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傷別 6 昔日善因
行到無人野地,康浩陵跳下驢子,檢視驢身有無印記。多虧他曾在赤派
見習,又曾與江璟同行多日,行事加了幾分細心。見驢身唯有鳳翔東市一家
商號的標記,知道無礙,上驢又行,離鳳翔越來越遠,走上往蜀國的路途。
「江莊主在城頭的身影一下子就不見了,他要隱身,世上誰也找不著的
。但是真妹卻等著我,這些機密文書,也只能給她瞧。殷遲代我暗傳旦夕篇
,想來已傳到北霆門。黎老兄不知在哪裡?北霆門人見了旦夕篇,是否也像
我南霄門一般騷動難安?」
鳳翔府城在他背後越去越遠了,他知道自己即將回來,懷著鋼鐵之志,
心裡卻空蕩蕩的,因為義父落葬之處也在身後。在終能洗雪冤屈、堂堂正正
上墓拜祭之前,他須得去見李存勗。李存勗是他大岐的敵人,亦是他不得不
佩服的當世戰神。
一個落魄江湖的孤膽少年,要去跟登基為皇的百戰英雄談判!他憑甚麼?
在他身後百多里外,江璟帶著一個藍袍老者,走在蛛網的大道上,恰與
走小道的康浩陵和赤派劍手錯過。
那日康浩陵見到的城頭白衣人確然是他。他以本來面目現身鳳翔城頭,
直是亡命之行。縱然他武學深湛,有恃無恐,但他既在楚國安家立業,此舉
仍是冒著極大的風險,萬一被李曮的親信躡上了蹤跡,不免貽禍家人。但是
他畢竟來了,辭別長安二十年後,來送昔日主公最後一程。
因為發出終身格殺令的主公已然身死,西旌的根本已然崩潰,也可以說
,他冒險來這一趟要送的人不是「主公」,而是李大哥,所以他絕不改裝,
除了歲月留在鬚髮肌膚的滄桑,他只願仍是當年被李大哥賞識時那個古怪的
少年。
初識那日,那個林中遭困、躍馬斬敵的青年武將,和那個胸中塊壘難抒
、貪吃口拙的小書生……三兄弟中只剩了他一人,記認留在逝去年月裡的百
般困頓、一股意氣。
前塵俱已湮滅!
他在城頭凝望李繼徽出殯車隊片刻,躬身三拜。自從聞知李繼徽死訊,
他始終冷靜,本擬到城頭拜別時跟李大哥好好說一會兒話,當真見到那車隊
,見到李繼徽的魂車轆轆碾過路面,始知心中真無片言隻字。自己已負了李
大哥的厚待,更有何說!
李大哥待殷衡,固然有苛刻狠辣之處,卻從無一事對不住他。他是在名
利雙收之後,回首過往罪業,惕然心驚,不辭而別,竟不曾對李繼徽道一聲
謝,這不是真真切切的背叛又是甚麼?
三拜既罷,拂袖離去。他溜下城牆的身法極為巧妙,旗幟掩映下,守軍
竟全然不知身邊曾有一人明目張膽地站在城頭,自顧自地憑悼。
他剛在城牆根立定,已覺察周圍有異,假裝向城外走了十來步,猛然倒
縱,袍袖後拂,一道風掃向城牆,旋即反向送出,登時把一個人從身後捲了
過來,摔在腳前地下。
那人中了江璟迴空訣的一捲一摔,臟腑大受震動,癱在地下起不得身。
但江璟這一出手並無意傷人,那人雖滿身擦傷,跌得幾乎暈厥,卻無實質內
傷。江璟袖風倒捲時,已覺到對方若非功夫甚低,便是根本不曾練武。若然
江璟敵意稍高,對方便是身有武藝,亦能摔得骨骼寸裂。
那人掙扎著低聲叫道:「江郎,大頭目,是你麼?」
江璟微微一驚,定目望向那人。對方身著城中平民男子常穿的藍色長袍
,六十未滿的年紀,面目、表情、嗓音均平庸之極,發福的身材也普通得不
能再普通,可正是這般庸俗的外貌,恰適合擔當刺探之職。
江璟認不出那人,那兩聲「江郎」、「大頭目」卻如轟雷般震撼他心,
他想:「這多半是西旌舊人,是個階份不高的探子,我從前倒不識得。不知
他何以跟蹤我?我登城致悼,行徑放肆,不曾料到真有人認出了我。」他不
擅言詞,只盯著那人,等對方自行道明身份。
那老者慢慢爬起,一膝跪起,抬頭叉手,低聲道:「小人在西旌赤派裡
叫做李多福,上一年已該退隱,但那時畫水劍刺客殺人為禍,我若回老家去
,在道上一定橫死。蒙李節帥不棄,容小人住在鄰近大梁的『右三下二』支
署,領一份謄寫『丙地』情報的職務。近日大頭目換了……換了人,這位邱
貴人,和李曮貴人已許久沒下達號令。小人聽聞李節帥賓天,仗著自己只是
個領閒職的老傢伙,無人管束,大膽西行,前來送送李帥。」說著伏地哀聲
哭泣。
江璟摔擲他時,已知他身上全無武藝,腰腿雖較尋常老人壯些,也是由
於長年在西旌奔走勞碌之故。他辨別人面真偽的本領獨步天下,自瞧得出這
李多福的確是真心悼念主公,心下了然:
「『李多福』云云,是西旌裡的化名,不過是個代號,所以他自稱『在
西旌赤派裡叫做李多福』。丙等是次而又次級的情報,『地』屬的文書更是
