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十一月的寒涼清晨中醒來,安靜的聽著外頭警車駛過的聲音,挾帶霧氣的冰冷北風
透過沒關緊的窗縫竄過她頰邊鼻間,刺的她一陣鼻酸。
一切像是場沒醒透的夢境,使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接下來得在號角聲中起床,隨著廣播
指示做操盥洗,然後開門迎接歸她照顧的小嬰兒們。
但溫暖的棉被與遠方隱約傳來的軍隊操練聲隨即使雪萊想起自己身處何地。這裡已經不
是那間破爛的單身宿舍了,而她早也已經不是那個軟弱無助,甘於渺小,逃避現實的保母
。
現在的她住在有暖氣和厚棉被,走廊的燈總是明亮,牆角也不會漏水的軍官宿舍裡,只
要沒有特殊的勤務或者會議要出席,她可以隨自己的高興作息,甚至可以把廣播監視系統
給關掉…
再也沒有可笑的早操,再也沒有使人疲倦的制式工作,再也沒有飢荒短缺的憂慮。
再也不會有人敲響她的門,直接闖進來,打開房內的窗,對著她溫柔的笑。
想到這裡,昨晚舞會的記憶全數回籠,一股太過尖銳的灼熱感湧上喉頭,讓她幾乎要嘔
吐出聲,眼角被逼出淚來,心底的鈍痛具體的讓她痛苦的緊閉著眼,蜷起身軀。
不對,根本不該是那樣,她一點都不勇敢。
如果可以,她寧願就這麼什麼都不反抗,什麼都不過問,只要能夠繼續待在伊莉莎白身
邊,她可以忍受繼續被忽視,被利用,被欺騙,被背叛…
什麼都沒關係,只要自己仍然被那樣愛著。是她自己選擇背叛了自己的心。
在這空寂的清晨之中,劇烈的後悔一湧而上,淹沒了她,讓她幾乎要軟弱的哭泣出聲。
這個時候,清晨灰藍色的光冷冷打進室內,照亮了放在枕邊的物體。
它反射的光照進她眼睛,如此粲然明亮,讓她瞬間失了神,忘記那股巨大的悔恨與哀傷
。那是伊莉莎白給的幸運物。
一只骨董金懷錶。
她失魂落魄的抓起那圓形的小物,就著天光仔細打量,細緻的金鍊子,大概是別在外套
上的長度,古拙的設計卻不感覺笨重,在晨光中反射著高貴但溫暖的輝芒,打開錶蓋就是
石英表面,指針規律轉著,似乎昨晚才給上過發條。
錶蓋的內面刻了一行字,
Und wenn du lange in einen Abgrund blickst,
blickt der Abgrund auch in dich hinein。
是德文嗎?或是法文?或是雪萊看不懂,只是把玩著,仔細摩娑著字體間的凹凸。
恍惚間她又想起昨晚伊莉莎白那最後的眼神。明明是那麼冰冷的言語和表情,那雙冰藍
色的眼睛卻不是這麼說的。
溫柔,美麗卻哀傷,強烈卻柔軟的,彷彿一個眼神就要將她纏繞包圍般的哀傷。
該上前去,不顧一切地,抓著伊莉莎白的手將她帶走的。
不,她咬緊牙關。不,錯過的就是錯過了,早已沒有機會回頭。
不。雖然從前的她一直拒絕承認,而此刻還隱隱約約,但雪萊明白,在她們之間,確實
橫亙著某種宿命般的必然,即便不是伊莉莎白的革命大業,也會是別的事物,那個她們天
性之間的溝隙,即便再怎麼委屈求全,放棄自我,都無法填補那之間的距離。
與其這樣,不如屏棄那些無謂的牽掛,筆直的朝那注定分歧的未來,朝那巨大的阻礙走
去。
而伊莉莎白是那麼優雅,美好而驕傲,即便穿著那套粗製濫造的工人制服,把自己弄得
風塵僕僕,都掩蓋不住她絢爛的本質。
這樣的女人,眼光總放在遠處,而不屑於一顆黏在鞋邊的小塵埃。
如果注定她們無法長相廝守,注定伸出雙臂也只能擁抱到虛空與幻夢,雪萊寧願她們是
彼此遙遠天頂上,最燦爛恆常的一顆星,即使碰觸不著,在夜裡抬頭就清晰可見。
她吸了吸鼻子,胡亂的以手背揩掉眼角淚痕,在響遍整個城市的,激昂的號角聲中安靜
起身穿上襯衫,伸展僵硬的軀幹,走進浴室盥洗。
早上八點還是去主持總提示吧。她安靜地從空蕩衣櫃裡拿出工作服,準備著裝。
但正在她拿起懷錶,準備放到外套內袋裡時,發現那錶蓋上似乎有細微的紋路,像個圖
案,在光中卻看不清楚。
她匆匆從抽屜裡找出鉛筆,以紙在上頭拓印出蓋上的紋路。
在那坨糊糊的黑灰色鉛筆痕跡中,赫然浮現一隻站立的獅子,像是某種紋章。
她遲疑半晌,最後拿起紙筆,笨拙而生硬地抄下錶蓋內側銘刻的那行對她而言沒有意義
字,將撕下的紙條夾在紙鈔內,放進口袋,然後穿上她最後一件武裝,挺起肩膀,面無表
情地走出門。
正值大休,整個軍官宿舍空空蕩蕩,她對似乎過於熱情的門房潦草點了點頭,下了樓經
過平常不會去的福利站,果然有個猶太男孩坐在門口,似乎因為瞎了一隻眼的關係,只能
被分配到這種無足輕重的打雜差事。他在面前的地上擺了一只板凳與一盒工具,正靠在牆
邊偷打瞌睡,單薄的身軀套在不合身的外套裡,看起來有些可憐兮兮。
這真的是李維說的比利小子嗎?
