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黃槿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1-10 06:35:43
黃槿 作者:杜若  轉自新浪網讀書頻道

  畫舫擦著蘇州河的波光柳影,緩緩滑過。
  微風徐來,撩動粉色的紗帷,蘇宛兒的身影偶一閃現,便引來一陣轟叫。
  「花魁娘子!」
  岸上人群擁擠,跟著幾聲水響,有人落進了河裡。
  蘇宛兒依然慵懶地倚在舷邊,喧囂從耳邊一掠而過,彷彿與己無關。她身上大紅的綢
衣在風中輕揚,看起來就像浮在邊的一抹晚霞。
  她的目光漠然地掃過人群,心裡卻不免惴惴,那魚兒,真的會咬鉤嗎?
 「小姐,他在那裡。」麗娘手指向岸邊。
  她便看見柳樹下的黑衣男子。依然帶著漫不經心的淺笑,似乎在看她,似乎又不在看
她。這熟悉的神情,叫她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來了就好。」
 麗娘審視她,目光冷靜,「你在擔心什麼?」
  蘇宛兒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麗娘時,她就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那時她穿著破舊的
粗布衣裳,挎著一個小包袱站在管家娘子的身後。蘇宛兒走過花園的時候,看見她正冷冷
地注視著自己,就是這種眼神,讓她覺得好奇。
  「她是誰?」
  「她叫麗娘,是新來的丫鬟。」管家娘子說,「她是一個孤兒,雷打中了她家的房子
,火燒起來,她的爹娘都死了。她的舅舅收留了她,可是她的舅媽卻是個狠心的女人,她
像待一隻狗一樣待她,經常兩天才給她一口飯吃。」
  管家娘子的聲音裡充滿了同情,麗娘卻無動於衷,彷彿說的全不是她自己的事情。
  蘇宛兒那時還是深閨女兒,周圍的人都像珍寶一樣捧著她,從未見過這樣陌生而冷漠
的目光。然而,她卻莫名地喜歡這個女子,總覺得自己和她之間像是有著一種注定的緣分

  她輕輕拉起麗娘的手,「那麼,你跟著我吧。」
  麗娘一語不發,依然靜靜地看著她。管家娘子說:「可憐的姑娘,被她舅媽嚇怕了。
她舅媽不願意聽見她的聲音,就不准她說話,聽說她已經兩年不曾說過一句話。小姐,你
真的要留她嗎?也許她不夠伶俐。」
  蘇宛兒笑了,「安靜有什麼不好?」
  麗娘便一直沉默著,她始終都不說話,以至於有的時候蘇宛兒疑心,她是不是已經不
會說話了?
  直到蘇宛兒離家的那天。
  她是偷偷離家的,只告訴了麗娘一個人,因為麗娘從來不說話,所以不會洩漏她的秘
密。
  麗娘替她收拾了包裹,送她到後園的角門。
  她本已下定了決心,一去將不會再回頭。然而那時,夜正靜,月華如水,照著園中的
亭台花草。舊時的情景便如游魚般滑過記憶,淚水慢慢地沁滿了眼眶。她的腳步忽然踉蹌
,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已耗盡,再跨不出最後的一步。
  她坐在門檻上,心裡又難過又懊喪,她想自己真是個沒用的人,已經下了決心的事,
卻還是做不到。
  這個時候,忽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小姐,帶我一起走吧。」
  她一驚,看看四周,卻只有麗娘一個人。
  「是你在說話嗎?」
  麗娘靜靜地望著她,「帶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要去做什麼,我會幫助你的。」多年
不說話,她的聲音略顯乾澀,語調卻出奇地平穩。
  蘇宛兒怔了好一會,才說:「你真的知道我要去做什麼?」
  「我知道,你要去殺一個人。」
  她輕輕歎了口氣,「是啊,我是要去殺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即使
找到了他,我也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能把他殺死。也許我就是去送死,為什麼你還要跟著我
去呢?」
  「我知道小姐你心中所想,一定會得償所願。」
  蘇宛兒笑了笑,她覺得麗娘的信心真是毫無來由,可是這樣的堅定,好像也給了她力
量。她站起來,說:「好,我們一起走。」
  「難道你一直在擔心他不會來嗎?」麗娘又問了一遍。
  蘇宛兒沒有回答。她側過身,望向岸上,那男子斜靠柳樹,意態疏閒,在人群中有如
鶴立雞群。
  「麗娘,我們出來多久了?」
  麗娘想了想,「快兩年了吧。」
  「兩年零十四天了。」她咬了咬牙,恨意像無法阻擋的潮水從她眼裡傾瀉出來,「這
些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怎麼才能殺了他。所以我一定要等到他上鉤,那樣我才有機會
!」

  我出生的時候,方圓十里的花都開了。
  「所以,小龍長大了,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姨娘總是這樣對我說。
  雖然我那時候還很小,卻已經能看出她眼中熱切的期待。我並不知道怎樣才算一個了
不起的人,可是既然這是姨娘的願望,我便覺得自己應該去實現。
  於是我挺起胸膛來,說:「我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姨娘便會高興地親我、抱我。
  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有時候她會微微笑笑,但更多時候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全然沒有聽見我們在說什麼。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一直這樣安靜而疏離。姨娘總是在不停地忙碌,她打理家裡的一
切,給我們做飯、縫衣、收拾屋子、陪著我玩。母親卻什麼事也不做,她總是靜靜地坐在
院子裡。有的時候,我看見她偷偷地對著一柄小劍垂淚。那是柄很漂亮的劍,黝黑的劍鞘
,刻著精巧的花紋。
  每次看見母親的眼淚,姨娘都會恨恨地說:「你娘以前是最美的女人,卻被一個男人
害了終生,看看她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母親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她現在鬢邊有了白髮、眼角有了皺紋,但我覺得她
依然美麗無倫,看起來就像畫中的仙女。
  可是姨娘眼裡的恨意就像一團火,她總是說:「都怪那個男人,他到底有什麼好?他
甚至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魔物,你娘真是傻,她為什麼會喜歡上一個魔物呢?」
  幼時我聰明異常,我知道她說的魔物,就是我的父親。她的恨意彷彿傳染給我,我從
小便痛恨我的父親。我想如果不是他,母親便不會那樣傷心。
  這恨意根植於我的心底,使我成為一個性情孤僻的孩子。我只喜歡和姨娘一起玩,在
她忙碌的時候,我寧願獨自安靜地獨處。同齡的孩子們在一起嬉戲,而我遠遠地站在家門
前的樹下,漠然地看著。
  有一天,來了個道士,他仔細地打量著我,問:「為什麼你不和他們一起玩?」
  我看了看他。他是個非常年輕的道士,面容柔和,額頭光潔如玉。我說:「又不好玩
,我為什麼要和他們一起玩?」
  道士慈祥地望著我,他的眼神看起來像一個老頭兒。他說:「你覺得什麼才好玩呢?

