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人物誌-安得海 第二章 風雲驟變(2)

作者: Darring (血染天使翼)   2014-09-04 16:22:57
  咸豐帝正沉浸在龍脈有傳的喜悅之中,誰知內憂外患擾亂了他的春夢。
  咸豐十年(公元一八六○年)三月,江南大營被太平軍打破。張國梁死在丹陽,清兵
大潰,蘇州、常州一帶,均告失守,繼之徽州又陷,捻軍又起,襲擾山東、湖北、安徽、
河南等省,引得咸豐日夜憂心,誰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內憂未平,外患更是迭起。英
法等亞,尋機挑釁,先在廣州發難,帶領兵船直攻黃埔炮台,兩廣總督葉名琛才能平庸,
卻又目中無人,對外軍侵略置之不理。外國兵船直開到十三洋行地面,又再攻打鳳凰山炮
台,奪下海珠炮台,快要到廣州城下了。城裡的司道大員,慌張起來,大家都跑到總督衙
門去請示,那葉名琛卻手執書卷仍是若無其事。忽然霹靂般的一聲響亮,大炮打進城來,
把城牆打得粉碎,葉名琛才害怕起來,打發人去講和。英國領事和香港總督的條件是,只
要葉名琛一個人出來講話,萬事全休。那葉名琛聽了,越發害怕,只縮著脖子,躲在廣州
城裡,不敢出來。起初還有美國領事從中調停,後來看看葉總督竟是個縮頭烏龜,也不覺
動了氣;便去聯合了法國公使噶羅,英國公使額爾金,俄國公使布恬庭,商定動武事宜,
這幾個國家公使一齊帶了兵船,開進廣州。這才把個葉名琛急得手忙腳亂起來。他一面傳
令瓊州總兵黃開廣帶了一百幾十隻釣船、紅軍船出去抵敵,一面在淨室裡擺設乩壇,扶起
乩來。葉名琛跪拜過以後,叩求神仙降壇;慢慢的果然見那乩筆動起來了,在沙盤上寫道
:「吾乃呂洞賓是也。」葉總督看了,忙又跪下去,默默禱告道:「弟子葉名琛,忝領封
圻,職守重大;夷氣甚惡,城危如卵,請祖師速顯威靈,明示機宜。」禱告已畢,那乩手
又扶出四句來道:
  十五日,聽消息;事已定,毋著急。
  葉總督見上面有十五日三字,他認做外國兵船過了十五這一天,便能退去;便大大的
放心,躲在衙門裡靜候十五日,以待外國兵自退。不想次日炮聲隆隆,煙焰四起,外國兵
破城而入,葉名琛當了俘虜。
  廣州城破,總督被擒的消息傳入京城,咸豐帝看了,不禁大怒,立刻下諭,從兩廣總
督起,所有廣州全城文武官員,一律革職;另委了兩廣總督,去和英、美、法三國的公使
講和。又委黑龍江辦事大臣,和俄國講和。這時外國所提出來的條件,卻比不得從前了。
總督大臣見條款十分厲害,不敢做主,便去奏明朝廷,咸豐帝把條款發給軍機大臣會議,
議了許多日子,也議不出一個眉目來。那四國兵將,見所求不遂,便索性開了兵船,打到
北京去。英國兵船十四隻,法國兵船六隻,美國兵船三隻,俄國兵船一隻,一齊停泊在天
津白河裡;一面又提出條件,托直隸總督譚廷襄轉奏皇上。咸豐帝便派戶部侍郎郭崇綸,
內閣學士烏爾崑泰,前去議和;英國公使見這兩個官銜上沒有全權兩字,說中國政府沒有
誠意,又說中國政府瞧他不起,便不由分說,帶回兵船,從白河直闖進大沽口去。不費吹
灰之力,占據了大沽炮台。
  咸豐帝沒奈何,便派了桂良、花沙納兩位全權欽差大臣,去和各國議和。各國提出的
條款又多又嚴。內中單講英國公使提出的條款,已有五十六條,最重要的三條;第一條,
是於舊有上海、寧波等通商五口外,加開牛莊、登州、台灣、瓊州等處;又於長江一帶,
從漢口到海州許其選擇三口,為洋商出運貨物往來之所。第二條,是洋人所帶眷屬,可長
住北京。第三條,是償還洋商虧損白銀兩百萬兩,軍費二百萬兩;付清賠款,方將廣州城
交還中國。還有修改稅則,允准傳教等條。此外法國也提出四十二條,又另索賠款一百萬
兩。這兩位欽差,也不敢自專,請命於朝廷。咸豐帝這時身體不好,常常害病;也沒有這
許多精神去對付外人,便傳諭一概允許。只令桂、花兩位欽差,會同兩江總督何桂清,親
自去查察各海口;何處宜於通商,再定稅則。四國兵船先後開離天津,到上海會齊。總算
把這樁外交案件,暫時告一個結束。
  按照議和條件,在賠款付清後,聯軍需把廣州城交還中國,如今賠款已付,聯軍竟在
廣州城裡絕無交還的意思,一位滿親王名僧格林沁的,見外國人這樣肆無忌憚,實在氣不
過,他一面上一奏折,奏參直隸總督譚廷襄,說他疏於海防,一面親自派人在大沽口修築
炮台,在海口打一道木樁,再拿鐵鏈鎖住港口。外國兵船見大沽口已有鐵鏈鎖住,便拿炮
轟斷,一百多隻兵船打進來,一萬八千聯軍直撲上岸來。僧王帶領三千勁旅,上去抵敵。
無奈外國兵營裡炮火厲害,槍彈如雨,一陣子打,可憐三千個兵,打得只剩下七個人。無
奈僧格林沁親王忙退兵到通州的張家灣地方,看看天津也保守不住了,告急的文書,雪片
似到得京裡。咸豐帝見了,憂心如焚心中一急,舊病復發。京都人心惶惶,物價飛漲。到
了八月十二日,英、法聯軍打到東郊八里橋,警報雪片似地遞入圓明園。端華、肅順等一
班大臣,惶惶萬狀。慫恿咸豐帝北狩,於是咸豐帝便令自己的弟弟恭親王奕訢留守京師,
與洋人談判,交涉有關事宜。自己竟於八月十三日早上,秘密挈帶后妃、皇子載淳等人,
倉皇逃離北京。在端華、肅順的保護下,於八月二十日抵達熱河避暑山莊。安得海自然隨
駕同行。
  咸豐皇帝途中再行傳旨,命恭親王奕訢為全權大臣,與洋人議和可便宜行事,恭親王
奕訢雖然多次和洋人交涉,無奈洋人恃強,不同意議和,洋兵直接闖入圓明園,把園中的
奇珍古玩搜取殆盡,那些搬不動、搶不走的,便縱火焚燒。這時西風又大,園裡的亭樓造
得密密層層,一霎時滿園都延燒著,只見天上飛起一片片紅雲,一百多年的建築,幾千間
殿閣,亭台樓榭,擺設的器皿什物,葬身火海,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可憐這畫棟雕樑
、金迷紙醉的圓明園,燒成了一片瓦礫場。
  直到九月九日,洋人才答應議和,議定賠償英國兵費一千二百萬兩白銀,法國算是看
著面子,只要了六百萬兩銀子,俄國人也借機勒索。至此和議告成,京城平靜下來。恭親
王便派遣載垣奏報行宮,請示咸豐皇帝回鑾日期。
  這時,咸豐帝卻因多日憂思國政,在逃往避暑山莊時,連夜奔走,又受了些風寒,病
倒了。聽到要他回京,不由長嘆一聲,萬事湧上心頭,他暗想,自祖宗開國,二百多年來
,威加海內外,四夷臣服,自我登基以來,內憂外患層出不窮,直到割地賠款,喪權辱國
有何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其實,他是害怕京城不安穩,住了三天,洋人搗亂,他還得出逃
,於是,下了一道上諭說:
  「天氣漸寒,朕擬暫緩回京,待明春再定行止。」
  咸豐帝正坐在案几前看奏折。堆積如一座小山的奏折,他一件一件地翻閱著,當看到
惠親王領銜所奏:「恭辦聖訓告竣,請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順勢伏在紫檀書案上喘氣
。來到熱河之後,咸豐帝大發起哮喘病來,此時又是發作時刻,左右的小太監都無動作,
只緊張地注視著,怕「萬歲爺」會昏厥。皇帝虛弱的太厲害,這時還不能去碰他,須等他
喘息稍定,才宜於上前服侍。三十歲的皇帝,頭上涔涔冷汗,胸前隱隱發痛,最難受的是
,雙頰潮熱,燒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著力的虛浮之感。
  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於困惑,跑惑於列祖列求,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
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憲皇帝,古往今來,如何竟
有以處理政事為至樂,每天手批章折,動輒數千言,而毫不覺得厭倦的天子?
