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有情
白川遠將這些事如實對眾人說了。
段相如道:「那夜闖卞門的高人,原來是關以中,也難怪他一身輕功
過人,竟連你也追不上。」頓了頓,又道:「我三人回到卞門後,關以中
又來過卞門一次。想是聽說你被官兵追捕,知道你再難報信,所以又前來
通知。」
廣非慶道:「這次信上寫了『務保寒極』四字,我一見寒極派有難,
說甚麼也要下山來助鍾兄一臂之力。路上聽說開封城裡有要物被盜,官兵
貼出的畫像也與你相似,一路隨武苑追兵西行,果然洽在寒極山上尋著你
。」
乾宗濟笑道:「我見有好玩的事,自然也吵著要跟啦!倒是三弟你來
做甚?你也愛玩嘛?」段相如對他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鍾不合聽完白川遠陳述前事,心中已有九分確信,自知與乾、段二人
,既非故友,又無舊恩,他們此番前來,實出於江湖道義,自己卻三番兩
次怪罪,不由覺得慚愧。
只聽他嘆口氣,道:「看來,鍾某錯怪諸位了。三番兩次誤會諸位英
雄,在此賠罪了!」端起酒杯,仰首喝下。這仰首喝酒的姿態,在江湖上
稱作喝「義氣酒」,喝酒之人把頭一抬,露出脖子來,眼睛一閉,也不怕
其他人藉機刎頸,是表示信得過眾人。
廣非慶見此,忙道:「鍾兄不必自責,如今話說清了,大家往後還是
兄弟。」舉杯回敬了一杯義氣酒,錢段白三人俱各跟進,一時間豪氣相長
,互稱兄弟。
當下眾人把酒言歡,略述舊誼,便似不把武苑苑眾放在眼裡。
爾後,鍾不合請女兒出來一一拜見,先說這是大伯、二叔、三叔,指
到白川遠,見他年紀約莫三十,不由一愣,說道:「這位,你就叫他四叔
罷!」鍾黎因呆了半晌。
鍾不合奇道:「怎麼不拜見四叔?」鍾黎因睜著大眼往父親一瞧,毫
不情願,又望向頻頻苦笑的白川遠,一見他笑,眉頭一蹙,又低下頭去。
乾宗濟拍手笑道:「四弟當叔叔啦!我也來叫,四叔,四叔。」
廣非慶哈哈一笑,道:「鍾兄,論輩份,我稱他做四弟,但論年歲,
這小子可當我孫子啦。你這聲四叔,可真把他給叫老了!不如讓他與賢姪
同輩相稱吧!」鍾不合愣了愣,無奈一笑,對鍾黎因道:「你就叫聲白大
哥罷。」鍾黎因含糊喚道:「白大哥。」白川遠也喚了聲:「黎因妹妹。
」鍾黎因總算展顏一笑。乾宗濟樂得跟著喊了幾聲白大哥。
白川遠身上之毒方解,自請回房休息。正在房中閉目養神,忽聽得有
人輕輕打開房門,悄然走到床邊。那人見他閉著雙眼,以為已經睡著,便
著眼在他身上仔細瞧了幾遍,嘴裡喃喃說道:「我得瞧個透徹才行…否則
又一問三不知啦…」正要離去,白川遠驟然躍起,一把抓住那人的手。
那人一驚,叫出聲來,連忙道:「白大俠饒命,白大俠饒命。」
白川遠認出對方便是當日送他下山那名喚武止二的男子,喜道:「武
兄,是你嗎?」忙放開手,點亮油燈,果見武止二滿臉懊惱立在當處。白
川遠笑道:「武兄想來看我,何必這樣偷偷摸摸?」
武止二支吾道:「我…我看你睡了,怕打擾你。你身子覺得如何?」
白川遠笑道:「好些了,只是使不上力,不要緊的。」武止二又道:「胸
口還疼嘛?」白川遠道:「不疼,倒是還有點悶。」
武止二又問:「還喘嘛?」白川遠愣了愣,心想:『我喘不喘,難道
武兄看不出嘛?』仍道:「不喘了。」武止二點點頭,似乎細想些甚麼,
