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憶戰 7 薄命暫寄
霍齡不答,卻負起雙手踱開幾步,悠悠地道:「前朝僖宗光啟年間,是丁未
年的秋天罷……我在長安崇仁坊,使藥殺了一個閹人軍使,憑這宗案子入了西旌
。就是在西旌老兄弟歃血結盟時,我見到了大頭目、阿衡的師父。那時阿衡五歲
,叫我霍伯伯,大了才改口管我叫老霍,啊哈,老霍無端端矮了一輩,成了他的
老哥哥。」
應雙緹面色嚴峻地聽他說罷舊事,問:「霍大夫突然憶述起往事,是何用意
?」
霍齡倏地轉回身來,凜然說道:「妳說我忤逆門主也好,下令懲罰我也罷,
但教老霍有口氣在,這骨血我無論如何要為我阿衡兄弟保住!」
應雙緹聽他提到亡夫血脈,喚起她十餘年的悽楚,再度瞥了侍桐一眼,又有
些意動,硬起心腸道:「阿遲大可婚配別的女子,必能為殷家誕育後代,何須眷
戀仇人的家奴!」
霍齡道:「且不說侍桐姑娘性格溫婉,是阿遲的良配;她腹中胎兒始終是阿
遲的骨血,是妳的孫兒。今日應門主殺了她,縱使他日阿遲與別的女人誕下更多
孩子,應門主……也已殺了一個妳自己的孫兒!」
斯言極為有理,應雙緹難以反駁,衣袖一摔,怒道:「阿遲青春年少,等他
報了大仇,日後傳續香火有何為難?你卻要他為一個未出世的胎兒牽絆腳步,罔
顧大節。」
霍齡亦是怒氣上湧,圓睜雙目,素日笑面可親的老郎中模樣蕩然無存,威勢
大增。「阿緹,妳被仇恨蒙蔽了心智麼?妳去村子裡隨便找個無知婦人問問,殺
一個孩子、再誕下更多孩子,難道便可抵銷殺戮的罪過?孩子的娘便因此捨得讓
第一個孩子夭折麼?這是阿遲的第一個孩子啊!」
應雙緹嗔目不語。霍齡毫不退讓:「妳報仇為了甚麼?是為阿衡。而今妳為
了報仇,卻想害死妳和阿衡的頭胎孫兒。老霍不單只要保住這胎兒,還要替阿衡
保衛他兒媳周全!」
「霍大夫是甚麼意思?」
霍齡道:「門主要我設計盤問侍桐姑娘來歷,我忠心照辦;但妳要用她設下
復仇圈套,陷她於危險之中,我決不同意。」頓了頓,直盯著應雙緹:「利用過
後,又怎能留她活口?即使應門主留她活口,用她布設陷阱,已將大大損害她的
元氣,孩子還保得住麼?」
應雙緹冷笑道:「九命娘將我母子的談話全告訴你了?」
霍齡苦笑一聲。「九命娘漢語差勁,怎說得明白。但她既說了開端,老霍還
不至於老糊塗到猜不透應門主的用意。應門主的幾步盤算,我想上一想,也就瞭
然。我武功差勁,無寧門誰也曉得,我也只辦得這種用智不用力的事兒。」
此言另有弦外之音,暗指應雙緹智計不如他,除非令無寧門人動武,否則休
想在他眼前利用侍桐布置陷阱,更別提事成後將侍桐犧牲。而應雙緹又怎能指揮
錢六臂等人向他動武?
