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傷別 2 江湖義利
康浩陵拎著兩名天留門人向西北方奔出老遠,將他們擲在曠野中,用軟
藤緊緊捆在一起,料想天留門武藝不以外功硬力取勝,兩人掙不斷軟藤。接
著用劍鞘在他們面上各拍一記,兩人受這一震,驚醒過來。
天色已然大明,兩人只覺陽光耀眼,動彈不得。他們受了馮宿雪嚴令,
依照司倚真所囑,不得跟康浩陵動武,但終於忍不住伸量了一下康浩陵的本
事,只半招間,就變得如此狼狽。
康浩陵提劍站在二人身前,喝問:「范姑娘呢?你們跟她又撞上了?」
他眼中的天留門只是一幫奸徒,卻也知他們的毒藥極不好惹,心想真妹遇上
他們,無論鬥智鬥武,均不會落了下風,唯一只怕他們使毒。見二人呆了呆
,又是擔心、又是憤怒,劍刃微微一動,在二人面頰上削了道血痕,喝道:
「快說!」
一人道:「是她要我們來尋你的。」
康浩陵怒道:「這話你已說過,又來廢話!她人在何處?你們對她怎樣
了?若是得罪了她,要你們不得好死。」他自己不給對方解說機會,卻怪對
方說話不著邊際。
天留門人個個自傲,不成想會遇上如此橫蠻之人,二人悻悻不語,下場
便是另一邊面頰又多了一道血痕。另一人終於咬牙道:「她託言本門門主,
要我們前來……前來相請……閣下,到她所居之處,我們可沒對她怎麼。」
康浩陵一怔,放下了大半個心。先一人道:「我們不知閣下的面目身形
,那姓范的少女又請門主吩咐我等,萬不可讓武林中人獲知閣下行蹤。我們
只有連日在關中武林踩地盤巡視,近日見南霄門人形跡可疑--」
康浩陵斥道:「去你媽的形跡可疑。天留門豈不是世上最可疑的門派!
」左拳揮出,照兩人顴骨便各給一拳,他拳技低微,迴空訣勁力卻大,隨手
兩拳,震得兩人鼻血長流。長劍指在兩個頭顱中間,作勢刺向二人眼目:「
你們窺探本門行事,這便是教訓。說啊,怎地不往下說?」
他身遭大變,胸中鬱鬱,如今逮住了兩名奸邪門派之人,正可拿來出氣
。明知自己武技高出這二人太多,折磨他們並非好漢所為,但他終究少年心
性,莽撞性子雖已稍變穩重,不時仍會發作。他可不知這二人曾參與地窖鑿
建工事,為司倚真和侍桐主僕倆落力造了個舒適的居所,雖說不是善類,倒
也算是於司倚真有恩惠了。
那二人極為尷尬,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半晌才由一人續道:「范姑
娘說你是南霄門棄徒,我們想,在南霄門左近雖未必能覓到閣下,或者可聽
見他們談論你。她又說,我們儘管跟蹤竊聽,務必要找到你。正巧昨夜我們
見到南霄門人中的高手陸續向那山谷而去,便在那裡瞧了一夜。後來那劍技
甚高的南霄門人叫了你名字,我們便躍出……哼!」他本要說「躍出相見」
,但躍出之後,尚未說明來意,已落敗得不明不白,甚感恥辱,只哼了一聲。
康浩陵問:「范姑娘當真安然無恙?她眼下住在哪裡?」那二人道:「
你隨我們前去便是了。」
康浩陵張口就想答允,心中忽動,改口說:「你們把那地方仔細說與我
聽,我自己去,我不想跟你們這種人長途作伴。若有隱瞞不實,我和范姑娘
終究會查核得出,到那時瞧馮門主饒過你們不饒?」
他想到甚麼便說甚麼,這番言語之無禮刺耳,殊不下於這兩個不通世務
的天留門人。那二人深知其門門風,打了個寒顫,極其詳盡地把司倚真主僕