  我開始不耐煩,便說:「我覺得這世上並沒有好玩的事情。」
  道士好像吃了一驚,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很久,才又說:「那麼,你總有什麼
想做的事?」
  我覺得這人好不囉嗦,如果我再不給他一個回答,也許他會沒完沒了地問下去。於是
我隨口說:「我想要除魔。」
  道士的眼裡流露出一點悲哀的神情,他憂慮地凝視著我,這眼神讓我很不舒服。
  我決定不再理會他,轉身想要走進家門。
  他卻忽然攔住我的路,說:「你跟我去學道吧。」
  我翻了翻白眼,「為什麼我要跟你去學道?」
  「你不是要除魔嗎?不學道怎能除魔呢?」他衝我擠了擠眼睛,看起來就像個頑皮的
孩子。
  我不相信跟著這個道士就能學會除魔,但是我不答應他的話,他就會一直攔著我的路
。我敷衍地說:「好吧,我跟你去學道。」
  他這才讓開。我一步邁進院子裡,聽見他在我身後說:「孩子,我就在山下等你!」
  我覺得好笑,這道士真是古怪透頂。

  道士真的在山腳下等待。
  他盤膝坐在一棵松樹下,一連好多天都不肯離去。
  我忍不住好奇地走近他,他的道袍已經覆滿塵土,他的臉龐卻依然光潔如玉。我說:
「你為什麼不走?你不會真的想要等我吧?其實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我不會跟你去的。

  他靜靜地凝視我,眼神安詳如秋日的天空,他說:「我知道你遲早會跟我去,所以我
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我哈哈大笑,「那你等等看吧。」
  我走進家門,還是不停地在笑,所以沒有注意到,院子裡多了一個人。我幾乎撞上了
他的後背,可是他卻彷彿沒有覺察。
  那是一個黑衣的男子,他身材高大,面容異常英俊。他默默注視著我的母親,眼中的
熱切,似乎能熔化金石。
  母親卻在不停地流淚,她說:「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立刻明白,原來這個男子,就是姨娘所說的魔物。姨娘說他曾經害死過很多無辜的
女子,是一個死有餘辜的人。
  現在他又回來害我的母親了!我頓時怒不可遏。
  我跑進姨娘的房間,我知道在她的床下有一柄利劍。我抱著劍出來,他們倆依然默默
相對。我站在他的背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劍對著他的背心刺了進去。
  那把劍如此鋒利,我感覺它飛快地割裂血肉和骨骼,有如樹枝刺進一個雪人的身體,
毫不費力。
  他悄無聲息地倒下來,血從他胸前湧出來,就像忽然綻放了一朵大紅的花。
  母親愕然地看著我,她問:「你在幹什麼?他是你的父親呀。」
  我頓時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我轉身向外跑去,在門口我撞上了姨娘,她一定看
見了我滿身的鮮血,驚呼起來:「小龍,你怎麼了?」
  我不理她,一直往外跑,一口氣跑到山下。
  那古怪的道士站起來,他看著我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暴躁地推開他,想要從他身邊過去。但是他一把抱起了我。我使勁掙扎,「你放開
我!你要幹什麼?」
  「你看!」道士指著山上,眼中露出一絲奇異的悲哀。
  我回過頭,山頭火光沖天,那正是我家的院子。我用力拍打道士的頭和肩膀,「你放
我下來,我要回家去!我要去看我娘!」
  道士不說話,忽然間騰空而起,轉瞬間我們已經到了我家上空。
  從空中俯瞰,被烈火和濃煙侵噬的家園,陌生而可怖。我看見母親坐在庭院中,父親
躺在她的懷中。姨娘衝進院子裡,她沖母親喊著、用手拉她,想讓她離開,然而母親只是
微微搖了搖頭。姨娘絕望地倒在地上。
  道士俯身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好好看著你母親,記住她此刻的模樣。」
  火焰已經舔上了母親的衣袂,可是她卻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安詳有如一朵靜靜綻放
的蓮花。
  淚水慢慢地沁出來,朦朧中,我忽然看見母親微微地一笑。
  火焰中,母親的微笑美麗而詭異,這景像有如烙印刻在我心底,始終清晰彷彿觸手可
及。

  蘇宛兒初見瑤光,正是獻祭的日子。
  大約從三年前,每逢初一無月的夜晚,城中總有一個年輕女子離奇地死去。死者面容
枯槁,有如老婦,身上卻找不出絲毫的傷痕,彷彿精血魂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知府請來
了道士,說是魔物所為,便登壇做法。然而天明卻不見了那道士的蹤影,派人四處找尋,
才在百里外找到,折了腿,趴在地上哼哼。問起當夜的事情,道士驚惶失措,只連聲說:
「魔物厲害!」如此三五回,再無道士敢上門。
  那魔物平時不知混跡何處,每月初一出來害人,弄得蘇州城中,有女兒的人家無不惶
惶不安。有些人家急急忙忙地搬走了,留下的終於想出一個法子。他們買了窮人家的女兒
來充做祭品,在月底獻給那魔物。
  果然,魔物將祭禮收去,便不再害別人。
  屈指算來,這已是第三十六個。
  女子不知被灌下了什麼,昏沉沉地睡著,臉上猶帶著一絲微笑。她被裝進一隻小木筏
,順著蘇州河水向前漂流。
  她穿著大紅的衣裳,半幅衣袖漂在水面上,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紅色的花瓣。
  送祭的人群站在岸邊指指點點,毫無顧忌地說笑。
  蘇宛兒遠遠地站著,漠然旁觀,她覺得這場面刺目而又可笑。
  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她也穿著大紅的衣裳,便與那被獻祭的女子一模一樣。
  忽覺有異樣的目光,抬頭看時,見一個黑衣的男子,斜斜地倚在樹上,臉上似笑非笑
。她不由一驚,是他?心倉惶地亂跳了幾下,忙低垂下頭。
  那目光依然灼灼地盯在她臉上,臉頰也彷彿燒得燙了。
  抬眼再看,男子便微微一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不答,仔細端詳他的面容。真的是他,這張臉銘刻在她心底,絕不會認錯。心裡便
不知是喜是悲。
  男子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麼名字?你不肯告訴我嗎?」
  她嫣然一笑,「公子叫什麼名字?公子先告訴了我吧。」她知道自己的一笑必嫵媚動
人,她投身青樓,就為了學這些魅惑男人的伎倆。
  男子的目光輕輕掃過她的臉,依然似笑非笑。他說:「我叫瑤光。」
  「瑤光?那不是北斗神君的名字?」
  瑤光一本正經地回答:「是啊,我就是北斗神君。」
  她怔了一會,咯咯地笑了起來,「你是北斗神君?那麼我不就是月中的嫦娥?」她笑
得花枝亂顫。
  瑤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很喜歡嫦娥嗎?可是我覺得她雖然美麗,卻是一個木頭
似的女子,不會哭也不會笑,實在沒有什麼趣味。你比她要強得多了。」
  她起初愕然,隨即又笑,「公子你可真會說笑,我幾乎都要被你唬住了。」
  瑤光笑了笑,「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她依然不答。目光冷冷地掃過岸邊嘻笑的人群,忽然說:「公子,你覺不覺得這場面
很奇怪?有一個人就要死了,可是大家卻那麼高興。」
  瑤光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為她死了,別人就可以平安了吧。」
  「可是我並不覺得平安。只有這個月會沒事,下個月呢?」她忽地抬頭盯著他,「你
說,下個月會不會就輪到我了?」
  瑤光毫不遲疑地回答:「不會。你是這樣美,魔物也不忍心傷害你。」
  「是麼?」她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轉身,站到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開始跳一支
舞蹈。
  沒有樂音,只有嘈雜的人聲,她扭動的肢體看起來美麗而又詭異。他一聲不響地看著
,她寬大的衣袖從他眼前拂過,就如一片霞光流過。
  直到她跳完,他才問:「你在幹什麼?」
  她說:「我在為她祈福。」
  「每一次祭禮,你都會為那個女子祈福嗎?」
  「是的,因為我總覺得,下一個就是我。」
  她說完,便轉身離去。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停下來,卻只是說:「聽說十五那天,花魁蘇宛兒會坐畫舫游河,公子會不會去看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走了。
  心裡卻空落落地不安,那魚兒,會咬鉤的吧?

