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日暮西下,殘陽斜照,暗紅的霞光映著後園池水中隨風搖曳的荷花,空中飄蕩著荷葉
淡淡的清香。我與胡山坐在荷塘邊的石亭中,把盞清談。
近來我彷彿又回到了在北荒時候的悠閒日子,每日裡閉門府中,下棋閒聊。朝中的嘈
雜紛亂,好像一下子離我遠去了。
春天裡我大病一場,聽說我曾昏睡了兩天兩夜,但不久便開始康復。
聽太醫提起,甄慧也病倒了。
我想起她眼中深切的悲傷,不由暗自歎息,這樣的聰慧敏感,對她來說,也許並非一
件好事。
等我能下床走動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震動天界的大事。
有個凡人登上了天梯。
那幾天,帝都充斥著各種各樣離奇怪異的傳聞,白王府的下人們也時不時流露出一種
莫明的驚駭和興奮神情。
聽到這個消息,我和胡山相視無語,彼此心照不宣。
其實這和二月裡被我壓掉的案子也沒有多大不同,只是更加聲勢浩大些而已。
朝局陡然間變得混亂無比,但我看見一條清晰的脈絡貫穿始終,這也不過是其中按部
就班的一步。
我們很少談論朝中的事情,只是靜心等待。
胡山問我:「王爺覺得那一天會在何時?」
我說:「想來總在夏秋之間。」
胡山笑了笑,說:「我也是這麼想。」
七月廿五姤女祭。
傳說這位名叫姤的女子,為了救自己的夫婿和兒子,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海眼。我
不知道世間是否真的有過這麼一位女子,不過每逢這個日子,天下的女子都要為自己的家
人祈福。
母親也在院中設了香案,向天祝禱。
她的神情虔誠而專注,我忍不住在心裡揣測,不知她在祈禱什麼?
時近夏末,天氣依然很熱。陽光穿過枝椏,隨著樹影搖動,有些晃眼。溫熱的風吹過
,我忽然覺得鼻端拂過一縷若隱若現的桂香。抬頭四顧,果然在枝頭尋見零星的幾點小黃
花。
又是一年。
一些熟悉的景象從記憶中浮現,清晰有如昨天。
我呆立了一會,轉身悄悄地走出了母親的院子。
胡山正望著荷池沉思,見我去了,便說:「今天是姤女祭,王妃也在祝禱吧?」
我隨口應道:「是啊。也不知是何人定下這個日子,真是有趣的習俗。」
他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說:「王爺不知道?這是已故天後定下的。」
我怔了一會,「原來是這樣嗎?我還以為是自古就有的。」
胡山說:「姤女的傳說是自古就有,祝禱的習俗卻是由天後定下的。」
我忍不住問:「真的有這麼一個姤女嗎?」
胡山笑了笑,「是不是真的有這個人,有什麼關係?」
我也笑了,「是沒什麼關係。」
胡山臉上又顯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沒有這個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的女子都
願意為家人祝禱,所以這個習俗很快就天經地義得像是自古就有。天後真是位聰明的女子
。」
他看著我,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聽說如今那位甄慧公主,也是一位十分聰明的女
子。」
我心中一動,半晌不語。
這個時候,有個小廝急匆匆地跑來,張皇失措中,踢碎了路邊的一隻花盆。
黎順陰沉著臉跑過去,想要訓斥他,那小廝便跟他辯解了些什麼。
我看見黎順的臉色也在陡然間變得和他一樣張皇失措。他轉身跑回來,用一種難以置
信的語氣說:「天帝剛剛降旨,向下界降下大洪水!」
我大吃一驚,「你說什麼?」
黎順又重複了一遍:「天帝動用神器,降下了洪水。」
滾燙的茶水濺到手上,才發覺失手碰翻了手邊的茶盞。
回頭看胡山,見他一貫從容自若的臉上,也顯出了驚愕莫明的神情。
我的祖父,他到底要幹什麼?
聽說他對朝臣們解釋說,凡界自理之後,已經糜亂不堪,而且不再禮敬天界,所以要
降下這樣的懲戒,以顯示天威。
這是很堂皇的理由,可是我想,沒有幾個人會相信那是全部的原因。
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就好像那根原本清晰的脈絡,突然間轉了個向,讓人摸不
清頭腦。我想了很久,可是始終不得要領。
胡山的神情卻已平靜如常。我知道他一定已經明白,可是當我問他時,他卻不肯直接
回答我。
他只是反問:「王爺覺得,天帝是個怎樣的人?」
我的祖父麼?我怔怔地想了很久。他很年輕就做了天帝,文韜武略、英明不凡,他治
理下的天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繁華,我從來不懷疑,他是一位好天帝。可是他是怎樣一
個人?
