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箭襲 4 地底初晤
他眼神轉移,順著池水上方的長藤仰望。常居疑的部屬說道:「那繩子
本來很長,邪徒都用它逃命,繩子頂上有機關,用力一拽就能上升,每到一
層,山壁上那些房間裡便伸出鐵絲,讓輕功厲害的邪徒蹬著過去。咱們的人
要追上去,卻沒有那份輕功。
後來池裡屍體堆得多了,一批兄弟冒著雙腿蹚入毒水的危險,踩著池中
屍體,一個疊一個地往繩上爬,終於爬了六個人上去,卻又被兩旁房裡射出
的毒箭害死了五個。最後一人受了重傷,死命抓著繩子滑下,將繩子斬斷了
一截,才跌進池裡死了。繩索離地太遠,終於連那些邪徒也飛不上去。」
那人平鋪直敘,故事中壯烈犧牲之人的姓名甚至不曾被提及,因為康浩
陵與他們素昧平生,說了亦無意義。康浩陵卻聽得蕩氣回腸,眼前幻出當日
那幾個流民義無反顧之舉。他深吸一口氣,慨然道:「這六個兄弟都是義俠
。」想起南霄北霆之爭,苦笑道:「武林中人功夫雖高,未必都有這俠者心
腸。」
常居疑那部屬不解:「小兄弟說的是遊俠?遊俠那都是到處殺人的罷?
我們哪裡是啊。」
康浩陵知道他將武林中人盡數視作鄉野間逞兇的豪人,忙搖手:「不,
倒不全是--」
那人道:「別說了,我們本來沒想過要殺人呀!家鄉日子過不下去,早
晚要死在異鄉,不如死在這裡,起碼還殺了幾個壞人,還會被沒死的兄弟惦
記幾天,你說是不?我要是這次不死,以後可不想再殺人啦,真的不想了。」
眾人紛紛道:「殺光邪徒,就不殺了,不殺啦!照著常老公公的吩咐,
老死在這城裡,為世上跟咱們一樣苦的人打鐵煉藥。」
康浩陵啞口無言,暗想這些人若不死於此城,山外滔滔亂世,他們的性
命亦猶草芥。常居疑以重金募養他們,令他們身備數技之長,又以普濟蒼生
的熱望相託,他們以死相報,亦不為過。
甚至可說,在這些人的命途上,原本就注定了生死為輕--不情願,卻
絕無他路的生死為輕。相較於武林中人動輒坐擁豐厚門產,還以江湖刀頭舔
血為傲,自恃豪概,究竟哪一條路更見豪情?
--又或者,無論是這些流民或是武林中人,俱無自決生死的資格,俱
是亂世中的草芥!
山腹城大半已被青派和常居疑的手下佔領,這地底巨洞甚是平靜。入城
之前,康浩陵滿心以為會見到混戰廝殺,自己仗劍斬殺天留門人,豈不快意
?不料站在斷霞池邊閒談了好一會,還聽不見高處傳下任何打鬥聲響,身旁
眾人也沒有喚他上高處殺敵的意思,不免略感失望,隨即又想:「沒有混戰
才好,否則這些人又不知要死傷多少。」
他遊目四顧,見到一旁山壁有個出入洞口,洞口兩盞碧幽幽的綠焰燈照
出洞中一條甬道,似乎斜通向上。他自然不知這是殷遲當年首次闖山的通道
,順口問:「這山腹城裡到處都是那種綠色的燈,是天留門的燈火罷?那條
甬道通往何處?」
眾人道:「是天留門的燈。那燈色難看,可又照得通亮,也就不撤下了
。那條甬道直通地面,外面就是山坡大路了,不知邪徒本來用它做甚,如今
咱們用來運屍體和廢棄兵刃出去。」
康浩陵遠遠觀察,見甬道內部寬敞,只不過崎嶇了點,奇道:「天留門
鑿這麼大一條通道,豈不把老家暴露在外?」
眾人道:「本來窄得很,是我們拓寬的哪,不然怎麼運屍體兵刃呢?」
康浩陵恍然大悟,忽聽得一人朗聲道:「聽聞有旦夕篇高手來援,可惜
天留門人所剩無幾,高手寶劍,今趟難以暢懷了。」
康浩陵聽得「旦夕篇」,一凜轉身。遠離鳳翔玉鏡河谷以來,再聞武林
事物,當真恍若隔世。
只見綠焰燈掩映的角落走出一群人,為首七人身後跟著數十部下,那群
