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07
如果有風吹來,如果有山櫻花隨風飄落,請閉起眼睛。
請用盡一切努力。請遠離,傷逝的可能。
我看見妳伸過手來。妳的舉措背後是否多所思量,並不可知。對於千絲萬縷的情感糾
扯,或有甘心沉浸其中者,或有浪擲揮霍者,這兩類人,經常魯莽輕率,衝動行事,彷彿
,生命中的來去,都可以,無關痛癢,又或是,那些致使生命粗糙生痂的一切,都那麼,
易於復原。人們要如何明白,易遭碰碎之人,往往懂得謹慎,懂得所有事物,本有其行進
的節奏,過快或過慢,都會亂了調子,而混亂,混亂是太難以被面對的,過於極端的狀態
。
像一場風暴。像一次劇烈的崩塌。像一回無可逆轉的毀滅。
我把一切都收納平整,在每個抽屜裡,經歷的與眼見的物事靜靜安躺,沒有突如其來
,沒有意料之外,安分守序,就無驚擾。但妳擺了擺手,妳自在從容,一一指向那些抽屜
。打開來吧,妳說。
越過妳的視線,我看見山櫻花,正隨風搖曳。
我說不。但我依然待在房間裡,在妳終於記起我是誰以後,坐在妳的對面,爬梳,我
和妳之間的關係。這樣的關聯,能如何被整理,歸檔,我曾預見一次風雨將至的可能,並
於初次與妳在整齊有序的空間裡談話之前,便已經,試過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不去引火,清除易燃物,因而避免爆炸。但引火線被以我無可拒絕的方式保留了下來
,我看見其中招致破壞性意外的未來,命運卻對我慣用的阻卻與遠離,做出嚴厲而嘲諷的
表情,要我無能為力,要我繳械放棄,把掌控生命的權力,讓渡出去。
於是妳朝我走來,替我蒙上眼睛。妳緩慢小心地靠近,我卻猜測不出,即將覆上肌膚
的,是濕潤柔軟的唇,還是冰冷鋒利的刃,抑或是,這兩者其實是同一樣東西,同一件事
情。
會談告一段落,我們的關係繼續,山櫻花已經飄落,而我忘了閉起眼睛。
「我一直看到一個有陰影的房間,窗簾拉得很低,光線很隱微地透進來。」
「我知道妳在那裡。那是一個一如往常的早晨,醒不來的早晨,空氣裡漂浮著塵埃,
安靜並且無關。妳的世界經常是沉默的,沉默著卻有一個異常巨大的開口,它並不能通往
哪裡,所有的試探都會碰壁。」
「缺口與妳相伴,日夜隨行,像一個夢境。」
「而妳從來不曾自這個夢裡真正醒來。」
夢境開始有了闖入者。妳留下的句子暴露了自己的窺看與圍觀,一如,妳假裝漫不經
心地繞過我的抽屜,在一格又一格關上的櫃子前盤桓,踟躕,妳不再直接銳利地說句「打
開吧」,妳訓練自己等待的技巧,培養自己守株待兔的耐心,狐狸抬頭看著藤架上的葡萄
,期待出其不意的釋放與掉落,誘捕與馴獸者琢磨心思,再三衡量以挑選合適的誘食與獎
勵。對於失序的鼓舞,對於犯禁的褒賞,妳高調張揚,我承接而不逃避,卻練習倒數將至
的狂風驟起。
我們犯錯。錯誤的根本,是秩序的違逆與崩壞。但妳卻仍從容地,與我談論起共有的
未來藍圖,想像一棟有著庭院的房子:妳要在庭院裡種滿所有妳愛的植物,在那裡,共度
彼此的餘生。我於是在夢境裡,看見一幢日式建築,在一個有陽光的午後,光線此起彼落
地穿過滿園綠葉,而妳坐在向陽的走廊,面帶微笑,看著站在樹下的我,滿懷溫柔。我對
著妳閉起一隻眼睛,張開,再伸出手,蒙住自己的半張臉,當妳沒能理解我緩慢拋擲的肢
體語言,回應我以茫然無所適從的表情時,我不禁感到得意,卻又夾雜著幾分痛苦。我不
明白,自己應該為不被妳看穿而雀躍,或者為此苦惱懊悔?應該為成功地保全了自己,不
被妳讀透,因而感到勝利與驕傲,還是為了期待仍舊幻滅,終於沮喪失落?
