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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納粹是什麼?——從庸常到屠殺實驗場
鳴人選書 11 Jun, 2018 文:黃哲翰,《轉角國際》專欄作者。
我們正處於全球化的歷史高峰。週期性金融崩潰、貧富差距極端化、氣候變遷、資源逐漸
枯竭、大規模遷徙流亡、族群衝突……等危機,也以史無前例的規模衝擊著人們的認知。
危機所引發的反應,讓近年來全球政治氣氛丕變——就在「歷史終結」的三十年後,歷史
的鐘擺再度傾向支持威權人格、劃清族群界線、乃至於拉起貿易壁壘。
人們對自由民主、資本主義、科技進步的樂觀一夕之間變色,「生存競爭」這個赤裸原始
的課題則又逐漸浮上檯面。人類可能因此走向下一場大戰與屠殺,這個想像已不再只能是
虛構情節了。不少時事觀察者都察覺到某種既視感:當前的處境,彷彿就是二戰前夕的翻
版。近年來快速席捲歐美民主國家的右翼民粹勢力,更讓人聯想到當年歐洲各國的法西斯
主義和德國的納粹。
但是在憂心的同時,人們也不免自問:這樣的類比是恰當的嗎?
相較於80年前,現今的國家作為一部治理機器,效能已大幅縮減,並普遍將更多的權力讓
渡給企業財團、遊說團體、公民組織、甚至網路社群。過去一套一套的政治意識型態,對
於現今群眾而言,也失去了吸引力;事實上,當前風行的右翼民粹,與當年的法西斯和納
粹之間的關鍵差異就在於,前者避免了一切極端化的大型政治計畫,始終都訴諸鬆散的、
甚至前後不一致的直覺判斷。
有鑑於此,當我們把二戰具體地關連到當前脈絡時,它往往又顯得過於不現實,以致於讓
我們困惑:對二戰前夕的既視感,是否只是戰後「反省文化」的過敏反應?
納粹屠殺的刻板印象
追根究柢,這個困惑源自人們長久以來對二戰大屠殺的刻板印象:納粹德國透過精密的計
畫,對領地進行全面控制,對外侵略的同時也對內屠殺。因此人們便以為,形成大屠殺機
制的關鍵因素是:一個高效能的國家威權,宣傳極端的種族偏見,並運用極致冷酷的科學
理性來進行種族清洗——在今天,這些因素似乎不太可能重現。
《黑土》一書正是為了打破上述迷思、並將二戰關連回當前時局所作。透過嚴謹的史料鋪
展,作者精確地描繪出這場大屠殺令人訝異的複雜原貌,逐一顛覆各種刻板印象。
這一連串打破迷思的過程,從一個最基本的問題開始切入:
納粹是什麼?
日常生活中有一種常見的市儈政治態度:競爭就是世界的現實,是非對錯都是相對的,只
有贏家才是正義;一切號稱普世性的政治和道德概念,都是眾魯蛇們假惺惺地用來合理化
競爭劣勢、並試圖將贏家拉下台的藉口。若將此態度推至極端,形成體系,它就是希特勒
的思想、納粹的核心性格。
希特勒相信,人類種族無止盡的弱肉強食,正是自然的現實。各種世界觀與政治概念,不
過是服務於種族鬥爭的工具。世界理當優勝劣敗,但自從猶太人出現後,他們引入善惡的
道德知識,並且鼓吹和平、互惠、共存的政治理念,讓強者的種族失去鬥爭意識,而受制
於作為弱者的猶太人。據此,希特勒認為猶太人不屬於自然,他們並非僅是低劣的種族,
而是連「種族」都不是、連「人」都不是——他們是反自然的「瘟疫」、人類種族生態的
災難。
一戰後德國的經濟蕭條被希特勒直接等同生物學上的種族生存危機,它是由於德意志人「
感染」了「猶太瘟疫」所致。德意志種族唯一的生路就是藉由消滅猶太人,破除世上一切
政治秩序、摧毀惺惺作態的布爾喬亞政治文化,恢復叢林般的自然秩序,讓強者稱霸、弱
者餓死。
這種思想不同於捍衛國家至上的法西斯主義、也絕不只是當時歐洲普遍可見的反猶主義。
它的原貌是個反國家的、暴力主宰的無政府主義。隨後為了獲取群眾支持,才包裝成貌似
法西斯的國家社會主義。
《黑土》打破的首要迷思,就是將納粹完全等同於國家威權的擁護者和單純的種族歧視者
。納粹本質上既不同於後兩者,其所引發的大屠殺也並非「國家威權」和「種族歧視」這
兩個因素所足以解釋的。
極端的日常化
接著,作者以嚴謹而豐富的史料鋪展,論述讓大屠殺逐步成形的曲折機制。
出於無政府的暴力性質,納粹政權依循的行動原則是即興而非邏輯。儘管他們始終都不乏
仇猶宣傳的靈感,但最初並無具體處置猶太人的通盤計畫。納粹所執掌的政府體制,亦在
相當程度上限制了他們所欲施展的暴力。
使得大屠殺具體成形的開端,因而不在德國本土境內。屠殺機制正式啟動的時間地點,是
納粹摧毀鄰國,在領土之外造成一連串無政府的法外狀態。國家主權與公民身份的崩潰,
牽動了各地族群間的新仇舊恨與生存競爭的本能。在卸責、保命、侵佔財產、宣示效忠等
誘惑下,各方族群加入共犯、甚至轉而主動利用納粹的意識型態,讓猶太人成為替罪羔羊
納粹便在過程中逐步認識仇恨與恐懼的政治資源,學習各地處置猶太人的方式,並將這
些經驗輸回德國本土。
納粹意欲摧毀「世界猶太人之陰謀」的瘋狂執念,因而順理成章地結合了對外毀國滅種的