部下短衣纏腰、褲腳束腿,髮尾參差、剪削甚短,與世人大為不同,神情悍
惡,正是青派武奴打扮。為首七人則是袍袖舒緩、髮髻得體,一望而知乃是
領袖。
說話那人輕輕一笑,叉手為禮,道:「康少俠,咱們彼此聞名這好些年
,總算見面了。我是邢昭一。」接著說了餘下六人的姓名,又道:「青派還
有兩人在半山駐守,餘人在地隧,回去之後讓老呂引見罷。」
康浩陵叉手還禮,兩人各自垂下手。康浩陵一人面對青派數十人,雙方
互相凝注。康浩陵明知入城會見到青派諸人,一旦面面相對,仍是激動與錯
愕交錯。
腦海依稀浮現雪地裡影影綽綽的身形,那也是一群昔日青派的殺手,在
無寧門,數十對看不透的眼眸亦曾凝注他身。而那些殺氣充盈的身影背後,
卻是揚散在菜田酒窖的歡聲笑語,再不存於世上。
半晌,他才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諸位在青派別院看過的戲可不少啊
。」
邢昭一微笑道:「康少俠見笑了,我們在北霆門的暗處,見過你挑戰冷
雲痴和黎紹之,見過你和殷遲聯手攻打旦夕樓,還聽了許多你令冷雲痴頭疼
的作為。那都過去了。」
康浩陵點頭:「都過去了!你們與北霆門再無瓜葛,我知道。」自幼而
長,在鳳翔的種種情景盤桓腦際,心潮波盪,忍不住問:「你們可知我的義
父是誰?」
邢昭一等人面色微變。邢昭一目光垂下片刻,抬眼時寒光乍現:「不錯
,我等與康少俠除了同在武林的緣分,還有李節帥這一層淵源。我等乃是催
命惡鬼,每過一日未死,也跟死過一次無異,所以說哪,長安、鳳翔、西旌
,那都是幾十輩子以前的事了。我們聽說李節帥早已不在,康少俠難道是替
義父來跟我們算賬的嗎?」
康浩陵道:「我沒有那意思。今日我來助你們,是怕你們心有芥蒂。」
苦笑幾聲:「唉,要是真有人們說的九泉之下,義父在那兒,大概不會高興
我同你們聯手。但我要幫常老先生,要對付天留門,就不得不來。」
邢昭一等人面色稍霽。邢昭一微微一笑:「原來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人
了。康少俠說要對付天留門,難道與天留門也有仇?」
康浩陵明知說出實情定為不妥,仍脫口道:「殷遲中了斷霞池毒,只能
從天留門裡找解藥。殷遲是我兄弟,你們是他敵人,找解藥這回事就請你們
別插手。」
青派群雄一怔,邢昭一正要言語,突然雙目一瞪,望向他身後,喝問:
「甚麼人?」
與此同時,康浩陵元勁微有感應,似乎身後風息略亂,立即轉身。但那
來者十分曲折,是以無從得知來意,只知迫近甚急。而他身後除了常居疑的
流民部屬,便是那個綠焰燈照映的甬道口,倒似有人從斜坡甬道滑下偷襲。
甬道外雖不知是何所在,但出口既已拓寬,必定有人把守。難道敵人勢
大,竟已將外面的守衛制住甚或殺死?
邢昭一叫道:「來者若動手,必為敵人,格殺毋論!調弩手到上層候命
。」眾流民依令集結奔行。邢昭一手提長鞭,率二十武奴奔向甬道口。
青派眾人各領武奴,奔入通往高處的地道。他們得到常居疑手下的通報
後短暫聚集在此,只為與康浩陵正式一見,此時便當各歸其位,守住各層關
阨。
康浩陵跟著邢昭一前奔,甬道中氣流奔騰,竟似有大群人行動一致、秩
序井然地下滑,這時已不僅是康浩陵元勁有所感應,人人耳中均聞甬道內除
了衣物與土石摩擦,更迴盪金木所製物事與皮革撞擊的沉悶聲響。來者若非
武林豪客,便是軍隊之屬。
「是天留門以藥物統轄的江湖散人麼?他們何時變得這麼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