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槿 作者:杜若 轉自新浪網讀書頻道
一
畫舫擦著蘇州河的波光柳影,緩緩滑過。
微風徐來,撩動粉色的紗帷,蘇宛兒的身影偶一閃現,便引來一陣轟叫。
「花魁娘子!」
岸上人群擁擠,跟著幾聲水響,有人落進了河裡。
蘇宛兒依然慵懶地倚在舷邊,喧囂從耳邊一掠而過,彷彿與己無關。她身上大紅的綢
衣在風中輕揚,看起來就像浮在邊的一抹晚霞。
她的目光漠然地掃過人群,心裡卻不免惴惴,那魚兒,真的會咬鉤嗎?
「小姐,他在那裡。」麗娘手指向岸邊。
她便看見柳樹下的黑衣男子。依然帶著漫不經心的淺笑,似乎在看她,似乎又不在看
她。這熟悉的神情,叫她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來了就好。」
麗娘審視她,目光冷靜,「你在擔心什麼?」
蘇宛兒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麗娘時,她就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那時她穿著破舊的
粗布衣裳,挎著一個小包袱站在管家娘子的身後。蘇宛兒走過花園的時候,看見她正冷冷
地注視著自己,就是這種眼神,讓她覺得好奇。
「她是誰?」
「她叫麗娘,是新來的丫鬟。」管家娘子說,「她是一個孤兒,雷打中了她家的房子
,火燒起來,她的爹娘都死了。她的舅舅收留了她,可是她的舅媽卻是個狠心的女人,她
像待一隻狗一樣待她,經常兩天才給她一口飯吃。」
管家娘子的聲音裡充滿了同情,麗娘卻無動於衷,彷彿說的全不是她自己的事情。
蘇宛兒那時還是深閨女兒,周圍的人都像珍寶一樣捧著她,從未見過這樣陌生而冷漠
的目光。然而,她卻莫名地喜歡這個女子,總覺得自己和她之間像是有著一種注定的緣分
。
她輕輕拉起麗娘的手,「那麼,你跟著我吧。」
麗娘一語不發,依然靜靜地看著她。管家娘子說:「可憐的姑娘,被她舅媽嚇怕了。
她舅媽不願意聽見她的聲音,就不准她說話,聽說她已經兩年不曾說過一句話。小姐,你
真的要留她嗎?也許她不夠伶俐。」
蘇宛兒笑了,「安靜有什麼不好?」
麗娘便一直沉默著,她始終都不說話,以至於有的時候蘇宛兒疑心,她是不是已經不
會說話了?
直到蘇宛兒離家的那天。
她是偷偷離家的,只告訴了麗娘一個人,因為麗娘從來不說話,所以不會洩漏她的秘
密。
麗娘替她收拾了包裹,送她到後園的角門。
她本已下定了決心,一去將不會再回頭。然而那時,夜正靜,月華如水,照著園中的
亭台花草。舊時的情景便如游魚般滑過記憶,淚水慢慢地沁滿了眼眶。她的腳步忽然踉蹌
,彷彿全身的力氣都已耗盡,再跨不出最後的一步。
她坐在門檻上,心裡又難過又懊喪,她想自己真是個沒用的人,已經下了決心的事,
卻還是做不到。
這個時候,忽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小姐,帶我一起走吧。」
她一驚,看看四周,卻只有麗娘一個人。
「是你在說話嗎?」
麗娘靜靜地望著她,「帶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要去做什麼,我會幫助你的。」多年
不說話,她的聲音略顯乾澀,語調卻出奇地平穩。
蘇宛兒怔了好一會,才說:「你真的知道我要去做什麼?」
「我知道,你要去殺一個人。」
她輕輕歎了口氣,「是啊,我是要去殺人。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即使
找到了他,我也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能把他殺死。也許我就是去送死,為什麼你還要跟著我
去呢?」
「我知道小姐你心中所想,一定會得償所願。」
蘇宛兒笑了笑,她覺得麗娘的信心真是毫無來由,可是這樣的堅定,好像也給了她力
量。她站起來,說:「好,我們一起走。」
「難道你一直在擔心他不會來嗎?」麗娘又問了一遍。
蘇宛兒沒有回答。她側過身,望向岸上,那男子斜靠柳樹,意態疏閒,在人群中有如
鶴立雞群。
「麗娘,我們出來多久了?」
麗娘想了想,「快兩年了吧。」
「兩年零十四天了。」她咬了咬牙,恨意像無法阻擋的潮水從她眼裡傾瀉出來,「這
些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怎麼才能殺了他。所以我一定要等到他上鉤,那樣我才有機會
!」
二
我出生的時候,方圓十里的花都開了。
「所以,小龍長大了,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姨娘總是這樣對我說。
雖然我那時候還很小,卻已經能看出她眼中熱切的期待。我並不知道怎樣才算一個了
不起的人,可是既然這是姨娘的願望,我便覺得自己應該去實現。
於是我挺起胸膛來,說:「我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姨娘便會高興地親我、抱我。
我們說話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有時候她會微微笑笑,但更多時候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全然沒有聽見我們在說什麼。
從我記事起,母親就一直這樣安靜而疏離。姨娘總是在不停地忙碌,她打理家裡的一
切,給我們做飯、縫衣、收拾屋子、陪著我玩。母親卻什麼事也不做,她總是靜靜地坐在
院子裡。有的時候,我看見她偷偷地對著一柄小劍垂淚。那是柄很漂亮的劍,黝黑的劍鞘
,刻著精巧的花紋。
每次看見母親的眼淚,姨娘都會恨恨地說:「你娘以前是最美的女人,卻被一個男人
害了終生,看看她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母親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她現在鬢邊有了白髮、眼角有了皺紋,但我覺得她
依然美麗無倫,看起來就像畫中的仙女。
可是姨娘眼裡的恨意就像一團火,她總是說:「都怪那個男人,他到底有什麼好?他
甚至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魔物,你娘真是傻,她為什麼會喜歡上一個魔物呢?」
幼時我聰明異常,我知道她說的魔物,就是我的父親。她的恨意彷彿傳染給我,我從
小便痛恨我的父親。我想如果不是他,母親便不會那樣傷心。
這恨意根植於我的心底,使我成為一個性情孤僻的孩子。我只喜歡和姨娘一起玩,在
她忙碌的時候,我寧願獨自安靜地獨處。同齡的孩子們在一起嬉戲,而我遠遠地站在家門
前的樹下,漠然地看著。
有一天,來了個道士,他仔細地打量著我,問:「為什麼你不和他們一起玩?」
我看了看他。他是個非常年輕的道士,面容柔和,額頭光潔如玉。我說:「又不好玩
,我為什麼要和他們一起玩?」
道士慈祥地望著我,他的眼神看起來像一個老頭兒。他說:「你覺得什麼才好玩呢?
