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傷別 5 密令曝光
康浩陵放下了心,陡地想起,那夜在王府中與他們對敵,自己激憤之下
凶性大發,出手若非殺人,便是令對手落下重大傷殘。他訥然問:「你們那
些……肢體傷在我劍下的……赤派同僚,已功力全廢,留在赤派豈不危險?
趁早接了出來,至於這食宿使費……」微一躊躇,心忖:早前史師兄偷偷給
的錢已將用罄,如何是好?便道:「包在我身上,我去搶敵國官車也好,去
給農家放牛也行。」
樊言吉等人一怔,都搖了搖頭。樊言吉道:「他們看過這些宗卷,自然
跟咱們一條心。況且留在赤派已是無用之人,只會被暗中賜死。我八人前往
興威行營那日,他們已逃奔南方楚國去了。錢也用不著師兄煩惱,我們自從
受上官俠士教習以來,攢了好些積蓄呢。」
康浩陵這才記起,赤派編制的探子與武士酬勞甚高,何用自己這窮光蛋
操心?他歎道:「總是我對不住幾位武林同道。」卻見樊言吉等人說起那些
傷殘同僚時,無半點怨懟之色,轉念:「我們當日是仇敵,沒有甚麼對得住
對不住的!」但是乍然化敵為友,立即欠了對方一個極大的人情,不免歉仄。
樊言吉道:「師兄自責甚麼?咱雙方要不是狠狠幹了那一場,我們做下
的錯事更多,最終也逃不過李曮毒手。那幾個兄弟雖說殘廢,卻得以在南方
安樂度日,可不比在赤派橫死強多了麼?」
康浩陵點點頭,眼前驀地浮現無寧門人眾的面孔。菜園裡那個靦腆的嬸
娘,是錢九命的羌族妻子;戴著油膩氈帽的笑呵呵老大夫,是昔日殺人不見
血的霍齡。那群曾令天下喪膽的殺手,昔年叛出西旌時的所思所想,只怕跟
那幾個昊雷劍手相差無幾……
他神往片刻,心說:「我跟無寧門人雖不得結交為友,卻盼望他們後半
生喜樂安寧。」
他翻動那堆宗卷,揀出李曮安排蜀國暗衛刺殺岐王的記載,這是他最關
切的大事,亦是最能坐實李曮逆反重罪的證據。展開卷頁,越讀越是心驚:
「原來此事還跟常老先生與韓老賊之間的恩怨有關。」
去年李繼徽派出數撥小隊軍馬,從秦州暗地前往川北,要搶在李存勗之
前找到那「西域怪客」。他手上握有赤派追查晉王派兵搜索常居疑所得的路
線,雖則那些探子半途撞上欲殺盡赤派復仇的殷遲,被一一下藥,整治得半
死不活,但常居疑與流民部下活動的地界,仍被李繼徽發現了。李曮察覺到
李繼徽搜索進展甚速,深恐李繼徽壞了韓濁宜的事,竭力阻撓,卻無法阻止
李繼徽的行動。
要知李繼徽派自己的軍士去搜索,上下齊心,作風嚴密而迅捷;韓濁宜
卻只能用李存勗派給他的親兵。李存勗當日因神凝、魄定兩大丹藥出了亂子
,怒而一度褫奪韓濁宜權位,其後重新起用韓濁宜,另行調派了兵士。那些
親兵名為護衛,實則監視,對韓濁宜本非全然敬服。韓濁宜急怒之下,便與
李曮商討斧底抽薪之計。
李曮奉韓濁宜指示,長年在李茂貞心中埋下「投降保身」的種子,卻屢
遭李繼徽揭穿斥罵,不忿已久。他與這名義兄差了三十多歲,李繼徽長駐邊
疆,兩人自來便無情份。他見韓濁宜催得急了,毒念忽生:「李繼徽不可留
。請先生遣可用之俠刺,至鳳翔候命。」
康浩陵讀到李曮在宗卷中所抄錄的這道信函,怒火中燒,雙手顫抖,身
上卻又滲出新的冷汗:「原來……原來那夜王陵之變,李曮本意是要刺殺我
義父。可是,那時我義父不在鳳翔,他雖叛國,卻該不至於喪盡天良、起心
弒殺王父才是啊!怎地他又安排王上夜巡王陵,讓暗衛去行刺?」
樊言吉等人見康浩陵面色猙獰,身子躍躍欲動,就如那晚在府中放手大
殺之前的神態一般,喚起恐怖舊憶,不自禁都退開幾步。
康浩陵再看下去,方知刺殺岐王乃是韓濁宜的主意,李曮無力與抗。韓
濁宜傳信向李曮言道,刺殺岐王只是造假,騙得李繼徽急率軍隊東歸、拱衛
王都,更無力再去搜索常居疑,到時將李繼徽與其部屬盡殲於城下,並不會
對岐王真下殺手。於是乎,李曮不疑有他,乖乖地獻議岐王夜巡。
卷中清楚寫著:夜巡的日子早已訂好,因此暗衛埋伏在附近村落,不被
南霄門駐防的高手發現。當日申時,李曮派人由王府傳訊至王陵,稱王上今
夜將至,暗衛那時方進入王陵。
康浩陵把這篇記載細細讀了三遍,仰頭苦思:「那晚王陵之中,青派暗
衛狠命撲擊,殺人手法毒辣無匹,這才殺死了我幾位師兄。若不是我出手,