  對於他來說,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別是那些軍報。江南未平,山東又起
,域內未弭,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邊陲的鱗甲之患,父親手裡,也不過英夷為了鴉
片逞凶,像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不獨東南半糜爛,甚至夷人內犯,進迫京師,不
得不到熱河來避難,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處境,他相信換了任何一個皇帝,都會
像他一樣,怕看那些奏報軍情的章折。
  唯有這樣自我信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這樣自己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尋
一些樂趣的心情,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喘息漸漸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準備的小太監,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
是一塊軟白的熱手巾遞到他手裡,然後進參湯和燕窩,最後是皇帝面前親近得寵的小太監
如意,捧進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邊,盒蓋揭開,裡面是金絲棗、木樨藕
、穰荔枝、杏波梨、香瓜等五樣蜜餞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裡,靠在御
座上慢慢嚼著,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懿貴妃來批本!」
  「嗻!」管宮內傳宣的小太監金環跪一跪,領旨走了。註:(口查)打不出來。
  「慢著!」等金環站定,皇帝又吩咐:「傳麗妃,東暖閣伺候。」
  等金環傳旨回到御書房,皇帝已回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接著懿貴妃到了御書房,一個
人悄悄地為皇帝批答奏折。
  她不能坐御座,側面有張專為她所設的小書桌。從御書案上將皇帝看過的奏折都移了
過來,先理一理。把那些「請聖安」的黃折子挑出來放在一邊,數一數奏事的白折子,一
共是三十二件,然後再理一遍,把沒有做下記號,須發交軍機大臣擬議的再挑了出來,那
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貴妃要不了半個時辰,因為那實在算不了一件什麼事!
  喜歡攬權的懿貴妃,因為平日常侍候皇帝處理政務的緣故,把批答奏章這個能與聞機
密的工作,拿到了手裡。對於大清的皇位,沒有誰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許一年半載,至
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歲的兒子--皇長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兒載淳,將會繼
承大統。她必須幫助兒子治理天下。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
「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而就是這簡單的一
句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只在奏折上做個記號就行了。
  記號用手指甲做。貢紙的白折子,質地鬆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
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
,就算完成了批答。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以勝任的。所以她不滿足於依舊掐
痕代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過,未作表示,而須先交軍機大臣處理的奏折,往往在
那裡面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她想了解內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
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諭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折中去細心體味。
  對於懿貴妃代批奏章一事,皇帝的親信近臣,協辦大學士,署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
大臣並執掌印鑰的肅順,一再秘密進言,說懿貴妃攬權,喜歡干預政事。肅順反對懿貴妃
是有根由的,原來他本認識懿貴妃的父親惠徵,惠徵在日,為了一點點小過節,和他極不
對味口。後來惠徵的女兒蘭兒在桐蔭深處當了秀女,便也瞧她不起。不想昨日之「蘭兒」
,竟母以子貴,不但當了貴妃,而且參與軍機大事,動手批答起外臣奏章來,忌嫉之心油
然而生。懿貴妃她清楚肅順忌恨自己,不過矛盾並開,只是各自暗地較勁。咸豐帝開始聽
到大臣勸諫懿貴妃批奏章的話,因為寵愛懿貴妃,也就當耳旁風,不以為然。
  聽得次數多了,也覺得有些不妥,無奈自己身體被掏空了,得了這個癆損病,每天又
哮喘不止,加之皇后雖穩重嫻靜,卻遇事優柔寡斷,自己的身體一天瘦弱似一天,精神一
天委瑣似一天,每天堆成小山似的奏折,不讓懿貴妃批答又讓誰來幹呢?他一時也沒得主
張。不過,他在病中,暗暗地留心懿貴妃的舉動,覺得懿貴妃仗著自己將來可以做太后,
便漸漸有些跋扈起來;有時甚至和皇后對口,不肯相讓,有時外面有奏章送進來,懿貴妃
不作商量,竟自獨斷獨行批交出去。咸豐帝心知這位懿貴妃將來是不得了的人,不得不防

  這一天懿貴妃在批閱咸豐帝留下的奏折中,見到京城的恭親王「奏請赴行宮,敬問起
居」的奏章,見咸豐皇帝不作批示,意即轉軍機處處理。哥哥有病弟弟想來探望,手足之
情,天經地義,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貴妃就已看出,這道內容簡單的奏折中,另有文章。恭親王來問起居,
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要親自來看一看皇帝的病勢,好為他自己作一個準備。也許,
恭親王還會苦諫回鑾,回京是她早就盼望的,她不願意在熱河受肅順的窩囊氣。倘若恭親
王果真諫勸生效,回到北京,有那麼多王公大臣,勛戚耆舊在,總可以想出辦法來制裁專
擅跋扈的肅順。
  想到這裡,她立刻知道了這道奏折發交軍機處以後的結果。肅順雖不是軍機大臣,但
在熱河的軍機大臣中,怡親王載垣,肅順的胞兄鄭親王端華,倚肅順為靈魂。穆蔭、匡源
、杜翰都仰他的鼻息,連資格最淺的「打簾子軍機」焦祐灜,由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
,更是肅順的提拔,這樣,他們還不是都照肅順的意思,駁了恭親王的折子?