無關緊要。當時殷遲神出鬼沒地擊斃眾多赤派探子,李大哥憐他年老無依,
便派他一些不礙大局的小差使。」
「依照西旌慣例,如李多福這樣的老探子,起了歸鄉之念,不願終老暗
無天日的支署之中,本應處死,李大哥卻一再想法子保全他們性命。難道西
旌分裂、大岐勢衰之後,他終於肯念故人情份了麼……唉,李大哥,當年你
若非屢將二寶那樣的人物當作棋子,而能以同等恩情相報,我縱然離去,二
寶亦必誓死追隨你。」
想起李繼徽性情的冷熱無定,和他手段的反覆陰刻,耳中是挽歌隊伍漸
漸遠去之聲,江璟深深喟然,向李多福道:「李節帥傳令西旌天下支署,說
我和殷衡是大叛徒。你怎地還叫我大頭目?」
李多福止了哭,老淚仍是縱橫滿面,答道:「大頭目於我有恩,你永遠
是小人的大頭目。」
江璟低聲吩咐:「隨我來。」默不作聲地走出城郊,李多福跟在身後。
二人沿蛛網蛛絲的大路走到僻靜之地,江璟問道:「我連你是誰也不認得,
如何於你有恩?」
李多福道:「我本是儒生,屢試不第,在長安亂走,被支署的人暗地招
進了西旌,但我除了校閱文章就沒別的長處,成了冗員。西旌有入無出,那
個支署頭目見我累贅,就想處死我。可是那一年大頭目來到長安,向李節帥
和麥婆婆獻議,機密須得縱分層級、橫別門類,縱橫交錯地細細梳理;又以
『字書』為本,寫成密語。當時西旌沒幾個人懂得文字校讀,更別說精熟字
書,這一來,我反倒被麥婆婆拔擢,跟其他幾個識字的同僚一起成了眾探子
的老師。大頭目雖無心救我性命,我卻一輩子記著你的恩德。」
江璟啞然,心想:「那時我年少輕狂,那些都是我自逞才能的舉措,幾
曾有半分做好事的念頭?不意竟救了陌路人一命。人間善惡也真難說。」問
道:「你家鄉何處?」
李多福搖了搖頭:「我是昭應縣人……」
江璟心頭一震,自己祖籍正是昭應縣,對這老人又多了幾分親近。只聽
李多福道:「那年朱全忠入長安,關洛之間盡成廢墟,我家裡人逃難走了,
數十年早斷了音問。小人今日送走李節帥,便回支署去領死。」
江璟一怔:「這話怎說?」
李多福道:「那位邱貴人接任大頭目以來,老兄弟們已被處死殆盡,罪
名是甚麼也說不清楚,沒死的都被派去了魏州,形跡可疑。小人尋思,這是
李曮貴人和邱貴人另有安排,小人這把老骨頭毫無用處,又是李節帥安插的
人,這不……這不就該死了嗎?」
江璟聽他言外之意,似乎李曮和那邱姓的新任大頭目正快速拔除異己,
而異己乃是忠於李繼徽的舊部。願意投效之人,自然是派去魏州為他倆同韓
濁宜居中遞訊了。他微微一凜,道:「你不用回去等死。我居於江南,你來
我莊子裡,我在賬房裡給你安排個差使。」
李多福大喜,連聲說好,撲地便拜。江璟伸手輕輕將他扶起:「西旌向
無跪拜之禮,你若仍當我是上司,按老規矩叉手行禮便是。」
李多福哽咽道:「江郎,我從前是你赤派蛛網手下,今後做你家裡的長
工。這個身軀,在江南山明水秀之地終老,真是天大的福份了。」忽然哈哈
笑出來:「我改這個化名,當初倒是對的。」
江璟微笑道:「我得以這般終老,何嘗不是天大福份。」帶著李多福向
西續行,說道:「現下你已是自由之身,言語再無顧忌。我要你把李曮接任
大頭目以來,直至近日的赤派諸般動向,一五一十地向我稟報。要緊的是,
與魏州、李存勗和韓濁宜有關的文書,縱然不是機密,但凡經你之手的,你
記得多少便稟報多少。」
當二人在城牆外相遇時,他一見李多福忠心之貌,已動了從李多福身上
探聽消息的念頭:「李大哥在岐王府中暴斃,事情極為蹺蹊。日來我偵察多
次,只聽見詭異流言,甚至有人說是李大哥一個身在武林的義子毒殺了他。
浩陵那孩子至忠至孝,絕無殺李大哥的因由,說他代義父而死,尚有可能,
豈能對李大哥有一絲一毫加害之心?難道李大哥之死與李曮叛岐有關?」
二十年來,他自認虧欠李繼徽的只是黑杉令遺失,是以百般布置、千種
心思,甚至讓徒兒冒險去北霆門臥底,無不為了尋回黑杉令;而殷衡之死,
亦與此事有莫大關係。驟然之間,李繼徽已離世,回首岐國頹勢難挽,黑杉
令中縱有富國強兵之方,復有何用?
所以當他在城頭憑弔,竟無隻字片言能說!
「須當查明那夜武德殿的真相……原來我退隱二十年,為李大哥做的第
一件和最終一件事,是查明他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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