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滅敵 1 死路無出
笛聲傳出，司倚真自己亦是一驚：「我照著法子，首次吹奏這傳訊短笛，
不料聲音這般刺耳。」見侍桐實在支持不下去，便跳下地，攙著侍桐下馬，讓
她倚樹歇息，又探她脈搏，取出隨身的養氣藥物讓她服下。
侍桐垂著頭，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草葉上，到後來更哭出聲，掩住了面。司
倚真明知她是痛悼那戶無辜遭到滅門的農家，卻想不出言語寬慰，因為自己心
中也在交戰：「我沒下殺手取了那些人性命，是做對了或者做錯了？」
空林中夏蟬唧唧。方才一戰雖短，卻是驚心動魄。陡然間，凶殺暫止，空
中只有暑熱潮濕的氣息，彷彿將一切都凝結了。
司倚真吁口氣，頓感飢餓，在北霆門那馬匹的鞍囊裡找到一包乾糧和一壺
水，剛剛一喜，驀然間隱隱聽見蟬聲裡另有雜聲。她伏在地下，以師父所教之
法傾聽，不料就這一耽擱，聲音又近了不少，已聽出正是北霆門人騎著馬搜到
了林外。
她躍起身道：「姐姐，北霆門人追上了。」伸手去拉侍桐。侍桐本已雙腿
酸軟，腹中疼痛不止，一聽這話，焦慮更增，腹痛更是厲害，剎那間面上淌滿
了冷汗，急道：「我站不起身。小娘子先避開了罷。」
司倚真叱道：「胡說。」俯身抱起侍桐。她自幼練棍，近年又練了刀，氣
力在姑娘之中算得甚大，侍桐雖因有妊而身形豐滿，要抱起亦不為難。她將侍
桐放上馬背，已聽得一人叫道：「在那裡了！」眾人高呼馳來。北霆門人已會
合，人數多了二倍。她武技雖高，終將寡不敵眾。
司倚真跳上馬鞍，侍桐卻連坐也坐不直，向後便倒，司倚真忙扶住了。侍
桐道：「我……我真的不成。小娘子快走，我不能再乘馬。小娘子，對不住…
…」
縱是司倚真智計過人，一時亦困窘徬徨。侍桐心思本極單純，虛弱之際更
是全沒想到：自己一落單，必遭北霆門弟子抓為人質，用以迫司倚真出面，司
倚真又怎能全身而退？
司倚真大急：「姐姐此刻的確不宜再顛簸奔馳，我怎生將她送去安全之所
藏身？不行，非硬衝不可。」剛剛動念，馬鞭揚起，身後樹木雜草刷啦啦一陣
急響，氣流有異，一枝小箭「禿」的一聲，向她後心飛速射至。
司倚真不料北霆門人攜有弓箭，所幸「元勁」感應得及，急忙反手揮劍撥
開，催馬前奔。只聽又是「禿」的一聲，第二枝小箭正中馬臀，馬匹一聲痛嘶
，將兩人顛下地來。
司倚真抱著侍桐滾到一邊，兩人縮到一叢灌木之中，喘了口氣。聽那兩箭
聲音甚異，力道又奇大，並非尋常弓箭，從灌木縫隙張去，果見一名衍支弟子
手中持著一把弩，另一名衍支弟子將受傷的馬牽開，察看傷勢。司倚真心想：
「這馬是北霆門所養，是以他們不欲殺馬。」
北霆門人高聲斥罵，見司倚真藏身處附近滿佈高大雜草和荊棘灌木，不便
乘馬，當即紛紛下馬。奔在最前的十人排成前六後四之形，舉刀向灌木叢迫近
，餘下二十多人分從兩側繞開，包抄過來。
司倚真向侍桐低聲說：「妳坐著別動。我殺出去，決不讓他們接近這兒。
」侍桐急道：「不成，他們那麼多人，不成啊。」
司倚真不出聲，咬了咬唇，握緊棍端，盡力凝神，棍中的劍鋒原本顫動不
止，立即凝住不動。當此情勢，再沒有猶豫思索的絲毫空暇，明知躍出廝拚只
是逞片刻之勇，眼下卻再也不容她另想他法了。
耳聽得北霆門人踏在落葉殘枝上的聲音快速接近，她猛地斜身縱出，閃過
那正面追來的十人，撲向持弩的衍支弟子。
那弟子見她勢道凶猛，連忙舉臂，要將弩對準司倚真。不料司倚真來勢好
快，劍身又似乎較一般長劍更長，那弟子竟連扣動弩機也來不及，咽喉已被刺
中，臨死前手指一震，押下了弩機，身子歪斜，小箭朝天飛出。
司倚真生平首次如此連續殺人，眼前微微一眩，心中怦怦亂跳，手中卻不
停歇，伸劍挑起那弟子落下的弩，反手揮出。這一揮附上迴空訣之力，撞正那
十人之中負責殿後的一人臉面，那人如遭重拳，跌開數步，「騰」一下坐倒在
地，吐出了好幾枚碎牙。
司倚真轉過身來，眼睛轉了轉，將眾敵盡收眼底，見左側的十多名北霆門
人距那叢灌木較近，再度斜身，腳步飛快，向左側疾趨，足尖幾乎若不點地。
北霆門人其志只在捉拿司倚真，司倚真既在面前，便無人想去打侍桐的主
意。那十數人一怔之間，舉刀攻上。瞬間噹噹噹噹，刀劍密如敲鑼般響了九下
，司倚真使盡平生之力，架開了砍向身上的九刀，弓身急退。
那十來人中，卻有三人倒地，脅下側腹各自鮮血狂湧，眼見性命難保，竟
