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窮計 5 暖室虎穴
九名天留門人均佩了劍,步履輕捷,乃天留門嫡系正宗的身法。司倚真隨同
韓濁宜勘源時早已有所領悟:無論天留門人行為如何荒誕暴虐,但教他們手中有
劍,配合當世唯一的履澗輕功,便是不可侮的勁敵。
司倚真當然不敢輕忽,面對這劍毒雙絕、深不可測的一班邪徒,她絕無膽子
起心逃走。她又聽康浩陵說過龍門渡口韓濁宜毒針的厲害,何敢造次?
司倚真身上也裹著厚厚的羊毛毯子,這是韓濁宜吩咐的:「在老夫掌握確證
之前,這女娃娃總是個無辜的北霆高門弟子,她是江南水鄉人,不似咱們這些北
方老粗,別凍壞了人家。」她腳上甚至被天留門人換了一對塞滿了毛料的羊皮履
,走在雪地之中,頗能抵擋冰雪的水氣。若非如此,她走不慣雪地的腳趾可就要
被凍僵。
韓濁宜不時揭開門氈監視一眼,只見司倚真漠然隨天留門人的腳步而行,乖
巧至極,節拍吻合,倒像是夥伴一般。他意味難明地笑了笑,放下了氈子。
這一頭,司倚真長長的眼睫上凝結著霜露,目光不斷四下梭巡,頭頸卻不敢
大幅轉動,免惹眾人疑心。一炷香時間過去了,兩炷香過去了……麻木行進,算
來已行了十數里,她還未放棄,目光從東面轉到西面,似在覓尋甚麼,又似已感
絕望,瞧著一片銀白發呆。
--冰雪未銷,掩埋生機,草石道路不見,只有牧民和天留門人才認得出方
位。偶然間從霜雪之間探出一小蓬枯黃的葉尖,是一些頑強的長草叢。
天留門所在的雪山已顯現在灰白的天色裡,如一座亂雲堆成的幻象高峰。司
倚真輕吐口氣,腦中暈暈的,似身陷醒不來的噩夢:自己終於重臨天留門,竟是
以可疑之敵的身份,被灰衣人挾持而來。再出此山時,人世與此身將是何等光景?
※
一入山腹城,便不知日月。山腹城頂的星月天窗,司倚真無緣得見。
牆角生著一盆炭火,烘得室中暖洋洋的,卻聞不見刺鼻的煙火氣,顯然室壁
上的幾處孔洞通風極好,天留門歷代多有高手工匠,巧思又見一樁。再加上地面
鋪著厚地毯,一張精巧的木几在火光中自生暖意,几面備有清水乾糧,在天寒地
凍之中,這長闊尚不足十步的暖室,實是舒適已極的享福處。
壁上的七盞綠焰紗燈詭焰跳動,不斷提醒司倚真:在這和暖寂靜的天留門特
殊囚室之中,她須得奮力維持清明神智,持續數算著時辰,方知身遭軟禁已有多
久。
這是第十天。十日來她飲食不缺,甚至有女奴領她前去洗沐,在此等貧寒地
帶有燒融的雪水沐浴,實是奢華。她卻寧可回到北霆門,在只許盥洗盞茶時間的
寢室,用粗木桶子洗涼水澡。
無法再回歸的北霆門,如夢一場的臥底歲月。黑杉令下落依舊成謎,怎生向
師父交代?師父……師父要知道我給邪派軟禁在此,會來救我麼?師父,師父呀
,「翻疑莊」一切可安好?我還回得了家麼?
康大哥,你現下在做甚麼?我多久沒見到你了……我這回栽在韓濁宜手裡啦
,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再瞧你一眼,你流浪去了哪方?
司倚真縮在几旁,凝望綠焰燈,雜念紛至沓來,靈動的面容卻變得痴傻一般
。她本不是柔弱少女,但落在天留門與韓濁宜手中,又開罪了北霆門,家鄉山阻
水隔,此間一個可以助她、護她的親人也沒有,天地間直似全無藏身之所。她不
曾崩潰流淚,已是難得的堅強!
