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成勢 1 香餌毒謀
司倚真從林中奔出,趕上蹣跚前行的常居疑,伸手欲扶,又縮回了手。
常居疑橫她一眼,冷笑道:「想攙扶爺爺,又怕挨罵,寧可讓我拖著一副支
離病體,真是個精乖又壞心的臭女娃。」
司倚真不服地回嘴:「幫你也挨罵,不幫你也挨罵,真是個難伺候的臭
地鼠。」不由分說,攬住了常居疑臂膀,帶著他往居所走去。觸到他骨節嶙
峋,袖子飄飄蕩蕩,就像套了根細竹,臂上脈搏跳動十分明顯,浮躁急促,
顯是身子極虛,吃了一驚。常居疑從前苦於冶鐵落下的宿疾,只不過清瘦了
些,如今是當真羸弱,恐再難復原。
她心下淒然:「地鼠仙遭了這一場大難,身子是徹底壞了。他已是百歲
之齡,又非壯健之質,全憑不服輸的一口氣支持。來日反攻天留門那場大戰
,那場大戰……難道是他人生最後一戰?」幾乎要掉下淚來。
常居疑何等精細,豈不知她在旁偷偷紅了眼眶,但他是十足薑桂之性,
老而益辣,最厭憎他人憐憫,何況自己也確實需要司倚真帶路,便只裝作不
見。
二人走入深藏山洞內的地窖居所,一路上常居疑仍不絕口地辱罵天留門
與馮宿雪,咳聲連連,喘不上兩口氣又罵。司倚真埋怨道:「方才在林子裡
,我跟馮宿雪說話時,你口不擇言,罵了我和我師父呢。」
常居疑一愣,道:「胡說,瞎扯!我連妳的臭師父是甚麼鳥……」臂上
被司倚真敲了一記,改口道:「……是甚麼人也沒見過,幾時罵過他?」
司倚真道:「我師徒都學了畫水劍的殘本,那麼我們身上都沾了狗屎?」
常居疑喝罵:「不錯,都沾了狗屎!他媽的都沾了狗屎!還是病狗拉的
爛稀屎!」罵到後來,自己也覺好笑。他雖暴躁執著,始終是智力超俗之人
,自然知道這無謂之爭太也可笑。
司倚真已忍不住笑了出來。清脆的笑聲之中,夾雜著常居疑嘶嘎的零星
罵聲。嘈鬧之間,侍桐在房裡叫道:「小娘子,可是有客?」
司倚真笑吟吟地將常居疑拉到房門口,說道:「我給妳母子倆找來了普
世最好的大夫,讓妳調養身子,讓小娃娃長得又白又胖。這位大夫的醫理別
具一格,咱們甚麼也聽他的。」轉向常居疑道:「我有一件大禮物相贈,但
是你可得應允我,在此間逗留半月,把我姐姐和她的孩子照料得妥妥當當地
再去。」
常居疑聽出她語聲興奮,大非尋常,知她所謂的「大禮物」,絕不是以
往小女孩貪玩那麼簡單,不禁留神。見司倚真走進房去,和斜倚榻邊的侍桐
拉著手熱切說話,略一凝思,轉身走到廊裡,道:「臭女娃給我出來。」
司倚真走到他身邊,常居疑四下打量這條連通各房間的長廊。長廊所在
高度略低於外邊山洞,狹窄低矮,卻也見得掘造者的心思。司倚真微笑道:
「你早瞧出來了罷。」
常居疑哼道:「我一走進山洞,便知道不對勁。妳怎去跟馮宿雪一黨結
了盟?」
司倚真道:「我可沒有跟他們結盟,我只和青派別院的呂長樓師傅訂了
盟約。」
常居疑冷然道:「那時咱們在那囚室之中,妳曾說起青派別院,讓呂長
樓入山,假意向馮宿雪獻誠,聲明助她刺殺韓濁宜,藉此詐誘馮宿雪放妳出
去。但是現下我瞧著,這地窖可不簡單啊,妳若沒有給她絕大的好處,她決
計不會派門人為妳費這麼大的力。妳為她居中拉攏青派別院,她放了妳,這
恩惠已還了。」
司倚真不再嘻皮笑臉,點頭說:「正是。」
常居疑凝視她,問:「妳又給了她甚麼好處?想藉此幹甚麼大事?」
司倚真向侍桐房間望了一眼,遠離兩步,輕聲道:「這便是我要贈你的
大禮物。大地鼠仙……不,常老先生,你照料侍桐母子安健之後,請儘速趕
往地底馳車隧道,調集器械庫的人手與兵器;並向青派別院傳訊,通知呂長
樓師傅等人相助。我知你在器械庫中藏有大批錢財,足供大隊人力作數百里
的跋涉;但你若要更多使費,我儘可相助--」
她見常居疑深邃的眼睛愈睜愈大,自己興奮惶恐之際,語音發顫:「不
錯,我要致贈的大禮,是讓你乘虛攻打天留門!」
常居疑目中精光暴盛,轉開了頭,喃喃了幾句,似是他母邦語言,不知
何意。接著回過頭,目光閃爍不定,問道:「怎地是乘虛?韓濁宜那小賊和
他該死的親兵呢?」
「天留門馮黨在一個月之內,將傾巢而出,馮宿雪自己就將離山。」司