「嘿,孩子,該工作了。」她狐疑地想著,最後心底的好奇仍然克服了猶疑。她蹭了蹭
靴子,故作自然的往男孩走去,輕咳了聲,擺出一副對待下人的嘴臉,坐上那張板凳。
男孩有一頭黑捲髮,挺直的鷹勾鼻,縮在角落看來不引人注目,仔細觀察卻會發現他沒
被眼罩遮住的那隻眼,眼神太過機警銳利。
他顯然認得雪萊,不著痕跡地擠了下眼睛,應諾一聲,在肩上披著的毛巾上擦了擦手,
熟練地拿起刷子鞋油開始幹活。
突然之間,雪萊皺起眉頭,伸手大力打掉男孩正動作著的手,指著實際上早就黑的發亮
的邊緣,喝罵到。
「你看你!粗手粗腳的,邊也沒擦乾淨,還弄了刮痕,幹什麼吃飯的?」
而預先藏好的紙鈔與字條就這麼不著痕跡的滑進男孩的袖口。
他楞了一秒,眨眨眼,然後誠惶誠恐的道起歉來。
戰爭畢竟暫時結束了,除了幾架執行固定警戒勤務的偵察機正等著升空,跑道邊並沒有
太多人在待命。
雪萊踏進營區,環顧基地內清冷但有條理的景況,揉了柔眉心,看了看錶,走進檢修廠
棚內,對著正在試車,滿身油漬的修護兵點了點頭,站在轟隆作響的新式戰機邊多看了幾
眼,才和坐在一旁低頭填寫表格的機工長打了招呼。
幾個熟悉,慣常合作的部屬比雪萊早幾天回倫敦,假還沒放多久,幾乎是整個機組又被
召集到這個近郊的新基地進行秘密計畫,準備新銳戰機M-44的裝檢。
天騎兵計畫,M-44,目前有偵察與戰鬥兩個型號,自製引擎性能還不穩定,卻有十分敏
捷的性能與驚人的高速,頗有幾分當年噴火式戰機潑辣的況味,正是雪萊偏好的類型。
雖然M-44外型與引擎的設計都有著德國戰機的影子,卻是好幾年來英國第一次重新啟動
自製戰機的計畫,其試飛成功以及之後的產自然就扮演著開啟先河的關鍵地位。
莫德雷並沒有明說,但稍微檢視一下計畫的來龍去脈,會發現這是此行雪萊回到倫敦的
主要目的。
這計畫從評估,執行,到現在的原型機出廠,前後不過三四年的時間,如果真能成功的
試飛接著量產,那將會是快的驚人的速度。
要有這麼快的生產速度,竊取到敵方的情報是一環,技術人員與資金的挹注也是關鍵。
雪萊想起前幾天去見莫德雷時還見她在檢視新的飛機設計圖,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她不敢猜測莫德雷是多久以前就開始預謀這些行動,但就現下的結果看來,莫德雷不只
擁有多的可怕的資源(而這些資源又是透過什麼樣的關係到手的?),並且還即將要擁有自
己的軍隊。
那可怕的傢伙到底還能進化到什麼地步?光是莫德雷的一顆腦袋,就足以和最強大的兵
力匹敵。她有些不悅的嘆口氣,想到在這不屬於自己的營區內,底下的部屬有多少是眼線
與耳目,就讓人全身發癢。
轉頭看著機工長還忙碌的就著板夾緩慢吃力但認真地填寫表格,強悍又忠心耿耿的老傢
伙,她安慰地呼了口氣。
雪萊一邊看著牆上白板上密密麻麻的紀錄,一邊開口。「M-44狀況怎樣?」
「昨晚發動的時候發現機腹在滲油,後來緊急關車,才發現是燃油有餘油漏到外面,虛
驚一場。」
機工長抬起頭,有些心虛地抓了抓耳朵,隔著引擎聲對她大吼。
「媽的那愛爾蘭小子,老是摳摳摸摸的徘徊在機棚裡不知在搞什麼東西。現在連加油個
都沒弄好,被我臭罵一頓也一個呆頭呆腦的樣子,到底是怎麼調到這裡來的,搞不清楚狀
況!氣死我了!」
「漏油的事怎麼沒通知我?」雪萊皺起眉頭,在漸漸平息下來的噪音中扯開嗓子。「明
天就要試飛,你們想讓我出糗嗎?」
