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忤聖 2 不答之答
三人在城南聚頭。江璟為免殷遲不自在,遠遠站開,遙望雪景。
康浩陵經過這一會的獨行,冷靜了不少,再見到殷遲,道:「要不是我
把自己的劍藏在那堆廢物裡,引你過去動手,還不被你打死?我讓了你那麼
多手,你他媽看不出來我的劍術麼?」言笑之間,仍掩不住落寞潦倒之意。
殷遲道:「你藏劍彼處,想是為了南霄門制劍太過惹眼,得瞞過李存勗
的追兵罷。我沒料到鳳翔一別之後,旦夕篇威力進展如斯,難怪冷雲痴要花
偌大力氣對付你。你脫手射出的那一劍太陰險,可不是馳星劍或列霧刀。」
康浩陵瞧向江璟,只見他在遠處凝視著自己,便道:「旦夕篇求的只是
直進無畏,對敵收效便是,沒甚麼招是陰險的,也沒甚麼是一定光明!」江
璟點了點頭。
說了這幾句,康浩陵與殷遲忽然不約而同陷入沉默,只呆呆地相對。這
幾句在他們而言,都是強作輕鬆。各自經歷了那麼多毀天滅地般的變故,朋
友的情義雖是彌堅,但無論再怎樣勉強自己,也再不能如以往那般開懷。
半晌,康浩陵艱難地開口:「你瞧上去不大好。兄弟,怎……怎麼啦?
」問到「怎麼啦」,聲音發顫,萬分懼怕殷遲會說出無寧門已遭到滅頂之災
。倘真如此,司倚真的罪惡便徹底坐實,無論為了朋友、為了情人,他都將
不知如何自處。
江璟聽出他的用意,想起愛徒鑄下的巨禍,無寧門的慘況歷歷在目,又
踱遠了些。
殷遲面色立刻轉為慘青,口唇也發白了,眼神空渙,良久吐不出一個字。
康浩陵心下恐懼,更是焦慮,又道:「你……你說,有甚麼事,你說出
來啊!」
兩人站在一棵巨大的枯樹下,江璟則遠遠站在松間。淅瀝瀝的冰晶不時
從天上傾倒下來,打中枝葉,濺到他們衣上臉上。過了很久,冰晶已不再落
,只有朔風咆哮,刮得皮膚作痛。又過了更久,終於大雪飄下,尚未日暮的
天地間,卻已很黯淡、很黯淡了。
殷遲慘然一笑,張開雙臂,語音乾澀地說:「朋友相會,我很歡喜。」
走上前與康浩陵擁抱了一下。
康浩陵驚愕更甚,道:「你,你……」若在往日,他必定抑制不住,非
問到底不可。如今他多歷憂患,自當日離開北霆莊以來又消沉已久,喉間有
十句百句要追問,卻訥訥地凝結在喉頭。剛才短短一個擁抱,便感覺殷遲身
軀冷得可怕。
那是一副剛硬矯健的身軀,能使出江湖聞之喪膽的絕技。但不知怎地,
康浩陵只覺方才跟自己擁抱的是一具行殭,彷彿那身體裡有一股絕望,化做
冰寒,從殷遲的胸背直透到自己骨髓裡,身外的風雪反而算不了甚麼。
康浩陵內心深知,之所以自己對這絕望的感應如此強烈,是因為自己也
不敢再問,只怕一旦問到解答,自己的命途與希冀,亦將凍結!
