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鬧市覆車 (3)
亂哄哄一場行前酒吃罷,江璟肚子倒是飽了,心事卻重重,當先告退走出
。他既不知王渡、麥苓洲等人對甘自凡有何安排,明日自己莫名所以地跟著錢
九命等人出行,算是怎麼回事?又不知封祁對自己神情忽嗔忽喜,哪一刻才是
真心?
他默默走出樓來,只聽得廳中傳來錢九命與丁鑿放喉大唱小調的歌聲。他
在北方待了這些日子,知道這是關中山村男女傳情的俚曲,歌詞雖十分直截質
樸,曲調卻是纏綿相思、深情款款。那兩人唱得豪氣沖天,倒像兩軍對壘,各
自扯開了嗓門拚唱陣前曲,不倫不類之至。江璟聽得只想掩耳,忽想:「倘若
是殷二寶與封小娘子對歌……她的歌喉我雖未曾聽聞,但她一身教坊妙藝,歌
喉想來……」
一頓行前酒不曾令他有半分醺意,這無端冒起的念頭卻令他迷迷糊糊:「
我想到人家小娘子身上幹甚麼?」陡覺前方院中樹畔衣影浮動,立刻回神,目
光投去,登時一呆。
只見封祁從樹旁大剌剌地踏步而出,直趨他身前。江璟見她來勢洶洶,料
她要興師問罪,一口大氣也不敢透。見封祁到他身前五尺外便止步,這是動武
時雙方防禦劃出的最後界線,又想:「她是要打我?好罷,只要她不射我毒針
,我捱她幾招拳腳便是。」將不離身的長棍往身後一撤。
他胡思亂想間,封祁紅唇一啟,低聲開口:「你以後別為我說話,沒的把
我倆都糟蹋了。」語調和神情,竟俱是溫柔婉媚,同時眼波如水,望定了他臉。
江璟大吃一驚,自從識她以來,見她颯爽有之、幽怨有之,潑辣那更不必
說了,可從不曾聽她這般軟語,更何況這番軟語是朝著自己而發?不敢瞧她眼
波,胸口又慌亂地打了幾下鼓,道:「自當從命。但是,但是--」
封祁道:「有甚麼但是、但是的?我好得很,有姥姥在,不會讓我真吃虧
的。」江璟一想或許有理,忙道:「那便太好了。」
封祁朝著傳出歌聲的樓房惡狠狠地睨了眼,指著那邊道:「那幾個爛了嘴
的臭傢伙犯賤得很,最愛說一些該遭雷劈的便宜話,你說不過他們的,強出頭
只會平白教咱倆多吃悶虧。」
江璟一聽「咱倆」,心花怒放,知道封祁是急性子,莫要令她誤以為自己
說不出話是心不在焉,便退後一步,行了一禮。
封祁「噗哧」笑了出來:「書獃!向老…老…我行甚麼禮?」她對錢九命
、殷衡等眾多「爛了嘴的臭傢伙」慣於自稱「老娘」,險些脫口而出,卻因不
忍冒犯江璟,心思粗率的她竟想到要煞住口。
江璟臉上儘管傻愣,腦中卻把她這番心情轉折料了個十足,胸間那頭亂撞
的小鹿更加收不住勢了,小心翼翼地道:「我知道了。封小娘子--」封祁打
斷:「別再小娘子長、小娘子短的,我又不是甚麼大戶閨女。」江璟胸頭一陣
溫暖:「那我叫妳甚麼?」
封祁想了想,向自己鎖骨附近一指:「你早晚是要入夥的--」
江璟知她說的是自己身上的西旌刺青,不置可否,封祁續道:「便跟他們
叫,叫我小祁行啦。」
江璟倒是一愣。殷衡背後罵她「臭小娘」,和錢九命等人當面見了她,則
是十句裡沒有一句正經,戲謔勾搭,但西旌夥裡談正事時,一眾少年確實喚她
小祁。於是微笑叫了一聲:「好,小祁。妳,妳叫我的名或字,都很好,我的
字是--」他「進之」兩字還沒出口,身後冷不防一人叫道:「叫你大狗子!