胡山笑了笑,說:「也難怪王爺,因為王爺小時候並不在天帝身邊。可是儲帝應該不
一樣吧,他是天帝一手撫養大的。」
他仰頭望了望天,「要下雨了——人心不可測,是不是就像這天氣?可是仔細想一想
,總是先有風再有雨,只是有時候,看不清風從何處來罷了。」
我也仰起頭,一片黑色的雨雲從南方慢慢飄移過來,我便也笑笑,說:「可不是。」
我想我已經窺見了天帝似乎不可理喻的舉動背後,掩藏的原因。
那其實不過就是他冷靜外表下,掩藏的感情。
此刻想起來,天帝已經老了,真的很老了。
或許就像他自己說的,人到了這個年紀,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可是也有些事情看得更
重了吧?我想他也許是發現,自己終究不若想像中的鐵石心腸,所以,他終於還是為自己
和他的孫兒留下一條退路。他一定是希望洪水能夠衝去儲帝給天人帶來的所有怨氣,一切
就可以回復成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
只要儲帝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結局。
想到這裡,我的心又慢慢沉了下去。
我相信,我的祖父其實比任何人都要瞭解儲帝,他一定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這件
事上,儲帝絕不會退讓。他這樣做,其實什麼也不能改變。
也可能,其實他原本就沒有真的想要改變什麼。
即使他也是一個疼愛孫兒的老人,但他終究還是天帝。這一點從來沒有,將來也不會
改變。
帝懋四十一年的深秋來臨得格外早。才九月初,便已寒風四起,黃葉漫天。
我清楚地記得正是那樣一個清冷的早晨,當我打開房門,驚訝地看見胡山站在門外。
他臉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奇怪神情。
他說:「昨夜儲帝盜走了息壤,離開帝都去了下界。」
我錯愕地看著他,一時間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見了他說的話。
他低垂著眼睛,避開了我的目光,低聲說道:「王爺該回朝了。」
又踏上久違的乾安殿。
清冷的秋風,穿過空空蕩蕩的殿台。我駐足回望,彷彿又看見殿台一角,那個瘦削的
身影。他的衣袂隨風拂動,他的神情飄然世外。
我記得那個春日的早晨,我們在這裡遙遙相望,自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如今我忽然有種感覺,那也許就是我們在天界所見的最後一面。
天帝以雷厲風行之勢,罷黜了朝中大批儲帝一系的官員。我想這件事他大概籌劃已久
,只不過遲了兩個月才做而已。
不久,青王全家被放逐。
他被禁軍押解離開帝都時,我的車駕碰巧與他們的隊伍擦身而過。穿過車窗,我漠然
地望著他如秋日枯葉般頹敗的面容。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然而神情茫然,就像是已經不
認得我了。
我心靜如止水,既不感到難過,也沒有任何快意。
他只是又一個帝都的過客,除了他的血統,他原本就沒有任何在帝都生存的本事。也
許,天帝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將他放逐。
我想,其實天帝是想保護他吧。
寒風驟起,天色陰沉,我看見空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飄落。我將手伸出車窗外,冰冷的
一粒落在掌心,我驚訝地發現,那竟是雪霰。今年的天氣十分反常,才入十月,彷彿冬天
便已提前降臨。
然而這場雪卻始終沒有下,一連幾日烏雲密佈,天空陰鬱如人們的心情。
都知道,快到完結的時候了。疲憊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到了這個地步,也許真的不如
早些結束。
望日,宮中來人,說是如妃傳召。
我微感訝異。天後故世之後,如妃掌管後宮,然而除了年節行禮,我和她從沒有往來
。她怎麼會忽然想要見我?
我隨來人入宮。
景和宮外,兩三隻烏鴉立在樹葉凋零的枝椏間,風撼動枝椏,它們便「呱呱」怪叫著
飛起,迅即消失在陰暗如墨色的天空中。我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忍不住想,為何還不下
雪?