  道士帶我回了終南山,我便拜他為師。
  師父道號玉清子,他告訴我,他已經修道了三千多年,本來早可以飛昇,只是因為玩
弄真火,燒掉了一本天書,而不能列入仙班。
  師父一面說,一面哈哈大笑。
  我冷冷地看著他,實在想不出,這件事有什麼可笑?
  他便也笑不下去。怔怔地看我半晌,他忽然歎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說:「去
練功吧。」
  我就去練功,我很勤奮,因為除了練功,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
  我打坐的時候,師兄秦風走來走去地做著雜事,時時投來訝異的一瞥。我想他一定不
能明白我的舉動,就像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覺得摘一筐鮮果比成仙更重要。
  他已經修煉了五百多年,卻還沒有成仙,我想那是因為他每天只花一兩個時辰來練功
。他總是說:「早兩百年成仙、晚兩百年成仙又有什麼不同?」
  我卻不同,大部分的時間我都用來練功。每當這時,師父總是用一種憂慮的眼神看著
我,從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就一直這樣看我。我不明白他在擔心什麼,難道他不希望我早
日得道嗎?
  十歲那年,我學會了騰雲,當我在半空俯瞰終南山,就想起了最後一次看見的家,淚
水慢慢地模糊了視線。
  這個時候,一個人影從我身邊晃過,我定睛看去,原來是師父。他懷裡抱著一包東西
,看起來鬼鬼祟祟。
 我忍不住問:「師父,你在幹什麼?」
  師父好像嚇了一跳,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從雲頭栽下去。他回過身,尷尬地笑著,
指了指懷裡的東西,小聲說:「可別告訴你大師兄。」
  我看清他抱的是一包乾松果,我知道他必定又想捉弄大師兄。他喜歡將這些東西放進
他的被褥裡,我覺得這真是無聊的把戲,師父卻總是樂此不疲。師父是一個奇怪的人,有
的時候看起來高深莫測,有的時候卻像一個小孩子。
  我說:「好,我不說。」師父這才放心離去。
  我降下雲頭,坐在一塊大石上,呆呆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我來到終南山已經兩年,塵
世的一切已經離我遠去,然而我心中的陰霾卻依然揮之不去。我持續不斷地做著同樣的夢
,夢見我手裡的劍刺進父親的身體,夢見火焰中母親詭異的微笑。我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雖然我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卻已經歷了很多事情。
  師父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他說:「你師兄生氣了,不肯給我們準備晚飯。我們去山
裡摘些果子來吃吧。」
  他不由分說地拉上我就走,我只好跟著他去了。
  終南山地氣溫暖,四季如春,枝頭結滿鮮果。我坐在樹椏上,隨便摘了一個咬著,師
父卻駕著雲,鑽來鑽去地挑揀。
  「師父,那裡!」我指了指頭頂的一個大蘋果。
  忽然,躥出一隻猴兒,三下兩下攀上枝頭,也奔那果兒去了。
  卻終究還是師父的雲快,先搶到手裡。師父站在樹杈上,得意洋洋地大笑。
  猴兒惱恨地看他,忽然一聲尖嘯,也不知從哪裡鑽出十幾隻猴子,撲在師父身上又抓
又撓。師父站立不穩,一頭栽了下來,連我坐的樹椏,也一起壓折了。
  倉猝間,也來不及想起什麼駕雲之術,便直直地掉進了下面的溪流。
  我們倆狼狽不堪地從水裡爬出來,坐在岸邊喘氣。我們互相望著,從對方的瞳孔中看
見濕漉漉的自己。
  陡然,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一群鳥兒被笑聲驚得四散飛去,猴兒們站在枝頭狐疑地望著我們。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去,很久以來,我都沒有這樣笑過,原來歡笑的感覺是這樣地暢快
淋漓。
  回家的路上,我和師父一起揀了許多松果,偷偷地放進了師兄的座墊下。驚呼如期而
至,師父和我伏在窗下,忍不住大笑。
  師兄惱怒地開門出來,他看見我,不由驚訝地站住了。我衝他扮了個鬼臉,他使勁揉
了揉我的頭髮,我發覺他眼中含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那晚,我沒有再做夢。清晨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原來快樂是一
件如此簡單的事情。
  嬉戲妨礙了我的修行,我知道我得道的時日將延後多年,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師兄說
得對,早兩百年成仙、晚兩百年成仙沒有什麼不同。

  馬車的四周垂著粉色的紗帷,車頂堆滿了香花,風吹過,紗帷撩動,花香陣陣,路邊
的行人便紛紛駐足來看。
  男人們露出艷羨的神情,女人們竊竊私語,眼角浮著不屑。
  蘇宛兒倚在座上,旁若無人。這情形見得多了,已經變得可笑。她想起三年前,自己
也曾在街市上,驚異地望著一個妓女招搖過市,姐姐便用手掩住她的眼睛說:「不要看,
那種女人!」
  她不免有些難過,如果姐姐看到她現在的模樣,會不會很傷心?然而箭已經在弦上,
她顧不得了。
  馬車駛過集市,在張鐵匠鋪子前停了下來。
  張鐵匠早已迎上來,他諂媚地笑著,說:「蘇小姐怎麼自己過來了?我正要給蘇小姐
送貨去,這次的真是好東西,蘇小姐肯定會滿意。」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蘇宛兒,眼裡露出一絲貪婪的神情。
  蘇宛兒不動聲色地笑笑,說:「每次你都是這樣說,先讓我看了貨再說吧。」
  張鐵匠從貨櫃裡拿出一把尺許長的短劍,小心翼翼地捧著,「蘇小姐,慢說蘇州城,
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出更好的貨色。」
  蘇宛兒抽出劍,雪亮的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張鐵匠舉起另一柄劍,輕輕一揮,「噹啷」一聲,劍斷成了兩截。
  蘇宛兒微微一笑,「果然是一柄消鐵如泥的好劍。」
  張鐵匠眼睛亮了起來,他往前湊了湊,「那……」
  麗娘攔在他身前,遞上一個小包裹:「這裡有十兩黃金。」
  蘇宛兒拿著劍,轉身上了馬車。張鐵匠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似乎有些失望。
  「收下吧,這價錢不錯了。」
  麗娘將金子往他手裡一塞,轉身也上了馬車。
  蘇宛兒將劍小心地抱在懷裡,手指滑過劍鞘上的花紋,想像這柄劍沒入那人的身體,
再快意地拔出來,血便如漫天花雨般噴灑——
  驀地,男子的臉在血光中閃現,蘇宛兒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看四周,
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這才輕輕地舒了口氣。
  麗娘看了看她,「不知道這劍,能不能殺得了他呢?」
  蘇宛兒便也惴惴,是啊,這柄劍雖然鋒利無倫,卻還是一柄普通的劍,能不能殺得了
他呢?
  「不能。」忽然有人回答,就像在她耳邊說話。
  蘇宛兒驚得跳了起來,緊張地四下看,馬車裡卻只有她和麗娘兩個人。麗娘奇怪地問
:「小姐,你怎麼了?」
  她使勁擺著手,依然四下裡望,彷彿在找什麼。
  「那把劍殺不死他的。」那人又說了一遍。
  紗帷飄起,她看見街角站著一個男人,穿著斗篷,然而他的眼神,卻有如一道寒光。
  蘇宛兒喊:「停車!」不待車停穩,她就跳了下去。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那人的嘴角抿出一道高深莫測的弧線,「這你不必問。我知道你想殺一個人,可是那
人並不是凡人,你手裡拿的只是一柄凡間的劍,又怎麼可能殺死他?」她注意到他有一雙
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見底的寒潭。
  「你拿上這個。」他從斗篷下抽出一柄只有四寸長的小劍。
  她狐疑地接過來,輕輕地拔出來,只見劍身黝黑,劍脊上鑄著兩個小字:「誅仙」。
她呆呆地看著,忽然覺得一陣眩暈,彷彿那兩個字變成了兩團漩渦,正將她吸入無底深淵