王上已然遭難,那些暗衛絕不是做個樣子便算!況且做做樣子又怎能賺得我
義父率軍東歸?義父何等精明……」
他瞧向八名劍手,張口詢問。眾人與他性子頗有相似之處,這九個少年
全是武者本色,不擅長這些拐彎抹角的智謀,但合力一推測,卻亦能讓真相
水落石出--
只有一個可能:韓濁宜請冷雲痴調動青派暗衛前往王陵,實際所傳的號
令是:「岐王若來,殺之!」
此一號令,青派總教頭黎紹之固然不知,就連一心只想殺李繼徽的李曮
,亦不知自己險些做了刺殺岐王的幫凶,負上弒父的人倫大罪。如此算來,
康浩陵捨命保衛岐王,反而幫了李曮一把,令其免於犯下千古唾罵的大錯。
這條思路一通,其餘秘密便十分容易推測了。在韓濁宜看來,岐王一死
,岐國大亂,都城兵力不足,李繼徽領軍東歸,精銳必集中於斯。同時李曮
繼任岐王,必向李存勗投降,那時李繼徽的私家軍力也已撲滅,韓濁宜輕而
易舉為李存勗拿下大岐,西北天雄軍入其掌中。接下去,再命令李曮與之夾
擊日漸衰落的朱梁勢力,也就順理成章。
「假若當晚我不在王陵,王上真被刺死了,李曮難道真能不忠不孝地投
降麼?他受人之欺、被陷於不義,就不會反抗韓濁宜麼?」
康浩陵想不透,也知道這等虛幻假想永遠無法求證。或者,韓濁宜另外
安排了說詞和退路,能令李曮心服口服。也說不定韓濁宜已制訂了殺李曮的
法子,在岐王死後,扶另一個幼小的親王繼任,李曮只是棋子,正該棄之。
也或者,韓濁宜是瞧準了亂世之中人們偷生苟安的熱烈欲望,知道人有
時為了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享有眼前的榮華,可以接受任何逆亂道義的事
情……
康浩陵喉頭溢滿憤怒和苦澀,只想長嘯宣洩,卻只化作一聲長嘆。寧定
心神,忖道:「我若又闖入王府,將這批證據呈給王上,他一怒之下,多半
立刻削了李曮的軍銜,下令捉拿,再另派一個人去節度彰義軍。但韓老賊既
然能欺騙李曮這一次,也能在其他事上欺瞞他。要是韓老賊暗地又做了甚麼
安排,我輕舉妄動,反而又一次墮入他的計中。」
這數年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衝動,徒然給了韓濁宜一次又一次得逞之
機。這一次,義父遺教早已說明,只需從李存勗處著手,對付禍首韓濁宜一
人,自己萬萬不可逞一時之快,踏上岐路!
他收拾了地面散落的宗卷,盛入布袋緊緊紮起。他在王府中和八名劍手
拚鬥時,曾起意屠滅對方;再次相遇,雙方已成盟友,對方明知有死無生,
亦慨然相隨。這刻望著這八張視死如歸的臉孔,他將布袋揹上肩,知道這是
八條性命換來的鐵證,又覺沉重,又感興奮。
於是向八人拱手說道:「我義父遺命要我去見李存勗,我不知道該怎樣
幹,但願我看完這所有宗卷後,能有個主意。咱們這就別過,我會請史師兄
傳話,邀你們相見。」
八人又是互望一眼,轉身向墳頭一拜,人人同時舉起左掌,手起劍落,
斬去左手最末兩指。樊言吉朗聲道:「上官俠士,我等身負報仇雪冤的重任
,不能即刻身死,更不能斷殘一臂一腿。這十六根指頭權當押注,大事一了
,我等便來上官俠士墳前斬首相謝。」
康浩陵一驚,忙叫:「等等!」想了想,問樊言吉:「你今年幾歲?」
樊言吉愕然,答道:「十七。」
康浩陵正色道:「我大了你四歲,你們現下都叫我師兄,師兄的吩咐你
們聽著:大事了結之後,你們各自去收十個徒兒,盡心傳藝,務必保重身子
,好好地授徒。等到徒兒藝成出師,各自又收弟子,昊雷劍開枝散葉,在武
林中重新有了威名,你們再來了斷罷,到那時我不攔你們了。」
說罷,自己也向上官駿墳頭躬身告別,揮手上驢,向西南而去,留下八
名少年劍手面面相覷。
他們誤殺忠義之士,原本死志已決,只待康浩陵將人證物證呈給李茂貞
,便來此地殉身賠罪。不料康師兄下了這樣一道號令,各人咀嚼他言語,師
兄是要他們忍辱負重、苟且偷生,好重建昊雷劍威名。
這樣方是真正謝罪、告慰英靈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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