如妃寒暄良久,東拉西扯地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我耐心等待。
終於,她裝作漫不經心地提起:「你娘好嗎?」
我躬身回答:「有勞娘娘掛念,她很好。」
她便很高興似的說:「那太好了。我還從未見過你娘,不如讓她進宮來住些日子,也
好陪我說說話。」
笑容像面具一樣懸在她臉上,我看見她眼中難以掩飾的不自然。
原來如此。
她不安地看了看我,催促道:「去接你娘進宮來吧。」
我慢慢地垂下頭,回答:「是。」聲音平靜有如麻木。
母親什麼話也沒說,也許她是真的不在意,也許她只是不想讓我為難。進宮的路上,
她一語不發,神情若有所思。我很想問她在想什麼?但躊躇良久,還是沒有開口。
月末,天帝下詔,命我征討儲帝。
十一月初六,我率八萬天軍離開天界。
天帝親自出城相送,他滿斟一碗酒,遞到我手裡。
我一飲而盡。
他看著我,一字一句:「我等你回來!」
我看見他眼裡的期待,我知道,其實他是想說,他等我將承桓帶回來。
我想起餞行宴上,甄慧望向我的眼神裡,分明也有同樣的期待。
他們似乎都相信,我此行定能將儲帝帶回來。
五色旌旗,綿延十數里,在灰暗的天空下,透出一種不祥的陰鬱。天空終於開始飄起
雪花,我抬頭看了看,雪花落進我的眼裡。我閉上眼睛,感覺寒意漫遍了全身。
我清楚地預感到,儲帝不會再回到帝都。
初九,大軍彙集崑崙丘,然後向東進發。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得見凡界的景象,我想軍中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樣。我不知道,在洪
水之前,這裡是否曾經有過一片繁華,此刻我所看到的,只有觸目驚心的荒蕪。息壤阻止
了洪水,卻無法改變洪水過後的淒涼。來到凡界的頭兩天裡,我們沒有遇見一個凡人。到
處是洪水殘留下的痕跡,我時常看見路邊枯死的樹木,樹皮已經被人剝得乾乾淨淨。
三天後,我們見到第一個有人的村莊。
一群形容枯槁的農人,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視著我們。在冬日的寒風中,他們衣不蔽體
,凍裂的腿腳不斷滲出血水。我看見他們眼中深深的敵意,比天氣更加寒冷。
我身後不遠處的隊伍裡,隱隱起了一陣騷動。
我停下來問:「出了什麼事?」
有人回報:「是個小孩子,在樹上丟石頭,砸傷了人。」
那孩子很快被捉了過來,受傷的小卒捂著流血的額頭站在一邊瞪著他,他驚惶失措的
母親跟在後面。
她跪在我的馬前,她將孩子也強按在地上,嘴裡一直不停地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楚
。
孩子才六七歲,身上只披了一塊破布,因為太瘦,頭大得可怖,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把
小石子。他緊張地看著我們,他的母親使勁按他的頭,要他賠罪。他低下了頭,可是立刻
又彈了起來。
他詫異地看著他的母親,用清脆而響亮的聲音說:「可是他們是壞人呀,他們是來發
洪水的!」
我默然不語地看著那孩子。他的母親渾身顫抖,她哭泣著,嘴裡喃喃不已,也許是在
哀求我們放過她的孩子。
統領遲疑著問我:「怎麼處置?」
我說:「算了吧,一個小孩子而已。」
說完,心裡忽然生出一股難言的厭倦,只想早些離開這裡,返回天界。於是我下令全
軍加快了行程。
路過蓬山的時候,我們遭遇了一隊凡人義軍,之後我們又遇上過幾隊。他們其實全都
是農人,衣衫破陋,連像樣的兵器也沒有,然而他們仍不顧一切地衝上來,就像是存心來
送死。戰鬥在很短的時間裡結束,稍事清理,我們便繼續行程。焚燒屍體的濃煙隨風四散
,方圓十數里都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肉味道。我有種預感,此行也許不若想像中那樣順利
。