  那人展開斗篷,掩上劍,「你要小心,這劍上附著許多怨魂,不要隨便拔出來看。」
  他又給她一張符紙,「把它貼在門上,你就可以暫時將他禁錮在屋裡,不過只有十二
個時辰的功效,所以也要小心使用。」
  她點點頭,小心地將劍和符紙都收好,現在她已經相信自己遇上了世外高人。
  等她再回到馬車上,看見麗娘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小姐,你在那裡幹什麼?」
  她心中一動,「難道你看不見那個穿斗篷的男子?」
  「什麼穿斗篷的男子?小姐你在說什麼?你一個人跑去那裡站了半天,你不會是生病
了吧?」
  她又拿出誅仙劍,「那麼這柄劍呢?你能看見這柄劍嗎?」
  麗娘越來越困惑,「什麼劍?那不就是張鐵匠賣給你的劍嗎?」
  蘇宛兒低頭看了看,誅仙劍平放在她的膝上,手指一觸到,便有一股陰冷的感覺,那
樣真實,彷彿連天色都黯淡了些,她知道那絕對不是幻覺。
  蘇宛兒緊緊地握住劍,握得指節都發白了。看見麗娘擔憂地望著自己,她輕輕地笑了
幾聲,說:「你放心,我沒有什麼。只是想到終於可以殺死他,太高興了而已。」

  每年六月,師父總要離開終南山幾天。他從來不說他去了哪裡,我們便也不問。
  十五的晚上,師兄開啟了一壇自釀的果酒,我們坐在院中把盞賞月。
  浮雲飄過,月影在地上慢慢地流動。師兄抬頭望著西邊的天空,上古時,西邊的天柱
折了,天便裂開一條縫隙,雖然後來大神女媧用自己的身體去補天,西邊的天空卻始終低
垂了些。
  師兄忽然說:「今天是大神女媧的忌日。」
  我心中一動,脫口說道:「師父不會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祭奠女媧吧?」
  師兄一怔,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從來沒想到過,可是聽你一說,我倒覺得真有可
能是這樣。只是,師父為什麼要一個人躲起來呢?」
  我搖了搖頭。我早就看出,師父雖然整天都在嘻笑,可其實他懷著很重的心事,只是
他從來也不肯說。其實我也一樣,即使在最開懷的時候,也總是有一絲冰涼的悲哀勒在心
頭。
  師兄問:「小龍,你來終南山多久了?」
  我屈指算了算,「已經兩百年了。」自己也覺得驚訝,原來已經這麼久了。
  師兄有些悵然,「再過幾十年,也許你就成仙了。」
  我笑了笑,「師兄你還沒有飛昇,我急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如果你要等我先飛昇,那也許你永遠也成不了仙了。」
  師兄早可以列入仙班,但不知為什麼,他卻遲遲不肯飛昇,問他的時候,他總是說:
「做神仙也沒什麼好,懶得去。」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心裡話。我望著師兄,他的雙眸在月
色下清澈有如水晶,我不禁疑惑,師兄也有秘密嗎?
  幾隻螢火蟲在我們身邊飛舞,師兄伸出手,便有一隻落在他的掌心裡。師兄看著它發
了會呆,然後說:「你來終南山這麼久,也沒有出去走走,一定很悶,不如我們結伴出去
雲遊幾日吧。」
  第二天我們便出門去。我們並無遠行的打算,就在附近的市鎮上漫無目的地遊逛。終
南山的生活單調而寧靜,時間就彷彿凝固不動,重回人世間才發覺,早已時過境遷。記得
我入山修道之前,人們喜歡穿大袖寬袍,現在卻都穿著窄衣。
  一日,我們路過一座荒山,卻聽見女子的哭泣。
  修道之人,遇人有難自然應該相助,我們便循聲而去。卻見一個素服女子,跪坐在一
座墳前垂淚。她身邊放了一罈酒,已經啟封,酒香四溢,我和師兄都不禁皺起了眉。
  那酒裡面下了劇毒,常人或許不能察覺,卻瞞不過我們兩人。然而四周並無別人,想
來不是那女子拿來害人,難道是有人想要害她?
  忽聽女子哭訴:「你當初殺我全家,我們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嫁給你本來就是為
了要殺你。那日你說這酒好,卻不知道我在裡面下了毒。現在我將剩下的酒也拿來了,如
今你已是鬼,該不怕毒了,就好好地喝一回吧。」說著,便將酒灑在墳頭,又哭了很久。
  然後她擦乾了眼淚,微微一笑,說:「想來你一定很恨我,不過你放心,我馬上會過
去陪你。」
  我心中一動,恍惚間彷彿有什麼事情掠過心頭,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卻見那女子拿起酒罈,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便倒地不動。
  我不由長歎:「她殺了她的丈夫,卻又為他殉情,這是何苦?」
  師兄說:「他本是她的仇人,她心裡恨他,卻又喜歡上他,所以左右為難,只得如此
了吧。」他眼中頗有唏噓之色。
  我說:「我換下了她的酒。」
  師兄一笑,「我也換下了她的酒。她既已死過一次,醒來之後應該不會再尋死了吧。

