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來分享自己的看法
先引一段史記的原文: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後也。」於是項梁然其言,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臺。項梁自號為武信君。
毫無疑問,楚懷王是項梁從民間找來的,原本只是為人牧羊的牧童。然後項梁做了兩件事:
1. 自號武信君。
封君是戰國晚期特殊的建置,多為王室親族,如戰國四公子等等。年表記載,項梁自號武信君,是在秦二世元年九月,翌年六月,才立楚懷王。然而在項羽本紀裡,司馬遷卻寫反了,先寫項梁立楚懷王,再寫項梁自號武信君。會是司馬遷搞錯嗎?顯然不是,寫自號,又特意將時序調換,可能是太史公意有所指。我認為意指的,就是項梁表面尊懷王,但根本也沒把他當一回事,這點很多人說過了。
2. 陳嬰為楚上柱國,都盱臺。
上柱國是一種保衛國都的職位,也是楚國武官的最高階。在後來項羽大封諸侯的時候,又提到了另一個柱國共敖,原文如下:「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
首先先提共敖。在後來項羽滅秦的霸王大分封裡,故楚地的核心城市江陵,被分封給共敖,號臨江王。而除了項羽自己的西楚,就是英布的九江王,與英布丈人的衡山王。這四塊地合起來差不多就是舊楚國的國土。而後來共敖之子,在英布等人降漢後,仍堅不肯降而戰死,可見跟項羽關係是非常深厚的。
再回到陳嬰,雖然范增說立楚懷王,能讓「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然而陳嬰是陳涉死後,項梁立懷王前就帶兵來投靠的,顯然也不在上述慕懷王而來的峰午之將,乃是自慕項梁而來。
換句話說,在楚懷王的都城中,項家都放了不少自家兵馬,雖稱其保衛都城,為柱國,其中用意是不是防範、監視?史並未明載,但司馬遷講完項梁立楚懷王後,特別提到陳嬰「與懷王都盱臺」,其理不言可喻。而由此觀之,後文提到當項梁戰死,「懷王恐,從盱臺之彭城」其可能的額外政治意義是什麼,也就不難理解了。
因此,要說項梁與項羽尊楚懷王為君,我想是有待商榷的,大概也就跟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差不多吧。
繼續爬梳史記原文:
楚兵已破於定陶,懷王恐,從盱臺之彭城,并項羽、呂臣軍自將之。以呂臣為司徒,以其父呂青為令尹。以沛公為碭郡長,封為武安侯,將碭郡兵。
先說呂臣。呂臣本為陳涉部將,陳涉死後,聞項梁立楚懷王,特來投靠,正是范蠡所謂「蜂午之臣」,可視為楚懷王人馬。
從盱臺之彭城,是由後方跑到前線。彭城是項梁死後,餘軍由項羽等所領退卻的城市,是權力的真空地帶。懷王趕來,一舉卸下項羽、呂臣兵權,然後給予呂臣家族豐厚的爵位,以手上除了名聲,什麼東西都沒有的懷王來說,能夠做到這些,顯然不是件易事。令尹更是楚國最高官,相當宰相的位置,戰國時候楚國的吳起、春申君、屈原的政敵子椒等,舉足輕重的大臣,都曾任令尹一職。從細微處想,懷王可能跟呂臣做了什麼交換。
再談劉邦。高祖本紀載前事如下:
聞項梁在薛,從騎百餘往見之。項梁益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將十人。沛公還,引兵攻豐。從項梁月餘,項羽已拔襄城還。項梁盡召別將居薛。
記載可知,劉邦也是先從項梁的,項梁還賜給劉邦五千兵。而後項梁死,劉邦在彭城,才受懷王封武安侯。
與項羽相對,劉邦既封侯,未拔其兵權,又受懷王之命,「令沛公西略地入關。與諸將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史記接著寫懷王跟部下的討論,內容更露骨:
項羽為人彊悍猾賊…今項羽彊悍,今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可遣。
雖然攻關中也並非易事,劉邦終究還是得憑著自身實力,但從中也可看見楚懷王對於劉邦的器重。對照項羽拔兵權,以及對於項羽的評價,這次的彭城之會,意義重大。
