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撫星 1 仇人深恩
魏州城外,雪花不緊不慢地落著,暮色降得好快。
康浩陵心急欲歸鳳翔,生怕韓濁宜的供狀被雪水濡濕,身上卻沒有可包
裹的物事。他猶疑的樣子看在江璟眼裡,江璟叫道:「接著。」將一團甚麼
從遠處擲了過來。康浩陵接來一看,是張極劣的紙,不知怎麼浸透了油,還
有一陣食物氣息。江璟道:「你從外面那件唐國人的袍子撕下塊布裹著那張
供狀,最外頭再包油紙。這油……絕不宜接觸紙張。」
康浩陵道:「謝謝莊主。」心下奇怪:「江莊主重入江湖,身上帶這麼
多不相干的零碎物做甚?難道是易容所用?前任西旌大頭目果然了得。」卻
不知那是江璟在魏州市集大享烤羊肉的殘跡。
他包好了供狀,問殷遲:「你身上斷霞池的劇毒近日怎樣?」
江璟心想:「這句話我問了,阿遲寧死不言,正好讓康浩陵來問。」他
為殷遲獻計,欲暗助其擊破天留門,心底的終極願望仍是尋到斷霞毒的解法
。即使天留門藥房並無既成對策,有了諸般原料器械,再遍邀名醫,希望便
不算微渺。他久已失去徒兒音訊,不知常居疑此時正在地隧中備軍。倘若知
道那智慧怪客將與自己在山腹城會師,只怕要大喜過望。
果然殷遲立刻答道:「一日裡發作的次數與之前相差無幾,痛楚亦增加
有限。」擠出一個苦笑:「我跟毒質相處了這麼久,已摸清了毒性,曉得怎
樣做便不易引它發作。咱們先把大事了了,這毒麼,遲些再說也行。」
康浩陵聽他說得稀鬆平常,登時就信了,一陣歡喜:「太好了。咱們各
有各的大事要幹,然後我再全力助你尋覓解方。」看了江璟一眼,又誠懇地
道:「江莊主也會全力助你的。」
江璟冷漠地瞧著他二人,暗想:「阿遲在說謊。摸清毒發樣態是真的,
但他心底對此事,其實在乎到了極處。他雖有自殘之心,中毒卻乃為奸人所
害,他對這一命運,實懷著萬千不甘,雖死猶恨。須防他破天留門之日,逼
問老秦解方不得,竟爾走上絕路,跟老秦同歸於盡。」陡然心頭似被針刺了
一下:「他說謊時洋洋自若的神氣,跟他阿爹可真像。」
康浩陵道:「那我走啦。我想連夜趕道,等不及要再見到王上了。」走
向江璟,打算先行告辭。
未料他才跨一步,殷遲忽然提聲喝道:「江璟,我有事問你:馮宿雪是
不是你廢的?」
康浩陵一怔,只得立在江殷兩人之間,問殷遲:「天留門主廢了武力?
那可好呀!」他不明事件的前後次序,對無寧門的現狀稍加放心。他兩邊迎
著二人的陰沉面孔,不敢吭聲,暗想:「馮宿雪廢了,無寧門也就保住了,
說不定還是被無寧門人圍攻成重殘的。怎麼阿遲把這功勞算在江莊主頭上?」
江璟心道:「馮宿雪被我重傷後從無寧門逃出,原來撞上了他。」想起
與殷遲躲在鬧市倉庫裡的交談,轉身朝著殷遲,反問:「你既見到她,怎又
饒過她性命?」
殷遲道:「我問你是不是廢了馮宿雪!」江璟不答。
康浩陵如墮霧裡,又問殷遲:「氣成這樣做甚?你跟馮宿雪仇恨不小,
她害得你身中劇毒,又想對無寧門不利,江莊主替你廢了她,豈不是最好?