  「亨!肅老六,你別得意!」懿貴妃這樣輕輕地自語著,便把恭親王的奏折拿在手裡
去見皇帝。
  此時,麗妃正在東暖閣裡伺奉皇上,聽得太監的奏報,特意避了開去。皇帝卻依舊躺
在炕床上,等懿貴妃跪安起來,隨即問道:「你手裡拿著誰的折子?」
  「六爺的。」宮內家人稱呼,皇帝行四,恭親王行六,所以妃嬪都稱恭親王為「六爺
」。
  皇帝不作聲,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但潮熱未退,雙頰依然是玫瑰般鮮艷的紅色,相
形之下,越顯病態。
  「皇上!這一道折子,何必發下去呢?」
  皇帝開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來想用峭冷的聲音,表示給她一個釘子碰,但
因為中氣不足,聲音低微而軟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懿貴妃越發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話,該親筆朱批。皇上
別忘了,六爺是皇上的同胞兄弟。而且……,」她略一沉吟,終於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
「他跟五爺、七爺他們,情分又不同。」
  皇帝有五個異母的弟弟,行五的奕淙,出嗣為他三叔的兒子,襲了惇親王的爵,行七
的醇郡王奕環,與皇帝以兄弟而為聯襟,他的福晉,就是懿貴妃的胞妹,行八的奕詒和行
九的奕譓,亦都是在咸豐皇帝手裡才受封的鍾郡王和孚郡王。唯有奕訢的情形特殊,當皇
帝繼承大位的同時,他便由道光帝朱筆親封為恭親王,而情分格外不同的是,咸豐皇帝十
歲喪母,一直由恭親王的生母撫育成人,所以六弟兄之中,只有他們倆如同一母所生。
  但是,因愛幾乎成仇,也正為此,這是皇帝的心病,懿貴妃偏偏要來揭穿,話說在理
上,皇帝心內懊惱,卻是無可奈何,只得退讓一步:「那,你先擱著!」
  「是!」懿貴妃說:「這道折子我另外留下,等皇上親筆來批。」
  「嗯。你跪安吧!」
  「跪安」是皇上叫人退下的一種比較婉轉的說法,然而真正的涵義,因人因地而異,
召見臣工,用這樣的說法是表示優遇,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此吩咐妃嬪,那就多少意味
著討厭她在跟前,因此懿貴妃心裡很不舒服。
  不過懿貴妃從皇帝對她的態度,對恭親王的態度,聯想到肅順的行為,尤其是聯想到
皇帝的病情,她預感到不久的將來,會有大事發生。於是她一回到自己的寢宮,就吩咐安
得海,這一段時間要放機靈一些,多注意皇上的行蹤,多觀察外面的動靜,一有消息,立
即向她報告。
  說起來,從去年八月駕到熱河避暑山莊之後,懿貴妃一面加緊對朝政的參與,熟悉政
務。另一方面對於皇帝的飲食起居,政務活動就特別關注,可以說她無時不在偵伺皇帝的
行蹤。這份差使,當然由她身邊的太監安得海擔任。自安得海跟了她。她便不再稱他為兄
弟,而是以主子的身份叫他「小安子」了。安得海是個聰明的人,眼見皇帝的病一天重似
一天,日後懿貴妃定能依靠其兒子,控制清室的權柄,所以對懿貴妃的差遣也特別盡心上
勁,差不多每天都要向她稟報外面的動靜,皇帝的行蹤,連皇帝每晚在哪裡歇息,由哪一
位嬪妃伺奉,他都打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懿貴妃。
  咸豐皇帝的身體一天差似一天,自萬壽節鬧肚子後就一直臥床不起,皇后的生日,他
勉強支撐著出來看戲,儘管他生平十分喜歡聽戲,又是皇后的生日,但仍只看了一曲,就
坐不住回寢宮了。安得海知道情況有變,不等懿貴妃吩咐,就偷偷溜到東暖閣來探視動靜

  躲在暗處的安得海,看見肅順把欒太醫悄悄找到僻靜處問話:「你看,皇上這樣子,
到底還能拖多久?」肅順率直地說,「你實話實說,不必怕忌諱。」
  「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緊。」
  「可是這個樣子怎麼成呢?」肅順憂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上吩咐。起
碼總得讓人有說幾句話的精神嘛!」
  「這個……,」欒太醫慢吞吞地說,「也許有辦法。」
  「有辦法就行。你快想辦法吧!」
  於是欒太醫又開了藥方,並且親自到御藥房去撿了藥,親手放入藥罐,濃濃地煎了一
小碗,由肅順親自捧到御榻前供皇帝服用。
  果然,這服藥極有效驗,萎靡僵臥的皇帝,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把他扶了起來
,靠床坐著,吩咐肅順宣召親王及軍機大臣進見。
  以惠親王綿愉為首,一個個悄悄地進了東暖閣,排好班次,磕頭請安,發言的卻仍是
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親王,用沒有表情的聲音說道:「皇上請寬心靜養!」
  「五叔!」皇帝吃力地說,「我怕就是這兩天了。」
  一句話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發出哭聲的。皇帝枯疲的臉上,也掉落兩滴晶瑩的
淚珠,這一下欷覷之聲越發此起彼落,肅順厲聲喝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惹皇上傷心?

