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詐盟 4 鴞視夜行
馮宿雪輕笑著問：「然則天留門有甚麼好處呀？」
司倚真妙目含光，秀眉揚起：「不再屈居人下，自主自立，這是不是馮
門主心底最盼望的好處？」
馮宿雪身子一震，指甲不由得在几面輕輕扣了一下。她撥了撥秀髮，掩
飾震動之態，歎道：「妹子好靈的人才，誰告訴妳的？呀，且別回答，我看
是妳自個兒推測出來的罷？」
司倚真與她相比，終究稚嫩，做不出那舒緩的姿態來，事情牽涉極大，
不由得不正色道：「偌大基業是天留門血汗所建，本應由天留門發揚光大。
若說曾有客人倚仗甚麼勢力，指使天留門為其奴役，這些年下來，惡果積累
，終於在他的靠山跟前，地位搖搖欲墜。馮門主和親信所需者，便是外援－
－將狐假虎威之客連根拔除的外援！」
到此地步，馮宿雪也斂起輕佻之態，問：「要上山來的究竟是甚麼人？」
司倚真道：「昔年曾令大江之北藩鎮膽寒之人，就連上一代晉王李克用
亦忌之三分。虎老雄心在，他們想跟馮門主談一宗合作，而小妹有穿針引線
的功勞－－」
馮宿雪微笑道：「因此我必須放了妳，讓妳隨他們走，否則這第一個合
作的條款我便辦不到。」
司倚真提到「上一代晉王李克用」，再明白也沒有了：暗示眼前之事和
李存勗有關，那狐假虎威的「客」，當是仗著李存勗勢力肆意橫行天留門的
韓濁宜。司倚真所提的「合作」雖莫測高深，卻擊中馮宿雪最大的願望和野
心！
為了實現這願望，馮宿雪曾命殷遲在祁山行刺韓濁宜，事敗後雖推得一
乾二淨，卻深感韓濁宜不易對付。可是方才這小姑娘說，韓濁宜惡果積累，
在李存勗面前地位搖搖欲墜，顯然是說，天留門發難推翻韓濁宜的時機已近。
司倚真道：「還要請馮姐姐開恩，指引藥房所在，命藥房的老秦相助他
們配藥，救治常老先生和我的『天香髓』毒傷。」
馮宿雪歎口氣，幽幽地道：「他……果真已悟出了『天香髓』的解方，
真乃一代奇才。」
司倚真乘機道：「馮門主是他的血親孫女，智慧也該是一等一的。」
馮宿雪凝視她一會，問道：「妳知道的事不少哪，妹子如何這般精靈？」
司倚真不禁也是一歎，「我有個……朋友，為韓濁宜所害，流離江湖，
二人不共戴天，我為了幫他，不免留意得仔細些。這位朋友與眼前之事無涉
，但他曾有一個生死之交的兄弟，卻與天留門有些淵源。諸般線索結合到一
處，我便懂得了。馮姐姐，話我不能說得太明白，請妳原宥。」
馮宿雪口角微挑，問道：「與天留門有淵源那人，是殷遲？」
司倚真本待不置可否，終於微微點頭。
馮宿雪玉手在几面一拍，道：「好，便是這樣。咱們雖不是臭男人，卻
得和鬚眉之輩一樣爽氣。我便等著那些人到來，妳的安危，著落在我身上擔
保。只要他們說得在理，便與他們合作又何妨？我卻需和妹子約定在山外相
會的傳訊方式。」
司倚真心想：「啊喲，她是想牽著我這根線，怕我不認帳。此事我既已
出手，要是談了這一席話便逃之夭夭，也說不過去呢。唔，有那些人居中協
助，我與她通信，便不會讓韓濁宜起疑。」雖然對於促成這件大事不無惶恐
，但她到底是西旌大頭目精心栽培的徒兒，勇敢勝過尋常的習武少女，當下
與馮宿雪約定了書信傳遞與暗語記號。
馮宿雪伸個懶腰，站起身來，司倚真隨之站起，走向房門。
馮宿雪卻不移步，忽然淡淡地問：「殷遲近日過得怎樣？毒發得頻繁麼
？」
司倚真心中一怔，轉回身，不解地瞧著她。