」
我開始不耐煩,便說:「我覺得這世上並沒有好玩的事情。」
道士好像吃了一驚,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很久,才又說:「那麼,你總有什麼
想做的事?」
我覺得這人好不囉嗦,如果我再不給他一個回答,也許他會沒完沒了地問下去。於是
我隨口說:「我想要除魔。」
道士的眼裡流露出一點悲哀的神情,他憂慮地凝視著我,這眼神讓我很不舒服。
我決定不再理會他,轉身想要走進家門。
他卻忽然攔住我的路,說:「你跟我去學道吧。」
我翻了翻白眼,「為什麼我要跟你去學道?」
「你不是要除魔嗎?不學道怎能除魔呢?」他衝我擠了擠眼睛,看起來就像個頑皮的
孩子。
我不相信跟著這個道士就能學會除魔,但是我不答應他的話,他就會一直攔著我的路
。我敷衍地說:「好吧,我跟你去學道。」
他這才讓開。我一步邁進院子裡,聽見他在我身後說:「孩子,我就在山下等你!」
我覺得好笑,這道士真是古怪透頂。
三
道士真的在山腳下等待。
他盤膝坐在一棵松樹下,一連好多天都不肯離去。
我忍不住好奇地走近他,他的道袍已經覆滿塵土,他的臉龐卻依然光潔如玉。我說:
「你為什麼不走?你不會真的想要等我吧?其實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我不會跟你去的。
」
他靜靜地凝視我,眼神安詳如秋日的天空,他說:「我知道你遲早會跟我去,所以我
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我哈哈大笑,「那你等等看吧。」
我走進家門,還是不停地在笑,所以沒有注意到,院子裡多了一個人。我幾乎撞上了
他的後背,可是他卻彷彿沒有覺察。
那是一個黑衣的男子,他身材高大,面容異常英俊。他默默注視著我的母親,眼中的
熱切,似乎能熔化金石。
母親卻在不停地流淚,她說:「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立刻明白,原來這個男子,就是姨娘所說的魔物。姨娘說他曾經害死過很多無辜的
女子,是一個死有餘辜的人。
現在他又回來害我的母親了!我頓時怒不可遏。
我跑進姨娘的房間,我知道在她的床下有一柄利劍。我抱著劍出來,他們倆依然默默
相對。我站在他的背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劍對著他的背心刺了進去。
那把劍如此鋒利,我感覺它飛快地割裂血肉和骨骼,有如樹枝刺進一個雪人的身體,
毫不費力。
他悄無聲息地倒下來,血從他胸前湧出來,就像忽然綻放了一朵大紅的花。
母親愕然地看著我,她問:「你在幹什麼?他是你的父親呀。」
我頓時慌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我轉身向外跑去,在門口我撞上了姨娘,她一定看
見了我滿身的鮮血,驚呼起來:「小龍,你怎麼了?」
我不理她,一直往外跑,一口氣跑到山下。
那古怪的道士站起來,他看著我說:「你到底還是來了。」
我暴躁地推開他,想要從他身邊過去。但是他一把抱起了我。我使勁掙扎,「你放開
我!你要幹什麼?」
「你看!」道士指著山上,眼中露出一絲奇異的悲哀。
我回過頭,山頭火光沖天,那正是我家的院子。我用力拍打道士的頭和肩膀,「你放
我下來,我要回家去!我要去看我娘!」
道士不說話,忽然間騰空而起,轉瞬間我們已經到了我家上空。
從空中俯瞰,被烈火和濃煙侵噬的家園,陌生而可怖。我看見母親坐在庭院中,父親
躺在她的懷中。姨娘衝進院子裡,她沖母親喊著、用手拉她,想讓她離開,然而母親只是
微微搖了搖頭。姨娘絕望地倒在地上。
道士俯身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好好看著你母親,記住她此刻的模樣。」
火焰已經舔上了母親的衣袂,可是她卻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安詳有如一朵靜靜綻放
的蓮花。
淚水慢慢地沁出來,朦朧中,我忽然看見母親微微地一笑。
火焰中,母親的微笑美麗而詭異,這景像有如烙印刻在我心底,始終清晰彷彿觸手可
及。
四
蘇宛兒初見瑤光,正是獻祭的日子。
大約從三年前,每逢初一無月的夜晚,城中總有一個年輕女子離奇地死去。死者面容
枯槁,有如老婦,身上卻找不出絲毫的傷痕,彷彿精血魂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知府請來
了道士,說是魔物所為,便登壇做法。然而天明卻不見了那道士的蹤影,派人四處找尋,
才在百里外找到,折了腿,趴在地上哼哼。問起當夜的事情,道士驚惶失措,只連聲說:
「魔物厲害!」如此三五回,再無道士敢上門。
那魔物平時不知混跡何處,每月初一出來害人,弄得蘇州城中,有女兒的人家無不惶
惶不安。有些人家急急忙忙地搬走了,留下的終於想出一個法子。他們買了窮人家的女兒
來充做祭品,在月底獻給那魔物。
果然,魔物將祭禮收去,便不再害別人。
屈指算來,這已是第三十六個。
女子不知被灌下了什麼,昏沉沉地睡著,臉上猶帶著一絲微笑。她被裝進一隻小木筏
,順著蘇州河水向前漂流。
她穿著大紅的衣裳,半幅衣袖漂在水面上,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紅色的花瓣。
送祭的人群站在岸邊指指點點,毫無顧忌地說笑。
蘇宛兒遠遠地站著,漠然旁觀,她覺得這場面刺目而又可笑。
她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她也穿著大紅的衣裳,便與那被獻祭的女子一模一樣。
忽覺有異樣的目光,抬頭看時,見一個黑衣的男子,斜斜地倚在樹上,臉上似笑非笑
。她不由一驚,是他?心倉惶地亂跳了幾下,忙低垂下頭。
那目光依然灼灼地盯在她臉上,臉頰也彷彿燒得燙了。
抬眼再看,男子便微微一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不答,仔細端詳他的面容。真的是他,這張臉銘刻在她心底,絕不會認錯。心裡便
不知是喜是悲。
男子有些奇怪地看看她,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麼名字?你不肯告訴我嗎?」
她嫣然一笑,「公子叫什麼名字?公子先告訴了我吧。」她知道自己的一笑必嫵媚動
人,她投身青樓,就為了學這些魅惑男人的伎倆。
男子的目光輕輕掃過她的臉,依然似笑非笑。他說:「我叫瑤光。」
「瑤光?那不是北斗神君的名字?」
瑤光一本正經地回答:「是啊,我就是北斗神君。」
她怔了一會,咯咯地笑了起來,「你是北斗神君?那麼我不就是月中的嫦娥?」她笑
得花枝亂顫。
瑤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很喜歡嫦娥嗎?可是我覺得她雖然美麗,卻是一個木頭
似的女子,不會哭也不會笑,實在沒有什麼趣味。你比她要強得多了。」
她起初愕然,隨即又笑,「公子你可真會說笑,我幾乎都要被你唬住了。」
瑤光笑了笑,「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她依然不答。目光冷冷地掃過岸邊嘻笑的人群,忽然說:「公子,你覺不覺得這場面
很奇怪?有一個人就要死了,可是大家卻那麼高興。」
瑤光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為她死了,別人就可以平安了吧。」
「可是我並不覺得平安。只有這個月會沒事,下個月呢?」她忽地抬頭盯著他,「你
說,下個月會不會就輪到我了?」
瑤光毫不遲疑地回答:「不會。你是這樣美,魔物也不忍心傷害你。」
「是麼?」她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轉身,站到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開始跳一支
舞蹈。
沒有樂音,只有嘈雜的人聲,她扭動的肢體看起來美麗而又詭異。他一聲不響地看著
,她寬大的衣袖從他眼前拂過,就如一片霞光流過。
直到她跳完,他才問:「你在幹什麼?」
她說:「我在為她祈福。」
「每一次祭禮,你都會為那個女子祈福嗎?」
「是的,因為我總覺得,下一個就是我。」
她說完,便轉身離去。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停下來,卻只是說:「聽說十五那天,花魁蘇宛兒會坐畫舫游河,公子會不會去看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走了。
心裡卻空落落地不安,那魚兒,會咬鉤的吧?