  這一喝,欷覷之聲,慢慢止住。肅順便膝行向前一步,磕頭說道:「請皇上早定大計
,以安人心。人心一定,聖慮自寬,這樣慢慢調養,一定可以康復。」
  皇帝點點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宗社大計,早定為宜。本朝雖無立儲之制,現在
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勢,惠親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復誦一遍,表示奉詔:「是!大阿哥為皇
太子。」她夢寐以求的不就是當太后嗎?兒子當了太子,咸豐帝看架勢,也就這兩三天的
光陰,到時太子就是新皇帝,主子當然就是太后,我得馬上去告訴這個喜訊。於是吩咐同
來的另一個小太監安吉繼續在這裡觀察動靜,他去報信。
  安得海匆匆忙忙來到懿貴妃的寢宮,跪了安一起來便說:
  「主子大喜!」
  懿貴妃見安得海不在皇帝那裡聽動靜,而是慌慌張張跑回來,沒頭沒腦給她道喜,不
免有些詫異,問道:
  「什麼喜啊?」
  「大阿哥封為皇太子,」安得海掉了句文:「主子便貴為國母了!」
  「哼!」懿貴妃報以冷笑。
  一聽見她的冷笑,安得海背脊上就會無緣無故地發冷。他原以為懿貴妃聽到這個喜訊
,準是高興,自己也能得點賞賜,不成想主子竟是這副神態,他摸不著頭腦。再看看懿貴
妃,她一張黃黃的臉,失血的嘴唇,知道主子這幾天從未好好休息,一方面是有些心疼,
另一方面又想進一步是聽一下主子的虛實,便又跪下來說道:
  「主子千萬要保重!大阿哥年紀還小,全得仗著主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
主子手裡。」
  「咄,」懿貴妃喝道:「你懂得什麼?少胡說八道!」
  稍事停頓,懿貴妃又對安得海說道:
  「你趕緊再去前邊,觀看動靜,不是什麼特別大的事情,不要來回跑,否則誤了大事
,小心你的腦袋!」
  「嗻!」安得海答應一聲,轉身就出去了。
  等安得海再回到東暖閣,所見到的情形大吃一驚,只見肅順命人抬來几案,備了丹毫
,要請皇帝寫東西。只見皇帝握著筆的時,不住的發抖,久久不能落筆便頹然擲筆。
  皇帝不能寫,肅順便讓軍機大臣杜翰代筆,時間不長,就將寫好的東西先捧交給最資
深的軍機大臣穆蔭,穆蔭轉交御前大臣肅順,肅順拿起來先極快地看了一遍,以深為滿意
的表情隨即把它放在皇帝身邊的几案上,並且親自捧了仙鶴形的金燭台,照映著皇帝看那
兩個文件。
  「念給大家聽聽吧!」
  「是」。肅順放下燭台,把那兩道手諭,交給穆蔭,然後自己也歸班跪聽。
  穆蔭捧著上諭,面南而立,朗然念道:「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特諭」。又念第二
道:「皇長子載淳現為皇太子,著派載垣、端華、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灜盡心
輔弼,贊襄一切政務。特諭。」
  安得海在「贊襄一切政務」的大臣名單中沒有聽到恭親王奕訢的名字,大吃一驚,心
中想這肯定是肅順搞的鬼,恭親王與咸豐帝是同胞兄弟,現在京城,「便宜行事」,撐著
半壁江山,咸豐帝臨危托孤,竟排斥了恭親王,可能嗎?他再看看咸豐皇帝,眼睛盯著那
張上諭,發了半天的楞,不置可否,正在凝神之際,肅順又喊一聲:「皇上!」
  咸豐帝吃力地抬起頭,看了肅順一眼,又用眼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大臣們都屏住氣息
,靜靜地看著皇上,他環視一周之後,微微點點頭。安得海看得出來,那是個很不情願的
樣子。他顧不得許多,叮嚀安吉幾句,又回去稟報懿貴妃。
  一盞孤燈下的懿貴妃,靜靜地聽著安得海的稟報。大阿哥被立為皇太子,自然不是新
聞,而顧命大臣沒有恭親王的名字雖在意料之中,卻仍不能不使她震動!事情擺明了以後
,前因後果不得不動作一番估量。皇帝的末命如此,表示他至死對恭親王不諒解,同胞手
足何至於這樣子猜嫌,擰成這麼個死都解不開的結?這自然是肅順的挑撥離間!