倚真道:「韓濁宜被李存勗留在魏州,詢問甫登大位的平定天下方略,暫時
用不著天留門的洪爐與藥房。我手下的家丁已打探得清清楚楚。」
常居疑瞇起眼,道:「留在山上的,多數是長年攝服變異斷霞池水所煉
藥物的門人。馮宿雪和老秦既對韓濁宜有反意,平日自然是假施恩惠,將那
些害人的藥物餵到不服自己的門人體內。而她自己一黨,便讓老秦藉主持藥
房之便,逐步將養身體了。」
司倚真強抑亢奮之情,顫聲道:「確然如此。因此,她帶著黨羽一下山
,天留門防務就空虛了。」
若在平日,她定會順口誇讚常居疑在斷霞池源裝設紅漆大柵,藉由韓濁
宜所不懂的特異作用,加速斷霞池水的變異,是多麼智巧過人云云。但此刻
她全心只在謀劃空前的大計,知道自己這一出手,掀起的將是半天風雲,一
點玩鬧的心情也沒有了。
常居疑點頭:「女娃,說下去。」
司倚真道:「青派別院自從與我結盟助你,摩拳擦掌已久。韓濁宜既不
在附近,冷雲痴不敢動別院的人,由得他們自來自去。全盤而論,這攻打天
留門的時機,你以為如何?」
常居疑也是心情激盪,口中嘰哩咕嚕地,又喃喃自語了許多家鄉說話,
半晌才道:「嗯,然則妳給馮宿雪的誘餌,一定香極了。」
他沉吟良久,實是想不出何等誘餌能騙得馮宿雪率領大批好手下山,只
因他不知世上有無寧門那樣一個武技高強刺客的聚居之地,更從未把黑杉令
放在眼內,那是他昔日無意間在試驗時煉就的「破鐵片」,雖說隨手刻了「
千人一心一式」的心法,但在他心中,這塊破鐵片的影子極淡。他皺眉又思
,終於搖了搖頭。
司倚真道:「那誘餌是黑杉令。令牌藏在一個眾多高手隱居之地,遠在
關外,深入吐蕃、羌族、回鶻等族混處的高地。天留門眼下開始籌備,出發
時已入秋,那高地寒冷荒僻,對手不單熟知地形天候,更曾以刺殺為生,獨
戰和群戰均有所長,馮宿雪必定不敢輕敵。」
常居疑聽罷不語,突然瞪向司倚真,問:「妳這個心眼剔透的臭女娃,
用這麼大的誘餌,只為了交換馮宿雪放我,同時助我攻打天留門?依爺爺看
,可不見得。」
司倚真勉強笑了笑:「黑杉令是你老先生棄若敝屣的破爛鐵片,怎是大
誘餌呢?你說的,只有無知之輩把它當寶貝,咱們冒的險可不大呀。」
常居疑「呸」了一聲,喝道:「冒險不大?臭女娃自己說那是『眾多高
手隱居之地』,挑唆馮宿雪去搗人家的老巢,那是跟人家有多大的仇恨?萬
一有甚閃失,妳在江湖上怎生容身?」
司倚真連打手勢,要他放低聲音,只怕侍桐聽見,常居疑卻不停口,越
說越響。她見終究瞞不過,心中一酸,咬牙道:「我本和他們無仇無恨,他
們卻派出了人,今年八月就要去殺我師父、毀我家園,我……我……我偏不
讓他們得逞!」
常居疑「唔」了一聲,卻也不在意下。他性格孤僻,除了鑽研事物學問
,對於人間恩仇向來冷漠,之所以多問了那一句,也只是覺得司倚真鋌而走
險、必有他因而已。他見司倚真欲哭不哭,抿著唇忍耐,顯然心中委屈之極
,在她肩上輕拍兩下:「好罷,原來是這樣,這也怪不得妳。」
司倚真望著山壁不語。常居疑上下打量她,目光中又是嘲諷、又是疼惜
:「臭女娃人越大,膽兒也越大啦。要是對方沒死絕,推源禍始,就找到妳
頭上,可得留心哪。」以他性情,能說出這幾句,已是極真摯的關懷。
司倚真的性兒卻和常居疑不同,「邪」或有之,「僻」則不然。她師父
雖說特立獨行,昔年殺人無數,但自她幼年便諄諄告誡,要她做個好人;她
又喜愛四處與人交遊,小小年紀所懂的人情義理,只怕比常居疑這百歲怪人
還多。她深知這借刀殺人之計過於毒辣,恐為江湖豪傑所不齒,更不敢想事
發之後,要怎樣面對師父和康大哥,自從決意出手,便一直在提心吊膽。好
容易聽見這幾句安慰,明知常居疑心狠手辣,他說的話未必是正理,眼淚也
終於撲簌簌落下。
常居疑登時臉現嫌惡,用力揮手,罵道:「夠了夠了!以前看臭女娃挺
硬朗的,越來越愛哭,到底怎麼回事?要接我衣缽之人,不能決斷殺伐,我
怎放心把大食國的基業交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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