「您昨晚休假,帕里副中隊長說您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宴會,讓我們別添亂子。」機工長
困惑的皺起一張臉,眨了眨眼,會意過來。
「何況我們想,明天那只是我們隊內的…您要親自試飛?」
「覺得我不夠格嗎?」
雪萊看著機工長驚愕的表情,挑起眉毛,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壓低音量。「還有,那個
機械兵,羅傑,本性不壞…而且好像靠了點關係進來的,你盯緊點就好,黑臉還是我來當
吧。還有別的狀況嗎?」
「報告沒有。」機工長擠了擠眼睛,雙腿一併行了個舉手禮,看雪萊露出笑容也跟著咧
嘴笑。「大隊長在,哪個狀況不長眼的敢冒出來?」
「少拍點馬屁多用點心,我還有會要開,叫羅傑下午來辦公室找我報到。」她歪了歪嘴
角,輕咳一聲,拍了拍M-44那身漂亮嶄新的金屬應力蒙皮。
「還有,你放心,即使只是對內的測試,我也一定會把她的性能發揮到極致,不會白費
你們的裝檢…所以,你最好皮繃緊點啊。」
傍晚五點,街上還有幾輛車子與行人,剛做完體能訓練的雪萊拖著沉重的身軀,緩緩步
行回宿舍所在的大樓,不著痕跡的打量著四周有沒有可疑人物,然後進福利站買了好一大
箱的東西。
等作業員登記完證號之後,她步履艱辛而緩慢的抱著那大箱子走出門,經過那個還坐在
門口等著替人擦鞋的猶太小子。
「Und wenn du lange in einen Abgrund blickst,
blickt der Abgrund auch in dich hinein.」
蹲踞在地上的比利頭也不抬的整理著工具,不著痕跡的開口,用只有他們兩個聽的到的
音量這麼說。
「當你久久凝視著深淵時,要當心深淵也在凝視你。」
五月底的天氣慢慢熱了起來,暮光斜斜的打在身上,天空無雲而高遠但蒙著淡淡的霧,
微仰起頭就可看見遠方的議會大樓鐘塔,整條街上泛著柔和的光,街角飄來一陣成熟的淡
香,她停下腳步,微微仰頭仔細的咀嚼著那氣味,覺得熟悉。
隨著太陽越來越接近地平線,天色幾乎是在頃刻之間,迅速地暗了下來,團團黑暗將她
包圍,在一陣恐慌之間,她迅速地轉身回望。
一片闃黑之中,整個街道的路燈,整排建築物裡的窗,都在自己面前亮了起來,由遠而
近,陸陸續續的,閃耀的不同色澤的光,打在雪萊的瞳孔中,匯聚成一片,使她一時間竟
也認不出自己身在何處,而又該歸往哪裡。
只有那片橘黃色調的燈光朦朧的在她眼底暈開。
「雪萊。你夢到的...」父親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清冷和緩且稍嫌單薄,但總是威嚴且
帶著說服性的聲線。 「不是過去。那是未來。」
是銀蓮花的氣味。
媽媽在花圃裡種的銀蓮花,在春夏交接之際開放著。
下一秒她就坐在那間破敗的單身宿舍地板上,雙手被結結實實的綑綁,不,這擺設不是
她自己的房間,是別人的。
一轉頭,伊莉莎白就坐在床邊,瞇起眼打量著她,似乎是在評估雪萊是否有一絲的動搖
,接著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透亮的天色中,反射著燦燦晨光的議會大廈鐘塔,緩
緩開口。
「你曾經經過議會大廈嗎?只要經過一次,就很難忘記那裡的壯麗肅穆...還有濃濃的
刺鼻氣味,真教人直想打噴嚏,對吧?