  一想到此,懿貴妃頓覺不寒而慄。都說肅順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發現他還有極其陰
狠的一面。這使她很快地想到這幾天的情形,肅順處處抬舉皇后,已明顯地表示出來,他
將來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於那位忠厚老實的太后,去抓住年幼無知的皇帝,口銜天憲,
予取予求!「哼!」懿貴妃咬著牙冷笑,「肅老六,你別作夢!」
  懿貴妃決心要與肅順鬥一鬥,她越是心裡惱恨,倒越冷靜,心裡的事連安得海面前都
不說一句,覺得安得海是個太監,大事不能出頭,如今唯一能作為幫手的只有皇后,「對
!要依靠皇后這塊招牌。」
  於是吩咐安得海:「走,我們找皇后去!」她決心去找皇后商量對策。
  皇帝病成這個樣子,皇后也是整夜未睡,一見懿貴妃來了,更是淚流不止,懿貴妃此
次來見皇后,不是雙雙來掉淚的,雖然也是紅著眼圈,但是顯格外剛強,一進皇后寢宮,
她就吩咐宮女雙喜:「這兒有我伺候皇后,你們到外面待著去吧!沒有事兒別進來。」
  「對了!」懿貴妃嘉許她知機識竅:「你小心當差吧!將來有你的好處。」
  等雙喜一走,懿貴妃親自關上門,絞了把熱手巾,遞到皇后手裡,心亂如麻的皇后,
也正有許多話想跟懿貴妃商議,但心裡塞滿了大大小小,無數待決的事件,卻不知從何說
起?擦乾了眼淚,怔怔地愣了半天,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煩,驀地裡又捶著妝台哭了起
來,一面哭,一面說:「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貴妃扶著她的手臂說,「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把人的心
都哭亂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們再慢慢兒商量做法。」
  「我有什麼主意?」皇后拭著淚哭著說:「還不是他們怎麼說,咱們怎麼聽。」
  「不!」懿貴妃斷然決然地說,「皇后千萬別存著這個想法。權柄絕不能下移,這是
祖宗的家法。」
  說到這個大題目,不由得讓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問,「又是『贊襄
政務』,又是軍機大臣,他們要作主,咱們拿什麼跟他們駁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親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紀大小,要皇帝說了才算。」
  「啊!」皇后彷彿有所意會了,但一時還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將來辦事,
總得有個規矩,率中宮去省視皇帝的病,在皇上面前,也許有個說法。」
  「也好。」
  后妃不與外臣相見,所以皇帝的病,他們只能聽太監的報告,等閑無法探視。這天早
晨,是皇后特意叫陳勝文與六額駙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迴避,容后妃與皇帝去見可能
是最後的一面。
  皇后和懿貴妃趕到東暖閣煙波致爽殿,御前大臣們都在殿外,站得遠遠的。皇后進入
皇帝的病榻前,只知道流淚什麼話也不說,懿貴妃見皇后不言語,自己又不好搶先開口,
靜臥在病榻上的皇上聽到有啼泣聲微微睜雙眼,見一后一妃跪在跟前流淚,心中雖有千言
萬語,此時也無從說起。
  「這個給你!」皇帝氣息微弱地說,伸出顫巍的一隻手,把一個蜀錦小囊,遞給皇后
。懿貴妃知道,那是乾隆朝傳下來,皇帝常佩在身邊的一枚長方小黃印,上面刻的陽文「
御賞」二字。
  皇后雙手接了過來,強忍著眼淚說了句:「給皇上謝恩。」
  「蘭兒呢?」
  「在這兒。」皇后把身子偏著,向懿貴妃(口努)一(口努)嘴,示意她答應,同時
跪到前面來。註:括號內的字打不出來,怎麼那麼多打不出來的字…
  「蘭兒在!」懿貴妃站了起來,順手拿著拜墊,跪向前面,雙手撫著御榻,把頭低了
下去,鼻子裡息率息率地作響。
  皇帝緩緩地轉過臉來,看了她一下,又把視線移開,他那失神的眼中,忽然有了異樣
複雜的表情,是追憶往日和感嘆眼前的綜合,不辨其為愛為恨,為恩為怨?
  「唉!」皇帝的聲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啞了,「我不知道跟你說些什麼好。」
  聽得這一句話,懿貴妃哭了出來,哭聲中有委屈,彷彿在說,到今日之下,皇帝對她
還懷著成見,而辯解的時間已經沒有了,這份委屈將永遠不可能消釋伸張。
  就這時,皇帝伸手到枕下摸索著,抖顫乏力,好久都摸不著什麼東西。於是,皇后站
了起來,俯首枕邊,低聲問道:「皇上要什麼?」
  「『同道堂』的那顆卬。」
  皇后探到枕下,一摸就摸出來了,交到皇帝手裡,他捏了一下,又塞回皇后手裡。
  「給蘭兒!」
  這一下,懿貴妃的剛低下去的哭聲,突然又高了起來,就像多年打入冷宮,忽聞傳旨
召幸一樣,悲喜激動,萬千感慨,一齊化作熱淚!又想到幾年負屈受氣,終於有了獲得諒
解尊重的一刻,但這一刻卻是最後的一刻,從此幽明異途,人天又隔,要想重溫那些玉笑
珠香的溫馨日子,唯有來生。轉念到此,才真的是悲從中來,把御榻枕旁哭濕了一大片。
  這樣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頓著足,著急地說:「你別哭了,行不行?快
把印接了過去,給皇上磕頭!」
  「是!」懿貴妃抹抹眼淚,雙手從皇后手裡接過了那一枚一寸見方,陽文大篆「同道
堂」三字的漢玉印,趴在地上給皇帝嗑了個響頭。
  「起來,蘭兒!」皇帝又說,「我還有話。」
  「是!」懿貴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臉地看著皇帝。
  「我只有一句話,要尊重皇后。」
  「我記在心裡。」懿貴妃又說:「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
  這是還有話跟皇后說。懿貴妃極其關切這一點,但絕無法逗留偷聽,只好一步一回頭
地退了出來。等出了東暖閣,遙遙望見在遠處廓下的肅順和景壽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
想到御賜的玉印,正好用來示威,於是故意站在光線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
在胸前。這是個頗為鄭重罕見的姿態,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肅順的注意。
  就這樣站了不多會,皇后紅著眼圈也退了出來,兩宮的太監、宮女紛紛圍了上來,簇
擁著她們倆回到中宮。
  懿貴妃想到一道緊要手續,隨即把皇后宮裡的首領太監喊了上來。
  「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懿貴妃很鄭重的向皇后宮裡的首領太監說,「剛才
皇上召皇后和我,親賜兩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賞』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
問一問煙波致爽殿的首領太監馬業,他知道不知道這回事兒?要是不知道,你先把這一段
兒告訴他,叫他『記檔』!」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領太監記下來,交敬事房收存,稱為「日記檔」,那當然是
極重要的文獻,所以首領太監記檔十分慎重,倘非皇帝朱諭或口傳,便須太監親眼目擊,
確有根據,方始下筆。當時皇帝召見賜印,東暖閣中只有兩名小太監,懿貴妃怕他們不了
解此事的關係重大,不曾告訴馬業,以致漏記,因而特意作一番囑咐。
  接著,懿貴妃辭別皇后,回到自己宮裡休息。多少天來的哀愁鬱結,這時候算是減輕
了許多,全由於這方印的緣故。她要在御賜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這方印是完全屬於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開始,列朝皇帝都像文人雅
士那樣,喜歡取一個書齋的名字,作為別號。嘉慶是「繼德堂」、道光是「慎德堂」、當
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兩處,一處在「西六宮」的咸福宮後面,一處在圓明園「九洲清晏」。去年
八月初八一,皇帝就是在圓明園的同道堂進了早膳以後,倉皇離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別,
圓明園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還京城!