  我們又往前行,然而我總覺得懸著什麼事情,一路心神不寧,再沒有遊玩的興致。便
胡亂找了個藉口,催著師兄回去終南山。

  瑤光走到摘月樓下,站住了。
  他看見蘇宛兒獨自站在樓上,仰著頭,看天上的月亮。
  那樓造得很高,抬頭望去,銀白的一輪圓月,就懸在她頭頂,好像真的一伸手就能摘
到。她沒有梳妝,只穿著一襲白色的紗衣,長髮垂披,輕輕地隨風飄動。月光下,她的身
子看起來單薄得像一張紙,風一吹就飛走了。
  她好像沒有覺察他在樓下,一直都不說話。
  瑤光倚著一棵樹,就那麼抬頭看著她,也不說話。
  夜風拂過,隱隱傳來調笑的聲音。她漫不經心地回頭,前院燈火搖曳,很是熱鬧。只
隔了一座院子,就像換了一重天地,這裡這樣安靜,靜得彷彿聽得見樓下那人的呼吸。
  瑤光說:「他們告訴我,你今天身子不適,所以不見客。」
  她向來想接客就接客,不想接客就不接客,鴇兒不管,也管不了。當初她來見這鴇兒
,白花花的銀子往她面前一推,鴇兒傻眼了,從沒見過人帶著這麼多身家入青樓的。她說
:「銀子都歸你,我愛見什麼人見什麼人,你別管。」鴇兒立刻答應。
  蘇宛兒笑笑,「你不還是來了麼?」
  他也笑笑,「你知道嗎?我總覺得我以前就在哪裡見過你,那天你走了之後,我回想
了很久,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她低頭看看,他的雙眸在夜色中像星子一樣閃亮。她說:「你知道嗎?每個到我這裡
來的男人,都要說一遍你方才說過的話。你們為什麼不能想些新鮮的出來?」
  瑤光怔了一會,才說:「但我是說真的。」
  她又抬頭看著月亮,漫不經心地說:「可是我並不記得我見過你。」
  瑤光便沉默著,不再說話了。
  蘇宛兒等了很久,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卻見他正呆呆地望著旁邊的一棵樹,樹上開滿
了黃色的花朵。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哀,以至於她的心頭竟也酸楚起來。
  她問:「你在看什麼?」
  「這樹很特別。」
  「我知道,這是黃槿,只有在遙遠的東海邊才有。有個從那裡來的客商帶來了種子,
我問他買下了一些,沒想到真的開了花。」
  他依然凝視著那棵樹,「這樹特別是因為它有心。」
  她嗤嗤地笑了起來,「你又開始說笑了,樹怎麼會有心呢?人才有心。」
  他卻說:「樹是不應該有心的,可是它卻偏偏有顆心,所以它很可憐。」
  見他說得認真,她忍不住問:「為什麼有心就可憐?」
  「因為有心就有煩惱了。」他忽然抬頭看她,眼中閃閃爍爍,一點高深莫測的神情,
「如果沒有心,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她怔了怔,覺得他的話裡彷彿別有用意。
  難道,他能看出她心底的煩惱?便不由得心慌。
  忽聽他說:「我上樓去,好不好?」
  她忙說:「別,我今天身體不適,不想見客。」
  他笑笑,說:「那,我走了。」
  她鬆了口氣,「好,你走吧。」卻又愣了,為什麼要讓他走呢?自己等了那麼久不就
是為了迷惑他?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了。
  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我明天再來,好不好?」
  一絲愁緒悄悄地湧上了心頭,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我修行了三百年,終於可以飛昇成仙。
  成仙一直是我的願望,然而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我卻猶豫起來,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未
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臨行的前夜,我又夢見了我的母親,她在火焰後面,朝我微笑,笑容美麗而詭異。
  我驚醒過來,發覺冷汗浸濕了被褥。我久已不做這樣的噩夢,心裡不免惶惶,難道這
會是什麼徵兆?
  我怔怔地發了會呆,披衣來到窗前,卻看見師父獨自站在庭院中。
  前幾年師父外出雲遊的時候,帶回一株桃樹,此刻他便站在桃樹下,神情若有所思。
那是個滿月的晚上,蟾光如水。我清楚地看見,師父眼裡的悲傷,這悲傷是如此濃重,以
至於我也不由難過起來。
  我走到師父身後,他沒有回頭,依然靜靜地望著那棵桃樹。
  過了一會,他說:「這棵樹已經修行了五百年,還要再修行五百年,才能幻化人形。
它修行一千年,只為前世的一個願望,可是我卻知道,它今世還是不能實現這個願望。我
雖然能夠窺破因緣宿命,卻什麼也不能改變。」
  我怔了怔,「既然如此,師父為什麼不告訴它命定的因緣,好讓它不必再耗費五百年
的光陰?」
  師父微微笑了笑,「雖然宿命輪迴,終究還是一樣的結局,然而它想要的,未必只是
一個結局。」
  我心中一動,低頭想著這句話,那種若有若無的感覺又掠過心頭,然而我還是什麼也
沒有抓住。遲疑了一會,我問:「我總覺得心裡有一件未了的心事,卻想不起那是什麼,
師父你能告訴我嗎?」
  師父凝視我良久,說:「如果那真是一件未了的事情,那麼你遲早會了結這件事。」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就像我小時候他經常做的那樣。
  次日清晨,我隨著使者騰雲而去。終南山越來越模糊,我也越來越遲疑。
  天門在望,我忽然停了下來。使者狐疑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說:「我還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在凡間多待一段時日。」我轉身離去,將
目瞪口呆的使者拋在身後,我想他一定從來未見過像我這樣臨陣脫逃的神仙。
  回到終南山,師父和師兄看見我,全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彷彿早已料到我會回來。
  我告訴師父,我要出去雲遊一段時日。師父平靜地點了點頭,好像連這也在他的預料
之中。
  第二天,我便離開終南山,開始雲遊四海。
十一
  夏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蘇宛兒坐在摘月樓上往下看,黃槿的花兒早已謝去,滿目碧綠的葉子。它的葉子很特
別,都是心形的,有風時,就像滿樹跳動的心。
  她想起瑤光的話,這棵樹是有心的。可是一棵樹怎麼會有心呢?雖然知道他不是普通
人,但是對他的話,總有些疑心。
  麗娘托著一件新製的綢衣走進來,大紅的顏色像血光一樣刺痛了她的眼睛。
  蘇宛兒下意識地扭開了臉,她說:「今天才幾號?為什麼你這麼早就開始準備?」
  麗娘有些奇怪地看看她,「早嗎?已經月底了,明天就是獻祭的日子。」
  蘇宛兒怔了怔,這麼快?她一直覺得時間過得很慢,為什麼現在好像一下子變得快了