六
道士帶我回了終南山,我便拜他為師。
師父道號玉清子,他告訴我,他已經修道了三千多年,本來早可以飛昇,只是因為玩
弄真火,燒掉了一本天書,而不能列入仙班。
師父一面說,一面哈哈大笑。
我冷冷地看著他,實在想不出,這件事有什麼可笑?
他便也笑不下去。怔怔地看我半晌,他忽然歎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說:「去
練功吧。」
我就去練功,我很勤奮,因為除了練功,反正我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
我打坐的時候,師兄秦風走來走去地做著雜事,時時投來訝異的一瞥。我想他一定不
能明白我的舉動,就像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覺得摘一筐鮮果比成仙更重要。
他已經修煉了五百多年,卻還沒有成仙,我想那是因為他每天只花一兩個時辰來練功
。他總是說:「早兩百年成仙、晚兩百年成仙又有什麼不同?」
我卻不同,大部分的時間我都用來練功。每當這時,師父總是用一種憂慮的眼神看著
我,從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就一直這樣看我。我不明白他在擔心什麼,難道他不希望我早
日得道嗎?
十歲那年,我學會了騰雲,當我在半空俯瞰終南山,就想起了最後一次看見的家,淚
水慢慢地模糊了視線。
這個時候,一個人影從我身邊晃過,我定睛看去,原來是師父。他懷裡抱著一包東西
,看起來鬼鬼祟祟。
我忍不住問:「師父,你在幹什麼?」
師父好像嚇了一跳,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從雲頭栽下去。他回過身,尷尬地笑著,
指了指懷裡的東西,小聲說:「可別告訴你大師兄。」
我看清他抱的是一包乾松果,我知道他必定又想捉弄大師兄。他喜歡將這些東西放進
他的被褥裡,我覺得這真是無聊的把戲,師父卻總是樂此不疲。師父是一個奇怪的人,有
的時候看起來高深莫測,有的時候卻像一個小孩子。
我說:「好,我不說。」師父這才放心離去。
我降下雲頭,坐在一塊大石上,呆呆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我來到終南山已經兩年,塵
世的一切已經離我遠去,然而我心中的陰霾卻依然揮之不去。我持續不斷地做著同樣的夢
,夢見我手裡的劍刺進父親的身體,夢見火焰中母親詭異的微笑。我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
,雖然我才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卻已經歷了很多事情。
師父垂頭喪氣地走了過來,他說:「你師兄生氣了,不肯給我們準備晚飯。我們去山
裡摘些果子來吃吧。」
他不由分說地拉上我就走,我只好跟著他去了。
終南山地氣溫暖,四季如春,枝頭結滿鮮果。我坐在樹椏上,隨便摘了一個咬著,師
父卻駕著雲,鑽來鑽去地挑揀。
「師父,那裡!」我指了指頭頂的一個大蘋果。
忽然,躥出一隻猴兒,三下兩下攀上枝頭,也奔那果兒去了。
卻終究還是師父的雲快,先搶到手裡。師父站在樹杈上,得意洋洋地大笑。
猴兒惱恨地看他,忽然一聲尖嘯,也不知從哪裡鑽出十幾隻猴子,撲在師父身上又抓
又撓。師父站立不穩,一頭栽了下來,連我坐的樹椏,也一起壓折了。
倉猝間,也來不及想起什麼駕雲之術,便直直地掉進了下面的溪流。
我們倆狼狽不堪地從水裡爬出來,坐在岸邊喘氣。我們互相望著,從對方的瞳孔中看
見濕漉漉的自己。
陡然,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一群鳥兒被笑聲驚得四散飛去,猴兒們站在枝頭狐疑地望著我們。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去,很久以來,我都沒有這樣笑過,原來歡笑的感覺是這樣地暢快
淋漓。
回家的路上,我和師父一起揀了許多松果,偷偷地放進了師兄的座墊下。驚呼如期而
至,師父和我伏在窗下,忍不住大笑。
師兄惱怒地開門出來,他看見我,不由驚訝地站住了。我衝他扮了個鬼臉,他使勁揉
了揉我的頭髮,我發覺他眼中含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那晚,我沒有再做夢。清晨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原來快樂是一
件如此簡單的事情。
嬉戲妨礙了我的修行,我知道我得道的時日將延後多年,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師兄說
得對,早兩百年成仙、晚兩百年成仙沒有什麼不同。
七
馬車的四周垂著粉色的紗帷,車頂堆滿了香花,風吹過,紗帷撩動,花香陣陣,路邊
的行人便紛紛駐足來看。
男人們露出艷羨的神情,女人們竊竊私語,眼角浮著不屑。
蘇宛兒倚在座上,旁若無人。這情形見得多了,已經變得可笑。她想起三年前,自己
也曾在街市上,驚異地望著一個妓女招搖過市,姐姐便用手掩住她的眼睛說:「不要看,
那種女人!」
她不免有些難過,如果姐姐看到她現在的模樣,會不會很傷心?然而箭已經在弦上,
她顧不得了。
馬車駛過集市,在張鐵匠鋪子前停了下來。
張鐵匠早已迎上來,他諂媚地笑著,說:「蘇小姐怎麼自己過來了?我正要給蘇小姐
送貨去,這次的真是好東西,蘇小姐肯定會滿意。」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蘇宛兒,眼裡露出一絲貪婪的神情。
蘇宛兒不動聲色地笑笑,說:「每次你都是這樣說,先讓我看了貨再說吧。」
張鐵匠從貨櫃裡拿出一把尺許長的短劍,小心翼翼地捧著,「蘇小姐,慢說蘇州城,
全天下只怕也找不出更好的貨色。」
蘇宛兒抽出劍,雪亮的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張鐵匠舉起另一柄劍,輕輕一揮,「噹啷」一聲,劍斷成了兩截。
蘇宛兒微微一笑,「果然是一柄消鐵如泥的好劍。」
張鐵匠眼睛亮了起來,他往前湊了湊,「那……」
麗娘攔在他身前,遞上一個小包裹:「這裡有十兩黃金。」
蘇宛兒拿著劍,轉身上了馬車。張鐵匠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似乎有些失望。
「收下吧,這價錢不錯了。」
麗娘將金子往他手裡一塞,轉身也上了馬車。
蘇宛兒將劍小心地抱在懷裡,手指滑過劍鞘上的花紋,想像這柄劍沒入那人的身體,
再快意地拔出來,血便如漫天花雨般噴灑——
驀地,男子的臉在血光中閃現,蘇宛兒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看看四周,
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這才輕輕地舒了口氣。
麗娘看了看她,「不知道這劍,能不能殺得了他呢?」
蘇宛兒便也惴惴,是啊,這柄劍雖然鋒利無倫,卻還是一柄普通的劍,能不能殺得了
他呢?