廿四日我們得到確報,儲帝在羽山附近。兩天後的黃昏,我們在蒼山安營,這裡距離
羽山已不到一天的路程。
親兵來通報,說有個自稱義軍首領的人,從羽山趕來見我。
我想了想,便命他進來。
片刻,一個白衣文士進了我的帳中。他面貌清朗,氣度沉著,雖然一路風塵,但看起
來依然很整潔。他朝我深深一揖:「在下杜風。」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是有名的賢者,在凡界民眾中很有威信。
我請他坐下,然後問他:「杜先生,此來所為何事?」
杜風說:「我來告訴王爺,羽山現有義軍十萬。」
我淡淡一笑,「那又如何?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先生莫非還想以此要挾?」
杜風也淡淡一笑,「義軍雖非天軍的對手,不過卻不畏死,也能叫天軍損失慘重。」
我看著他,我說:「那你還孤身來此,不怕我殺了你?」
他神情自若地回答:「王爺殺了我也無濟於事,只會讓義軍群情激憤,更加不可收拾
。並非在下狂妄,如今義軍的局面,只有我在,才能控制得住。」
他語氣平淡,眼神深邃而睿智,我知道他並非誇大其詞。
我說:「聽你的口氣,莫非還有辦法避免一戰?」
他緩緩點頭,「正是。就看王爺願不願意聽我說?」
我沉吟片刻,回答說:「直說無妨。」
「辦法簡單得很,」他看著我,一字一字地說:「請王爺留下儲帝和息壤。」
我啞然失笑,「這怎麼可能?」
他忽然變得神情複雜,默然片刻,反問:「為何不可能?」
我怔了怔,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杜風慢慢地說:「儲帝是取走息壤的人,息壤通靈,便會認他為主人。只要儲帝還留
在凡界,天界便無法收回全部的息壤……」
我打斷他:「你想讓儲帝死?」
他不語,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慼。良久,他輕輕歎息:「並非我想讓儲帝死,是儲帝自
己想要這樣做。他的為人,王爺很清楚,為了留息壤在凡界,為了保生靈不受塗炭,他一
定會這樣做的。不過——」
他忽然語氣一轉,看著我說:「如果王爺勸說儲帝,也許他會改變主意。」
我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我問他:「那麼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你是想勸我任由儲帝
去死,好保住凡界的太平呢,還是想讓我去勸說儲帝不要死?」
他沉默良久,歎口氣說:「我也不知道。」
我看著他,瞭然地笑了,我說:「其實你心裡,是想讓他死的吧?只是你又害怕承擔
,所以想把事情推給我。」
他又沉默了一會,然後笑了笑,說:「王爺也許是沒有說錯。不過王爺心裡,只怕也
是希望儲帝死的吧?」
我愣住了。
我希望儲帝死嗎?我從來沒有想過。可是聽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裡卻沒有任何想要
反駁的意思。
良久,我輕歎一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考慮的。」
杜風告辭的時候,我送他出帳,我說:「我很佩服先生的才識。」
他微微一笑,說:「我也很佩服王爺。」
我又說:「他日有機會,必當請先生把盞長談。」
杜風哈哈大笑,「倘若能平安過了明日,杜某一定奉陪!」說罷,上馬絕塵而去。
夕陽已經沉落山邊,西方的天空,一片殷紅。
一個人靜靜地走到我身旁,我知道那是胡山。我問他:「先生想必都聽到了。先生的
意思呢?」
胡山說:「旁人不會明白王爺的苦衷,王爺如果讓儲帝死,只怕將來回到帝都會很難
自處。所以王爺實在是不應該讓儲帝死。不過……」
他沒有說下去,默默地注視我許久,歎息著轉身離去。我知道,他又一次先於我自己
明瞭我將做出的選擇。
天色漸暗,入夜的寒意浸透我的衣衫。我仰望著星空,在心中反覆自問,我是不是真
的希望儲帝死呢?