  麗娘把綢衣掛在椅背上,端詳了一會,她忽然說:「你記得嗎?從他第一次來到這裡
,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了。」
  蘇宛兒勉強笑了笑,「我當然記得。」
  麗娘看了她一眼,「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頓了頓,她又說:「如果你還記得,那
就更奇怪了。我一直以為你想殺他,是不是你現在已經改了主意?」
  蘇宛兒咬了咬嘴唇,說:「我當然沒有改主意,我知道我要殺了他,我一定會殺了他
。」
  「那就最好。」麗娘轉身向外走去,她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在你猶豫的三個月裡,
又有兩個無辜的女子死去了,明天會是第三個。你到底還要猶豫多久呢?」
  蘇宛兒怔了怔,沒有說話。
  她一個人呆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跑進房間裡,從一個櫃子的頂
上取下一個畫軸。
  打開來看了好久,心裡一點一點地失望了。其實這幅畫裡畫的,早已經刻在心底,怎
麼會看錯呢?
  但還是不甘心,叫來麗娘:「你看看,沒有錯吧?」
  麗娘只掃了一眼,便說:「當然不會錯。」
  她又慌亂了,著急地說:「你再仔細看看,也許弄錯了呢?」
  「怎麼會弄錯呢?」麗娘冷冷地注視著她,「是不是你已經喜歡上了他,所以不忍心
看他死了?」
  「你亂講!」她煩躁地搖頭,「我怎麼會喜歡上他?我只是在想萬一我們弄錯了呢?
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麗娘打斷她,「你想親眼見到?那很容易。後天就是初一,無月的晚上你留下他,不
就什麼都清楚了?」
  蘇宛兒頹然坐下,就是後天麼?
十二
  我一進杭州城,便發覺這裡的人神情有些古怪。
  那本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的好季節,然而街市上的人卻全都神色緊張,行色匆匆。
偶爾停下來,也總是在警惕地看著四周。
  我攔住一個路人,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他用充滿戒備的目光打量我,看清我穿著道袍
之後,才微微鬆了口氣。他告訴我,最近的半年來,城裡總是有人離奇地死去。死者本都
是年輕人,然而死去時面容枯槁,有如垂暮的老人,身上卻找不出任何傷痕,彷彿精血魂
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
  「每月初一,無月的晚上就會有一個人死去,到現在已經是第六個了。這城中的人都
嚇壞了,好多人已經搬去別處。」
  我說:「想是有魔物作祟,為何不請人作法?」
  那人譏誚地笑了笑,「不曉得請過多少,全被魔物趕跑了。上月有一個道士自己叫魔
物給吸了去,從此再沒有人敢來。」他上下打量我幾眼,「這位道爺莫不是也想除魔?我
勸你還是小心點。唉,這地方真是住不得了。過幾天又是初一了,我也得趕快搬走。」他
歎息著走了。
  陽光照著西湖的水,波光粼粼,湖畔垂柳如絲、桃李正艷,這城中感受不到絲毫的妖
氣。我便出城去,在附近遊走尋找,既已修道多年,遇到這樣的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走過一個叫九溪的地方,看見山間凝聚著一團黑霧,想來是有妖魔在此。只是那妖氣
甚薄,不像是個道行很深的魔物。不管怎麼說,我決定先去查看一番。
  山中甚靜,流水潺潺,偶爾一兩隻雲雀啾啾地叫幾聲。我不禁想起終南山,也不知師
父和師兄現在怎樣?他們的修為都比我深厚得多,也許一眼就可以看出魔物的來歷吧。
  山腰一片桃花林,桃花灼灼,燦若雲霞。林中有幾間茅屋,我便走了過去,卻見門前
坐了一個黃衣女子。
  她長髮垂披,面容就像桃花一般嬌艷。花瓣隨風飄落,鋪滿了她身旁的地面,她看起
來有如坐在雲霞上面。
  我呆呆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來意。連忙仔細審視,見她眉宇間並無妖
氣,卻凝著一團靈氣,便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我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在上面待得膩了,便回到下面。我本想來找一個人,可是找
來找去也找不到。」她用一隻手托著臉,顯得沒精打采。
  我覺得這女子真是有趣,她這樣「上面」「下面」,普通人一定聽糊塗了,好在我能
明白。
  「你要找什麼人?」
  她不說話,好半天,才歎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找不到他,因為他已經死了很久
。」
  我聽得莫名其妙,既然那人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來找呢?女子卻不再說話,她好像
陷入了沉思。
  我站著發了會呆,她不是我要找的魔物,那麼我也該走了。
  走了兩步,我又停下來,問:「我正在找一個魔物,你知道這附近可有什麼成形的妖
怪?」也許我並不是真的想問什麼,我只是想再跟她說幾句話。
  她漫不經心地向山後指了指,「有啊,清風洞的小清風。」
  我不免訝異,「難道你認識那妖怪?它真的道行那麼高深?可你既已是得道的仙子,
為什麼不降伏它,卻任由它出來害人呢?」
  「你這人真是奇怪,」她瞟了我一眼,「小清風怎麼會……」
  她只說了一半的話,忽然愣住了,直直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
臉,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忽然長出了第二個鼻子?
  她跳起來,衝到我面前,使勁抓住了我的手。她說:「我終於找到了你。這麼多年來
,我一直都找不到你,我以為我永遠都不能夠見到你了,沒想到還是找到了。」說著說著
,眼淚便流了出來。
  難道她說要找的人竟然就是我?我傻愣愣地看著她,完全摸不著頭腦。可是看她這樣
歡喜,我的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她哭泣了一會,臉上忽然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看著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她鬆開了我的手,掐指算了一會,恍然說道:「原來你是瑤光的兒子,怪不得你長得
這般像他。」
  瑤光?原來我的父親名叫瑤光。
  我歎息著說:「以前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只知道他是一個魔物。」
  她驚訝地看著我,「為什麼你這麼說?瑤光是北斗神君,仙界說一不二的上神,他怎
麼會是一個魔物呢?」
  「雖然他是一個上神,但是他在凡間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那他跟魔物又有什麼區別
?」
  「如果他只是為了活下去,吃掉幾個人又算什麼錯?人為了活下去,每天都吃掉那麼
多豬羊雞鴨、瓜果鮮蔬,它們都是無辜的生命,也沒有人覺得那有什麼錯。你們人總是這
麼奇怪,老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覺得她的話很奇怪,卻一時無從反駁,只好笑笑說:「可是你現在也是一個人了。
如果你覺得人不好,為什麼又要做一個人呢?」
  她看看我,茫然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有一顆會煩惱的心吧,只有人
才有這樣的心,所以我只好做人了。」她一面說,一面退回原來的地方,又坐了下來。
  我想著她的話,無端地心亂。煩惱、煩惱,是啊,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煩惱呢?
  等我回過神來,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竟有些心慌意亂。
  她卻若無其事,「你真是像瑤光,我想連大神第一眼看見你,也許也會認錯。你知道
嗎?瑤光走了之後,伏羲氣壞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他仍然很生氣。雖然他從來不說,但
是我看得出來。」
  我忍不住問:「你認識伏羲?」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搖光在仙界的時候,本是伏羲最信任的人。每月初一
的晚上,他為伏羲開啟天宮之門。應龍為他挽馬,織女用雲霞裝點他的車駕,北斗神君將
星光灑遍仙界。聽說他傲然長空的氣度,無人能比,可惜我沒能見到。」
  我怔怔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了,「原來你並沒有見過他!」
  「誰說我沒有見過他?我只是沒有見過北斗神君。我……」她欲言又止,忽然頑皮地
眨了眨眼睛,「我不告訴你!」
  她本來一直懶洋洋的,這時候就好像換了一個人。我只覺得心頭被什麼抓了一下,變
得慌亂無比。我說了一句:「我去找小清風。」便轉身飛快地離去,有如落荒而逃。
十三
  瑤光走到摘月樓下,又看見蘇宛兒獨自站在樓上。
  這天是月末,天上只有一彎細細的月牙兒。蘇宛兒抬頭看著,忽然說:「明天就是初
一了。」
  瑤光問:「為什麼今天你沒有去參加祭禮?你不是每次都會去為那些女子祈福的嗎?」
  蘇宛兒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說:「我不想去了,我要留在家裡,為我自己祈福。」
  瑤光這才留意到,她穿著大紅的綢衣。
  「為什麼?」
  蘇宛兒嫣然一笑,「因為明天輪到的,不是那個女子,而是我。」
  搖光笑了,「你又在胡思亂想,怎麼會呢?」
  蘇宛兒不說話了,笑容慢慢地從她臉上隱去。過了一會,她說:「你上來吧。」
  瑤光走上樓,看見桌上擺著很多精緻的小菜。他笑著問:「這都是為我準備的嗎?」
  蘇宛兒憂鬱地看看他,自己將門關好,然後回過身來說:「不是,這些菜是為我姐姐
準備的。」
  「你還有個姐姐?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蘇宛兒坐下來,手托著下巴,說:「我的姐姐三年前死了。我們是孤兒,爹娘死了之
後,姐姐帶著我過。姐姐很疼我,為了我,她拖到二十歲才肯嫁人。可是,就在出嫁的路
上,她被人殺死了。」
  瑤光靜靜地聽著,一直聽到最後一句,臉色微微變了變,卻什麼也沒有說。
  蘇宛兒看著他,「你想不想看看我姐姐的畫像?」
  瑤光點點頭。
  蘇宛兒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畫軸,遞給他,「這是她出嫁前,管家為她畫的。他的畫一
向都畫得很好,只要看過一眼就能把那個人畫得分毫不差。」
  瑤光打開畫軸,畫中的女子巧笑嫣然,果然跟蘇宛兒很像。
  他看了很久,忽然歎了口氣,說:「怪不得我總覺得你面熟,原來我並沒有見過你,
我見過的是你姐姐。」
  蘇宛兒收起畫,又坐下來,她說:「管家躲在草叢裡,他看見了殺死我姐姐的那個人
,回來之後,他就為我畫了一幅兇手的畫像。」
  她看著他,「他畫得真的很像。」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問:「你想報仇嗎?」
  蘇宛兒茫然地搖了搖頭,「一開始我是想的,可是現在,我卻不知道了。」
  他不由失神,過了好一會,他才說:「我走了?」
  蘇宛兒咬了咬牙,「你走不了了,我不會再看你去害人。」
  瑤光臉色大變,他站起來,想推開房門,可是手一伸出去,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震了
回來,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
  「這符有十二時辰的功效,這十二時辰裡,只有我們倆在一起。如果你一定要殺死一
個人,那麼就只有我……」
  「我不會傷害你。」瑤光慢慢地坐下來,聲音那樣平靜,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眶便有些酸楚。
  他忽然笑了笑,「我們為什麼要這麼憂愁?我們還有十二個時辰呢。」
十四
  我回想她方纔所指的方向,一直山後走。
  翻過一座小山丘,果然見一山洞,洞門寫著「清風洞」。洞裡妖氣瀰漫,卻並沒有人
在。我在附近尋找,卻在一條小溪旁,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腳浸在水裡,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麼。
  我心裡泛起一陣喜悅,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她抬起頭看見我,就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怔住了,我們剛剛才說過話,她怎麼就不記得了呢?這時候我才發覺,她眉心有一
團黑氣,不是方纔的女子,我一時失神,竟沒有留意。
  我不由惱怒,「好個妖孽!還要假扮他人!」便念了個咒,朝她射出一支法箭。
  那妖孽猝不及防,驚叫一聲滾落在地,頓時現了原形,原來是一隻小白兔。它前肢一
點血紅,已然受傷。
  它眼裡噙淚,委屈地看著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理?我不過是看著飄香姐姐的
模樣好看,所以才變了她的樣子玩耍,又沒有礙你什麼,幹嘛就要傷我?」
  我怔怔地想,原來她的名字叫飄香。又見那兔子疼得站也站不穩,不免有些愧疚。我
本不是這樣行事魯莽的人,不知為何一見了她的模樣,便沒來由地煩躁。其實我這一箭也
沒想傷它,卻想不到這小妖的功力如此微末,連這一下都躲不開。
  我取了些藥物,替它包紮。我說:「我還以為你是那只吸人精血的魔物。」
  它不屑地撇了撇嘴,「難道妖怪都是喜歡吃人的嗎?人血又鹹又腥,我聞了就要吐,
誰稀罕去吃?」
  它說這話的語調倒真有些像她,我不由苦笑。又問它:「那你知道不知道,那食人的
魔物,到底在哪裡?」
  它神情複雜地看看我,似乎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料想它一定知道,便決意嚇唬嚇唬它,於是我板起臉來,大聲說:「你不用裝傻,
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就除了你!」
  誰知它只是白了我一眼,更大聲地說:「我只是個小妖,不是你的對手,你要除就除
,可是你要想逼我的話,那是辦不到的!」
  我便愣在那裡,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也許我那時的樣子很傻,它本來氣鼓鼓地看著我,忽然間就笑了起來。「你這人倒是
不壞,」它一邊笑一邊說,「就是又魯莽又死心眼,難道只有妖怪會吃人嗎?」
  我心中倏地一動,「你是什麼意思?那魔物不是妖,而是仙嗎?」
  它發覺失言,訕訕地說:「我可沒有這樣說過。」
  然而我已經明白了。幼時的記憶襲上心頭,姨娘曾對我說過我的父親如何害人,那情
形便與眼下的一模一樣。我頹然地坐在地上,用手抱著膝蓋,呆呆地發怔。
  它在一邊偷偷地窺視我,過了一會,它又變成了飄香的樣子,坐在我身邊。
  我苦笑,「你變成誰都好,就是別變成這樣子。」
  它看看我,冷不丁說:「哈!我知道了,你喜歡上她了。」
  我仔細想了一會,點點頭說:「是啊,我喜歡上她了。」我們這一門並不禁情慾,我
不近女色只是為了專心,如今我心中既然已經有了她,也就不必自欺欺人。
  但,她便是那害人的魔物,這卻讓我如何是好?
十五
  麗娘聽見樓上一聲巨響,就好像房子塌了一樣。
  她急急忙忙地跑上樓去,看見房門洞開,蘇宛兒跪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
  屋裡一片狼藉,所有的傢具都成了碎片,就像有人在裡面打鬥過。
  「小姐,你有沒有事?」麗娘焦急地查看她的身上。
  「我沒有事,他不肯吸我的精血。」
  麗娘鬆了口氣,這才看見地上長出很多靈芝。
  蘇宛兒說:「那是他的血,他流了很多血……」
  麗娘一喜,「你殺了他?」
  蘇宛兒搖了搖頭,「是他自己弄的,他在這屋裡撞來撞去,拚命地摳他自己。他的樣
子看起來真的像是要死了,可是他卻不肯吸我的精氣……」
  麗娘負氣地坐在地上,「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殺他,所以你就放他走了?」
  「是的,我不忍心殺他。他要我殺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蘇宛兒的聲音低喃得
像是夢囈。她想自己果然還是一個沒用的人,看著他那樣痛苦,她就沒有辦法了。
  「那麼你打算任由他去了?」
  「現在我只能如此。」她抬頭看著麗娘,「我有了他的孩子。」
  第二天,蘇宛兒便離開了蘇州城,搬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村。
  沒有了花船燈影,在青山綠水間,安安靜靜地度日。
  轉眼,過去了八年。
  八年裡,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沒有女子再被吸乾精血而死,他彷彿是從人世間
消失了。蘇宛兒想,他也許是回去仙界了吧。
  有的時候,想起他曾經說過,他是北斗神君,便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哪一顆才是他