「不能。」忽然有人回答,就像在她耳邊說話。
蘇宛兒驚得跳了起來,緊張地四下看,馬車裡卻只有她和麗娘兩個人。麗娘奇怪地問
:「小姐,你怎麼了?」
她使勁擺著手,依然四下裡望,彷彿在找什麼。
「那把劍殺不死他的。」那人又說了一遍。
紗帷飄起,她看見街角站著一個男人,穿著斗篷,然而他的眼神,卻有如一道寒光。
蘇宛兒喊:「停車!」不待車停穩,她就跳了下去。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那人的嘴角抿出一道高深莫測的弧線,「這你不必問。我知道你想殺一個人,可是那
人並不是凡人,你手裡拿的只是一柄凡間的劍,又怎麼可能殺死他?」她注意到他有一雙
漆黑的瞳仁,深邃有如不可見底的寒潭。
「你拿上這個。」他從斗篷下抽出一柄只有四寸長的小劍。
她狐疑地接過來,輕輕地拔出來,只見劍身黝黑,劍脊上鑄著兩個小字:「誅仙」。
她呆呆地看著,忽然覺得一陣眩暈,彷彿那兩個字變成了兩團漩渦,正將她吸入無底深淵
。
那人展開斗篷,掩上劍,「你要小心,這劍上附著許多怨魂,不要隨便拔出來看。」
他又給她一張符紙,「把它貼在門上,你就可以暫時將他禁錮在屋裡,不過只有十二
個時辰的功效,所以也要小心使用。」
她點點頭,小心地將劍和符紙都收好,現在她已經相信自己遇上了世外高人。
等她再回到馬車上,看見麗娘用奇怪的眼神望著她,「小姐,你在那裡幹什麼?」
她心中一動,「難道你看不見那個穿斗篷的男子?」
「什麼穿斗篷的男子?小姐你在說什麼?你一個人跑去那裡站了半天,你不會是生病
了吧?」
她又拿出誅仙劍,「那麼這柄劍呢?你能看見這柄劍嗎?」
麗娘越來越困惑,「什麼劍?那不就是張鐵匠賣給你的劍嗎?」
蘇宛兒低頭看了看,誅仙劍平放在她的膝上,手指一觸到,便有一股陰冷的感覺,那
樣真實,彷彿連天色都黯淡了些,她知道那絕對不是幻覺。
蘇宛兒緊緊地握住劍,握得指節都發白了。看見麗娘擔憂地望著自己,她輕輕地笑了
幾聲,說:「你放心,我沒有什麼。只是想到終於可以殺死他,太高興了而已。」
八
每年六月,師父總要離開終南山幾天。他從來不說他去了哪裡,我們便也不問。
十五的晚上,師兄開啟了一壇自釀的果酒,我們坐在院中把盞賞月。
浮雲飄過,月影在地上慢慢地流動。師兄抬頭望著西邊的天空,上古時,西邊的天柱
折了,天便裂開一條縫隙,雖然後來大神女媧用自己的身體去補天,西邊的天空卻始終低
垂了些。
師兄忽然說:「今天是大神女媧的忌日。」
我心中一動,脫口說道:「師父不會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祭奠女媧吧?」
師兄一怔,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從來沒想到過,可是聽你一說,我倒覺得真有可
能是這樣。只是,師父為什麼要一個人躲起來呢?」
我搖了搖頭。我早就看出,師父雖然整天都在嘻笑,可其實他懷著很重的心事,只是
他從來也不肯說。其實我也一樣,即使在最開懷的時候,也總是有一絲冰涼的悲哀勒在心
頭。
師兄問:「小龍,你來終南山多久了?」
我屈指算了算,「已經兩百年了。」自己也覺得驚訝,原來已經這麼久了。
師兄有些悵然,「再過幾十年,也許你就成仙了。」
我笑了笑,「師兄你還沒有飛昇,我急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如果你要等我先飛昇,那也許你永遠也成不了仙了。」
師兄早可以列入仙班,但不知為什麼,他卻遲遲不肯飛昇,問他的時候,他總是說:
「做神仙也沒什麼好,懶得去。」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心裡話。我望著師兄,他的雙眸在月
色下清澈有如水晶,我不禁疑惑,師兄也有秘密嗎?
幾隻螢火蟲在我們身邊飛舞,師兄伸出手,便有一隻落在他的掌心裡。師兄看著它發
了會呆,然後說:「你來終南山這麼久,也沒有出去走走,一定很悶,不如我們結伴出去
雲遊幾日吧。」
第二天我們便出門去。我們並無遠行的打算,就在附近的市鎮上漫無目的地遊逛。終
南山的生活單調而寧靜,時間就彷彿凝固不動,重回人世間才發覺,早已時過境遷。記得
我入山修道之前,人們喜歡穿大袖寬袍,現在卻都穿著窄衣。
一日,我們路過一座荒山,卻聽見女子的哭泣。
修道之人,遇人有難自然應該相助,我們便循聲而去。卻見一個素服女子,跪坐在一
座墳前垂淚。她身邊放了一罈酒,已經啟封,酒香四溢,我和師兄都不禁皺起了眉。
那酒裡面下了劇毒,常人或許不能察覺,卻瞞不過我們兩人。然而四周並無別人,想
來不是那女子拿來害人,難道是有人想要害她?
忽聽女子哭訴:「你當初殺我全家,我們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嫁給你本來就是為
了要殺你。那日你說這酒好,卻不知道我在裡面下了毒。現在我將剩下的酒也拿來了,如
今你已是鬼,該不怕毒了,就好好地喝一回吧。」說著,便將酒灑在墳頭,又哭了很久。
然後她擦乾了眼淚,微微一笑,說:「想來你一定很恨我,不過你放心,我馬上會過
去陪你。」
我心中一動,恍惚間彷彿有什麼事情掠過心頭,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卻見那女子拿起酒罈,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便倒地不動。
我不由長歎:「她殺了她的丈夫,卻又為他殉情,這是何苦?」
師兄說:「他本是她的仇人,她心裡恨他,卻又喜歡上他,所以左右為難,只得如此
了吧。」他眼中頗有唏噓之色。
我說:「我換下了她的酒。」
師兄一笑,「我也換下了她的酒。她既已死過一次,醒來之後應該不會再尋死了吧。
」
我們又往前行,然而我總覺得懸著什麼事情,一路心神不寧,再沒有遊玩的興致。便
胡亂找了個藉口,催著師兄回去終南山。
九
瑤光走到摘月樓下,站住了。
他看見蘇宛兒獨自站在樓上,仰著頭,看天上的月亮。
那樓造得很高,抬頭望去,銀白的一輪圓月,就懸在她頭頂,好像真的一伸手就能摘
到。她沒有梳妝,只穿著一襲白色的紗衣,長髮垂披,輕輕地隨風飄動。月光下,她的身
子看起來單薄得像一張紙,風一吹就飛走了。
她好像沒有覺察他在樓下,一直都不說話。
瑤光倚著一棵樹,就那麼抬頭看著她,也不說話。
夜風拂過,隱隱傳來調笑的聲音。她漫不經心地回頭,前院燈火搖曳,很是熱鬧。只
隔了一座院子,就像換了一重天地,這裡這樣安靜,靜得彷彿聽得見樓下那人的呼吸。
瑤光說:「他們告訴我,你今天身子不適,所以不見客。」
她向來想接客就接客,不想接客就不接客,鴇兒不管,也管不了。當初她來見這鴇兒
,白花花的銀子往她面前一推,鴇兒傻眼了,從沒見過人帶著這麼多身家入青樓的。她說
:「銀子都歸你,我愛見什麼人見什麼人,你別管。」鴇兒立刻答應。
蘇宛兒笑笑,「你不還是來了麼?」
他也笑笑,「你知道嗎?我總覺得我以前就在哪裡見過你,那天你走了之後,我回想
了很久,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她低頭看看,他的雙眸在夜色中像星子一樣閃亮。她說:「你知道嗎?每個到我這裡