山腹城構築精密,她所繪的地圖不過是城外地形與暗卡,一入此城,她便渾
不知方位遠近,更怕觸動毒機關與劍手埋伏,唯有聽憑天留門人安排。前來送飲
食與查察她動態的天留門人紀律極嚴,十日之間未曾口吐一字,連望也不望她。
司倚真想過十幾條法兒,要讓他們帶自己出去走走,卻知唬過這些天留門人易、
騙過韓濁宜與馮宿雪卻難,若驚動了那二人,自己又無善法逃出山腹城,事情只
會更壞。
突然間,暖室門外有語聲傳入。
司倚真跳了起來,險些帶翻几上的水缽。她獨居在此,日日只見到啞巴似的
看守門眾,自己亦不曾出過一聲,陡然間聽見人聲交談,吃驚之餘心下一喜:「
有人交談,便是情勢與前幾日已有不同。無論多小的變化,但教情勢有變,便有
轉機。」她最怕如此僵局永遠持續下去,怕韓濁宜要藉軟禁消磨她的心志。
只聽門外天留門人低語:「是門主要你們來傳話的?」「正是。貴客有事要
告訴室中那女子,門主下令咱們前來拘提。」「室中那人究竟甚麼來頭?貴客怎
地這樣優待?」「我聽門主和貴客說話的意思,是要著落在她身上,找到一個甚
麼人……」
司倚真聽得自己有望遠離此室,更聽見似極為關鍵的陰謀,頓時手心潮熱:
「原來老怪鳥不單只是順著冷門主的猜疑而向我發難,他還另有用意?」
正聚精會神傾聽,卻聽另一人插口:「噓,不說了,耽誤了貴客的事,門主
扣咱們六個時辰的斷霞散,可經不起。」接著暗鎖軋軋作響,室門便啟。
司倚真面無表情地望去,見門口是兩名灰衣人。一人道:「妳跟著來。」便
依言走出,走到門口時另一人伸出劍鞘攔住:「北霆門刀留在室中,不得攜出。」
司倚真心中暗罵:「老怪鳥在師兄面前惺惺作態,如今將我抓到他勢力所轄
之處,便不怕削了北霆門的面子。也罷!他已猜到我是臥底,更在師兄面前說出
口來,當然不會再對我客氣。」木然解下佩刀,隨灰衣人步向石階。
一走入甬道石階,那詭秘的甜香便湧入鼻中。石階一路向上,漸行漸覺腳步
虛浮,司倚真初時不知這是迷藥所致,只因她前次深入天留門勢力範圍時,韓濁
宜讓她佩了解毒香囊。但覺兩壁盞盞綠焰跳動,看得她目為之眩,數次幾欲反胃
,不禁心驚:「我被軟禁這幾日,莫非中了飲食裡的慢性毒麼?」
前方一名灰衣人健步如飛,後方一人緊緊相隨,她暈頭轉向地走在其中,甚
是吃力,驚疑中又感忿然:「他們對我下藥,不僅防我逃走,還要令我示弱。」
又爬了一會兒石階,迎面一個轉折,一盞綠焰燈無風自動,晃得她眼前一片
金星。她身子一歪,在石壁上撐了一下,停住腳步喘了幾下,忽然醒悟:「不是
飲食下藥,是空中有藥物瀰漫。那一次探勘池源,老怪鳥不就讓我佩了解毒香囊
麼?嗯,原來他們倒也不是針對我,凡入此城者,一視同仁,除非是他們的親信
。嘻嘻,我總算當過一回老怪鳥的親信。」
想通了此節,忍不住好笑:「真兒啊真兒,妳忒也狂妄,斷霞池水變異,藥
物變得十分可貴,天留門人才不會浪費藥物來針對妳下毒呢。」她自然不知,當
年殷遲帶傷闖山,便也曾在這甬道石階上著了道兒,若非他長於高地,呼吸之能
甚強,也支持不到山頂大廳。
暈眩之間也難以數算走了多少級石階,終於灰衣人將她帶入一間廣闊異常的
大廳,廳中一束陽光直投磚地。司倚真乍見日光,精神大振,由衷感動,背脊也
起了一片疙瘩。廳頂的天窗之上有一片藍天,敢情外頭的天地已放晴了,雪也要
融了。青天耀日,這是萬物蓬勃生氣的來源。
--即使主位坐著的是韓濁宜,面色陰沉,司倚真望見他時,亦不再絕望。
打橫相陪之人面貌艷麗無匹,雖正襟危坐,掩不住眉梢眼角一抹魅惑氣息,
波浪也似的長髮不著一簪,隨意垂至腰間,黑色羅衣遮不住隱隱露出的赤足,似
笑非笑地盯著她。司倚真眨了眨眼,將昏暈之感壓下,斂衽為禮,道:「馮門主
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