你倆同行,看來……看來……」他再耿直,也不敢逕自說出「看來你得知你
父親之事的真相,已與莊主化解了冤仇」,吞住了說話,面色尷尬。
殷遲指著江璟道:「此人與馮宿雪生平毫無瓜葛,何故對她動手?馮宿
雪雙臂被打折,斷骨戳出,皮肉潰爛,孤身流浪西域荒野,被我見到時,尊
嚴盡喪。不錯,我是頗感快意!但我更恨她那傷勢不是我打的。」
江璟不置一詞,神情又恢復了在韓濁宜書齋中時的冽然。
康浩陵勸道:「我輩在江湖安身,仇敵無數,若是從前的我,也總想著
一一親手解決,如今才知世事沒這麼快活。韓老賊不就是你替我殺的麼?好
朋友替自己出手,也是一樣。」
殷遲道:「康大哥,你說得再對也沒有,朋友替自己殺敵,與親自出手
無異。然而這人不是朋友!倘若真是他把馮宿雪打殘,那麼他不是為了無寧
門,便是為了我,我豈能受他這份恩德!」
他轉向江璟:「無寧門人殺不了那麼多天留門的狂徒,是你殺光了入侵
的天留門人,然後廢了馮宿雪。我說得不錯罷。」
江璟始終不作聲。殷遲冷笑道:「我見到馮宿雪全無反抗之能的情狀,
並沒想饒她性命,是令徒……嘿嘿,是令徒阻止了我。」
康浩陵心裡怦的一跳,一躍上前,抓著殷遲手臂:「真妹在哪裡?你見
到她跟馮宿雪在一起?」
殷遲與江璟一見他反應如此激烈,立刻同聲出言反問。江璟問的是:「
你二人上次見到我真兒是甚麼時候?在何處?」殷遲問的是:「大哥跟她有
多久不見了?」三人相互對質,卻無一人作答,事情越發紛亂。
江璟的問話,旨在關懷司倚真的近況;殷遲那句,卻是被侍桐之死的罪
惡感所迫,唯恐康浩陵已知侍桐遇難。侍桐雖是翻疑莊的人,但他一向存有
覆滅翻疑莊之志,若與江璟單獨對質,說是累得一個翻疑莊奴婢死亡,他絕
無所懼。康浩陵卻不同,侍桐是康浩陵的義妹,她是良民也好、賤籍也罷,
因他而死,他便又對朋友負了一筆情義有虧的債。剛才他硬生生在康浩陵面
前瞞過無寧門之變,心神尚甚脆弱,倘若康浩陵追問侍桐的事,他只怕要當
場發狂。
康浩陵失魂落魄地搖頭,過了一會,見兩對眼睛關切萬分地直視自己,
澀聲道:「她不想見我,我哪能這麼容易遇到她?甚麼多久不見……」懊喪
地乾笑起來:「哈哈哈,日子都數不清了!」
江璟料知司倚真異常舉止必與無寧門有關,追問:「你怎知她不想見你
?」
康浩陵悶聲道:「莊主、阿遲,你們誰也別問了,我沒氣力多談,我…
…我實在是不知能談她甚麼!我滿心要跟她當面說清楚,卻是半點用也沒有
。她要與我決絕,自然有幾十種法子。」心裡對江璟也怨上了:「你是她師
父,難道不知她的脾氣?」
他語無倫次,江璟與殷遲卻都聽出了究竟,均知康浩陵對無寧門之變仍
未明瞭,各自暗透一口氣。兩人表面不和、心亦難通,然而在此事上頭,竟
奇異地默契在心。
殷遲橫視江璟,道:「總之,馮宿雪落在令徒手裡,因此我殺不著。那
日在關外的野地,她命一群貌似流民之人,將馮宿雪不知押去了何方。」
他半句不提黑杉令,不僅因為司倚真從馮宿雪身上搜出黑杉令時躲開了
他目光,更因為在他內心,阿爹的骨灰罈既已遭破壞,無寧門既已為了此令
殞滅,那物事本身早已毫無意義。它在何人手中流轉、又引發何等腥風血雨