馮宿雪又問：「可有聽他說起，毒發之時，有沒有服用抑制毒性的藥物
？那藥物本身亦是劇毒，禍患極大，就不知他服是不服。」
司倚真道：「他毒發情狀我也只見過幾次，並未見到他服藥。」
馮宿雪懶懶地道：「嗯，原來如此。」似有些神思不屬。
她心思縝密，聽馮宿雪無端問起殷遲近況時，神態令人費解，甚至有些
溫柔，心中大動：「聽康大哥說，殷遲為習『畫水劍』，在天留門一住數年
，莫非和天留門主有甚情緣牽纏？」她想馮宿雪姿色過人，殷遲心志不堅，
若說和她曾有舊情，極為合理。
她面上不掩飾地露出疑問。馮宿雪笑道：「妳想問甚麼？他的畫水劍，
是我傳授的。除此外，我跟他可沒半點糾纏。」
司倚真道：「是。小妹失儀。」轉身而去，身後傳來馮宿雪勾人的笑聲
，隱隱透著幾乎細不可聞的一聲嘆息。
※
武林之中，擁有夜視能力者並非多數。擅長夜視者雖未必全屬一流高手
，但江湖上步步凶險，暗處遇敵若能比對手多一項察覺周遭地形的本領，等
如比對手多了一副感官，如同武技憑空高了數級。人眼雖能在暗中慢慢適應
，若要練到能在微光之中作戰，卻非經過長年訓練不可。目力高強者，多為
暗器高手，此外極少有人專門去精進夜視之能。
因此，天留門人有恃無恐，除了城外毒物與城內畫水劍關卡這兩大倚仗
，城中道路錯綜、機關重重，外人若膽敢深入，在幽暗的綠焰燈光裡，首先
便得迷失方向，隨時可能在哪個轉角突遭門人殲滅。
然而有一得必有一失，倘有人取得城外毒物布置的地圖，又具備夜視的
神技，那麼此人潛入天留門時，所需對付的，只剩了畫水劍和毒箭，那便與
一般兵刃拚鬥無甚分別了。
今夜此刻，在山腹道路中潛行的，正是這麼一位入侵者。他的夜視之能
絕不下於天留門人，乃因他憑藉過人的目力與膽氣，精於在險峻地形中夜攀
。他年紀雖逾半百，目力竟未如常人般退化，只有更鋒銳，他便是「登危崖
刀」呂長樓。
似這般在敵人的地頭潛行，更是他這等青派刺客的看家本領。
他面上蒙布、阻絕迷藥，懷中揣著一幅毒物暗卡分布圖，悄沒聲地自後
山入口躍入。
後山入口是漫長的斜坡梯級，不似前山需由門人把守的甬道躍入，而是
在城裡各層間迂迴上行，不必攀援斷霞池上空的巨索，便亦不需提防箭手在
各層放毒箭。後山地近斷霞池源頭，乃是天留門重地，毒陷阱遠多於前山，
入城後反而較少凶險，怎料終於有人憑一張地圖長驅直入？
司倚真隨韓濁宜前往斷霞池源時，在隨身的胭脂小盒以指甲刻下簡略地
圖，爾後靠驚人記心與師父所傳的山川圖繪之法，補足詳情，繪於白絹手巾
之上。司倚真落入韓濁宜之手，遭北霆門女弟子搜身，這幅地圖卻幸未被搜
出，因為地圖早已交到呂長樓手中！
那夜司倚真夜審周大夫，得知殷遲下毒、青派別院內訌的內情，同時盜
錄了北霆門賞罰譜中「康靚風生擒逆徒司遠曦、韋岱兒，三人共受火塚極刑
」一節，卻在黑如濃墨的別院裡，被呂長樓一盞燈籠照得無所遁形。在這位
上一任的青派頭子跟前，飾詞開脫、武力相拚，均無萬全的把握，即使僥倖
過關，亦無益於日後之事。
司倚真後無退路，索性行險，以呂長樓和青派最渴望的利益，去交換常
居疑和她自己的平安周全……
呂長樓單刀出鞘，落足極輕，在綠色焰光和黑暗的交錯之中，緩緩穿行
地道。一入城中，便無地圖指引，唯有行一步是一步，直至遇見馮宿雪的親
信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