  這不過是一年間的事,誰想得到這一年的變化是這麼厲害!懿貴妃心想,一年以前,
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成為太后而居然會有這樣的事!莫非天意?
  她是永遠朝前看的一個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負。於是精神抖擻的想在御賜的玉
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這樣叨念著,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語:志同道合。這不就是說
自己與皇后嗎?兩位太后同心協力,撫養幼主,治理國事!
  不錯,皇帝賜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這也足見得皇帝把她看得與皇后一樣尊貴。
想到這一點,懿貴妃深感安慰。
  夜涼如水,人倦欲眠,忽然東暖閣的首領太監馬業匆匆奔出來,驚惶地喊道:「皇太
子,皇太子!」
  這是讓皇太子去送終。喚醒穿著袍褂,被摟在張文亮懷裡睡著的皇太子,趕到東暖閣
,皇帝已經「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無聲息,肅順點了根安息香
,湊到皇帝鼻孔下,去試探可還有呼吸?
  那支香依舊筆直的一道煙,絲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響,肅順便探手到皇帝胸前,一摸
已經冰涼,隨即雙淚直流,一頓足痛哭失聲。
  殿裡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淒淒慘慘的情緒裡,蓄勢已久,肅順哭這一
聲,就像放了一個號炮,頓時齊聲響應,號哭震天--而皇太子卻是嚇得哭的。
  國有大喪,好比「天崩地裂」,所以舉哀不必顧忌,那哭的樣子,講究是如喪考妣的
「躄踊」,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著,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
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這樣由煙波致爽殿一路哭過去,
裡到后妃寢宮,外到宮門朝房,別院離宮三十六,那一片哭聲,驚得池底游魚亂竄,枝頭
宿鳥高飛。
  王公大臣的哭聲說停就停止了,顧命八大臣尤其需要節哀來辦大事,他們就在煙波致
爽殿後面,找了一間空屋,暫時作為發號施令的樞機之地。
  內務府的司員,敬事房及各重要處所的首領太監,包括安得海在內,幾乎都趕到,靜
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者是打探消息,遙遙望去,只見肅順一個人在那裡指手劃腳的發號
施令。
  「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呢?」
  肅順這一問,立刻便有人遞相傳呼:「肅中堂傳陳勝文!」
  「陳勝文在!」他高聲答應著,折簾進屋,先請了安,垂手肅立,望著肅順。
  「馬上傳各處摘纓子!」
  凡遇國喪,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紅纓子摘掉,陳勝文答道:「回肅中堂
,已經傳了。」
  「好!」肅順接著又說,「從今天起,皇后稱皇太后,皇太子稱皇上。」
  「是!」陳勝文躊躇了一下,覺得有句話非問不可,「請肅中堂的示,懿貴妃可是稱
懿貴太妃?」
  「當然!」肅順答得極其乾脆,彷彿這一問,純屬多餘。
  站在一旁的安得海,一聽這話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對自己說:「糟了,糟了!」什麼
糟了?安得海聽肅順讓喊他們主子為「懿貴太妃」,那就是說,兒子當了皇帝,她卻還是
貴妃,不是太后!「母以子貴」這是懿貴妃早晚都盼的一天,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她除了
自己囑咐小皇帝跟前的太監張文亮之外,還讓安得海隨時提醒張文亮,要張文亮讓皇太子
在咸豐帝咽氣之前那一刻,親口向他阿瑪請求「封額娘做太后!」如今肅順這樣說,是小
皇帝沒有請求,還是張文亮忘了提醒,抑或是肅順搞的鬼!不管怎樣,得趕快去報告自己
的主子。安得海三步併作兩步回到懿貴妃寢宮,向她報告了這個令人不愉快的消息。
  懿貴妃聽到後,倒顯得相當冷靜。她沒有責怪安得海辦事不周,也沒有埋怨兒子不爭
氣,或者指責張文亮不該沒有及時提醒。她心裡明白,這完全是肅順搞的鬼,這一著似乎
在她的意料之中,因此聽完安得海的報告,她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一句話也沒有說。
  第二天,皇太后讓張文亮擁著小皇帝為懿貴太妃請安,走到寢宮前,被安得海擋住,
說:「太妃病了,剛睡著!」
  張文亮也明白懿貴太妃「生病」的原因,不願意自討沒趣,擁著小皇帝走了。
  懿貴太妃一直打算著,要與皇后同日並尊為皇太后,因為兒子做了皇帝,生母自然是
太后,可到了此刻卻還要以太妃的身份朝見太后,無論如何於心不甘!但是,大喪禮之中
,有許多地方,必須與太后一起露面不可,怎麼辦?安得海心裡也明白,懿貴太妃一天不
封為太后,就一天不願意與另一位太后見面,不如讓主子裝病,看看情勢。便說:「主子
身子不舒服,就躺著多休息,奴才去稟告皇太后,有事讓太后擔當著。」
  「對,我就來個托病不出!」安得海一句話提醒了懿貴太妃,「你也不必去稟報,只
到那邊探探消息就行了。」
  就在這時候,敬事房通知:按冊領白布,趕製孝服。安得海帶人去領了下來,安排好
了以後,就轉到太后宮裡去觀察風色。
  太后宮裡人多,做孝衣做十分熱鬧,安得海探頭望了一下,不想正遇見太后,連忙跪
了下來請安。
  「有事嗎?」太后問道。
  不能說沒有事,沒有事跑來幹什麼?安得海只得答道:「奴才有話,啟奏太后。」
  「你就在這兒說吧!」
  「奴才主子吩咐奴才,說大行皇帝駕崩,太后一定傷心得了不得!奴才主子急著要來
問安,無奈奴才主子,也是因為出了大事,一急一痛,胃氣肝氣全發了,躺在床上動不了
,心裡著急得很,叫奴才來看一看。奴才主子又說,倘或太后問起,就讓奴才代奏:現在
裡外大事,全得仰仗太后,務必請太后節哀,好把大局給維持住。」
  安得海瞪著眼說瞎話,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有時圓不上謊,就靠他老臉皮厚
,裝得像真的一樣。但此刻這番謊言,卻編得極其高明,既掩飾了自己的來意,也替懿貴
太妃裝了病,又面面俱到,一絲不漏,而且措詞婉轉誠懇,使得「可欺其以方」的太后,
大為感動。
  於是太后蹙眉問道:「我也聽說你主子人不舒服,不知道病犯得這麼厲害!傳了太醫
沒有?」