尋覓解答的日子,總是會夢見妳。夢見妳在那個午後,坐在走廊上,喊我土屋。醒來
以後,才知道自己睡在房裡,書桌上的手機在我睡著前送出了簡訊,內容寫著:想和妳一
起去日本。而手機另一端的妳,沒有回覆。
山櫻花墜落,風雨欲來的預感,於轉涼夜裡襲來。
妳說,妳要走了。
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離開,正如,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到來。妳從不留下任何餘地,
從未給予抽身的機會,在我完全意識到事情如何發生以前,一切便已結束。我反覆詢問自
己,模仿妳在房間內詢問我的語氣,彷彿妳就在所有事件發生的當下,如此知情而心疼地
問:妳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妳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但妳,一定比我清楚。
妳知道後來的這一切,妳看著它,並且讓它發生。妳將我留在一個未知的現場,讓我
獨自面對原爆性的毀滅,面對白光赤裸,畏懼強光的同時皮開肉綻,全身炸裂,再次看見
自己的血與傷口,卻,感覺不到痛。
在這樣的光景,妳是否還會問我:妳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嗎?
我的世界經常是沉默的。那些可能致使秩序坍塌的字眼,都在我無可選擇的情況下被
打碎,散落一地,無從收拾。我因此成了這樣一口,投下石子,卻得不到回音的井,我也
是那一扇,奮力踮起腳尖眺望,卻始終看不到風景的窗。妳曾因此感到挫折,絕望,像選
擇了一條,無論如何也走不到終點的道路,妳也曾因此頹然甚且憤怒,憤怒於自己的無能
,或者憤怒於我,如阿斗般撐持不起。然而之於我,之於我,那又該是怎樣的風景?我獨
自一人,在失卻語言的洞穴裡行走,在沒有光線的路徑之中,緩慢撿拾,語言與記憶的碎
片,逐一拼湊,那些被打斷的隻字片語,縱使過程之中,經常一不注意,便被那些碎片劃
開了手。
失去語言的人,是否更加懂得,字句的分寸,承諾的慎重?當妳去談我們的未來,當
妳說過,那麼遙遠的以後,我就以為,再疼痛,也要冒著崩毀的風險,將所有與風暴有關
的字眼,一一覓回,然後終有一天,我會走到洞口,看見陽光,看見站在陽光底下,那樣
盼著的,始終帶笑的妳。
可惜我前進得,那麼緩慢。開口得,那麼緩慢。悉心呵護與照顧的耐心,經不起屢次
的期待落空與消磨,也許,乾涸的井本來便發不出聲響,窗外自始至終,都是一片清冷的
空白,妳誤植了,太多超載的期待。
我於是從妳的眼裡讀到離開的訊息,從妳的話語,聽見結束的提醒。我轉身走回,只
有我自己一人的夢裡,在夢境中的陰暗房間,看著缺口有風灌了進來又旋了出去,看著窗
外偶爾有光透進,稍縱卻又閃逝不見,是不是,都那麼像妳。我在此刻尋覓回來的語彙,
都成為被動式,比如,放棄,變成被放棄,割捨,變成被割捨,而結束,則是被全然地封
閉,一道被封鎖起來,再不可通行的路,終點不被抵達,也不再被嘗試著抵達。
多想知道,如果再一次,有風。如果再一次,有風吹來,妳可曾看見,樹梢上一叢又
一叢的山櫻花,不由自主地顫動?妳可曾看見,春寒料峭,嚴峻季候裡,盛放得那麼奮力
的山櫻花,最後不堪冷風襲擾,終被捲落?妳可曾看見,那些墜落的殘瓣,雜亂紛沓地損
傷於外力,零落於地面,那樣的混亂,那樣的狂暴,是否,像極,爆炸過後的鮮血淋漓?
如果再一次,有風吹來,如果有山櫻花,隨風飄落。
這一次,請妳,閉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