來的男人,都要說一遍你方才說過的話。你們為什麼不能想些新鮮的出來?」
瑤光怔了一會,才說:「但我是說真的。」
她又抬頭看著月亮,漫不經心地說:「可是我並不記得我見過你。」
瑤光便沉默著,不再說話了。
蘇宛兒等了很久,忍不住低頭看了看,卻見他正呆呆地望著旁邊的一棵樹,樹上開滿
了黃色的花朵。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哀,以至於她的心頭竟也酸楚起來。
她問:「你在看什麼?」
「這樹很特別。」
「我知道,這是黃槿,只有在遙遠的東海邊才有。有個從那裡來的客商帶來了種子,
我問他買下了一些,沒想到真的開了花。」
他依然凝視著那棵樹,「這樹特別是因為它有心。」
她嗤嗤地笑了起來,「你又開始說笑了,樹怎麼會有心呢?人才有心。」
他卻說:「樹是不應該有心的,可是它卻偏偏有顆心,所以它很可憐。」
見他說得認真,她忍不住問:「為什麼有心就可憐?」
「因為有心就有煩惱了。」他忽然抬頭看她,眼中閃閃爍爍,一點高深莫測的神情,
「如果沒有心,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她怔了怔,覺得他的話裡彷彿別有用意。
難道,他能看出她心底的煩惱?便不由得心慌。
忽聽他說:「我上樓去,好不好?」
她忙說:「別,我今天身體不適,不想見客。」
他笑笑,說:「那,我走了。」
她鬆了口氣,「好,你走吧。」卻又愣了,為什麼要讓他走呢?自己等了那麼久不就
是為了迷惑他?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了。
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我明天再來,好不好?」
一絲愁緒悄悄地湧上了心頭,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好。」
十
我修行了三百年,終於可以飛昇成仙。
成仙一直是我的願望,然而這一天真的到來了,我卻猶豫起來,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未
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臨行的前夜,我又夢見了我的母親,她在火焰後面,朝我微笑,笑容美麗而詭異。
我驚醒過來,發覺冷汗浸濕了被褥。我久已不做這樣的噩夢,心裡不免惶惶,難道這
會是什麼徵兆?
我怔怔地發了會呆,披衣來到窗前,卻看見師父獨自站在庭院中。
前幾年師父外出雲遊的時候,帶回一株桃樹,此刻他便站在桃樹下,神情若有所思。
那是個滿月的晚上,蟾光如水。我清楚地看見,師父眼裡的悲傷,這悲傷是如此濃重,以
至於我也不由難過起來。
我走到師父身後,他沒有回頭,依然靜靜地望著那棵桃樹。
過了一會,他說:「這棵樹已經修行了五百年,還要再修行五百年,才能幻化人形。
它修行一千年,只為前世的一個願望,可是我卻知道,它今世還是不能實現這個願望。我
雖然能夠窺破因緣宿命,卻什麼也不能改變。」
我怔了怔,「既然如此,師父為什麼不告訴它命定的因緣,好讓它不必再耗費五百年
的光陰?」
師父微微笑了笑,「雖然宿命輪迴,終究還是一樣的結局,然而它想要的,未必只是
一個結局。」
我心中一動,低頭想著這句話,那種若有若無的感覺又掠過心頭,然而我還是什麼也
沒有抓住。遲疑了一會,我問:「我總覺得心裡有一件未了的心事,卻想不起那是什麼,
師父你能告訴我嗎?」
師父凝視我良久,說:「如果那真是一件未了的事情,那麼你遲早會了結這件事。」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就像我小時候他經常做的那樣。
次日清晨,我隨著使者騰雲而去。終南山越來越模糊,我也越來越遲疑。
天門在望,我忽然停了下來。使者狐疑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說:「我還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在凡間多待一段時日。」我轉身離去,將
目瞪口呆的使者拋在身後,我想他一定從來未見過像我這樣臨陣脫逃的神仙。
回到終南山,師父和師兄看見我,全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彷彿早已料到我會回來。
我告訴師父,我要出去雲遊一段時日。師父平靜地點了點頭,好像連這也在他的預料
之中。
第二天,我便離開終南山,開始雲遊四海。
十一
夏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蘇宛兒坐在摘月樓上往下看,黃槿的花兒早已謝去,滿目碧綠的葉子。它的葉子很特
別,都是心形的,有風時,就像滿樹跳動的心。
她想起瑤光的話,這棵樹是有心的。可是一棵樹怎麼會有心呢?雖然知道他不是普通
人,但是對他的話,總有些疑心。
麗娘托著一件新製的綢衣走進來,大紅的顏色像血光一樣刺痛了她的眼睛。
蘇宛兒下意識地扭開了臉,她說:「今天才幾號?為什麼你這麼早就開始準備?」
麗娘有些奇怪地看看她,「早嗎?已經月底了,明天就是獻祭的日子。」
蘇宛兒怔了怔,這麼快?她一直覺得時間過得很慢,為什麼現在好像一下子變得快了
?
麗娘把綢衣掛在椅背上,端詳了一會,她忽然說:「你記得嗎?從他第一次來到這裡
,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了。」
蘇宛兒勉強笑了笑,「我當然記得。」
麗娘看了她一眼,「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頓了頓,她又說:「如果你還記得,那
就更奇怪了。我一直以為你想殺他,是不是你現在已經改了主意?」
蘇宛兒咬了咬嘴唇,說:「我當然沒有改主意,我知道我要殺了他,我一定會殺了他
。」
「那就最好。」麗娘轉身向外走去,她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在你猶豫的三個月裡,
又有兩個無辜的女子死去了,明天會是第三個。你到底還要猶豫多久呢?」
蘇宛兒怔了怔,沒有說話。
她一個人呆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跑進房間裡,從一個櫃子的頂
上取下一個畫軸。
打開來看了好久,心裡一點一點地失望了。其實這幅畫裡畫的,早已經刻在心底,怎
麼會看錯呢?
但還是不甘心,叫來麗娘:「你看看,沒有錯吧?」
麗娘只掃了一眼,便說:「當然不會錯。」
她又慌亂了,著急地說:「你再仔細看看,也許弄錯了呢?」
「怎麼會弄錯呢?」麗娘冷冷地注視著她,「是不是你已經喜歡上了他,所以不忍心
看他死了?」
「你亂講!」她煩躁地搖頭,「我怎麼會喜歡上他?我只是在想萬一我們弄錯了呢?
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麗娘打斷她,「你想親眼見到?那很容易。後天就是初一,無月的晚上你留下他,不
就什麼都清楚了?」
蘇宛兒頹然坐下,就是後天麼?
