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憶戰 9 困情自縛
殷遲搖搖頭：「我不怪你，你也是被奸賊所騙。」他二尺劍卻不收起，垂眼
望著劍刃，語氣平靜地緩緩道：「我一直以來總有懷疑，不單是為了你劍術大進
，也為了倚真姑娘行事極不尋常。侍桐身上常帶著偽造的通關文書，假官印很是
逼真；倚真姑娘的家丁又擅於通傳消息。本來這些也不算甚麼，可是我曾在湘西
那奸賊的老巢附近，被倚真姑娘救起，我又是無寧門之子，聽熟了西旌的勾當，
怎能至此仍不曉悟？」
康浩陵道：「你也毋須自責。我和真妹都跟你的大仇人一夥，換了我，我也
會裝懵自欺。」
殷遲聲音乾澀：「我裝懵，除了不想跟你反目，也為了倚真姑娘。我對倚真
姑娘的心意，你可知道？」
康浩陵微微一愣，一時還不明白殷遲其意何指，順口問：「甚麼心意？」
殷遲見他發愣，便知司倚真將此事瞞得甚緊，吸了一口氣，望定了康浩陵雙
目：「我喜歡……喜歡了倚真姑娘。早在見她面之前，我與她書信酬答，此情已
鍾。見了她面之後，更是……更是管不了自己。無論你倆怎麼想，我就是……就
是這樣了。我……很喜歡、很喜歡她。」
康浩陵徹底呆了，喃喃地說了句：「甚麼？」卻也並非真要殷遲解釋，殷遲
之言已再明白不過，無措的反而是他。此事若非殷遲道破，只怕他一生也不會覺
察。他張口結舌半晌，才道：「你說甚麼胡話？你不是跟侍桐──」語音同樣乾
澀。
殷遲聲調忽高：「我沒愛過侍桐。我心中的人是倚真姑娘！」
康浩陵更是驚愕難已，竟連方才的怒火也大大消減。他拆讀司倚真的錦囊黛
書，確認殷遲作了極多血孽，那些罪狀，他心中隱約早有數，司倚真只是揭破他
不願面對的實情，因此他只是憤怒，並未稍感驚詫。可是殷遲對司倚真的情意，
當真令他無比震撼。
驀地裡，腦際掠過一幅情景。被囚禁「旦夕樓」黑獄時，他因受傷而發燒，
發了不少惡夢，其中一夢，是當時彼此尚未結識的殷遲與司倚真，站在遠遠的山
頭，邀他喝酒，山頭卻崩塌。夢中倆人衣袂當風，明麗如一對璧人……
這二人的面貌才學，方是佳配。自己一介自幼只知痴心練武的粗人，相貌平
庸，真妹雖垂青自己，焉知不是因為識得自己早些？而真妹與殷遲，難道不是默
契始終甚佳？他戒心陡起，問：「你向我說這個做甚？你要跟我爭？」問出這句
，自己也感到造化弄人之謬。
殷遲坦白直言：「我不知道。我命不久長，這一世，總之是只愛她了。我自
知爭不過你，更不能不殺江璟，可我也不想放棄倚真姑娘！」
康浩陵大喝一聲：「別那樣叫她！」在他眼中，殷遲已是殺人魔頭，陡然間
這魔頭自承對他的愛侶有非分之想，更以舊時稱謂直呼司倚真閨名，如何能忍？
戟指向著殷遲：「你，你過往每一次那樣叫她，心中都想了甚麼？你，你──」
殷遲道：「從前，我甚麼也沒有想，她是你的人。」
他話中有話，康浩陵卻未知覺，意氣稍平，瞪了殷遲一眼。此夜風波已多，
他不願再在兒女情緣上多生枝節，更不願在無寧門徘徊，轉過話頭道：「有一樁
大事，義所當為，我必須跟你說個明白，是關於你爹和江莊主的。」
「奸賊和你說了甚麼？」
康浩陵聽他瞬即猜到是江璟所言，不禁有些不是滋味：「他心思轉得好快，
必能比我更懂得真妹那樣的聰敏之人在想甚麼。」說道：「你爹是殉義而死，不
是江莊主作惡殺的。剛才我試圖跟錢六他們分說，便遭他們攻擊。」
他說這幾句時，手搭劍柄，防備殷遲暴起襲擊。此事在錢六臂等人聽來尚且
難以入耳，何況性子更為激烈、飽嚐孤兒之苦的殷遲？誰知殷遲靜靜站著，冷眼
望著他備戰姿勢，道：「你說下去。我不動手。」
康浩陵略一回憶，把江璟在翻疑莊山崖的言語說了一些，道：「我記性不如
真妹，很多地方記不起，但我記得江莊主說那些話的神情很痛心。而我千真萬確
，聽得他說你阿爹是估算了雙方的武功和性情，才使那一著自盡之棋。你阿爹…
…和你倒有些相像。倘若是你，一樣會為朋友殉義。這便是我識得的殷遲！」
殷遲語調輕蔑地「哦」了一聲，睨視不語。
康浩陵道：「不管你殺過多少不該殺的人，我知道你始終能為朋友做到這地
步。這件事我便說到此處，日後你自己最好找江莊主問個水落石出。」
殷遲笑了笑，「你竟以為我會信麼？」
康浩陵一呆。殷遲道：「奸賊巧言相欺，誘你入了他一黨在先，哄得你以為
他大仁大義在後，更將我阿爹說成拋妻棄子的輕生莽夫。六臂伯聽了這等荒誕說
詞，當然要向你動手。嗯，我還是不怪你，你不是那奸賊的對手，受他所欺，所
以我不怪你。」
康浩陵心頭火起，疾聲道：「你怎能不信？難道無寧門沒人向你說過江莊主
和你爹的交情？那樣的朋友，怎能一點小事爭執便起殺心？別的我不懂，我只懂
武藝，就算是誤殺，也說不通！他二人熟悉彼此的武技，生平聯手，想必比起你
我可多得多，怎會有誤殺的事？」
殷遲連連冷笑，耳際卻不由自主地響起李繼徽在鳳翔別宅溫酒憶舊的言語。
幻覺裡李繼徽的語聲愈響，他便用更刺耳的冷笑壓過去。然而他卻無言可駁，如
斯可笑的奸賊謊言，他卻無法更有力地擊破。
他只知道，報仇是自幼奉信的使命，是壽算終止之前，最後與唯一的未竟之
事！
──如若不再復仇，苦苦撐持殘軀的意義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