應雙緹森然道:「依霍大夫說,便要將這青衣好好兒地送出門去,由她去向
大仇人通風報信、揭露無寧門的虛實?」
霍齡擺了擺手:「大仇人若要打聽無寧門的虛實,不會派這麼一個老實丫頭
來,更不會讓咱們三言兩語套出底細。這丫頭縱然受過大仇人教導,在外隱瞞家
世,若要她打探消息,卻不夠機巧。大仇人那等心計,怎至於用這種人?適才門
主怎生問出她家世,可否跟老霍一說?」
應雙緹吸了口氣,抑下怒意,將逼問侍桐的經過敘述一遍。霍齡邊聽邊點頭,
沉吟道:「聽上去,侍桐姑娘當真甚麼也不知情。她不知她的家主是阿遲的大仇
人,此事老霍幾可斷言。」
侍桐嚴重受驚後又遭虐待,被押入屋以來一直神智暈迷,這幾句話鑽入她耳
裡,猛地令她生出一股氣力,用力扭頭挺身,竟掙脫了頸後的壓制,抬頭大叫:
「殷夫人妳聽我說,家主絕不會害他的,家主很關心他,還吩咐小娘子找到他─
─」
那被甩脫手的僕婦大怒,又是一掌摑來,打得侍桐咬破唇皮、口角滲血,那
僕婦將她頭用力撳低了。
霍齡喝道:「不得對姑娘動粗!從此時此刻起,不許再冒犯侍桐姑娘。」僕
婦窒了一窒,望著應雙緹。
應雙緹面色極是難看,卻不願和霍齡破臉,淡淡地下令:「聽霍大夫的。」
霍齡在無寧門一眾兄弟之中資歷最長,無寧門人血誠互待,是從西旌青派至今的
鐵交情,而自己只不過藉著亡夫的名份才得身居主位,萬一雙方破臉,自己勢孤
力薄,只剩了兒子可以倚仗。
霍齡蹲身問侍桐:「姑娘說妳家主知道有阿遲這麼一個人?他還知道些甚麼
?」說著瞪了她身後的僕婦一眼。那僕婦無奈,將按住侍桐的手放開了。踏著侍
桐裙子的另一名僕婦卻不願挪足。
應雙緹冷哼道:「仇人知道阿遲的身世,正好派她跟在阿遲身邊,打探虛實
。霍大夫說這青衣老實,不適於打探消息,卻亦正因為老實,才能賺得旁人的信
任。」
侍桐虛軟地抬頭,細聲道:「我不知家主還知道些甚麼,只知家主很關心…
…關心阿遲,擔憂他身上的毒,一心就想找到他、為他解毒……」
霍齡一呆,問:「阿遲中了甚麼毒?我竟會瞧不出?」
侍桐捱了大半晚,好容易有張友善的面孔為她主持公道,心中一鬆,止不住
地垂下淚來:「阿遲沒有說麼?呀,他一定是怕親人擔心。可是他……他中那『
斷霞池』毒,日子真太久了,太痛苦了,他劍術練得再高,身子卻一天天地壞…
…霍大夫,你是大夫,你幫幫他。」支持著說完這幾句,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霍齡愈聽愈驚,站起走到應雙緹面前,說道:「是不是叫阿遲來問問?這斷
霞池毒,我聞所未聞,而阿遲的面色、身態,卻無半分中了慢性毒的症狀。」
事情愈挖掘愈見嚴重,應雙緹頓時進退失據。她再如何冷漠、再如何抑鬱憤
世,卻不敵母親愛子的天性,一聽兒子可能中了從所未聞的怪毒,即使是她絕不
信任的仇人家奴所言,亦是寧可信其有。可是兒子正在無寧門葬地,與仇人的子
弟康浩陵談話,說不定已動上手。兩頭俱是大事,怎生決斷?
霍齡瞧她神色,知她心下徬徨,便道:「老霍斗膽,替門主拿個主意。咱們
在這兒等阿遲回來,要是他與那姓康的動手,傳訊要莊內增援,咱們也可即刻應
變。」
應雙緹點點頭,以手支額,面色蒼白已極。
霍齡指著侍桐道:「至於侍桐姑娘,請門主安排一間屋,屋外仍派人把守便
是。那屋子只許九命娘通行,縱是我要為姑娘煎藥補身,一律也由九命娘傳遞。
門主不放心,便將她留在無寧門,讓她回不了『翻疑莊』,那便太平了罷。」
霍齡之言,確已是眼下最完善的處置。應雙緹暗思:「待阿遲回來,我便要
他悄悄帶了這青衣走,仍舊布下陷阱、誘那姓司的少女入網。目下我拗不過霍大
夫,不宜多說,以免他加倍小心地護衛這青衣。」心氣稍平,微微頷首,說道:
「無名無份,留一個外人在此,吃咱們的、用咱們的,卻又不是囚犯,此事未必
周全。」
霍齡道:「『翻疑莊』家奴的身份,門主不說、我不說,侍桐姑娘自己更加
不敢說,阿遲轉眼又將離家,入關復仇,那麼誰又會知道?說侍桐姑娘是阿遲在
江湖上結識的女子便了。阿遲的女人可不是外人。」
見應雙緹點頭首肯,霍齡終於透了口氣,道:「門主,阿遲的武藝已超乎武
林一流之上,他所中的若是棘手劇毒,武功造詣必不能至此,請門主寬心。我這
就請九命娘過來,我去煮藥給姑娘寧神。」
片刻之後,門外雪歇,主屋大門敞開,侍桐蓋著九命娘送來的厚氈毯,用一
乘兜子抬了出去。寒風刺面,她打了個冷顫醒來,撐起眼皮望了望,但見四下裡
風燈的火光熒熒跳躍,此外是一片墨黑。
墨黑的天地,從此變了色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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