明日有正經活要幹,你還不回屋睡覺,在這兒調戲姑娘。」
封祁怒目向話聲來處望了一眼,側過了身。江璟與她閒談時,原本全身有
如罩在一團風光綺旎的雲裡,被殷衡一擾,綺雲頓時消散,深覺封祁瞪得好。
只見殷衡大搖大擺地踱了過來,彷彿日常調戲人家姑娘的不是他、當真是
江璟一般。江璟聽屋中那難聽無比的歌聲依舊,殷衡身邊也並無旁人,正好私
下商談,便道:「我正要請教,我對明天的『正經活』一點頭緒也沒有。你們
不是想殺甘自凡罷?」
殷衡道:「睡醒再說不遲,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活兒。明晨我送你們幾個
出城,我看阿九見到你老是想較勁,阿鑿哥太老實,甚麼都聽他的,看來也會
被他攛掇著欺負你。可別正主還沒殺到,你先被他們幹掉了。」
江璟道:「你送得再遠,總要回來的,他們要幹掉我,一定和你分手之後
再幹。」殷衡忍不住好笑:「這話有理。」卻沒有為江璟設法避險的意思。
他順口而答,眼神微飄,封祁也正向他望去,兩人目光略碰一下,便即各
自別開。封祁那熟透紅果般的唇撅了撅,哼哼兩聲,罵道:「死王八,瞧我做
甚?作死麼?」殷衡面無表情,轉了回來,在江璟肩上一拍。
江璟心中一動:「他倆有事瞞著其他人。是麥姥姥秘密交辦的任務嗎?」
殷衡若是大作鬼臉,又或照例輕薄封祁幾句,或者他便不會起疑,但殷衡酒意
已濃,透出了他十分熟悉的那股天真神態,硬是繃著臉,欲待故作無事,反被
他瞧出了似有還無的蹊蹺。封祁神智清醒,遮掩得也就並無痕跡。
又不禁想:「是我多疑了罷?就算我疑心得有理,他倆要辦甚麼西旌秘事
,我又何須知道那許多?」
但聽腳步聲移,封祁一言不發地走了開去。江璟瞧了瞧她背影,想起方才
的片刻融洽,似乎自己和她有了某種沉默的聯繫,心頭微微發甜。殷衡卻在旁
揮手大叫:「你速速回咱們屋裡睡覺。我只不過要拆散你跟臭小娘的好事,酒
可還沒夠。」
江璟心道:「我才不信你。」卻也覺眼前事不關己,只得摸摸鼻子,自己
覓路回房。
※
這段日子,江璟本已漸能安睡,如今臨到首度陪同西旌青派出行的大事,
不免又落回輾轉無眠的窘境。在這連蟲蟻也不多見的深宅靜院,聽不見一絲城
中坊內的打更聲,聽不見南湖村遠近人家的犬吠,就連夜半驚啼的荒雞也不聞
一隻,明明過不了幾個時辰就可再度踏入外邊的廣闊天地,他卻感到異樣地陷
身詭境。
一手搭著榻邊的棍兒,神思漸漸朦朧,似乎又做著湯餅舖的夢,也似乎不
知多少次在岳陽門凝望母親遠去的背影。接著,依稀有一片雨聲,遠遠地飄入
夢境。這安詳又撫慰人心的聲息,是無論宅院多深也阻隔不了的。
於是,他終於在潤物的夜半春雨聲中熟睡……
不覺間,那雨聲越來越響,嘩啦啦一陣陣潑了起來,而且距離甚近,似乎
就在身外不遠處,江璟微微驚醒,翻個身,閉著眼,抄起腦後的綠豆殼香枕,
正要蒙頭再睡,猛地裡臉上一陣冰涼,接著口鼻被甚麼蓋住,登時呼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