過了一會,問道:「還冒汗嘛?」白川遠莞爾一笑,取過燈臺,往自己臉
上一照,道:「不冒汗了。」武止二湊近一瞧,接著問:「你皺眉頭了嘛
?」
白川遠聽此一問,知道乃是有人教武止二這番逐項查看,當下難耐笑
意,哈哈一笑,道:「多謝武兄關心,經你連番詢問,我眉頭只有笑開的
份,哪肯皺在一起哪?」話一說完,只聽外頭傳來女子噗嗤一笑,原來有
人躲在窗格外偷聽動靜,白川遠暗自偷笑:『黎因妹妹這番捉弄武兄,也
太過了…』
武止二鬆了口氣,呼道:「你沒事就好啦,師姐可放心啦。」白川遠
故作不解,奇道:「師姐?」武止二道:「師姐讓我來看你怎樣啦。」白
川遠作態一愣,笑道:「她怎麼不自己來呢?」見武止二扭捏難言,裝作
恍然大悟道:「我懂啦,你一定做了甚麼事情惹她不開心,她要你偷偷來
看我,好讓我一時不察,失手將你給殺了。」
武止二被唬得又呆又啞,大眼直轉,定了定神,道:「不會的,我惹
師姐生氣,她也待我極好…」白川遠笑道:「這個自然,她不待你好,誰
待你好?」對窗外一笑。
武止二道:「師姐不光待我好,也待你好。」白川遠道:「黎因妹妹
是個好姑娘,待所有人都好。」這話顯然有意說與鍾黎因聽。鍾黎因在窗
後聽得此話,已羞得無處自容,連忙轉身要走。才走幾步,白川遠已經喚
道:「黎因妹妹有心了。」鍾黎因臉一紅,加緊腳步離去。
武止二不知他說與窗外之人聽,點頭答道:「師姐可關心你啦,你傷
重那些日子,她天天不開心,現在你好了,我得快快跟她說去,叫她開心
到枝頭上去!」白川遠笑道:「黎因妹妹一定身子極輕、輕功又好,否則
怎會開心到枝頭上去?」
武止二道:「師姐說小鳥是因為開心才在枝頭上唱歌,師姐若見你沒
事了,一定比那些鳥兒還開心,未料,還開心到天上去!」白川遠聽了哈
哈大笑,道:「那就有勞武兄報信了。」武止二滿心歡喜退下了。
白川遠剛要闔門就寢,遠遠見一人走了過來,仔細一瞧,原來是乾宗
濟。
只見他一手拿酒瓶,一手持樹枝,邊比畫邊唱道:「刺你千百個窟窿
,恨死你啦!」白川遠走了過去,拍了拍他肩膀,道:「二哥,你喝多啦
。」乾宗濟對他微微一笑,又喝下一口酒,陡然樹枝圈轉,往白川遠刺去
。白川遠大吃一驚,連忙閃身,只是中毒方解,體力未復,終究沒避過,
被樹枝狠狠刺中穴道,大叫一聲,登時委頓在地。
十七、迷途
乾宗濟聽他大叫出聲,神智頓清,趕緊揉清雙眼,定睛一瞧,這才呼
道:「唉啊,四弟,怎麼是你?我以為遇著寶貝啦!」俯身去看,見白川
遠已是慘冒冷汗,趕緊替他解開穴道。
白川遠喘過幾聲,苦笑道:「二哥若真遇著你那寶貝,難道也下這般
毒手?」乾宗濟酒醒大半,眼中乍現一絲哀色,不過須臾,又咧嘴笑道:
「他武功高,我見了逃。毒手不行,爛命一條。」說到「爛命」兩字,酒
瓶往自身推了推。
白川遠曾聽師父卞空說過,乾宗濟早年隨廣非慶皆效力於吳越,在江
南可謂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年輕時模樣俊俏,活脫一個潘安再世,不僅通
文墨、富機智,又練得一身好武藝,卻不知為何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原來卞空自大苑告老後,遊歷山水之間,本於武當山中隱居,一直少