十二
我一進杭州城,便發覺這裡的人神情有些古怪。
那本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的好季節,然而街市上的人卻全都神色緊張,行色匆匆。
偶爾停下來,也總是在警惕地看著四周。
我攔住一個路人,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他用充滿戒備的目光打量我,看清我穿著道袍
之後,才微微鬆了口氣。他告訴我,最近的半年來,城裡總是有人離奇地死去。死者本都
是年輕人,然而死去時面容枯槁,有如垂暮的老人,身上卻找不出任何傷痕,彷彿精血魂
魄被人生生地吸走了。
「每月初一,無月的晚上就會有一個人死去,到現在已經是第六個了。這城中的人都
嚇壞了,好多人已經搬去別處。」
我說:「想是有魔物作祟,為何不請人作法?」
那人譏誚地笑了笑,「不曉得請過多少,全被魔物趕跑了。上月有一個道士自己叫魔
物給吸了去,從此再沒有人敢來。」他上下打量我幾眼,「這位道爺莫不是也想除魔?我
勸你還是小心點。唉,這地方真是住不得了。過幾天又是初一了,我也得趕快搬走。」他
歎息著走了。
陽光照著西湖的水,波光粼粼,湖畔垂柳如絲、桃李正艷,這城中感受不到絲毫的妖
氣。我便出城去,在附近遊走尋找,既已修道多年,遇到這樣的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走過一個叫九溪的地方,看見山間凝聚著一團黑霧,想來是有妖魔在此。只是那妖氣
甚薄,不像是個道行很深的魔物。不管怎麼說,我決定先去查看一番。
山中甚靜,流水潺潺,偶爾一兩隻雲雀啾啾地叫幾聲。我不禁想起終南山,也不知師
父和師兄現在怎樣?他們的修為都比我深厚得多,也許一眼就可以看出魔物的來歷吧。
山腰一片桃花林,桃花灼灼,燦若雲霞。林中有幾間茅屋,我便走了過去,卻見門前
坐了一個黃衣女子。
她長髮垂披,面容就像桃花一般嬌艷。花瓣隨風飄落,鋪滿了她身旁的地面,她看起
來有如坐在雲霞上面。
我呆呆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想起自己的來意。連忙仔細審視,見她眉宇間並無妖
氣,卻凝著一團靈氣,便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我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頭也不抬地回答:「我在上面待得膩了,便回到下面。我本想來找一個人,可是找
來找去也找不到。」她用一隻手托著臉,顯得沒精打采。
我覺得這女子真是有趣,她這樣「上面」「下面」,普通人一定聽糊塗了,好在我能
明白。
「你要找什麼人?」
她不說話,好半天,才歎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找不到他,因為他已經死了很久
。」
我聽得莫名其妙,既然那人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來找呢?女子卻不再說話,她好像
陷入了沉思。
我站著發了會呆,她不是我要找的魔物,那麼我也該走了。
走了兩步,我又停下來,問:「我正在找一個魔物,你知道這附近可有什麼成形的妖
怪?」也許我並不是真的想問什麼,我只是想再跟她說幾句話。
她漫不經心地向山後指了指,「有啊,清風洞的小清風。」
我不免訝異,「難道你認識那妖怪?它真的道行那麼高深?可你既已是得道的仙子,
為什麼不降伏它,卻任由它出來害人呢?」
「你這人真是奇怪,」她瞟了我一眼,「小清風怎麼會……」
她只說了一半的話,忽然愣住了,直直地盯著我看。看得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
臉,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忽然長出了第二個鼻子?
她跳起來,衝到我面前,使勁抓住了我的手。她說:「我終於找到了你。這麼多年來
,我一直都找不到你,我以為我永遠都不能夠見到你了,沒想到還是找到了。」說著說著
,眼淚便流了出來。
難道她說要找的人竟然就是我?我傻愣愣地看著她,完全摸不著頭腦。可是看她這樣
歡喜,我的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她哭泣了一會,臉上忽然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她看著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她鬆開了我的手,掐指算了一會,恍然說道:「原來你是瑤光的兒子,怪不得你長得
這般像他。」
瑤光?原來我的父親名叫瑤光。
我歎息著說:「以前沒有人告訴過我。我只知道他是一個魔物。」
她驚訝地看著我,「為什麼你這麼說?瑤光是北斗神君,仙界說一不二的上神,他怎
麼會是一個魔物呢?」
「雖然他是一個上神,但是他在凡間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那他跟魔物又有什麼區別
?」
「如果他只是為了活下去,吃掉幾個人又算什麼錯?人為了活下去,每天都吃掉那麼
多豬羊雞鴨、瓜果鮮蔬,它們都是無辜的生命,也沒有人覺得那有什麼錯。你們人總是這
麼奇怪,老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覺得她的話很奇怪,卻一時無從反駁,只好笑笑說:「可是你現在也是一個人了。
如果你覺得人不好,為什麼又要做一個人呢?」
她看看我,茫然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有一顆會煩惱的心吧,只有人
才有這樣的心,所以我只好做人了。」她一面說,一面退回原來的地方,又坐了下來。
我想著她的話,無端地心亂。煩惱、煩惱,是啊,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煩惱呢?
等我回過神來,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竟有些心慌意亂。
她卻若無其事,「你真是像瑤光,我想連大神第一眼看見你,也許也會認錯。你知道
嗎?瑤光走了之後,伏羲氣壞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他仍然很生氣。雖然他從來不說,但
是我看得出來。」
我忍不住問:「你認識伏羲?」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搖光在仙界的時候,本是伏羲最信任的人。每月初一
的晚上,他為伏羲開啟天宮之門。應龍為他挽馬,織女用雲霞裝點他的車駕,北斗神君將
星光灑遍仙界。聽說他傲然長空的氣度,無人能比,可惜我沒能見到。」
我怔怔地聽著,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了,「原來你並沒有見過他!」
「誰說我沒有見過他?我只是沒有見過北斗神君。我……」她欲言又止,忽然頑皮地
眨了眨眼睛,「我不告訴你!」
她本來一直懶洋洋的,這時候就好像換了一個人。我只覺得心頭被什麼抓了一下,變
得慌亂無比。我說了一句:「我去找小清風。」便轉身飛快地離去,有如落荒而逃。
十三
瑤光走到摘月樓下,又看見蘇宛兒獨自站在樓上。
這天是月末,天上只有一彎細細的月牙兒。蘇宛兒抬頭看著,忽然說:「明天就是初
一了。」
瑤光問:「為什麼今天你沒有去參加祭禮?你不是每次都會去為那些女子祈福的嗎?」
蘇宛兒低頭整理了一下裙裾,說:「我不想去了,我要留在家裡,為我自己祈福。」
瑤光這才留意到,她穿著大紅的綢衣。
「為什麼?」
