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搬離首爾的公寓那天，傳了張房子的照片給我，順道附上哭泣的表情，加在一句話之後。
「真的是最後一次了，wuri（我們）家。」他說。
韓國人總愛在說話時，加入wuri，意思是「我們」，同時也等於「我」。這代表一種話者與聽者之間親密的連結。於是他們常說，我們國家、我們家小貓、我們弟弟、我們大韓民國、我們jeongyeong、我們、我們……我沒問他的，是當你說出的那個「我們家」，你所想的，是與我表示親暱的「我的家」，還是真正我所期待的認知裡，那個只有你和我的「我們家」？
他搬離首爾了。
我算過距離，二十五公里，比我原本在台北住著的海山站，到南港展覽館的距離，還要更遠一點。我算過時間，一個小時又十分鐘，從總長四小時又二十分鐘的七十三個站數的地鐵一號線其中一個站朝他而去，跨越首爾與京畿道，抵達另一個離我更遠，恍如另一個國度的城市。
他對我說，待下來吧，學好韓文，找個會發給你簽證的公司，一起生活吧。
當生活逐漸流於形式，一點一滴地消耗生命最後的氧氣，卻絲毫不察。而我，在和他過了三個多月似是而非的日子後，有天驚醒，問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不重要。他說。我已經過了那個會惦記這種事情的年紀了。
哪種事情？我問。
你在想著的事。他回答。
他離開首爾了。
我告訴他，「我們家」還在，就在距離他二十五公里外的首爾東大門區，某間民房、一樓、一號房這裡。
嗯，我們家。他說。
他在搬家前，在頂樓留了一箱東西給我，是他用不到的東西、生活器皿、家電，還有我之前跟他去超市買的一大袋爆米花。
我說，裡面會有你寫給我的卡片嗎？
他說，沒有，但是有一張超市的禮物卡，還有一箱微波飯、一個熱水壺、一個煮飯鍋。感冒的時候不要用鍋子煮水，倒出來的時候很危險。
我打斷他，我從來都沒有打翻過。
他略過我的話，自顧自地說，要我多吃飯，順道傳了飯鍋的使用說明給我，然後，然後，有看到那個隱形眼鏡盒嗎？
有。
那是我的，就放在你家吧。他說。
忽然想起朋友之前轉貼的一個動態，當你碰到一個人，或是到了一個新的環境，腦中卻不自覺地浮現和他分離的畫面，這代表了什麼？
是預言？還是熟稔的舊聞？從開始就看到盡頭的感覺，是什麼？
最近總是無來由地哭泣，反覆和他練習著相處，並越來越熟悉自己與他的樣貌。我已經回不去了，而我也不想回去，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神，祂會怎樣看待現在如螻蟻渺小，側著身，試圖閃過命運目光的我。
好晚了。他說。明天見吧。
他搬離首爾了。
我算過去距離，從更近的地方過去只要四十分鐘，而他在等待，同時前行，如同我朝他走去那樣地他向我緩步而來，這麼遠，也這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