次日黃昏,我們到達羽山。
如血的殘陽下,我又見到了儲帝清瘦的身影。
那時凡人義軍,站滿了羽山每一寸土地。他們神情陰冷肅穆,眼中有一種任何人都不
敢小瞧的堅定,那一刻,晚霞映著羽山,我覺得他們身上襤褸的衣衫,令綿延招展的五色
旌旗,也顯得黯然失色。他們沉默地站在那裡,一股暗流在他們中間湧動,彷彿隨時會衝
出來,吞噬一切。
儲帝便像其中唯一寧靜的島嶼。
他衣袂隨風輕揚,看起來恍若飄然世外。在一片劍拔弩張之中,依然平和淡漠得有如
天空中緩緩飄過的白雲。
親兵過來請命:「王爺,已經準備好了,要不要……」
我幾乎完全沒有思索,便抬手打斷他。
我已經清楚地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我想其餘的人很快也都明白了。
儲帝策馬前行。
十幾萬人的山谷,突然靜了下來,就彷彿那麼多人在一瞬間全都消失無蹤。
只剩下那一個正在前行的人。
「噠噠」的馬蹄聲,彷彿從人的心頭踏過。
我默默地注視著他,就像注視著西沉的日暮。那個時候,我終於明白,不論我是否真
的希望他死,我都不會阻止他。
他在兩軍的中間,勒住了馬。
對面山坡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儲帝,回來呀!」
於是很多人便一起喊:「儲帝,回來呀!」
天軍的陣營裡,也有人喊:「儲帝,到這邊來呀!」
山谷裡,喊叫聲亂成了一片。
我依然沉默地望著他,他也那樣望著我。似乎有種時光倒流般的恍惚,然而那一刻,
其實我什麼也沒有想起。那時週遭的紛亂嘈雜漸漸遠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忽然,他微微一笑。
我便也微微一笑。
他高高地舉起一隻手,山谷裡便頓時又靜了下來。
他衝我喊道:「子晟,善待天下百姓!」
然後,有劍光一閃。
血紅的殘陽下,劃出那樣美麗的一道弧線。
一大群鳥雀忽然驚飛,撲啦啦的振翅聲響徹山谷,若白若灰的羽毛如雪花飄落,天色
彷彿在陡然間暗了下來。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出聲。
只有山谷中間,孤零零的一匹馬,無助地在它的主人身邊繞來繞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跳下馬,朝著他走去。
沒有人阻止我。
我想他們都根本沒有看到我,所有人的眼裡,都只有一個人。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血將他身邊的一大片土地染成了暗紅,然而他安詳有如睡著。我
看見他臉上的微笑,也許死亡對他來說,真的算不上一件可怕的事。
我跪倒在他面前。
整個山谷中所有的人,無論天人還是凡人,在那一刻都心甘情願地匍匐在地。
我知道,很多人都認為他不是一個好的君王,甚至連我自己也曾經這樣想。然而此時
此地,我們卻以無比的虔誠,一起叩拜我們心目中的君王。
(八)
十二月初二,儲帝下葬羽山。
我向天帝奏請,將他就地安葬,天帝應允了。我說明的理由,是凡界的百姓不肯讓他
的靈柩離去,可是我想,他必定知道真正的原因,只不過事到如今,這已經無關緊要。
天很冷,細雨綿綿,間夾著零星雪花。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趕來送葬,我只知道那天的羽山已完全失卻了原來的面貌,無
論望向何處,所能看到的只有充滿悲傷的臉。
有很多人在流淚,可是並沒有人哭出聲來。我看見有人死死捂著自己的嘴,把臉都漲
紅了。我想他們也許是怕驚動了沉睡中的儲帝吧。
然而我卻只是沉默地看著,眼中始終一片乾澀。
他們將他放入土穴,然後填上黃土。
他的墓地不像別人那樣有隆起的墳丘,只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想春天來臨,那裡就
會長滿青草,那時也許就無人知道他沉睡在何處。既然留在這裡是他的願望,那就不要讓
人再打擾他。有清風綠樹、鳥雀山獸,還有他最惦念的百姓,在他身邊平靜地生活,想必
他不會寂寞。
蓋上最後一捧土,壓抑已久的悲聲陡然爆發。
那樣的悲聲,彷彿撼動群山,驚顫大地,震裂蒼天。
我沉默地轉身,從哭泣的人群中,悄悄離去。
一種難以言喻的疲倦盤踞了我的身心,就像是突然失去依靠後的脫力。
我一直以為,我只是在一株大樹下乘涼。
卻不知道,他也在支撐著我。
當大樹倒下,我身體某處,也有什麼在同時轟然倒塌。
我回到軍中,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料理完善後的事務,然後離開這裡。
數日後,天帝詔告天下,冊封我為西方天帝。
東方的甄氏、南方的蕭氏,數百年前與我姬氏皇朝爭奪天下失利,只得偏安東帝、南
帝之位。自那之後,從未再有過一方天帝。西帝的尊榮,便與儲帝無異。
但他畢竟不肯封我儲帝。
