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冰葬 4 後路疑雲
江璟沉聲道：「黑杉令雖入我手，也只是轉交康浩陵，讓他送至李大哥墓
前。妳和他前方必再相逢，由妳交給他，也是一樣。這趟西行事了之後，鳳翔
我是不會再去了。」
司倚真怔怔地道：「康浩陵麼？也只有師父能跟他說話了。他……他不會
再理我。」
江璟點點頭，一言不發，將黑杉令收入囊中。
師徒倆寂寥相對，火堆漸漸黯淡，寒意襲來。司倚真身子一動，想去撥火
添柴，卻愁於柴火不足，這一小堆枯枝，已是一路盡力在這大草原上拾到的了
。她不敢直視師父，眼望不斷縮小的明焰與騰起的灰煙，突然身前微風輕拂，
江璟袍袖揮出，灰燼中剩餘的柴火翻了幾個跟斗，重新架構，火焰又膨脹起來
，暖意慢慢擴散至二人身邊。
江璟瞧著火堆，道：「但教有一絲機會，火便不熄。」
司倚真一呆，知道師父意有所指，卻難以揣測他所指何事，只聽他接著說
：「我在西蜀漢羌交界見到一撥疑為軍隊之人便裝散行，向西而來，口音甚是
一致，都是冀州人。」
司倚真重複一次：「冀州？」心念登時轉動。冀州路遙，她從未去過，卻
曾用常居疑所給毒物迫令天留門殘黨為她向郭崇韜送信，然後會合了從冀州風
塵僕僕趕來的彭子義，這是她與冀州唯一的聯繫。如若那撥人是唐軍，他們行
軍千里、喬裝出關，說是跟她或康浩陵無關，怎麼也難以置信。
她想了想，問：「會不會是彭子義派人暗中保護？」話一出口，立知有誤
，心中又是一動，升起一股異樣預感。
彭子義光明正大地護送她和康浩陵上了蜀道開端，雖則口頭說「大軍不宜
遠行」，但若郭崇韜真有意護衛到底，彭子義就算自己奉命回營，也必定坦蕩
蕩地派兵西行。就算唐軍需要喬裝，亦會在她和康浩陵眼前喬裝，否則二人遇
有急難不知求助，這護衛便毫無意義。至於彭子義私自決定派人暗中護送，就
絕無可能。她和彭子義相處了一些時日，早看透此人心思單純，是個不折不扣
的行伍漢子，更決計不會對郭崇韜的命令陽奉陰違。
突然間，蒲寄淵對彭子義說的話躍入腦海：「相煩足下多多留意，別讓部
屬害了康君，他是老夫的恩人。」
她心兒怦怦暗跳。彭子義這趟帶出來的人大抵有兩種兵源，一部是郭崇韜
、彭子義直屬，在楊劉見過康浩陵，日前護送途中，還與康浩陵歡談舊事；另
一部是冀州地方軍，跟康浩陵素昧平生，就連在玉鏡河谷救援時，亦不曾親自
交談，又會有甚麼恩怨？莫非有康浩陵的武林仇家潛伏在軍中？他有甚麼仇人
是自己所不知的？
她欲言又止，如今在江璟面前，她再不敢如往日那樣有話便說，師徒倆已
不再合力參詳天下的心計。江璟看出她有心事，卻也不問，只道：「我會再去
查探，若查到他們對康浩陵或……或妳不利的意圖，我便出手處置。」
司倚真問：「師父怎會推測那些人與我們有關？他們有多少人？」
江璟知道徒兒擔心自己寡不敵眾，哼了一聲：「他們分散行動，難以估計
，我推想不足五千。如若真是軍隊，倒是步兵馬兵都有，只不過偽裝成徒步的
行商、農人、流民，疑為馬兵那些人則帶著貨物，騎著牲口。」他頓了頓，問
：「山腹城中的天留門人還有多少？可有好手？」
司倚真不知師父為何一再改變話題，便答：「常先生估算只得三千，精銳
多數已死，當前只剩劍室主人佟無越以及他所領的數百劍手尚可一戰。山外料
應仍有天留門管轄的江湖散人，但他們意志不堅，只貪戀天留門藥物，我們圍
城這幾個月，全不見他們前來救援，不足掛慮。」
江璟又問：「你們攻打天留門，有多少人？物資傳遞、暗殺狙擊、正面交
鋒、圍城斷路，你們怎生分派人手？」
司倚真越發疑惑，遲疑未答。江璟冷然道：「妳想為常居疑守密。」司倚
真一陣慚愧，囁嚅難言。
師徒僵持片刻，江璟道：「妳只須說他們的大概身份，我自能推估。」
司倚真只好答道：「是青派別院的眾英雄及其武奴，他們……他們的職司
是……啊，人數最多的是先生所統的流民部屬。那些部屬的人數與職司……」
心中交戰：說了又何妨？師父豈還會跟常居疑為難不成？可是自己輔佐常居疑
，儼然此役軍師，縱使親如父母師尊，亦不能在未獲常居疑首肯時透露我軍詳
情。任何看似不可能的線索，經由任何看似可堪信賴之人洩漏，落在有心之人
手中，皆可能對敵人大有所用，這是小時候師父耳提面命的。
江璟將手一揮：「罷了。」司倚真歉然低頭。忽聽江璟冷笑一聲，道：「
我原想推算你們背面倘若受敵，情勢如何。」
司倚真一凜，急道：「師父，師父，我說。常先生的部屬－－」
江璟截斷她話：「不必了！倘若查不到那些喬裝之人有惡意，我也不能如
何。妳……妳自己……自己……」一句話噎在喉頭，那句「妳自己留意」終於
不曾說出口。
司倚真聽到最後一句，又潸然淚下，師父的白影與周圍的冰霜在她眼裡融
成一片，看不出那身影是關懷抑或冷漠。
她知道分別在即，顫聲問：「師父西行……這是去哪裡？」
江璟略一猶豫，道：「我在魏州見到阿遲時，他說要去天留門報仇，殺馮
宿雪。」
司倚真微怔，隱約覺得這件事甚是怪異，但她此時心境脆弱異常，如同枯
葉梢尖的薄冰，一時之間，無心亦無力推測。
果然江璟接著道：「馮宿雪的景況已是生不如死，殺不殺有何分別？山腹
城剩下的殘眾亦無足患。我疑心……阿遲將有非常之舉。」
司倚真衝口而出：「弟子亦有此念！」見師父凜凜目光投來，她回思在天
留門山路上與殷遲對談的情景，秀眉蹙起，道：「弟子無憑無據，只是止不住
地猜測。當日妘渟與冷雲痴相約決戰，殷遲牽掛康……康浩陵居中斡旋的安危
，要我往助一臂之力。當時弟子便疑惑，韓濁宜已死，天留門亦是命脈將斷、
奄奄一息，按理說殷遲無事在身，何以自己不去相助？何以非留在天留門左近
不可？」
江璟再無言語，躍身上馬，提韁前行。
眼看馬匹慢悠悠走過火堆旁，出了火光圈子，師父的雪白背影漸遠漸灰。
司倚真叫道：「師父！相煩師父設法通知康浩陵務必跟上弟子足跡，他想求見
常先生，唯有跟著弟子，方能到達常先生地隧的入口，弟子一入地隧，他再也
追不上了。這一路之上，他……他始終未見影蹤。」
江璟騎馬的背影停也未停，突然間，已在黑暗中幾乎瞧不見的馬匹起步小
跑，一人一馬迅速沒入大草原無垠又黯淡的霜霧，就像被子夜的冽風帶走了一
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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