  麗娘依然伴在身邊,這些年多虧她陪著,早與她姐妹相稱。她如今甚少提起當初的事
情,只是一心一意地帶孩子。
  蘇宛兒生那孩子的時候,夢見一條龍撲入懷中,便給兒子取名夢龍,卻也不知道他到
底姓什麼。旁人問起來,便連名帶姓地叫他孟龍。
  孩子有些不尋常,出生的那天,方圓十里的花全開了,也不知是凶是吉?想起來總有
些惴惴,畢竟那孩子的父親不是個凡人。
  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錢是不用愁的,只是有些寂寞。卻又覺得,其實這樣的寂寞,
也是很可寶貴的。
  夢龍年紀大起來,會追問父親在哪裡?只好騙他說,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等他長大
,才會回來。
  可是心裡忍不住淒然,這孩子只怕一世都不能見到他父親了。
十六
  夜晚,我又去了那片桃花林。
  我本來在附近遊蕩,可是不知不覺地,便又走上了這條路。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看
見她依然獨坐在門檻上,和白天一模一樣,就好像她一直都沒有動過。淡淡的月色籠著她
,髮梢、眉間一點點銀色,她看起來似乎有些憂愁。
  我走到她面前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一個女人,
原來她如此瘦弱,看起來就像一片秋天的葉子,碰一下就會破碎。
  她看看我,吃力地笑了一下:「你來了?」她的聲音很是歡喜,身子卻在瑟瑟發抖。
  已是三月,天氣並不冷。我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她仰起臉,憂鬱地望著月亮,已經是下弦月,細細的一彎懸在天邊。
  「快到初一了……」她的聲音低弱得有如一聲歎息。
  我有些手足無措,她看起來似乎十分痛苦。過了一會,她慢慢地蜷起身子,臉龐已蒼
白得毫無血色。
  「你怎麼了?」
  她不說話,只是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一點兒。好久,她才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冷……