與人交。約莫十年前,廣非慶忽然找上卞門,卞空見他氣宇非凡,又是尋
訪遍野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地,便加細問來由,一聽來的是天鳩派廣大掌門
,不由大吃一驚,連忙再問何事來訪。
聽廣飛慶所言,宋室成立以來,吳越王恐其強大,不敢稍有挑釁,有
意請廣非慶取消天鳩派足年一會的規定。廣非慶知道後大為光火,心想「
中原強國若相安無事,吳越樂於偏安,自然便無率眾反抗之舉,可若宋室
有心南進,天鳩派豈能任他們蹂躪江南?現下宋室方立,南唐便已人心惴
惴,紛紛修繕邊防,吳越尚在其南,卻已生稱臣之意,叫那些為吳越出生
入死的弟兄們情何以堪?」
但見吳越王執意甚堅,廣非慶一時心灰意懶,憤而離去,復聽聞後晉
大苑大公卞空因遼太宗耶律德光廢除大苑,自此歸隱,他欽慕其氣節,四
處尋找卞空下落,只求追隨賢者,而當時在身邊的正副師爺也追隨而去。
卞空見隨同廣非慶身旁尚有兩人,想是廣非慶所言的兩位師爺,但見
兩人中只一人略有文姿,另一人卻服儀不整,癡話連篇。聽書生模樣那人
自稱副師爺段相如,這才知那形象瘋癲之人竟是江湖上所言風流美俊的大
軍師乾宗濟。只聽廣非慶說道:「二弟患了心病,還請卞公允他留下,隨
我在此修心。」卞空自知乾宗濟癡顛已久,江湖上易其名號為瘋諸葛也非
近事,只是一見潘安郎成了滿面鬍渣、瘋言瘋語的模樣,仍是不禁詫異。
卞空惜才愛才,見乾宗濟如此劇變,又見廣段二人忽然失主,難免痛
心,便答應收三人為徒。
這三人帶藝入門,江湖上皆有一等一的名號,莫說年紀比起先時收養
的白川遠大了許多,便是廣非慶也與卞空年歲相仿,要他們按入門先後排
行輩分總是不妥。卞空遂令他的首徒白川遠行列第四,廣非慶列首,乾宗
濟與段相如分為次徒、三徒。
至於乾宗濟緣何瘋癲,卻是從無人知,亦無人敢問。只知他大醉之後
癡態更甚,嘴裡聲聲「寶貝」,時而臉露憤恨之色,時而驚懼異常,時而
神色溫和親暱,師兄弟為免他難過,從不問起過往,也總不讓他喝多。今
日寒極派掌門大開筵席,眾人又逢誤會冰釋,得興忘情酣飲,一時之間忘
了阻止,才讓他癡態復生。
乾宗濟雙目低垂,攤坐在地下,白川遠穴道解得差不多,偏身向乾宗
濟移去。
乾宗濟對他咧嘴一笑,沉默不語。白川遠見他神態失落,鬚髮不修,
乍看之下只有嚇人的份,哪來貌似潘安的模樣?
白川遠道:「二哥,你有甚麼心事跟我說罷,可別悶出病來。」乾宗
濟半笑半怒道:「呸呸呸,你給那甚麼毒害得內力全失,該是你悶出病來
才是。」白川遠笑道:「是是,小弟內力全失,悶出病來。二哥醉得連魂
都失了,不知會悶出個甚麼東西來?」
乾宗濟愣了愣,哈哈大笑道:「悶出個瘋諸葛啦!」雙眼圓睜,陡然
大吼,跑將開去。
白川遠放心不下,跟在後頭追了出去,追了幾步,此番奔走之下,忽
感胸悶難耐,氣力不諧,只得停下休息。喘過氣來,回看來路,不知走了
多遠,寒極山冷夜寒風之中,不禁打個哆嗦。眼見四週毫無動靜,乾宗濟
已跑得不見人影,再追也難,便轉往回路。
不料山道曲折,方才又沒細看來路,遇著一棵矮杉據口的岔路,心想
:『若能見著寒極宮的燈火,便知往哪邊行了…現下漆黑一片,哪條都好
,撿右手這條好啦。』
走了一會,果見前方山頭上燈火搖晃,只是火光時明時滅,非常微弱
,不由納罕:『寒極宮委實不小,怎麼燈火這般微弱?是啦,月已偏西,
