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05
站起來。
我看著匍匐在角落裡的她,冷靜地說:站起來。
她仍舊蜷縮著身體,一邊顫抖一邊哭泣,整個人狼狽不堪。
太丟臉了,我語帶嘲諷道:L說妳不夠成熟,妳就真的讓她看到妳一敗塗地的樣子嗎
?只不過是一段關係結束了而已。
她對著我搖頭,哭得整個人都要散了,抽抽噎噎地開口:為什麼?為什麼會走到這一
步?怎麼會走著走著就分開了?
我拉下臉來,對於這不斷上演的悲情橋段感到十分厭膩。
這是必然的結果,我說:這就是L對待每段關係的方式。愛著的時候巴不得與妳融為
一體,不愛了就消失。消失——這是她在她丈夫身上早已施展過的伎倆,妳應該要知道的
。
都是妳自作自受。
我不留情面地拋下這一句,她的淚水卻並未因此止息,反倒哭得更加厲害。我不耐煩
地在她面前來回踱步,用指節槌擊桌面,敲打出歡快的節奏,不自覺哼起歌來。但她哭得
愈來愈大聲,大聲到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索性便住了口,走到電視機前打開螢幕,
調高音量,直到將她的哭聲掩蓋過去為止。不確定她是否因為無法成功吸引到我的注意力
,總算甘心放棄自己荒唐幼稚的無理取鬧,在一時半刻之後,我終於能專注於戲劇的情節
發展,將自己完全投入其中,卻在不多久又聽到門外傳來暴躁急遽的敲門聲。
我無奈地走向門口,瞥了一眼尚窩在房間角落的她,用眼神示意她安分一點。
「有什麼事嗎?」我打開房門。
隔壁鄰居一臉不太開心的樣子:「妳的電視開得太大聲了,現在已經很晚了。小聲點
吧。」
我困窘地向對方表達歉意,闔上門後扭頭關掉電視,瞪視著她。她仍舊啜泣著。
妳夠了沒有?
她抬起臉來,用無助的汪汪淚眼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坐到書桌前,將椅子扭轉過來,面對著她。
好吧,妳說說看,我要怎麼做?怎麼做可以讓妳不要再哭了?
她真摯的眼眸閃過一絲透亮,在反覆確認我釋出的善意之後,小心翼翼地試探:妳可
以聽我說話嗎?
出於本能地,我全身戒備起來。
妳要談什麼?我問。
她哽咽道:L。
L沒有什麼好談的,我忍不住發火:她已經走了、她消失了、她不要妳了,認清事實
很難嗎?哭哭啼啼的到底算什麼?
她忽然歇斯底里起來,大叫著指向那張床,語氣裡除了不解,還帶有滿滿的責備:妳
怎麼還能睡在那裡?怎麼能夠?我們的旁邊一直睡著L,從我們七月到台北以來一直都是
,現在她不要我們了,妳怎麼還有辦法睡在那張床上!
有什麼好不能的?我收拾起自己的憤怒,板起臉孔來。她簡直太嬌貴了,太脆弱了,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她必須要認清事實:現實生活如此殘酷,需要應付的困難往往接踵而
至,而這些都遠比她所哀悼所悲傷的一切,還更為生硬冷情,她絕不能放任自己這樣消沉
下去。我沉下氣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確信,現在,此時此刻,就必須要讓她知道,我們
在面對的究竟是多麼嚴峻的狀況。
除了這裡,我們還能去哪裡?我質問她:台北價格合理的房子這麼難找,我們又不可
能回家,家人知道了會怎麼想?能不擔心嗎?