  有一瞬間,我很想把她抱在懷裡,可是我卻並沒有動,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阻礙了我。
  我在她身邊生了一堆火。她微微搖了搖頭,好像已經在忍耐中耗盡了力氣,連說話的
精神也沒有了。
  其實我也知道火是沒有用的,如果有用的話,她肯定早就用了這法子。
  她的臉色已經漸漸發青,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在折磨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到後
來,她顫抖一下,我也會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
  月亮好不容易才移上中天,我忽然想到,今天距離初一還有三天,她已經這般痛苦,
那到了初一那天,她會變成怎樣?這樣想著,我竟有些不寒而慄。
  飄香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慢慢地倒向地上,我連忙扶住她。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碰
過一個女人的身體,她雖然一直冷得發抖,身子卻依然是溫暖而柔軟的。我的手觸到她的
身子,便像是著了什麼魔力,下意識地摟住了她。
  她在我懷裡微微顫抖,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我慢慢地抱緊她,心裡的最後一絲猶豫
也煙消雲散。雖然我今天才認識她,可是我卻覺得我好像早就認識她,我想也許我們前世
已經結下了因緣,所以我今生來到這世上,便是為了遇見她。
  快天亮的時候,飄香的臉色漸漸緩和過來,我便模模糊糊地睡去。醒來時,她已不在
我的懷中。我忙忙地起來,卻見她就坐在一邊,用手支著頜,微笑地看著我。
  這天我們一起閒聊,說了許多話,她說仙界的事,我說小時候的事。我告訴她,我親
手殺了我的父親。這麼多年,連在師父面前我都沒有提過這件事,卻對她說了。
  她聽完之後,想了想,說:「只有誅仙劍才能殺死瑤光。你拿的是一把凡間的利劍,
怎麼可能傷到他呢?」
  我愣住了,我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可是,如果不是我殺了他,那又是誰呢?
  白天彷彿一忽兒就過去了,夜色慢慢降臨,她臉上的笑容也漸漸隱去了。
  我抱緊她,問:「這到底是什麼惡咒?有什麼辦法能解開?除了……除了……」我說
不下去,如果再看她這樣痛苦,我會不會真的讓她去吸人的精血呢?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這是大神下的詛咒,連瑤光都無法忍受。瑤光走了之後,伏羲
給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下了同樣的詛咒。」
  「一定有辦法能解開這個咒語吧?」
  「除了大神自己,誰也解不開。除非……」她停下來不說了。
  我急切地問:「除非什麼?」
  「除非回到仙界去。可是——」雖然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但眼睛卻一片清明,「我
寧願死在凡間,也不會回去那個地方。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做神仙,我只是想去找瑤光。你
知道麼?他是第一個看出我有一顆心的人。那時我看著他跟一個女子說話,眸子像星星一
樣閃閃發亮,便想我也要跟他說幾句話。後來我終於去到仙界,卻聽說他早已死了。可是
我心裡,總覺得他還活著,我就來凡間找他……」
  她一直說著瑤光,雖然我知道他是我的父親,心裡卻還是生出幾分妒意。
  「可是我現在卻明白了,其實我並不是來找他的。」她看著我,微微地笑了,「阿龍
,我是來找你的。」
  心底的情感如潮水般澎湃,我咬了咬牙,抱著她站起來,「走,我帶去見我的師父。
」我知道師父的修為深不可測,我想他一定有辦法解開她身上的詛咒。
  回去終南山需要一天的時間,在這一天裡,她一直靜靜地偎在我懷裡。
  快到終南山的時候,她忽然說:「阿龍,如果你師父也解不開,那麼你就收了我的原
神吧。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吸人精血的樣子,我寧願死在你手裡。」
  我勉強笑了笑,回答說:「師父一定有辦法的。」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什麼也不再說了。
  我想她一定已經預見了結局,其實我也預見了,只是我不肯承認。
  我們回到終南山時,天色已經黯淡。師父看見我們,什麼也沒說,便用法術讓她睡著
過去。然後他坐在她身邊,苦思良久,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
  「伏羲用他的心血下了這個咒,也必須用他的心血來解這個咒。」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師父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這既然是一件未了
的事情,那麼還得要你自己了結這件事。」說完,他轉身出去了。
  飄香依然沉沉地睡著,然而師父說過,他的法術只能維持到午夜,夜半她會醒來,到
時只能用活人的精血,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我想起她說的話:「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吸人精血的樣子,我寧願死在你手裡。」
  是這樣嗎?原來結局,是這樣的嗎?
十七
  瑤光回來的時候,看見蘇宛兒一個人坐在院子裡。
  她穿著青衣小襖,看起來與當初在摘月樓,全然不同。然而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這女子無論怎樣變化,感覺都是一樣的。
  他如饑似渴地看她,一刻也不忍離開,其實只是分別幾天而已,卻覺得那樣地思念。
  她過了好久,才覺察他的到來。她抬起頭,癡癡地看他。
  他看見她鬢角已經有了幾綹白髮,驀然驚覺天上幾日,人間卻已經過去了好多年。
  她喃喃地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他說:「我不想再待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我總是在想你,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眼裡閃出幾分希望,「那麼你這次來,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吧?」
  他神情黯然地搖了搖頭,「伏羲怎麼會允許我叛離仙界?他一定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
。」
  蘇宛兒的心裡頓時一片悲涼,「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你還要回來?」
  「因為我寧願死在你手裡,也不想再做木偶。其實死也不是多麼可怕,如果永生永世
地活著,卻只是被禁錮,那還不如死。」他看著她,眼睛閃閃發亮,「我知道誅仙劍還在
你的手裡。」
  蘇宛兒向衣袖裡摸了摸,果然誅仙劍還在那裡。這劍是有靈性的,想要它的時候,才
會出現。她的手指滑過劍鞘上的花紋,便有一股潮水般的陰冷籠罩了全身,一直滲到心底

  八年前沒有了結的事情,現在還是要由她來了結。
  原來,結局竟是這樣的嗎?
十八
  記憶,如潮水般湧回。
  我想起八歲時的那個春日,當我將劍刺入父親身體的時候,已經有另一把劍先於我,
沒入父親的胸口。
  當他倒下的時候,臉上是完全的滿足和寧靜。
  那正像飄香此刻的神情。
  她的形體漸漸地從我眼前消失,我的心中豁然開朗。
  那一瞬間,我終於體會到母親當年的心情,那既無悲傷,也非絕望,那也是一種完全
的滿足和寧靜。
  旭日初升時,我走出房間。
  庭院中,多出一棵樹。那樹的葉子很特別,都是心形的,有風時,就像滿樹跳動的心

  我訝然地發覺,枝頭開滿了大朵大朵黃色的花兒,美麗有如女子的笑靨。
作者: jessiebaby (惠姿 假如我是真的)   2006-01-10 15:57:00
好好看 嗚嗚~
作者: WineCheese (劍星刀芒,風蕩山河魂。)   2006-01-13 20:58:00
超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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