殷遲已恢復強顏振作的面色,道:「北霆門一路上沒少為難你罷?」
康浩陵道:「遇上幾批,最後撞上風大姑。我只受了點輕傷,也沒啥。」
殷遲想起風渺月與自己惡戰時的武技,道:「她不及你。」
康浩陵道:「北霆門已對外宣告,旦夕篇是他們的秘傳正宗武學,如今
風大姑練起旦夕篇再沒有顧忌,進境很快,所幸她這趟沒有帶那柄寶刀出來
。」
殷遲點頭,心想儘管風渺月進展迅速,康浩陵武力仍是遠勝,只因不願
再殺北霆門人,以寡敵眾,諸多忍讓,受傷無可避免。他又問:「然則李存
勗又何事派兵追你?我在道上聽一個官兒說起你在楊劉唐軍營壘的作為,煞
是痛快。那官兒說你被郭崇韜引介,已見到了李存勗--」
江璟瞟了他二人一眼,心想:「原來阿遲是由此而聽過郭崇韜的名頭。
我和阿衡當年的事雖已揭開,他對我始終心結難解,我二人談了那麼久,他
對此事隻字未提。」
只聽殷遲問:「怎麼那老小子反覆無常,竟跟你翻臉?」他和康浩陵俱
是江湖散客,他目中全無帝皇將相,康浩陵則是岐國子民,言語中對李存勗
自然沒有半點客氣。
康浩陵說起與北霆門交手時,漫不在乎,一提起李存勗,面色登時垮下
,怒道:「還不是為了韓濁宜?李存勗……唉,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
卻把他當英雄豪傑,我跟他還有甚麼可說的?」
※
不久之前,當江璟與殷遲分頭前往魏州,從北霆莊大戰退走的康浩陵,
帶著顧雲到了七槐溝。
兩人到了司倚真與侍桐主僕的故居,康浩陵道:「你在這兒等我。」獨
自走入地窖。他原未懷著重逢她們任何一人的期望,但當他見到地窖中塵封
毀敗、人跡已絕,仍不由得震驚。
他把顧雲叫進地窖,兩人四下裡搜尋,不見那批赤派絕密文書的影子。
顧雲手足無措,大叫:「糟了,糟了!世上只有這麼一批,我師兄弟八人捨
命盜了出來……回到鳳翔,樊師兄定要責我保管不力。況且咱八人死剩五個
,我以後死了怎麼見尹家行師兄他們啊!我好沒用,嗚嗚……」竟忍不住哭
起來。
康浩陵也是心煩意亂,一巴掌搧去,斥道:「哭甚麼!文書是我帶來七
槐溝的,關你他媽的甚麼事?」
當日在北霆莊門前,他不得已讓黎紹之自願作抵,負著一身重擔,再度
踏上征途,已是懷憂喪志,只知前路險關越來越多,卻渾不知自己該當征戰
何方,更是無心無力去戰。他抱頭坐倒在霉氣撲鼻的地面,顛來倒去地自言
自語:「甚麼也變了,人不在了,文書也不在了,全他媽的都不在了,我怎
麼辦?我下一步怎麼辦?」
顧雲挨了一個耳光,不敢再哭,反倒清醒了不少。他素日崇拜康浩陵,
見康師兄頹喪至此,便想為之分憂,坐在康浩陵身畔,轉了轉念頭,抹著剛
才哭出的鼻涕,說道:「阿兄呀,一路上你跟我說了北霆莊前發生的所有事
,也說了你心裡的苦悶。黎大俠不是說你有好幾副擔子挑著嗎?我有個笨主
意:哪副擔子能最快撇下,咱們便第一個解決它。」
康浩陵猶如在滿天烏雲之中見到一縷星光,用力在地上一拍:「說得好
,一點也不笨。你提醒我了!李老伯,李老伯!」
顧雲左右張望:「師兄在叫誰?」心裡有些發毛。
康浩陵跳起身來,連叫:「快,快去後廚做飯。今天是甚麼日子?咱們
在這裡住他媽的幾天。」
顧雲滿面迷惘地看著他,康浩陵定了定神,把心思清楚說了。原來他突
然想起江璟新收的家僕李多福,此人本是赤派的低階文職,在李曮接手赤派
後,被刻意放逐到遠離樞密的支署抄寫公文。先前康浩陵來到七槐溝,見到
侍桐,侍桐除了交給他一封司倚真的手書,也曾轉告江璟師徒的安排,說是
李多福藏在附近農村市集的所在,平日於某個空店房安身,逢墟便能憑暗號
相見。這地窖既然淒冷若此,那批文書自然不應再藏在這裡,極可能是交了
給李多福保管。
哪副擔子可以最快撇下?無寧門的存亡,眼下打聽不到;司倚真芳蹤杳
然;南霄北霆之爭,更不是短短時日能夠決斷。剩下的,便是向岐王告發李
曮了。赤派文書近在咫尺,正應該取到手來,然後奔赴鳳翔。
兩人一算日子,再有兩天便是墟日,便在地窖中暫且棲身。後廚哪還會
有食物?只有鼠蟻遊走,煞是噁心。兩人在野地生活已慣,去附近溪中捉魚
,就著乾糧,倒也飽餐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