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言：
今日月亮圓，聽一下「當時的月亮」。
http://www.youtube.com/watch?v=k-CNnM7gVIg
明日立法院又要開戰了，祝台灣好運。
1.
正午豔陽曬白紅磚道，人群彷彿約好一起躲入冷氣房，
剩下寂寥的街，若珊瑚白化，色彩蒸發，空氣裡騰著塵土焦味。
無人看顧的店門口，灰白褪色的矮桌，擺著小香爐插上煙，白霧裊裊，
灰茫茫的街瀰漫古舊氣味。
一世紀前如此，一世紀後亦然，歲月流經，每逢初二、十六，
一角香爐仍不停歇吐納白煙。
無人濕熱的街，方梓萍踩著高跟鞋走過，行道樹葉尖泛黃，
像是點上火，乘風搖曳若鞭炮閃燄。
過年時，在老家總要放鞭炮，大學過後，老家已禁鞭炮，
再也回不去的鄉愁卡在舌頭，怎麼樣也不舒坦，於是逃過元宵人擠人，
在無人堤邊，燃起仙女棒，剎那星火，與天邊無瑕圓月輝映。
暗夜裡，一點火光烘亮她濃豔眉眼，眉開眼笑，明滅一點乾淨，一派天真。
「紅，妳以後要幹嘛？」
方梓萍笑彎眉眼，半張白臉隱在澄黑夜色，若餃子醮醬油，鮮美蓄勢緊繃在皮裡，
等待關鍵的一口咬破。
張秀紅沒有漏看那宛若月暈的情意，斂下笑容，「當律師、當法官、當教授。」
「多無聊。」方梓萍輕笑，拋掉張秀紅話裡的重量，「我們念詩，念文學，
念法語，一起出國。」
仙女棒要熄了，張秀紅搶先拋下這一截細細枝幹，在地上踩。
方梓萍不禁皺眉，沉在黑夜裡，目光秀氣地望著張秀紅淺笑不輟。
她們是高中同班同學，張秀紅聰明奔放，濃眉大眼，深邃的輪廓有拉丁人的熱情烈性，
方梓萍則一張細嫩白皙的瓜子臉，血管青透薄薄的皮膚，沿著額角太陽穴繡上，
明亮秀氣的眼像翡翠鑲在白銀上頭，娟秀而貴氣。
在當年的女校裡，張秀紅若比作太陽光采，她則是另一頭幽婉柔美的月色。
放在大學，張秀紅是法律系系籃的花或者草，她是外文系的氣質女神。
在高中時，她就知道張秀紅喜歡女生，也常收到同學、學姊、學妹愛慕眼神，
也是如此，便不打算與張秀紅交心。
然而，在德文課上相逢，成了會話夥伴，不自覺熟絡起來，
她邀張秀紅修法文，張秀紅允諾，張秀紅約她修著作權法，
雖然為難，她還是到了，也聽出興趣。
彼此生活接軌，方梓萍知道張秀紅花心，張秀紅看穿方梓萍膽怯，無法愛上誰。
像是沾了水的A4紙張，輕透地一眼即穿，但她們小心翼翼地捏起紙張，不願戳破。
方梓萍眼波閃爍，黑瞳比月光還燦亮，張秀紅餘光瞥見，暗自嘆息，
其實妳喜歡上我了，對吧？
別過臉，深黑河水推揉月色，像捏壞的麵團殘敗。
若知道要捏壞的，怎麼捨得把真的月亮放入河水裡去攪和？
真抱歉，竟然對妳也是有心的。
「哎，時間晚了。」
見方梓萍手裡的仙女棒熄滅，張秀紅換口氣，興高采烈地說，
「我送妳吧，沒喝酒超安全駕駛喔！」
方梓萍打了噴嚏，暗暗點頭，一下子又搖頭，「我忘了，我室友今天帶男朋友回家。」
「欸，乞丐趕廟公，不該如此吧。」
「他們遠距離，難得一見。」
「嘖，他們不去開房間，那妳自己一個人要去開房間？