  「奴才主子不叫傳!說這會兒裡裡外外全在忙著大行皇帝的大事,別給他們添麻煩吧
!」安得海略停了一下又說:「奴才主子這個病,診脈吃藥,全不管用,只要安安靜靜歇
著,一天半天,自然會好了。」
  「既然這麼著,回頭給大行皇帝奠酒,她就不用出來了。」皇后接著又吩咐,「你回
去傳我的話,讓你主子好好兒保養,索性等明兒個大行皇帝大殮,再來行禮吧!」
  其時已近午刻,太后照預定的安排,傳諭各宮妃嬪齊集,到煙波致爽殿去為大行皇帝
奠酒。於是二十歲出頭的一群妃嬪,一個個抹著眼淚,來到中宮,準備去為大行皇帝奠酒
。懿貴妃是奉皇太后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麗妃也久久不到,一問宮女,說她服毒殉君
,雖被救過來,也躺在床上不能動。無奈只好由她去,皇太后領著其他妃嬪去奠祭。
  奠祭大行皇帝回來,皇太后覺得十分疲倦,更覺得心煩,平日能夠商量點事情的,一
個是懿貴妃,一個是麗妃,如今卻一個病,另一個服了毒,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本想
躺下稍事休息一會,宮女雙喜忽又報告:
  「肅中堂他們來了,說有許多大事,要見太后回奏。」
  沒法子,見就見吧。他們來見太后有兩件事啟奏,一是請示核准哀詔的內容,二是派
定恭理喪儀大臣的名單。順便肅順又啟奏了幾件其他瑣事,皇太后第一次遇到要自己單獨
處弄這麼多大事,她簡直有點摸不著頭緒,心中想著,要是有懿貴妃在身旁就好了。但本
朝家法,除了太后偶爾可以垂詢國事以外,任何宮眷不得干預政務,更莫說召見大臣。要
懿貴太妃一起問政,除非她也是太后的身份。
  一想到此,她馬上意識到:懿貴太妃生病,是不是與這事有關?不管怎麼說,她本來
就該是太后,我倒把這事給疏忽了,於是連忙說:
  「肅順,我想起一件事來,皇帝已經即位,懿貴太妃的封號,怎麼說呢?」
  肅順是有意貶低懿貴太妃,如今見皇太后問起,沒有辦法,就推說:「按本朝的家法
,也是母以子貴,懿貴太妃應該尊為太后,不過,那得皇上親封才行。」
  「這好辦!我讓皇帝親口跟你們說一聲好了。」
  肅順沒想到太后如此圍護懿貴太妃,而且還如此性急,真要像太后所說,自己貶低懿
貴妃的一招就失效了,於是他又作最後的掙扎,趕緊答道:「回奏太后,懿貴太妃尊為太
后,雖是照例辦理,可到底是件大事!臣的意思,最好在明天大行皇帝大殮之前,請皇上
當著王公大臣,御口親封,這才顯得鄭重。」
  皇太后沒有識破肅順的用意,明由皇帝當眾御封自己的生母--懿貴太妃為皇太后,
這就比現在的皇太后晚一天稱太后,雖只有一天之隔,卻有一先一後之分,照樣達到了貶
低懿貴太妃的目的。心說明天就明天吧,就「依議」了。
  兩宮並尊,卻不是同一天,懿貴太妃硬是晚一天才當上太后,這第一個回合肅順勝了
。心地寬厚的皇太后哪裡知道其中的奧秘。懿貴太妃心裡卻是亮亮的。一封她為太后,心
裡便說:「肅順,你別得意,咱們走著瞧!」
  懿貴太妃封為太后之後,兩宮太后一個住在東暖閣,稱為「東太后」,懿貴太妃受封
後住在「西暖閣」人們習慣稱她為「西太后」或「西面的」。
  西太后一受封,東太后就到西太后這裡祝賀,兩姐妹在一起閑談。東太后說:「妹妹
,現在肅六(肅順排行第六)他們回話時,我有好多聽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西太后問:「太后既聽不明白,可又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他們說什麼,我們答應他們就是!」
  「太后還不明白,這肅六耍的奸!」西太后從牙縫裡道出來這一句話,「他是有意讓
太后聽不明白,才好隨著他的心思蒙蔽。」
  「那該怎麼辦?」東太后顯得有些無可奈何。
  「我先請太后告訴我,大行皇帝給那兩個印,太后說是什麼意思?」
  「那自然是想到,你的身份跟我一樣,所以只有你我,才各人有一個印。」
  「太后見得極是。不過,給我那個『同道堂』的印,我敢說,大行皇帝的意思,就是
要讓我跟太后一能治理大政。」
  太后深深點頭:「說得是!妹妹,這一說,你更得好好兒幫著我了。」
  西太后報以短暫的沉默,她是不承認那個「幫」字的意思--兩宮同尊,無所謂誰幫
誰!當然,東太后不會明白她的這種深刻微妙的態度的。
  「以後咱們姊妹一起見肅六他們,你多費點兒心,仔細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光是見一見面,聽一聽他們的話,那可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當然了」東太后趕緊補充,「也不能光是聽著,他們有不對的,咱們也該說給他們
知道。」
  西太后比她說得更快:「他們要是不聽呢?」
  「這……」東太后遲疑地,「他們不敢吧?」
  「太后,你太忠厚,他們那些個花樣,我說了你也不會信。可有一件,」西太后考慮
了一下問道:「『上諭』、『廷寄』,見了面就發了,倘有不妥之處,先帝在日,是可以
朱筆改的,現在皇帝年齡尚小,太后,你動得了筆嗎?」
  這似乎是有意揭短處,東太后微感不快,略略漲紅了臉,搖著頭說:「我不成,你能
行嗎?」
  對於東太后的這句回敬,西太后也不在意,而是泰然自若地回答:「我也不成。」略
為停頓了一會,她又說:「可毛病就在這兒,說說給他們要改,他們不改,陽奉陰違地發
了出去,這個責任算誰的?」
  「對啊!」東太后馬上又完全贊成西太后的見解了,「這不可不防。你有主意就說吧
!」
  「不是有先帝御賜的兩顆印在咱們手裡嗎?這就好辦了……。」
  「啊!」東太后忽然變得精明,「一點不錯,不餐是上諭還是廷寄,非得咱們蓋了印
才算。」
  「還有,放缺也得這麼辦。」西太后進一步作了規定:「太后的那顆『御賞』印,蓋
在起頭,我那顆『同道堂』印蓋在末尾。兩顆印少一顆也不行。太后,你看這麼辦,可使
得?」
  「使得,使得!」
  當兩宮太后向顧命八大臣提出以鈐印作為諭旨曾經過目的憑證的辦法時,開始肅順怎
麼也不答應。他表示,兩位太后只能鈐印,不能更易諭旨的內容,而且各衙門所上奏折,
不必先呈兩宮太后閱覽。要照這樣子辦,兩宮問政,是有名無實,兩太后堅持不可。在兩
太后執意堅持下,肅順作了讓步,他認為兩位女流之輩,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才具,包括秀
女出身的西太后,也就仗著先帝寵幸看了幾天奏章,如今沾了兒子的光,做了太后,又有
多大能耐!能夠治大政,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什麼花樣來!也就同意了
兩宮太后的主張。不管肅順怎麼想,這第二個回合他是輸了,輸掉了這一著,讓西太后有
了實際處理政務的權力。
  當然,兩太后也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作聰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上不僅相安無事,
甚至可說是意見頗為融治,但一到了關鍵問題、關鍵時刻,雙方就劍拔弩張了!
