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翠嶺散珠 (7)
江璟衝口而出:「誰說官路便一定是正途?」只見十四兒驚愕地睜大了眼,自己話已
出口,無可挽回,心念急轉:「對啊,她驚詫得有理,我怎地說出這話?這想法雖然是師
父所教,但她顯然與官府頗有瓜葛,我萬萬不能給師門惹麻煩。嗯,是了。」想出了天衣
無縫的說詞:「我若認官路為正途,何必在西旌鬼混?」
十四兒難以反駁,江璟又道:「本朝定制,算學博士授職,是從九品下,品秩為諸科
之中最低,比起……妳姑姑之類內宮女官,還要低些。算學考試只考學生記誦算經題例的
本事,我兒時在江南,早把那些題例默背完了。可是,熟記了題例,最高不過在構築工事
中套用,又能創出甚麼新道理麼?若說……嗯,若說創新是上等,活學套用乃是中等,那
麼死記默書,便是下等。一個人真心喜愛一件事,豈能只在中下等間苦苦掙扎!」
十四兒幾番欲言又止,終於讓他抒發完畢,未能回答一句。她眸光閃爍,像是驟然聽
見甚麼異端邪談,極想辯駁,但轉念一想,竟覺得句句鏗鏘。
「創新是上等,活學套用乃是中等,那麼死記默書,便是下等。」武學一道,亦復如
是!
--一個人真心喜愛一門學問,或者喜愛一路武學,豈能只在中下等之間苦苦掙扎?
江璟這番心情,倒也不只因他少年老成而來。兒時在師門,紀映瀾見他天資奇高,曾
慨嘆像他這般天賦的學子,若要考試為官,只宜去攻明經、進士;要知道算學在當時國子
監中乃是品級極低者,專收天資庸劣的學生,這徒兒進去了,只怕鬱悶欲絕。但若說考進
士,當今朝綱不振,官位愈高,風險愈大,跟一干權閹若非惡鬥,便是同流合污、去和藩
鎮對抗,那更加有性命之憂了。
年幼的江璟聽多了師父的嗟嘆,對科舉還能有甚麼好感?他宣洩得興起,又道:「既
決心不走仕途,那便遍讀諸子雜書,再不必像算學生那樣鎮日默書,默得腦子糊塗。」
十四兒怔然聽罷,輕聲道:「是麼?如今在你們…你們西旌當差,當王渡的賬房屬下
,江郎是如魚得水了?」
江璟一聽又來了勁:「我說過,算學是算學,做賬是做賬,不可混為一談--」
十四兒連忙揮手止住。這是她第二次阻止江璟興起發揮,兩人主客身分未變,牽繫卻
深了些,主人第一次打斷客人言語,是不合禮數,而今倆人相處了這些日子,卻顯得自然
而然了。但十四兒手一揮起,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卻只見江璟再次聽話閉嘴。
十四兒放下了手,訥然靜默,不知江璟何以硬是糾結在這虛無縹緲的意念?
殊不知這等意念,在當時當世雖然被視為虛無,在後世西域諸國卻是眾多大學者、大
哲人窮其一生發掘的抽象至理。
倆人今日在銀泉山莊懷著遊戲之心比試的難題,面貌仍十分模糊,即為後世「機率論
」及「組合數學」之基礎。當時算學精深的天竺、中土而至大秦,皆未能有人在這上頭飛
躍創發。至後世南宋的算書,方始記載江璟在民間雜書中所見的三角形堆垛數目遞進之法
。其後又過數百年之久,西方始有數代算學大家對此產生極大興趣,合眾人之力,將原本
僅能老老實實窮舉總計的難題,求出幾套放諸四海而皆準的解式。
到得那時,相距世間事物發生自古未有之劇變的年代,已只得一二百年。算學終由莫
可名狀的意念,成為重新鍛造世道的學識根柢。
這便是說,二人今日在銀泉山莊所賭鬥者,世人終有一日,定能得其解法;二人依稀
想求取的規律,差得數步,便直抵一套嶄新的算學定理。可惜這一番比試僅限於武林小兒
女鬥氣,未能提前開創算學的新猷!