似被刀招所殺！
司倚真此劍平時藏於棍棒之中，的確較尋常用劍長了約莫半尺。因劍身必
須造得較窄，打造時便力求彈韌堅實，以免斷折，因而除了單手運使，亦利於
雙手握持，可使砍削招式，略有些馬刀的意味。司倚真在重圍之中，輕巧挪動
劍身方位，架開九下列霧快刀，隨而揮出三劍，劍劍致命，這十二下連綿攻守
，實為她師父以極高眼光創出的巧技。
司倚真年幼時，江璟只求將棍劍盡量融合，便於徒兒習練。他昔年追隨李
繼徽麾下，便在招數裡融入少許記憶中行伍的擊刺砍削之法。軍中武技總是平
庸易學，和武林絕學不可相提並論，卻亦是最確保臨敵收效的樸實技能。江璟
觸機創發的「大雜拌兒」武技，今日竟讓徒兒於瞬息之間擊斃三敵。
眾人發一聲喊，一齊踏上，彎刀卻不即攻出。一名奧支弟子喝問：「妳這
刀不刀、劍不劍的畫水劍，是殷遲教的？」
司倚真雙手握住棍端，經過方才兔起鶻落的驚險一戰，手臂不禁輕抖，額
角不停淌下汗水，將她濃密的雙睫都濕透了。她見這奧支弟子也是昔日切磋刀
招的「師兄」，只搖了搖頭。
旁邊一個女弟子突然尖聲道：「這臥底的小女賊跟殷遲一定有不清不白的
關係，那日殷遲從門主恩師和風師姑刀下僥倖逃命，不就要風師姑答允，讓他
看看這女賊是否還活著麼？」
司倚真縱出灌木叢時，只求暫時殺退敵人，眼內只有敵人的身形與兵刃，
全不留意這三十多人的面孔。這時轉眼去瞧，方認出說話的女弟子名叫廖淇兒
。當日她送信到韓濁宜的川北木屋，為冷雲痴、韓濁宜聯合誘入圈套，當場暴
露臥底身份，將她執住搜身的眾女弟子中，便有這廖淇兒在內。那時她曾動念
，當眾女搜到她身上所藏「茉莉醉」劇毒藥末時，揚起藥末毒斃眾女和韓濁宜
，終因不忍眾「同門」橫死，又要留著韓濁宜的命讓康浩陵收拾，而束手就擒
，失陷在天留門。
她眼珠微動，只見包圍她的三十多人中，倒有一半是女弟子，全是昔日北
霆門女寢裡同食共宿、朝夕互勉的「姊妹」－－
自己既非真正北霆門弟子，逃不過的決戰，終須面對。
她定了定神，朗聲道：「小妹跟殷遲毫無干係。他為禍江湖，我雖不是甚
麼好人，卻也不屑跟他同流合汙。」
最先發話那北霆門人破口罵道：「賊小娘，果真不是好人。妳這身功夫駁
雜不純，做戲倒做得好，瞞過了門主恩師和我等，怕不是伎坊戲班出身的賤貨
！」
其餘門人亦紛紛開聲辱罵。他們礙於風渺月與殷遲之約，不能將司倚真當
場誅殺，甚至不敢令她重傷，眼見同門接連死於她劍下，無不狂怒。瞧她轉眼
就要受擒，便恣意侮罵，甚麼難聽的髒字都說了出來，既挫她氣焰，也稍出胸
中惡氣。
司倚真自出生以來養尊處優，行走江湖又是處處討巧，就連韓濁宜那等奸
雄，在她尚未暴露身份前，亦微有青睞之意；她幾曾受過這般瘋狂的言語侮辱
？初一入耳，怒火燒起，只想一劍刺向對方口中，但聽多幾句，反而愈來愈不
覺得真實。
她生性頑皮跳盪，見眾人罵得激動，突然止不住一股滑稽之感：「這生死
相搏的場面，他們卻費那麼大的勁來罵我，還罵得花樣百出、句句翻新。江湖
人的性子也真奇妙。」再也管不住自己，笑容微露。
眾北霆門人一愣，圍將過來，卻怕她情急拚命，要真失手殺了她，回去可
也無法覆命。兩難之下，罵得更兇。
突然間一人叫道：「門主只命我們不可把她殺傷，可沒說不准用旁的法子
治一治這小女賊。一個臭小娘，要怎樣才會聽話？」此人是手掌被司倚真砍斷
的詹唯。他包紮了傷口，跟在同門之間，並不參戰，對司倚真仇視已達於頂點。
北霆門人罵聲稍停，立即會意，好幾人面上浮起淫笑，道：「對，對！只
要她身上沒有創口，弄了她身子別的地方，外表上瞧不見，也就是了，那是無
妨的，門主也不會去驗。」
「你怎知門主和師兄們不會去驗一驗？哈哈！」
「驗出來又怎地？破了身又不是受了傷。江湖上的老大娘，哪個不是身經
……那個百戰，嘿嘿。」
「這小女賊跟殷遲勾搭，學到了劍術，早被小惡人吃了罷？」
「不對頭，我看她像個閨女，沒嘗過男人。就這樣給火塚燒焦，可惜了標
緻的身子。」
又有人道：「說要給師兄們驗的，你糊塗了？給咱們這許多人弄過了，一
個破爛貨，你也敢獻給師兄？」男弟子裡雖有些持重之輩，本不忍一個少女受
辱，但眼見同門紛紛慘死重傷，亦不想掃了兄弟復仇的興致。
司倚真再笑不出，面色僵凝，渾身起了一片冷汗：「倘若援兵不至，我能
殺一個是一個，要是殺不了這許多……要是殺不了這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