  起初有兩件事,兩宮太后雖不滿意,但都忍了。
  第一件事小皇帝在先帝靈柩前即位之後,八大顧命臣絕口不提奉先帝梓宮回京的事,
而是借口穩定物價,急匆匆定下「祺祥」的新年號,並趕製銅板,發行新幣。兩宮太后由
了他們。
  第二件事是向外放缺,作人事安排。本來是抽籤放缺,可肅順將幾個關鍵位置留著安
排私黨,借抽籤放缺的機會塞進了私黨,兩宮太后考慮到現在熱河行宮,在八大顧命臣的
控制之下,好在不是朝中關節的位置,也只銘記在心,由他們幹了。
  可有一件事,激化了兩宮太后與肅順等八大顧命臣的矛盾。
  這天內奏事處遞上來一個黃匣子,兩太后打開一看,第一道奏折,具銜「山東道督察
御史」董元醇,西太后以為是糾彈失職官員的內容,看了數行,不禁瞿然動容。原來奏章
是勸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以防權臣左右朝政。垂簾聽政,兩太后早就想這件事,可這
一來不合祖制,二來現在處於熱河行宮,在八大顧命臣的卵翼之下,沒有幫手,孤兒寡母
難敵他們八個。總之時機不成熟,不好過早提出來。但她想倘若將這份奏章發下去,讓軍
機處隨意作了處理,便堵住了別的大臣重議此事的言路。於是動用「留中」不發的特權。
將董元醇的奏章「留中」了。肅順見董元醇的奏章送上去被留下了,竟不顧清室祖制,公
然派人到後宮索要。兩宮太后見他們如此無禮心中十分不悅。如今見事已公開,不如讓他
們顧命臣「寫旨來議」,即乾脆讓他們表明對「垂簾聽政」的態度。肅順領著顧命臣寫的
「旨」,不但痛斥董元醇違背祖制,妄議「垂簾」居心不良,而且借小皇帝的口氣,在「
旨」中指責兩宮太后干預朝政,影響政務。一看肅順等人寫的「聖旨」,兩宮太后當然十
分氣惱,便召問八大顧命臣是何用意,肅順等人一上得殿來,不顧君臣之禮,態度十分蠻
橫,大聲吵鬧,竟把依偎在東太后懷裡的小皇帝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同時還連濕了褲
子,兩宮太后見肅順等人如此驕橫,如果不另想良策,不但朝政將落於他人之手,而且孤
兒寡母的性命也難免有不測。此時便想到了在京城的恭親王。
  恭親王遠在京城,而熱河行宮到處都是肅順安插的耳目、暗探,連兩宮太后商量事情
,有時都得借觀魚賞花的機會,兩人扒在金魚缸邊講話,如何才能把信息傳到京城裡,西
太后有些犯愁。
  「主子連日愁悶,莫非是為了無法與京城恭王爺聯繫?」安得海知道肅順咆哮殿堂的
事之後,一連兩天觀察西太后的動靜,見她很少言語,且食欲大減,便小心翼翼地問道。
  西太后說道:
  「一點不差,正是為此。想與京城恭王聯繫但苦於肅順等人監視甚嚴,稍有疏露,反
而會誤了大事。」
  安得海說:
  「奴才願意捨命前往京城。」
  西太后道:
  「你雖有一片忠君之心,但你離不開避暑山莊,因為你太扎眼了,你偷偷出去,過不
去五十里,便要被他們抓回來,到那時一切都完了。」
  安得海笑道:
  「主子您可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難道就忘了苦肉計了。當年三國時,曹操帶領八
十三萬人馬,兵紮在長江。周瑜周公瑛才七萬人馬,但周瑜用了苦肉計,都騙過了曹操。
以曹操這等奸詐尚且被這條計瞞過了,這個肅順又算得了什麼?」
  安得海對三國演義可算是研究的頗透。當年伺奉奕(言寧)四皇子,摘得其中一計,
幫助奕(言寧)度過了難關,為以後當皇帝打了基礎,如今他又想用三國中的「苦肉計」
為西太后排憂。
  西太后聽安得海一說,倒真的覺得眼睛一亮說:
  「此計好倒是好,只是要苦了你了。」
  安得海便雙膝著地,跪在西太后面前,說道:
  「為了太后,為了大清江山,奴才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受點苦又算什麼。」他一邊說
一邊還擠出眼淚,顯示出他的忠誠。
  西太后連忙拉起安得海,說道:
  「小安子,難著你如此忠誠,事成之後,我一定忘不了你的好處。」
作者: iiooiioou (愛幻想的O宅)   2014-09-04 20:23:00
作者: perigee (何如當初不相識)   2014-09-04 20:27:00
好看! 都想去買書了
作者: jackjack0040 (小肥肥)   2014-09-05 11:49:00
原來當初慈禧要鬥的人更壞…搞得西太后日後變得更壞
作者: gametv (期待著今天)   2014-09-05 13:11:00
推!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