十四兒閃著眼瞳,看江璟並無不豫之色,才道:「江郎也不必太過苦思。」
江璟嘆道:「很多事兒我都喜歡想想,惜乎,在下天賦雖不低……不不,我雖不……
蠢笨--」
十四兒聽到此處,心想:「哪有人自稱天賦不低的?他這是硬生生轉了口,以符合書
生謙謹之道。可他對自身之所知,也不能說是錯。」又想:「此人雖有些奇怪的田舍憨氣
,但在江南的師門出身,倒不算鄙陋。」
只聽江璟接著說:「……卻不能獨精一門,在下甚麼也想學一學。否則,世間難題極
多,無不極盡誘惑,在下揀選一門,無論是詩書又或算學,皓首鑽研,未始不能創前人之
所未發。」
他這幾句原只是信口感嘆,陡然間心中一動:「眼前便有現成的好玩事物,我怎不去
創發?西旌傳訊保密之法便有極大弊端,人物統束也失之散漫,要是王渡讓一讓位,要是
我真能如願與麥苓洲議事……」
十四兒語聲轉柔:「不必自謙。你方才對我編列珠鍊之法娓娓道來,透徹入裏,已破
了我的設想,因此主客各勝一局,可謂平手。」
江璟苦笑點頭。十四兒奇道:「可你怎地一直說是我的密語?她們是姑姑的人。你也
猜到了,我原認不得姑姑手下那許多人。」
江璟道:「妳姑姑想不出這樣精細的法子。」話一出口,便知失禮,說來說去,到底
不小心罵了年渭娘一次。
十四兒臉色一沉,衣袖一拂,道:「客人請自便歇息。」轉身穿過水亭去了。
江璟啞然頓足,心說:「我又有哪裡說錯了?妳待姑姑有情,可不能自欺欺人,明知
姑姑智力不高,卻不認賬。」
※
傍晚,江璟由宮女領路,來到水亭用膳,只見十四兒也從另一方款款而來,顯然不記
恨自己暗罵年渭娘笨,止不住地驚喜交集,
又見亭畔設有爐架,兩個宮女持著鐵籤,正炙著山藥,一旁陳列三大盆菜蔬。菜蔬凝
著水滴,翠嫩誘人,燒炙山藥香氣沖天。江璟吞了吞口水,心想:「要是再有隻雞,熬上
一鍋湯,襯著這炙菜蔬和山藥入口,可有多美。」卻也知這只是妄想。
二人分別落座。十四兒向盆中一抹鮮紫色指了指:「南方快馬送來了新鮮茄子,舍下
偶得數斤,奉客一嚐。這江南的茄子,江郎想是十分熟悉了?」
江璟喜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江南,知道寺裡的大和尚經常炙茄子吃。本門的
莊叔做給大夥吃過,不用濃醬,只灑鹽些許、薄敷碎蒜,那便十分美味了。」
十四兒也不知「本門的莊叔」是何方武林高手,微微一笑,忽然似有些害羞,道:「
正是要借江郎巧手,讓小女子嚐嚐南方法子烹茄的味道。」
江璟當仁不讓,接過宮女手中鐵籤,瞥眼見到茄子尚未剖切,便指示:「將茄子縱剖
了。」離家數千里,突然有機會再近庖廚,又有十四兒在旁瞧著,他興奮之餘,更是戰戰
兢兢。拿來巾子潔手,慎重其事,深吸一口氣,串好了茄子,提起小匙,從鹽碗和蒜碟裡
分別取了作料,薄薄敷在茄子切面,接著將衣袖略為捋起,舉籤拿到火上燒烤。
十四兒專注地望著他這整套功夫,不自禁地流露期待之色。
突然間,江璟手一側,爐子冒起了幾點火星,原來茄子上的幾粒碎蒜落入了火中。十
四兒一驚,江璟忙道:「不妨事。」手腕凝力,茄子便不會翻側了。誰知又燒了一會,一
陣焦味竄出,近火的茄皮處飄出白煙。
十四兒叫道:「焦了!」江璟忙翻過茄子來,上面的碎蒜卻又焦了一小片。他進退維
谷,脊背生汗,若將茄子翻面兒,碎蒜不免毀得乾乾淨淨,若不翻面,茄皮不免全烤成焦
黑。卻沒想到只消將鐵籤往上稍稍提起,茄子熟得快,轉眼便可烤好,到時再以火焰在茄
皮輕輕一炙,即有噴香之味。
十四兒嗔道:「你其實就不懂!浪費食糧,也不念農人之苦。」
江璟叫屈:「我怎麼不念農人之苦?我自己就曾是農人。」不料這一打岔,茄子烤得
更加不成樣子。江璟手忙腳亂,嘆道:「在下決不浪費食糧。」提起鐵籤,將滾燙的焦茄
子褪下,張口吃了,口裡幾乎沒給燙出泡來,焦苦味更嗆得他滿腹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