蘇宛兒嫣然一笑,「因為明天輪到的,不是那個女子,而是我。」
搖光笑了,「你又在胡思亂想,怎麼會呢?」
蘇宛兒不說話了,笑容慢慢地從她臉上隱去。過了一會,她說:「你上來吧。」
瑤光走上樓,看見桌上擺著很多精緻的小菜。他笑著問:「這都是為我準備的嗎?」
蘇宛兒憂鬱地看看他,自己將門關好,然後回過身來說:「不是,這些菜是為我姐姐
準備的。」
「你還有個姐姐?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蘇宛兒坐下來,手托著下巴,說:「我的姐姐三年前死了。我們是孤兒,爹娘死了之
後,姐姐帶著我過。姐姐很疼我,為了我,她拖到二十歲才肯嫁人。可是,就在出嫁的路
上,她被人殺死了。」
瑤光靜靜地聽著,一直聽到最後一句,臉色微微變了變,卻什麼也沒有說。
蘇宛兒看著他,「你想不想看看我姐姐的畫像?」
瑤光點點頭。
蘇宛兒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畫軸,遞給他,「這是她出嫁前,管家為她畫的。他的畫一
向都畫得很好,只要看過一眼就能把那個人畫得分毫不差。」
瑤光打開畫軸,畫中的女子巧笑嫣然,果然跟蘇宛兒很像。
他看了很久,忽然歎了口氣,說:「怪不得我總覺得你面熟,原來我並沒有見過你,
我見過的是你姐姐。」
蘇宛兒收起畫,又坐下來,她說:「管家躲在草叢裡,他看見了殺死我姐姐的那個人
,回來之後,他就為我畫了一幅兇手的畫像。」
她看著他,「他畫得真的很像。」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問:「你想報仇嗎?」
蘇宛兒茫然地搖了搖頭,「一開始我是想的,可是現在,我卻不知道了。」
他不由失神,過了好一會,他才說:「我走了?」
蘇宛兒咬了咬牙,「你走不了了,我不會再看你去害人。」
瑤光臉色大變,他站起來,想推開房門,可是手一伸出去,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震了
回來,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
「這符有十二時辰的功效,這十二時辰裡,只有我們倆在一起。如果你一定要殺死一
個人,那麼就只有我……」
「我不會傷害你。」瑤光慢慢地坐下來,聲音那樣平靜,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眶便有些酸楚。
他忽然笑了笑,「我們為什麼要這麼憂愁?我們還有十二個時辰呢。」
十四
我回想她方纔所指的方向,一直山後走。
翻過一座小山丘,果然見一山洞,洞門寫著「清風洞」。洞裡妖氣瀰漫,卻並沒有人
在。我在附近尋找,卻在一條小溪旁,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一塊大石上,腳浸在水裡,呆呆地不知在想什麼。
我心裡泛起一陣喜悅,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
她抬起頭看見我,就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怔住了,我們剛剛才說過話,她怎麼就不記得了呢?這時候我才發覺,她眉心有一
團黑氣,不是方纔的女子,我一時失神,竟沒有留意。
我不由惱怒,「好個妖孽!還要假扮他人!」便念了個咒,朝她射出一支法箭。
那妖孽猝不及防,驚叫一聲滾落在地,頓時現了原形,原來是一隻小白兔。它前肢一
點血紅,已然受傷。
它眼裡噙淚,委屈地看著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理?我不過是看著飄香姐姐的
模樣好看,所以才變了她的樣子玩耍,又沒有礙你什麼,幹嘛就要傷我?」
我怔怔地想,原來她的名字叫飄香。又見那兔子疼得站也站不穩,不免有些愧疚。我
本不是這樣行事魯莽的人,不知為何一見了她的模樣,便沒來由地煩躁。其實我這一箭也
沒想傷它,卻想不到這小妖的功力如此微末,連這一下都躲不開。
我取了些藥物,替它包紮。我說:「我還以為你是那只吸人精血的魔物。」
它不屑地撇了撇嘴,「難道妖怪都是喜歡吃人的嗎?人血又鹹又腥,我聞了就要吐,
誰稀罕去吃?」
它說這話的語調倒真有些像她,我不由苦笑。又問它:「那你知道不知道,那食人的
魔物,到底在哪裡?」
它神情複雜地看看我,似乎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料想它一定知道,便決意嚇唬嚇唬它,於是我板起臉來,大聲說:「你不用裝傻,
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就除了你!」
誰知它只是白了我一眼,更大聲地說:「我只是個小妖,不是你的對手,你要除就除
,可是你要想逼我的話,那是辦不到的!」
我便愣在那裡,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也許我那時的樣子很傻,它本來氣鼓鼓地看著我,忽然間就笑了起來。「你這人倒是
不壞,」它一邊笑一邊說,「就是又魯莽又死心眼,難道只有妖怪會吃人嗎?」
我心中倏地一動,「你是什麼意思?那魔物不是妖,而是仙嗎?」
它發覺失言,訕訕地說:「我可沒有這樣說過。」
然而我已經明白了。幼時的記憶襲上心頭,姨娘曾對我說過我的父親如何害人,那情
形便與眼下的一模一樣。我頹然地坐在地上,用手抱著膝蓋,呆呆地發怔。
它在一邊偷偷地窺視我,過了一會,它又變成了飄香的樣子,坐在我身邊。
我苦笑,「你變成誰都好,就是別變成這樣子。」
它看看我,冷不丁說:「哈!我知道了,你喜歡上她了。」
我仔細想了一會,點點頭說:「是啊,我喜歡上她了。」我們這一門並不禁情慾,我
不近女色只是為了專心,如今我心中既然已經有了她,也就不必自欺欺人。
但,她便是那害人的魔物,這卻讓我如何是好?
十五
麗娘聽見樓上一聲巨響,就好像房子塌了一樣。
她急急忙忙地跑上樓去,看見房門洞開,蘇宛兒跪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
屋裡一片狼藉,所有的傢具都成了碎片,就像有人在裡面打鬥過。
「小姐,你有沒有事?」麗娘焦急地查看她的身上。
「我沒有事,他不肯吸我的精血。」
麗娘鬆了口氣,這才看見地上長出很多靈芝。
蘇宛兒說:「那是他的血,他流了很多血……」
麗娘一喜,「你殺了他?」
蘇宛兒搖了搖頭,「是他自己弄的,他在這屋裡撞來撞去,拚命地摳他自己。他的樣
子看起來真的像是要死了,可是他卻不肯吸我的精氣……」
麗娘負氣地坐在地上,「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殺他,所以你就放他走了?」
「是的,我不忍心殺他。他要我殺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蘇宛兒的聲音低喃得
像是夢囈。她想自己果然還是一個沒用的人,看著他那樣痛苦,她就沒有辦法了。
「那麼你打算任由他去了?」
「現在我只能如此。」她抬頭看著麗娘,「我有了他的孩子。」
第二天,蘇宛兒便離開了蘇州城,搬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村。
沒有了花船燈影,在青山綠水間,安安靜靜地度日。
轉眼,過去了八年。
八年裡,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沒有女子再被吸乾精血而死,他彷彿是從人世間
消失了。蘇宛兒想,他也許是回去仙界了吧。
有的時候,想起他曾經說過,他是北斗神君,便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哪一顆才是他
?