,與自己是半點也不相干了。
江璟暗忖:「真兒截捕了馮宿雪,要做甚麼?那日馮宿雪趁我不備,口
銜令牌逃逸,正巧撞在真兒手裡--呀,真兒記掛著我償還舊主的夙願,這
幾年一心尋覓黑杉令。她明知李大哥已死,仍堅持不輟。傻孩子,真是傻孩
子……」
他一時感慨,思緒隨即收束,接著想:「那群流民是甚麼來歷,卻聽真
兒指揮?」忽聽康浩陵叫道:「流民?那是常老先生的部下!原來她把馮宿
雪交給常老先生處置了。」便即了然,隨即揣摩常居疑的心思:「常居疑並
無高深武技,看似獨往獨來,卻顯然暗藏一批從大食國帶來的豪富身家。聽
真兒先前所稟,他已暗中破壞天留門斷霞池源。他所培蓄的這股勢力如今捕
到馮宿雪在手,或者不會輕易便殺。我若是他,會怎樣瓦解天留門?」
殷遲又喝道:「江璟,大丈夫行事有何遮掩?你廢了馮宿雪雙臂,到這
時還不認麼?」
江璟迅速揣度,已大致料中常居疑的謀劃,聽殷遲糾纏不止,說道:「
是我廢的。但你此去川北,也是我的計策。」
他說的是殷遲即將依循他的指點,令天留門崩潰,不免再次承他的恩德
。他話語雖然跳躍依舊,省略多處,殷遲仍懂得,登時滿臉脹紅:「用了你
的計策又怎樣?等他們崩潰時滅門,有何英雄?你的計策狡詐陰毒,與那幫
豺狼同類。」
江璟揚眉道:「對付豺狼,用豺狼的心計,沒甚麼不對。」他原是衝口
而出,聽殷遲並無反應,理了理言辭,說明:「到豺狼被整治成了鹿豕,便
可趕盡殺絕。滅門報復,不是跟他們比武論藝。」
康浩陵為之凜然,驚詫地看著江璟。他知道自己原不該如此驚詫,但他
眼中的江璟向來是寬慈前輩,甚或有些天真之態,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西
旌最傳奇的一任大頭目自述心態手段。
殷遲無言以對,無寧門人的多年教誨在心中流過:「咱們是殺人者,是
喊冤谷的野鬼。但教取得了敵人性命,管他手段如何。來日你殺赤青二派那
些礙事的老人、查李繼徽的惡行、取江璟頭顱,都給我記著這條道理:你不
是去當英雄的,你是本門派出的拘命小鬼!」
他咬著口唇,將滿腔不忿緩緩壓下,知道眼前之人是無寧門人曾經的首
領。遵他指點,絕無差失。他所難以服氣的,是仇人一日之間變成了恩人。
而恩仇當真是旦夕之間翻轉麼?
北霆莊前,他打敗了風渺月,冷雲痴竟不問宗師身段,以純正列霧刀的
雷霆攻勢上前車輪戰。是誰為瀕臨毒發的自己解了圍?也是這個人,他還以
莫忘復仇的警語激勵自己,阻止自己把命喪在北霆莊前。
只要自己一日不死,這個「恩人」就會無止境地賜惠,不問報償地幫助
他!
康大哥說的是真的,破了天留門後,江璟定會千方百計在天留門中研製
斷霞毒的解藥。可是,自己身中劇毒,起因難道不是當年為求得畫水劍譜殺
了這個「恩人」,陷身於韓濁宜等人的毒計嗎?
我為了想法子殺他,中了不治之毒;而今卻也是他,費盡心思來為我解
毒。恩與仇,怎就這麼難以分明?我怎樣做,才能重獲自由?
只有那個辦法,只有那個已在心中思量了很久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