在七槐溝的住處描述了兩遍。康浩陵聽見那是個隱藏山洞內的窖所,不禁大
奇,問:「哪裡來的地窖?」二人照實回答。
康浩陵又是一怔,退後一步,凝視二人。他不知司倚真的一場繁複佈局
,猜測:「天留門人不會忽發善心,定是真妹巧言相欺,讓他們為她出力。
但這兩人到底辦了一件好事,他們在谷中時,也並未暗算我門人,原來是友
非敵。」
他心中交戰,忽問:「你們說是在谷中瞧我南霄門練劍,瞧了一夜?」
二人點點頭。
康浩陵長嘆一聲,瘦劍挺出,刺入二人心口。
--在旦夕篇未成武林大勢之前,南霄北霆門人各自私練旦夕篇之事,
定須瞞得滴水不漏,以免眾位同道神功未成,反遭到門戶整肅。
這二人未曾幹過任何危害自己和同門的行徑,然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
讓他們死得痛快些。他解開屍身上的軟藤,掘地埋了二人,表情木然,內心
紊亂:
「我為了南霄北霆來日的和平與榮景,誓要發揚旦夕篇,這本是超乎南
霄門私利的公義。但我為了兩派之義,殺了這兩個並沒損害我的天留門人,
難道不也是以私害公?往後在江湖上,倘若有其他門派之人撞見師兄們在練
旦夕篇,難道我也要一一殺了?」
……究竟何者為私利?何者為公義?江湖,有沒有真正無私的公義?
埋屍之前,他在二人身上搜了一遍,見到一人攜著一枝短笛,料想是天
留門傳訊之物,放入囊中。當年在成都城外,他與殷遲聯手對敵文玄緒和天
留門管轄的散人,曾見過天留門人隨身攜帶的藥瓶,早已知道那是天留門人
吸服以作淫樂的幻藥,後來又曾見過中了藥癮的赤派探子,這次卻沒見到二
人身有藥瓶,心想:「他們出山走動這麼長時日,卻不攜帶那邪惡藥物,身
手了得,不像有甚癮頭,倒也奇怪。」
這二人是馮宿雪親信。正如常居疑所料,一批馮黨高手在老秦主持下,
調養身子已久,縱然偶爾服藥享樂,所服的亦是老秦精心之作,乃從草木熬
煉而來,已斷了斷霞池諸般變異藥物的癮頭。這斷癮調養的歷程,也有不少
人捱不過,自然便遭馮宿雪棄用,自去和山腹城中的墮落之群為伍了。
康浩陵站在荒原之中,心頭仍在盤旋「江湖有無真正公義」的疑問,想
得頭也疼了,轉過念頭,尋思:「真妹要見我,那是她不再躲著我了,我這
就找她去,好好地告訴她:我無論怎麼也要跟她作伴,不管她是甚麼人的後
代,也是我所愛的姑娘。我這些想不透的事,正好跟她一塊參詳,唉,那可
真好!」
眼前在鳳翔,只剩了一件家事要辦:「義父薨逝之後,城內外鎮壓兵變
,王上一直沒為他發喪。近日城內傳聞,義父明天出殯,我得在城外瞧一瞧
。」
※
當下緩步向鳳翔而去。步伐雖緩,鳳翔府城卻也逐漸接近。他尚未握有
李曮背叛的確鑿證據,不願太早重臨這心傷腸斷之城,轉過路向,在荒郊野
外信步漫遊,一時思念司倚真的俏影,一時又想到公義私利的疑難。
肚子餓時,就近在鎮頭飯舖吃了一盆湯餅。李曮接手通緝他以來,本撒
下天羅地網,但義父已然逝世,他再也不需害怕自己被官差發現會驚動義父
,坦然坐在路邊大嚼,竟也安然吃完一頓飯。當真是一無所懼的同時,又一
無依靠。
當晚他便在曠野中睡。翌日醒來,混在人群中過了護城河。他不走向城
門,覷著門衛不防,陡然旁縱,已躲到城牆旁的柳樹下,飛快爬上樹梢。柳
枝纖弱,他輕功普通,能容身處只有較粗的幾條主枝之間,便棲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