第六十二章 憶戰 10 義無可續
康浩陵怫然道:「你不信也罷,這事我已盡了道義。身負血仇的是你,應該
查明白血仇真相的人,只能是你自己。但你記著:你若敢動『翻疑莊』,過了我
這一關再說。」
殷遲嘴角微撇,說道:「你不必說,我也知道。你去罷!無寧門要殺你。今
夜我拚著違抗尊長,還可以保你。一會兒我引開他們,你去馬廄牽了馬快走。」
康浩陵哼了聲,轉頭向著無寧門莊園,大步便行。走出幾步卻又站住,也不
轉身,只問:「侍桐在哪兒?」
殷遲心頭一震,卻是想起九命娘所言、侍桐已懷有自己孩兒之事,答道:「
侍桐有我作主,必將她安然送返西蜀北霆門外鎮上驛館。你快走罷。」
康浩陵面色一變,轉回身來:「我不能讓侍桐再跟著你這魔頭,真妹會掛心
的。她在哪裡?」侍桐與司倚真情如姊妹,人又溫柔嬌弱,他心中早將侍桐當成
了妹妹。
殷遲胸口泛起酸苦,心道:「原來當時倚真姑娘懇求我照看與護送侍桐,是
要以那一言之諾綁著我。當日她已起心揭發我,唯恐我遷怒侍桐,又知道我將對
她的應諾看得極重,於是特意套取我的諾言。」實則當時司倚真早已將錦囊交與
康浩陵,一路覷著時機,在關中荒棧尋得片刻,找上殷遲對質,言辭忽冷忽熱、
剛柔交錯,令殷遲意亂情迷,卒之主動應允照看侍桐。
康浩陵見他不答,氣急催問:「怎地不答話?無寧門沒有虧待她罷?」
應雙緹心意如何,九命娘又會否力保侍桐,殷遲此際全無頭緒,只道:「我
應允了倚……司小娘子,無論此行風波如何,定必保護侍桐周全,將她好好地送
返北霆門外。你放心,我無顏再面對她主僕倆,送了侍桐回去,就此分手。」
康浩陵搖頭道:「不必。侍桐在無寧門多耽一個時辰,便多受一個時辰的委
屈。她是你家大仇人的奴婢,在這裡只有被欺負的份兒。」打定主意,偷牽馬時
一併帶走侍桐,也不多說,轉身又行。
殷遲望著他背影,猶記得當年南霄北霆「五年清算」之後,他為保護康浩陵
免受妘渟責打,衝撞了妘渟,康浩陵也曾這般大怒而去。那一次他生怕大哥記恨
,追了上去,康大哥卻說,九月初七的酒約如常,還罵他婆婆媽媽。這一回,斷
裂的情義已難挽難續。
新年將至,這一年的八月十九,他將上「翻疑莊」赴報仇之約;然後九月初
七,縱令他還活著,這酒約亦無須再踐。
再不會有人天南地北,等著他聚酒!
他突然想起甚麼,腳步竄上,瞬間追到已闊步離去的康浩陵身後,大聲道:
「康浩陵,我欠你一罈酒,最後請你喝一次。你牽了馬,到莊門東方十里地處等
我。」
康浩陵停下腳步,雙肩緊繃。
殷遲道:「論交那年的九月初七,成都城外,我告訴過你,我家裡有青稞釀
的酒。其後你我命途多艱,我始終無緣回家拿青稞酒款待你。今晚我請六臂伯送
飯時捎了一點給你,滋味是不是很好呢?」
康浩陵悶聲道:「滋味果真美得很!即使事先知道是毒酒,只怕我也忍不住
喝幾口再說。」
殷遲道:「好。我回家盜一罈,給你帶著路上喝,你等我。」
康浩陵靜默良久。殷遲也不出聲。二人隔著一劍之距,耳中灌滿了高地狂野
的風聲。
終於康浩陵抬起手,擺了一擺,示意拒絕。他並無出聲拒卻,擺手的姿態卻
是絕無半分商量餘地。
殷遲愣愣地望著那手勢,接著轉過目光,望著康浩陵背上長劍。劍柄的赤紅
繫帶在滄桑長途中變得十分破舊,如一把穗子,在野風中瘋狂地飄飛。
康浩陵壓低了聲音,話聲被風吹散了不少,但在殷遲耳中,字字句句比失控
的風聲還更懾人:
「我不懊悔救你出『明斧』大獄,現下我也不會動你。除了顧慮你受傷,也
為了你掩護我不受無寧門所害。但是你刺殺王渡伯伯、驚擾我義父、殺害赤派多
人及我恩人宋惠尊、重創上官駿俠士,這些罪惡,來日我會找你算的。」
殷遲嘿然道:「還有一筆對你自己最要緊的帳呢?我累得你背負叛國逆親的
大罪,無家可歸。司小娘子為此恨上了我。」
康浩陵道:「那卻沒甚麼。當時,我們是朋友。我重視了你這朋友,被你所
累,一無所怨!」聲調之自然,就像只是閒談著昔年聚酒。
這一整夜,殷遲面對連番變故,一直面容冷硬,聽見此說,神情突然一動,
喉頭發哽,一股熱流湧入眼中。
康浩陵自然瞧不見背後殷遲的異狀,道:「就算一時抓不到你,我也會防備
你加害義父和其他赤派的人,防你加害江莊主。」
說到此處,他聲調轉宏,有如宣誓:「盡我之能,我還要阻止你在江湖上繼
續為惡。」
風聲仍不間斷地灌入二人身形之間。這是一夜之中最寒冷之時,僅僅靜止這
短短時候,二人暴露冰凍風中的少許皮膚,已疼痛得似要剝落。
康浩陵頓了一頓,「咱們之間只剩了一件事,掛在我心上還未了,那便是你
身上的『斷霞池』之毒……」
殷遲仍望著那長劍。自是而後,二人再不會攜酒相見,而是以凶器相搏!
他截斷康浩陵說話:「這是我自己的事。」
康浩陵冷不防心中一陣刺痛。在此之前,他全心為殷遲的罪惡而憤怒,渾忘
了殷遲身中劇毒,更忘了自己曾和江莊主定約,要協助江莊主尋覓解毒之方。然
而要解毒,便必須與天留門糾纏,事已至此,倘若再涉入殷遲與天留門之仇冤,
二人恩怨如何了局?除了放任殷遲自生自滅,還有甚麼法子?
──可是,捉拿殷遲歸案,甚至親手了結此人惡貫滿盈的一生,是一回事;
放任殷遲受盡毒發折磨而亡,是另一回事。他心間又是一陣刺痛襲上!
他用力拍了一下腦門,迫自己分心,道:「我倒險些忘記真妹交待我一件事
。她要你去北霆門青派別院瞧瞧。至於瞧甚麼,我可不知。她的話只說到這裡。」
殷遲應了一聲,忽地拔步,向無寧門飛奔而去。以他身法,自應趕在前頭,
將無寧門人引走,好讓康浩陵乘機牽馬逃離。
四野八荒,又剩了康浩陵一人一劍。天與星、雪和樹,俱已不見。這是黎明
前最黑暗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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