自從大元首就任,國會全面凍結之後,那座象徵國家共和民主的建築物就成了拿來堆放
大元首最愛的的戰利品的倉庫...
以萬桶計的胡椒,茶葉,名貴東方香料,為了滿足一己之慾,被從遙遠的東方不遠千里
地繞過大洋穿過運河來到這裡。為了這個,軍人們在遙遠的東方戰線恣意掠奪,官僚們大
肆殖民奴役...
而這正好能對國內製造戰事吃緊的假像,欺騙著國民,讓大家以為自己身陷危急存亡的時
刻,只有獨攬大權的大元首才能拯救我們倖免於國土與國格淪喪,同時與美德雙方抗衡,
維持國家的和平,擴張國家版圖,重現大國的榮光...
每天每天,廣播器對我們散播恐懼,卻又同時以勝利的快感麻痺。而被全面限制媒體與
言論自由,從來沒有機會真正了解外面世界的我們,就這麼以謊言為飼料,一天一天的被
豢養在這牢籠之中,忘記自己曾經如此自由...」
然後她轉過身來,定定的看著雪萊,眼神灼灼,盈滿了精力與超乎憤怒的堅強意志。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日子嗎?那個即使物質並不充裕,但起碼平和,安寧,無憂無懼的
生活。
當你走在長長的街道上,會有各型各色的人們與你擦肩而過,他們穿上自己喜愛的顏色,
做著自己選擇的工作,去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在任何時候朗聲大笑,隨心所欲暢言任
何話語...
而他們的孩子們見識過遼闊的草原與海洋,在圖書館裡看著各式各樣有趣的書籍,沒有人
灌輸他們對黨的忠貞,沒有人將他們的世界與歷史扭曲,沒有人在他們腦中填滿貪婪,恐
懼與仇恨,也沒有人會在半夜強行將他們的父母帶走,沒有人會把他們隔離起來,強迫他
們接受慘無人道的訓練...
在那個時候,每天我們在疲倦與安穩之中入睡,在清晨時分寧和地醒來,不需擔心生命
的安危與肉體精神的折磨。
你還記得那樣的日子嗎?」
什麼樣的日子?誰給的保證又是誰破壞了承諾?誰將她推落深淵,無助的墜落?
夕陽餘暉下,她剛脫下手套的還冒著冷汗的手被一雙細柔的掌心緊緊的握住,而手的主
人表情燦爛而狂熱,在橘紅色的暮光下閃著艷麗而魔幻的光芒,令人不自覺地陷溺,四周
威嚇似的引擎聲十分巨大,卻掩蓋不住那彷彿帶著魔力的話語,或許相反的還使那聲線更
為獨特迷人。
「跟著我,我們可以一起改變這個世界,然後,我們將掌握自己的明天,再也不用這樣
苟活...」
雪萊正待回答,卻沒有力氣,一個不穩的踉蹌中,跌入對方溫暖寬闊的懷抱。
「讓我保護你,我保證,我們...」那道平時富有磁性的穩重聲音此刻因為洋溢著激情
,而那雙手,那雙手的細滑觸感直到現在她還清清楚楚的記得。
她抱著懷裡的路,在深夜時分的倫敦盲目的,單憑著直覺奔跑竄逃著,濕冷的空氣幾乎
要將她的肺葉燃燒殆盡,汗水沿著下顎滴落,周遭一片模糊,已經分不清楚遮蔽視線的是
淚水或城市的霧。
恍惚之間她在河邊停下腳步,清冷的雨還下著,霧靄之中,包圍住自己的赫然是一座遊
樂園的殘骸,空無一人的園區內,只有生鏽的旋轉木馬發出刺耳的嘎拉聲,而青少年時總
像個噩夢般的鬼屋就矗立在她面前。
是那座讓她過了好幾年沒有名字只有編號的,遊樂園改建成的,青年觀念矯正營。
她還記得,每次夜裡部隊行經那裡時,裡頭總會傳出一些可怕的聲音,尖叫聲,咆哮聲
,鐵器刮過的面的尖銳聲,揮打碰撞聲,甚至是,淒厲得讓你懷疑那是否為人類所發出的
聲音...但裡頭的燈卻從沒亮過,也沒看誰進出過,總是那樣佈滿灰塵,陰暗而破敗。她
從沒進去過,也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樣的光景。但它就屹立在那裡,你不得不經過,也
不得不聽見,那在慘白的月光下投射出長長的陰影,毋寧更像是陰影本身。
光是存在就能令人懼怕。
此刻她就站在那幢鬼屋前,她從不知道裡面有著什麼樣折磨人的設備,甚至從沒踏進過
那裡一步。但一片漆黑之中,那些淒厲的聲響還栩栩如生的盤旋在她耳際。那個地方對於
雪萊而言簡直像個夢魘,她該奮不顧身地轉身,拔腿就跑的。
但她卻著了魔似的,步上前去,伸出手把門推開。
咿呀一聲。迎在雪萊面前的,不過是個破敗空蕩的房間。灰塵,蜘蛛網,垃圾,還有放