總之,楚懷王從盱臺到達彭城,一口氣解了項羽跟呂臣的兵權,可能是一次奪權政變,楚懷王拉攏了呂臣、劉邦,以架空項羽。
而後,就是宋義了。宋義的來歷並不十分清楚,史記載了一個宋義諫項梁,不成,而獲得楚懷王賞識的故事。這個賞識,就讓宋義當了大將軍,故事未免也太詭奇。如果細細爬梳之下,有幾個線索:
集解文穎曰:卿子,時人相褒尊之辭,猶言公子也。
儀禮:諸侯之子稱公子。
宋義遣其子襄相齊,送之至無鹽。
由此觀之,這個宋義確實有些來頭,不僅自己出使齊國,還有讓兒子去齊國當宰相等等的能耐,更有時人號之卿子的褒美之辭。而從他勸諫項梁,項梁不聽看來,跟項梁關係大概也不會很親密。有些文章提到宋義是故楚令尹,不過我找不到這則線索,但總之,宋義是頗有身份的楚國貴族,應是可能的解釋。
而後,就是宋義為上將,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的救趙,接著項羽在此次進軍中再奪兵權,並且大破秦軍,接著入關中,鴻門宴等等,在此就不表了,總之項羽還是憑自己能耐奪回這些兵權與勢力。
而在項羽如日中天之時,懷王跟項羽的關係。同樣引這句:
項王使人致命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為義帝。
項羽立懷王為義帝又是何種概念?真是諸侯的精神領袖,項羽奉之高台為帝嗎?從這段的上下邏輯看來,應該是有問題的。
楊慎《丹鉛總錄》: 項羽立楚王孫心為帝,以從民望。不曰楚帝 ,而曰義帝 ,猶義父義子之稱。
謝肇淛 《文海披沙》:項羽尊懷王為義帝 ,猶假帝也。一說,眾所尊戴者曰義,故稱義帝 。
顯然,義帝這概念是有很多面向解釋的,我的解釋也只是其一,讀者可自行解釋,然而項羽之後這段話說得更白:
「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
從這段誓詞,再回頭看懷王的「如約」,實在意味深長。連劉邦都乖乖的退出關中了,項羽因破秦而號為諸侯上將軍了,懷王還是死硬的說出如約,頗有幾分蒼涼的豪氣。奪兵權,阻止項羽為項梁報仇等,都已經是巨大的嫌隙,事已至此,懷王大概也破罐破摔了。最後就是身落放逐而死的下場。
最後再多補充一下關於殺楚懷王以及霸王大分封一事,提出對於項羽立義帝,而自己不稱帝可能的解釋。
殺楚懷王一事,在各列傳裡皆不同,項羽本紀寫:乃陰令衡山、臨江王擊殺之江中。黥布列傳寫:乃陰令九江王布等行擊之。其八月,布使將擊義帝,追殺之郴縣。
若非抄錄錯誤,則兩邊關於殺義帝的出入,可視為司馬遷的草蛇灰線,與英布動向有關,在此姑不深入。這裏提的這幾個王,皆是故楚國的封王,差不多表示了項羽的勢力範圍,換句話說,項羽封地只為西楚,但已握有舊楚國的全部號令權,代楚之勢很明顯。
由這裡再觀之,才可知道項羽不入關中而回楚,其所代表的政治意象為何。
司馬遷評價項羽:三年,遂將五諸侯兵滅秦,分裂天下而威海內,封立王侯,政繇羽出,號為「伯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
在史記裡,項羽稱為霸王,漢書稱伯王。這個霸、伯,應視為春秋以降的王霸概念,也就是春秋的諸侯共主。
皇帝這詞彙,在秦楚之際還是新興的詞彙。秦末年,陳涉吳廣起事後,六國殘餘勢力的大舉反撲,正是項羽親身經歷的時代,從項羽的作為觀察,對於稱帝,他可能沒什麼興趣,他的霸王大分封,也並不見中央集權的成分,還是尊崇古典的封建體系。他雖然是老大,但不見想要對各封國有直轄權,然而諸侯各就國,因分封不平,國內吵個沒完,造成了項羽的威信統治危機。所以之後的楚漢相爭,各諸侯國見風轉舵,也就見怪不怪了。
司馬遷認為項羽逐義帝,導致眾叛親離,我認為關係不大的,倒似是政治體系形成前的必然反動,如周代有三監之亂,或漢初有七國之亂,也像法革後短暫的維也納體系。封建的政治體系,正是項氏等身為舊楚國貴族之後的包袱。在我看來,項羽與西楚霸王之死,象徵舊時代的正式終結,而毫無包袱的劉邦,則開啟了中國進入穩定中央集權帝系的巨輪。義帝空有帝名,也只是可憐的卒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