行動。在境外無政府狀態的開放實驗場,藉助各族群的協力與反匱,納粹憑著恐怖瘋狂的
即興創造力,從羞辱、隔離、驅逐遣送、一路發展成工業化屠殺猶太人的手段。最後,即
使是缺乏訓練、不抱持強烈意識型態的常人,也可以沉默地執行殺戮。「沙丁魚法」和毒
氣,即是在烏克蘭以及其他東歐的「實驗場」所發展出來的殺戮技術。
當德軍東線戰局被蘇聯逆轉時,納粹那套自我證成的幻想達到了病態的極端:德軍的失敗
正是猶太人陰謀所致——為了最終勝利,必須更有效地屠殺猶太人。此刻,尤其在東歐各
地,大批失去公民身份的猶太人作為赤裸裸的生命,被各族群當作貨品以交換政治和經濟
利益,乃至於被用來殺戮,作為替納粹德國召喚最終勝利的獻祭品。
至此,作者透過對各國政治實情與殺戮過程的仔細研究,證明了:唯有在缺乏官僚體系的
法外地帶,德國官僚體系才能殺害猶太人。這還需要共犯參與,參與者來自幾乎所有歐洲
族群,也包括蘇聯公民——甚至還包括一部分的猶太人。
這場各族群彼此交織難解的共業,在戰後急需和解的氣氛下被刻意遺忘。取而代之的是一
個以奧許維茲集中營為象徵的殺戮圖像,以及以柏林為中心的反省文化。單一象徵簡化了
集中營之外、遍地屍坑之間「更大的惡」;單一中心則覆蓋了維也納、華沙、基輔、維爾
紐斯、布達佩斯、布加勒斯特……等地共同通往殺戮的政治紋理。
二戰與其說是一連串大小戰役的加總,毋寧是一段讓極端狀態日常化的駭人歷史。「人唯
有在人的條件下才得以為人。」這是本書引述一位從蘇聯勞改營倖存之波蘭作家的話,也
很適合用來表達本書的主要論題:當人的條件——國家體制、公民身份、習俗共識——不
復存在時,人不需要是個瘋狂的極端份子、也不需要任何精密計畫的驅動,只要憑著庸常
的理智來行動,就可以輕易指認替罪羔羊,容忍、協力、乃至於親身執行殺戮。1994年的
盧安達、2003年美軍入侵後的伊拉克,類似的情節都殷鑒不遠。
下一場屠殺的距離
那麼,當前時局距離下一場可能的殺戮災難還有多遠呢?
在心態上,人類社會在遭遇全球化及一連串災變危機時,始終都不乏政治市儈。他們在強
調競爭之現實的同時,傾向將這個現實給自然法則化;對國家機制、民主政治文化、普世
的政治原則(例如人權)也抱持輕視和敵意。此外,當前歐美社會中無論是左派與右派,
比起秩序的毀滅,他們更害怕秩序本身。對秩序結構的無知,甚至將「國家」與「自由」
彼此對立,認定摧毀一個威權國家就能帶來自由與正義,此誤判只會讓衝突和殺戮更容易
發生。
在客觀局勢上,作者則認為,由於糧食、飲水與資源危機日益趨緊,中國、俄羅斯、非洲
、中東,都有可能讓合理化現實競爭或塑造「全球公敵」的趨勢失去控制。例如俄羅斯塑
造的「歐美同性戀遊說團」、穆斯林國家塑造的「猶太人」與「西方人」。此一趨勢以已
重新輸回歐洲——就在本文寫作的當下,反猶聲浪在歐洲各國死灰復燃,成為新聞嚴重關
切的話題。
人們始終都在追問自身與屠殺的距離,這或許就是《黑土》所要打破的最終迷思。因為事
實是:人類從來都不因為一場屠殺成為過去歷史被悼念,就真的離開了孕育極端狀態的土
壤。
處於危機時刻,面對極端簡化的誘人政治方案,作者提醒我們,政治思考的要點始終都應
該是致力保存各種多重的、不能彼此化約的要素。本書是這項建議的具體實現,其內容所
呈現的正是多重聚焦的結構。當讀者翻開本書,便既能以嶄新的角度觀看歷史,同時又能
藉助細膩的架構來思考當前的政治。
最後,在讀者正式進入閱讀之前,我想做個小小的補充:本書〈序曲〉中,作者以維也納
1938年發生的那場「清洗派對」作為全書的開頭。它是德國納粹透過境外實驗場,學習如
何對待猶太人的第一個教材。奧地利國家圖書館收藏的照片檔案中,有一張捕捉了當時的
場景:
維也納第二區(Leopoldstadt)某條街上,眾人圍觀被強迫蹲著洗地的三位猶太男士。圍
觀群眾一派輕鬆,有人開心地對著鏡頭行納粹禮,而站在最前排的則是一群面帶微笑、專
注觀看的孩童——其中一位還在挖鼻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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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庸常而荒謬的景象不是已逝的歷史,它始終都是人類最為熟悉的現前。
本文摘自《黑土:大屠殺為何發生?生態恐慌、國家毀滅的歷史警訊》推薦序,原標題
〈從「庸俗市儈」到「屠殺實驗場」〉。
《黑土:大屠殺為何發生?生態恐慌、國家毀滅的歷史警訊》
作者:提摩希‧史奈德
譯者:陳柏旭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8/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