大夥多半睡了,燈火自然就少了。』待要再走,忽聽得前方路上一陣腳步
聲跑將開來。
白川遠雖失內力,耳力眼力卻還精明,聽出跑開之人輕功甚佳,喜道
:「二哥,是你嘛?」那人卻不回話。
白川遠又追上幾步,仍不見人影,便喘道:「四弟我迷路啦,二哥若
記得路,快快來領我走罷…」見那人依舊不回話,又道:「你要是也迷了
路,便快快現身…咱倆也好有個伴哪…」拉長耳朵細聽,寒極山風聲陣陣
,莫說無人回語,便是一點蟲鳴鳥叫也無。
正要再走,忽見道旁有個小洞可以避風,心想寒極山路道複雜,自己
走上大半夜也走不出,不如在這洞中待到天亮再說。於是便委身蹲入洞中
。
白川遠剛剛閉上雙目養神,耳邊忽然吹來口氣,連忙睜眼瞧去,只見
暗夜中一雙眼睛在他身邊,映著月光,正盯著他。
白川遠嚇得驚叫出聲,跑出洞來,嚇得差點喘不過氣來,顫聲說道:
「你…你是人是鬼…」話才說完,洞裡已經傳來女子咯咯輕笑之聲。
白川遠一聽那聲音,大呼口氣,又惱又喜,朗聲說道:「哎,我聽說
寒極山裡有個女妖怪,這女妖怪生前沒有姐妹,死了以後便在這山上作亂
,專找落單的女孩家玩。可她玩玩也罷了,沒啥打緊的,只是她那張臉哪
…滿臉疙瘩瘡疤不說,還吊著一雙紅色大眼…哎啊,兩行血水撲撲撲打那
雙眼角流下,又撲撲撲滴在雪地裡,比這風聲還大…她要找到玩伴,便偷
偷跟著走上大半山路,一邊在後頭偷笑,那兩條血水還不住流哪…若是那
玩伴停了下來,她便挨到身邊,在玩伴耳邊呼道『陪我玩…陪我玩…』,
要是不理她,她便嗚嗚哭了起來,和著風聲…嗚…嗚…」
裡頭那人「啊」一聲,跟著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別說了,別說了
,你要再說,我就不跟你好了。」白川遠哈哈一笑,蹲進洞裡,見那人將
臉掩在膝裡啜泣,拉開她手。
那人抬起頭來,露出一雙大眼,眨了眨,兩行晶瑩淚水流下。白川遠
對她微微一笑,道:「不說了。」
女子道:「你怪我嚇你,便編這故事來騙我,是不是?」說時聲音仍
舊發顫害怕。白川遠道:「冤枉啊,這寒極山的故事,人人都知道的。」
女子怒道:「你騙人!我怎麼不知道?」白川遠道:「你不信我?那等明
日天亮,你往方才走過的山道上看,看看有無兩排鮮血。」
女子愣了愣,越想越害怕,驚呼出聲,猛地把頭埋到白川遠懷裡,哭
道:「捉弄你一下也不得,這樣報復人家,你開心啦?」白川遠聽她大哭
出聲,連忙抱住她肩膀,柔聲道:「對不住,對不住,是四哥不對,不該
編這瞎話騙妳…跟妳賠罪啦…」
女子道:「人家大老遠跑來找你,卻受這場氣,不來也罷!」將白川
遠推開,奔出洞去。
白川遠一抓不到,跟著追了出去。才追幾步,已支著山壁喘氣,邊道
:「十妹,妳別惱,妳惱了要哭,我心裡也不好受,這會全報應到我身上
啦…」
女子閃出身來,見他喘得緊,幾步上前將他抱住,嗔道:「這算得甚
麼報應,你要再欺侮我,我一輩子不理你。」白川遠將她輕輕摟住,苦笑
道:「我這十妹是個鬼靈精,不欺侮四哥倒好,哪有四哥欺侮妳的份?」
女子嘻嘻一笑,臉上如花綻放,一個埋首撲入白川遠胸中。白川遠見
她破涕為笑,心裡舒暢,又見那張嬌羞麗容,喜愛之情油然而生,待她撲
入懷中,自己也抱得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