麗娘依然伴在身邊,這些年多虧她陪著,早與她姐妹相稱。她如今甚少提起當初的事
情,只是一心一意地帶孩子。
蘇宛兒生那孩子的時候,夢見一條龍撲入懷中,便給兒子取名夢龍,卻也不知道他到
底姓什麼。旁人問起來,便連名帶姓地叫他孟龍。
孩子有些不尋常,出生的那天,方圓十里的花全開了,也不知是凶是吉?想起來總有
些惴惴,畢竟那孩子的父親不是個凡人。
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錢是不用愁的,只是有些寂寞。卻又覺得,其實這樣的寂寞,
也是很可寶貴的。
夢龍年紀大起來,會追問父親在哪裡?只好騙他說,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等他長大
,才會回來。
可是心裡忍不住淒然,這孩子只怕一世都不能見到他父親了。
十六
夜晚,我又去了那片桃花林。
我本來在附近遊蕩,可是不知不覺地,便又走上了這條路。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看
見她依然獨坐在門檻上,和白天一模一樣,就好像她一直都沒有動過。淡淡的月色籠著她
,髮梢、眉間一點點銀色,她看起來似乎有些憂愁。
我走到她面前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一個女人,
原來她如此瘦弱,看起來就像一片秋天的葉子,碰一下就會破碎。
她看看我,吃力地笑了一下:「你來了?」她的聲音很是歡喜,身子卻在瑟瑟發抖。
已是三月,天氣並不冷。我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她仰起臉,憂鬱地望著月亮,已經是下弦月,細細的一彎懸在天邊。
「快到初一了……」她的聲音低弱得有如一聲歎息。
我有些手足無措,她看起來似乎十分痛苦。過了一會,她慢慢地蜷起身子,臉龐已蒼
白得毫無血色。
「你怎麼了?」
她不說話,只是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一點兒。好久,她才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冷……
」
有一瞬間,我很想把她抱在懷裡,可是我卻並沒有動,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阻礙了我。
我在她身邊生了一堆火。她微微搖了搖頭,好像已經在忍耐中耗盡了力氣,連說話的
精神也沒有了。
其實我也知道火是沒有用的,如果有用的話,她肯定早就用了這法子。
她的臉色已經漸漸發青,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在折磨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到後
來,她顫抖一下,我也會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
月亮好不容易才移上中天,我忽然想到,今天距離初一還有三天,她已經這般痛苦,
那到了初一那天,她會變成怎樣?這樣想著,我竟有些不寒而慄。
飄香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慢慢地倒向地上,我連忙扶住她。這麼久以來,我都沒有碰
過一個女人的身體,她雖然一直冷得發抖,身子卻依然是溫暖而柔軟的。我的手觸到她的
身子,便像是著了什麼魔力,下意識地摟住了她。
她在我懷裡微微顫抖,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我慢慢地抱緊她,心裡的最後一絲猶豫
也煙消雲散。雖然我今天才認識她,可是我卻覺得我好像早就認識她,我想也許我們前世
已經結下了因緣,所以我今生來到這世上,便是為了遇見她。
快天亮的時候,飄香的臉色漸漸緩和過來,我便模模糊糊地睡去。醒來時,她已不在
我的懷中。我忙忙地起來,卻見她就坐在一邊,用手支著頜,微笑地看著我。
這天我們一起閒聊,說了許多話,她說仙界的事,我說小時候的事。我告訴她,我親
手殺了我的父親。這麼多年,連在師父面前我都沒有提過這件事,卻對她說了。
她聽完之後,想了想,說:「只有誅仙劍才能殺死瑤光。你拿的是一把凡間的利劍,
怎麼可能傷到他呢?」
我愣住了,我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可是,如果不是我殺了他,那又是誰呢?
白天彷彿一忽兒就過去了,夜色慢慢降臨,她臉上的笑容也漸漸隱去了。
我抱緊她,問:「這到底是什麼惡咒?有什麼辦法能解開?除了……除了……」我說
不下去,如果再看她這樣痛苦,我會不會真的讓她去吸人的精血呢?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這是大神下的詛咒,連瑤光都無法忍受。瑤光走了之後,伏羲
給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下了同樣的詛咒。」
「一定有辦法能解開這個咒語吧?」
「除了大神自己,誰也解不開。除非……」她停下來不說了。
我急切地問:「除非什麼?」
「除非回到仙界去。可是——」雖然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但眼睛卻一片清明,「我
寧願死在凡間,也不會回去那個地方。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做神仙,我只是想去找瑤光。你
知道麼?他是第一個看出我有一顆心的人。那時我看著他跟一個女子說話,眸子像星星一
樣閃閃發亮,便想我也要跟他說幾句話。後來我終於去到仙界,卻聽說他早已死了。可是
我心裡,總覺得他還活著,我就來凡間找他……」
她一直說著瑤光,雖然我知道他是我的父親,心裡卻還是生出幾分妒意。
「可是我現在卻明白了,其實我並不是來找他的。」她看著我,微微地笑了,「阿龍
,我是來找你的。」
心底的情感如潮水般澎湃,我咬了咬牙,抱著她站起來,「走,我帶去見我的師父。
」我知道師父的修為深不可測,我想他一定有辦法解開她身上的詛咒。
回去終南山需要一天的時間,在這一天裡,她一直靜靜地偎在我懷裡。
快到終南山的時候,她忽然說:「阿龍,如果你師父也解不開,那麼你就收了我的原
神吧。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吸人精血的樣子,我寧願死在你手裡。」
我勉強笑了笑,回答說:「師父一定有辦法的。」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什麼也不再說了。
我想她一定已經預見了結局,其實我也預見了,只是我不肯承認。
我們回到終南山時,天色已經黯淡。師父看見我們,什麼也沒說,便用法術讓她睡著
過去。然後他坐在她身邊,苦思良久,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
「伏羲用他的心血下了這個咒,也必須用他的心血來解這個咒。」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師父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這既然是一件未了
的事情,那麼還得要你自己了結這件事。」說完,他轉身出去了。
飄香依然沉沉地睡著,然而師父說過,他的法術只能維持到午夜,夜半她會醒來,到
時只能用活人的精血,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我想起她說的話:「我不想讓你看見我吸人精血的樣子,我寧願死在你手裡。」
是這樣嗎?原來結局,是這樣的嗎?
十七
瑤光回來的時候,看見蘇宛兒一個人坐在院子裡。
她穿著青衣小襖,看起來與當初在摘月樓,全然不同。然而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這女子無論怎樣變化,感覺都是一樣的。
他如饑似渴地看她,一刻也不忍離開,其實只是分別幾天而已,卻覺得那樣地思念。
她過了好久,才覺察他的到來。她抬起頭,癡癡地看他。
他看見她鬢角已經有了幾綹白髮,驀然驚覺天上幾日,人間卻已經過去了好多年。
她喃喃地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他說:「我不想再待在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我總是在想你,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眼裡閃出幾分希望,「那麼你這次來,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吧?」
他神情黯然地搖了搖頭,「伏羲怎麼會允許我叛離仙界?他一定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
。」
蘇宛兒的心裡頓時一片悲涼,「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你還要回來?」
「因為我寧願死在你手裡,也不想再做木偶。其實死也不是多麼可怕,如果永生永世
地活著,卻只是被禁錮,那還不如死。」他看著她,眼睛閃閃發亮,「我知道誅仙劍還在
你的手裡。」
蘇宛兒向衣袖裡摸了摸,果然誅仙劍還在那裡。這劍是有靈性的,想要它的時候,才
會出現。她的手指滑過劍鞘上的花紋,便有一股潮水般的陰冷籠罩了全身,一直滲到心底
。
八年前沒有了結的事情,現在還是要由她來了結。
原來,結局竟是這樣的嗎?
十八
記憶,如潮水般湧回。
我想起八歲時的那個春日,當我將劍刺入父親身體的時候,已經有另一把劍先於我,
沒入父親的胸口。
當他倒下的時候,臉上是完全的滿足和寧靜。
那正像飄香此刻的神情。
她的形體漸漸地從我眼前消失,我的心中豁然開朗。
那一瞬間,我終於體會到母親當年的心情,那既無悲傷,也非絕望,那也是一種完全
的滿足和寧靜。
旭日初升時,我走出房間。
庭院中,多出一棵樹。那樹的葉子很特別,都是心形的,有風時,就像滿樹跳動的心
。
我訝然地發覺,枝頭開滿了大朵大朵黃色的花兒,美麗有如女子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