話語落下,她原先鼓脹的情緒像消了風的氣球,一點一點萎靡下去,逐漸恢復平靜之
態。見了她這副模樣,我心裡清楚,這一局還是我贏了。帶著幾分得意與自滿,我的姿態
稍稍放軟,轉為好言相勸:再忍一陣子吧,我答應過L我會搬走,我們先——
妳還記得那個露臺嗎?她突然打斷我。
我心頭登時一震,還來不及反應,錯落的時空畫面便猛然襲來,我感到一陣強烈的昏
眩,驚惶之中將自己撐在桌邊。在她身後,有一座露臺慢慢浮現,從背景看來,應是天濛
濛亮的時刻。隨後,L便現身在畫面之中,身後拉著嚴重缺乏睡眠的我。我這才想起,那
是我們初識時拍片的場地,在拍攝的第五天凌晨,趁著大家都還睡著,她一手拎著啤酒,
一手牽著我,走上露臺,談起她遠道而來所為追逐的夢想,談起她管教甚嚴的父母親,談
起這幾天以來她在片場的感受,談起,我的出現。
幸好妳出現了,畫面裡的L說:否則這樣鬧鬼的地方,實在令人害怕。
我的肩頸緊繃起來,看著眼前這一幕,想要起身離開房間,卻被蹲踞在角落裡的她一
把拉住,無法掙開。
攝影鏡頭彷彿隨著時間的軌道慢慢推移,過渡到下一個場景,在一段為時不短的黑白
雜訊之後,畫面切換到跨年夜的酒席。我們在殺青的慶功派對上肩並著肩,大夥一邊互相
灌酒一邊倒數,喊著三、二、一的剎那,我朝著她大笑,口裡嚷嚷新年快樂,她卻紅著臉
開心地喊出另一句話,聽得出來那不是疑問句,而是乾脆直白的邀請。
我們在一起吧。
L脫口而出的每個字都刺痛我耳膜。我咬著牙,使勁推開緊拉住我不放的她,在我控
制不住力道時,她便整個人背對牆面撞上,畫面也在瞬間暗了下來。
我失控地朝她大肆咆哮:我說過了不要談的,有什麼好談的!
她的臉面因撞擊帶來的痛感猙獰地扭曲起來,整個人像即將崩解的岩石,緊緊地抱在
一起。我忿忿地別過身走進浴廁,轉開水龍頭,捧起冷水不住地往臉上砸,試圖緩和怒氣
。在沖洗過不下十數次後,才抓起毛巾抹了抹臉,走出浴室。回到現場,她卻還僵在原地
動也不動,像是這段期間裡,時間根本是定格的,一點往前推進的跡象也沒有。但怎麼可
能呢?時間是一直在走的,我們別無選擇,無論遇到了什麼,所能做的,就是站起來,站
起來並且往前走,就像L;L和我們在七月一起到了台北謀求發展,那麼筆直地前進,在事
業起飛後看著歷經失敗的我們,那麼軟弱,那麼不堪,那麼一蹶不振,從來也只是,轉過
臉,站起身,然後,走出去。
走出去,去愛別的人,正如L當時走出夫家,來愛我,愛我們。事到如今,我們和她
的丈夫一樣,是被汰換掉的那一個,但在時間軸裡面,如果能繼續前行,我們至少可以證
明,自己只是被汰換而不是被過期:汰換與過期,是徹底不同的兩件事,汰換可以更新,
過期則不能重來,她的丈夫已經永遠過期了,但我們不能,我們不能過期。
站起來吧。我看著她,沉穩而平靜地說:所以啊,站起來吧。
她仍舊低垂著頭,但緊繃的身軀在聽見我的呼喚後,明顯放鬆了些;她開始試著挪動
自己,在她的背部慢慢脫離牆面之際,我才看見,白色牆面上,有著怵目驚心的血跡。
她皺起眉,狐疑地伸手觸碰後腦勺,再將濕潤的手指放在眼前,驚心的一抹鮮紅蔓延
過她的手,她卻面無表情。
啊,感覺有點濕涼,原來是流血了。她語氣淡漠地陳述,失神地望著自己的手,卻出
乎意料地,沒有哭號,更沒有張揚。
我瞪著眼睛,嚥了嚥口水。
妳不覺得痛嗎?我問。
沒有,她說:我沒有感覺。
可是妳流血了。我幾乎手足無措,只能不斷拋出質疑。
是啊。她流露出一股我所不熟悉的漠然:真的,流血了。流血了卻不覺得痛,是為什
麼呢?
她一股勁兒自問自答,在我來得及回應之前,她的眼神忽然閃過了一絲理解,頓時神
采飛揚而驕傲地對著我說:啊,我明白了,這就是L和妳要我學會的東西吧?
我錯愕地看見她衝著我笑:什麼?
我不記得了,我有要求過妳學會什麼嗎?
她臉上的笑容不減,說出口的句子,卻讓我聽見自己體內發出了某種斷裂的聲響。
妳們說過的啊,她豁然開朗地:妳們說我應該要成熟一點。
我像是背部倏地被擊中了一般,整個人硬生生跌坐在地。抬起頭,對面的她依舊以溫
和的微笑待我,然而從來不掉淚的我,卻在這一刻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