啊不對，旅館也不會收啦，看妳傻不隆咚很容易被騙感情的樣，
肯定怕死妳在人家地方燒炭啦。」
方梓萍沒回話，張秀紅心頭一緊，笑呵打圓場，「哎，垃圾話講講而已。
不然，妳來我這吧？」
心跳漏一拍，方梓萍耳根紅起，慶幸夜夠沉，藏得住她臉頰緋紅。
她跟上張秀紅，坐上機車後座，雙手緊張地拉起扣環，
張秀紅冰涼的手反握住她，擺在腰上，隔著厚重衣料，摸上女體曼妙曲線，
心蕩神馳緊張得默然，張秀紅輕柔地說，「抱好噢。」
夜風刮面冷冽，身體卻是剛浸泡烈酒被撈起，發紅、發燙，
她聽不見前方張秀紅在說什麼，心跳重拍砰砰砰如遠方煙火爆炸散滿天，
張秀紅身上淡淡的廣藿香，她暈眩，心又甜又沉重。
她是怎麼樣的人，妳最懂。
到屋內，她們彷彿空軍國慶演習，特技飛官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彼此，
而她飛遠，後方亦步亦趨跟上來那灼熱視線，心臟融化一般瘋狂的掉頭，
只要那一眼對上、只要對上一眼，而張秀紅跑開，
起音顫抖地講著這條浴巾給妳、這個被單很暖...
「欸，我先睡客廳吧。」
「天氣冷，一起睡比較暖。」
語音迴盪在僅存二人的小房間，耳朵立時紅了，方梓萍避開張秀紅目光，
卻不知如何裝忙，她怎麼就唐突說這一句。
不明所以的軟、酸、麻胸湧上心，張秀紅低著頭，走向浴室，
透過薄門板喊道，「我先洗囉～Sorry～」
一夜，難以入眠。
方梓萍鼻息如魚刺綿軟扎人，攀著鎖骨，渡入鼻孔，浸滲心肺，
藤蔓細密纏繞，根戳入肺，貫穿心臟，兩顆心用原子筆畫好，著上藍色筆水，
更重的筆跡畫一隻箭，穿射兩顆心，那些高中時的小玩意，
妳還記得嗎？
方梓萍雙眼緊閉，心下亂糟，努力裝作沉眠。
刻意側身躺，讓出一些空間，單人床太窄，張秀紅也是側著身，
而她緊張地翻了一個角度，張秀紅亦同時翻，她卡在張秀紅鎖骨，
好聞柔和的香味襲來，身體在冬夜燥燙，怎麼也睡不著。
她還記得，高一時，一頭短髮明媚若澄透藍天的張秀紅，綽號小紅帽。
而她文靜白皙，同學叫她白白。
那個年代，跨年要看紅白對抗，要開派對，要跟喜歡的人一起過。
一張紙條躺在抽屜，藍紫色原子筆畫了兩顆心，雜亂畫滿，中央穿過一顆心。
「白白：我喜歡妳。」 歪扭、非慣用手寫字的字跡。
她左顧右盼，班上同學們在座位上低頭翻書，只有小紅帽在走廊外跟學姊聊天。
不會是張秀紅，只是哪一個無聊人的玩笑；
就像那年流行的玩笑，「我喜歡妳」以下空了多行，最後一行「我開玩笑的。」
若真喜歡，不會只有一張紙。
張秀紅壓抑心跳，如果人能自己調控心跳頻率，該有多好？
她是方梓萍，是白白，是朋友...
就算喜歡，也要包裝為玩笑那般，溫潤妥當的喜歡。
不知不覺睡去，醒時，方梓萍已不在屋裡。
桌上躺了早餐，煎蛋香味繚繞在廚房，人彷彿沒有離開過。
窗外日頭刺眼，昨晚的月融化了蒸成雲朵。
在河堤外的圓月，不過幻覺。
涼了的咖啡很難喝，黑咖啡滾浮自己沒睡好的臉，張秀紅搖頭，
她在幹嘛，繼續搖頭，甩掉那暖香柔軟氣息。
2.