在地板正中央的,一台播音器。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然後她又聞到那陣清新的香氣。
她把頭靠在對方的肩窩,閉上眼沉默了幾秒,接著小聲但清晰的問道,此刻她們看不清
彼此的臉,卻可以感覺著對方的心跳脈搏。
「會不會有一天,你背叛我?就像所有宣稱愛我的人一樣,背叛我的愛?」
「我不能給任何承諾,但...」女人也學她把頭輕輕靠在她的肩窩上,當她開口時,好
像全世界都停下腳步,專心傾聽,此刻雪萊用盡全身的感官,汲取著對方溫熱的鼻息,散
落的髮絲,說話時胸膛的振動,淡淡的花香還有那帶著熱度因而有些不穩的溫柔聲音。
「即使我有天背叛了你,我也仍然愛你。」
那女人用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這麼說,卻恍然帶著回音,彷彿隔著一個看不見的宇宙。
「或許你會覺得我很傻,可是,如果有天你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我也會為了你涉入各種
危險的,付出性命。這沒有什麼值不值得的,只是...」
「雪萊,我愛你。即便那並非你所期望的方式,我還是會用盡我所擁有的去愛你。」
不要。不要這樣。
即使她們只是坐在房間的床上聊著天,什麼事都沒發生,而窗外的天氣是如此溫暖明媚
,一切是前所未見的平和,雪萊還是不由自主的縮進伊莉莎白懷裡,靜靜地咬起牙關,微
微顫抖著。
不要為了我涉入危險。我不需要這樣的愛。
就在此刻,雪萊終於明白,為何自己始終無法原諒她那莫名被帶走,從此失去音訊的父
親。
因為對她而言,死亡才是最嚴厲的背叛。
再度張開眼,女人已經換了套異常美麗的華服,明明近在眼前,姣好長相彷彿天仙,高
貴不可侵犯的氣勢,那神情總叫人無從捉摸,一切都顯得不真實,眼底透露的柔情與眷戀
卻讓她捨不得稍稍移開視線。
「不,我想我不再需要這種好運了。」她輕輕挑眉,淡定的神情,不經意的語氣,眼裡
卻散發銳利超然的光芒,是多少憂傷洗滌過,多少考驗淬練過的堅定。
炯炯有神的,彷彿映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
那光芒倏忽擴散,雪萊的世界陷入一片白,刺痛了她的眼,卻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
然後她在十一月初的深夜裡醒來,發現自己瞪大了雙眼,呼吸急促,手裡還緊緊攢著那
只金懷錶。
不,似乎不是惡夢,自從她離開普利茅斯,回到倫敦之後,就再也不曾做過惡夢。
但此刻的她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之中瞪大眼睛,北風還不知疲倦的持續從窗縫擠
進室內,夜視能力極佳的她睜眼怔忡的看著飛舞的窗簾與窗外透進的微光,一切來的如此
突然,所有瑣碎的細節突然被編織出有意義的圖形,事物的真相就這麼造訪,清晰而銳利
。
是了,是了,她想起來了。那是銀蓮花的氣味,兒時在倫敦隨處可見,如今卻再也不曾
在這城市聞到的,銀蓮花的香味。
無法解釋頓悟所為何來,但那之間她就明白了。
伊莉莎白是來告別的。
那晚的舞會,是伊莉莎白為了見自己最後一面才出現的。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抱著付
出性命的覺悟,就要行動了。
是的,是的,依她剛烈又任性的脾氣,選在這時機很合理,也很輕易就能想明白的,但
當局者迷,雪萊此刻才突破這盲點。
在十一月五日那天,伊莉莎白和她背後的組織,即將要發動革命了。
[附註]
懷錶上面刻的那段話出自尼采的<善惡的彼岸>
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Wer mit Ungeheuern kämpft, mag zusehn, dass er nicht dabei zum Ungeheuer
wird.
Und wenn du lange in einen Abgrund blickst, blickt der Abgrund auch in dich
hin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