夏天想起冬天，是荒謬的，方梓萍卻想起大學那年的元宵。
十年前走過的街，十年後一樣，在初二、十六拜拜。
高熱的夏，抽乾萬物色澤。
方梓萍忽然覺得，自己是在夏天出行的年獸，家家戶戶走避。
無人的街頭，除了腳底竄昇的燙熱，走起來還算舒服。
在一間咖啡店停下腳步，走進去。
店員遞上水，她想也不想地仰頭灌，上翻的眼，瞥見熟悉側臉。
張秀紅專注翻書，經落地窗濾過的光，金黃鍍在那側臉，睫毛彈著金粉，
像是雕像，美而莊嚴。
她不曾想過，有一天會以莊嚴這一語彙，形容張秀紅；
張秀紅總是浮動，若潮汐大開大闔，激越得讓她只願在一定距離心動，
擺放了幾年，像是塵埃落定，水面澄澈直視河床石子，太過乾淨而無魚可活。
這幾年，妳過得好嗎？
元宵一過，她在天光亮起一瞬起身，依冰箱裡的食材隨意拼湊，吃完早餐離去。
她不曉得如何揮去空氣裡溫潤而飽滿似卵的情感囊腫，隨意走動，
就破了，卵黃濃稠淹住彼此、僵固彼此，然後硬化然後落入張秀紅的感情史。
現在走，才來得及展翅，來得及逃離標本的宿命。
這幾年，有把妳沈澱好了嗎？不曉得妳變得如何。
「嘿。」
張秀紅朝她熱情一笑，揮手。方梓萍跟著揮手，客氣地淺笑。
她們便各自沈入彼此帶來的書。
孕婦要保持好脾氣，書上寫。要聽音樂，要正面思考...
方梓萍仔細翻閱這關於孕婦的文章。
她懷孕了，婚後第二年，她終於要生小孩。
先生剛調到這咖啡廳附近的學校，在電機學院當教授，叫楊文森，
而她從高中同學會那兒得知，今年恰巧缺席的張秀紅，也在這間學校。
小孩該叫什麼名字？
楊文森溫柔地看著她，推推眼鏡，「照超音波，男孩子我來取名，女孩子妳取。」
有些生氣，方梓萍皺眉，「不要重男輕女...」
拙於言辭的楊文森紅了臉，結巴辯解，
「不...不...不是，我、我、我不、不擅長取女...」
楊文森是個好男人，不太會講話，只以行動表達心意。
她心領神會，愧疚地圓了場面。
現在懷的是女孩，該叫什麼呢？
方梓萍望著張秀紅，腦海浮現殘影，那些過去那些青春如雲煙消散，
不再有感覺，有些傷感，哎，竟然只剩下單純的事件記憶，
那些情感的細節糊掉了...即使當年可能有些什麼，有一點她們都不面對的可能性。
感覺悄悄回流，酸甜的，像是陳年釀好的醋。
她走向張秀紅，「好久不見。」
張秀紅親切地望著故人，歲月擺弄，她老了，而朋友要生孩子了。
「我還在想該叫什麼，妳大教授有學問，講講看啦...」
張秀紅眼睛骨溜地轉，忽而有些悵惘，朋友都生孩子了，而她還是一個人，
趕緊拉回思緒，「楊噢，就叫咩咩啊，多好記。」
扯開話題，結束對話。她怎麼可能讓自己參與其他人的幸福；
那些幸福又與她何干？
方梓萍走出咖啡店，太陽依舊燠熱，白色的大地，白色的世界，
她回頭望了反光的落地窗，她的倒影疊在張秀紅身上，玻璃上映著她的身體，
張秀紅的頭。
她們之間，就這個深淺了。
走著走著，想到將出世的女孩子，她想，就叫楊綉彤吧，
以後，念詩、念文學、念法文，或也去念法律...
在千萬的日子以後，她的女兒也會走過一樣的路，在初二、十六的街頭聞到拜拜的氣味，
在農曆十六的夜晚，舉頭望見最圓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