我由這出乎意料的封號上,感覺到了隱隱的責難。胡山說的話果然不錯。
可是這樣也好,當人們提起儲帝,便依舊是長眠羽山的承桓。
臘月中,我終於又回到帝都。
我們是凱旋之師,然而一股難以掩飾的哀傷,卻瀰漫在軍中。
帝都的街市熱鬧依舊,路邊已為新年紮起了彩坊。我們從街道上走過,我看見兩旁人
們漠然的眼神,心中不覺一片悲涼。
天帝比我離開帝都時蒼老了許多。他問了我很多話,卻一句也不曾提到儲帝。
我由他冷靜如常的神情裡,看到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空洞。
於是我瞭然,原來他有與我同樣的感受。
或許,還要深切得多。
離開乾安殿,我往後宮去見我的母親。
在景和宮門前,我望見甄慧遠遠地走過。她還是那樣美麗,步態優雅,不動纖塵。
她不曾看見我。
我想叫她,然而我看見了她臉上深切的悲傷,於是我便愣在那裡,直到她離開我的視
線。
三天後,在乾安殿補行了冊立西帝的大典。
同一天,我的母親終於也得到了遲了二十三年的冊封。
結果,她被封為皇妃,並非因為她所嫁的人,而是因為她所生的人。不過我想,母親
她並不在意,連同有沒有這個冊封,她也根本不在意。
奇怪的是,我心裡也沒有多少喜悅。我想起當初我來到帝都的時候,曾有過誓願,一
定要讓我的母親得到堂堂正正的地位。想不到如今成為現實,我卻已經沒有什麼感覺。
回府的路上,天又飄起了鵝毛般的雪花,這已是今冬的第三場大雪。
街市上很冷清,路邊屋簷下有個小乞丐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裡。
我看見他通紅的腳趾從布鞋的破洞裡伸出來,雪花落在上面,他的腿便微微抽搐。
我忽然湧起一陣衝動,命令侍從停下馬車。
我朝那孩子走過去,他閉著眼睛躺著,我知道他沒有睡著,可是我卻忽然不知所措,
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過了一會,還是那孩子自己睜開眼睛。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問我:「公子,你
願意賞我一文錢麼?」
我笑了笑,說:「可以。除了錢,你還想要什麼?」
孩子眨著眼睛想了好半天,才說:「我想要饅頭,很熱的饅頭!」
我怔了一會。
孩子緊張地看我:「不行麼?」
我說:「當然行。」
我解下身上的斗篷蓋在孩子身上,吩咐侍從給他錢和饅頭,然後轉身回了車上。
黎順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他一定很驚訝。
我以前從來未做過這種事,我想以後我也不會再做。
我不是儲帝承桓,我也永遠不會是他。
這世上只有過一個承桓。
如今,他已不在了。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長,直到來年二月,積雪仍未融盡。
然而春意洋溢在白府中人的臉上。
他們都在忙著籌備我與甄慧的婚事。
有一天,我在廊下偶然聽見兩個丫鬟閒談。
一個說:「慧公主可真是一身富貴,天生就是要做天後的。」
另一個說:「除了她,還有誰配呢?我早覺得,她跟我們王爺真是般配,比跟先前儲
帝般配多了。」
那個又說:「可不是,我也早就這麼覺得啦。」
我懶得再聽,輕咳一聲走了出來。看著她們兩個驚惶失措的臉,我默然良久,還是揮
揮手讓她們走了。
天帝宣佈這樁喜事的時候,離儲帝死去剛剛一個月。可是沒有人感到意外,好像這是
順理成章的。也許,當儲帝死去的時候,所有的人便都已經預見到了。
儲帝失去的一切,如今都屬於我。
每當想到這裡,我總有些難以釋懷。有時我告訴自己,這是兩碼事,我與甄慧的事,
跟儲帝無關。可是我知道那不過是自欺欺人,即使我對她的感情與儲帝無關,可是如果儲
帝沒有死去,我絕不可能得到她。
即使儲帝死去了,我也未必就能得到她。
想起她臉上的悲傷,我便覺得像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刺痛了我的心。
我告訴母親,我將要娶親的時候,母親說:「她不屬於你,就算你娶了她,她還是不
屬於你。」她的語氣很平淡,就好像說的不是她的兒子,而是一個全不相干的人。
我呆了一會,不知為什麼,我隱隱感到母親的話是對的,可是我又不願意那樣想。我
不甘心地說:「娘,你都還沒聽我說娶的是誰。」
母親奇怪地看看我,說:「不就是甄家那個姑娘麼?」
我勉強笑了笑,「原來娘已經聽人說了。」
「傻孩子,」母親笑了,她近來很喜歡這樣叫我,「這還用聽人說?」
我不做聲,那種隱隱的感覺又來了,可是為什麼呢?只因為她曾與儲帝有過婚約?可
是我知道她對儲帝並無情意,她看著儲帝的眼神總是困惑的。
母親看看我,問:「你在想她?」
我有些窘,便想搖頭,但一轉念,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頭說:「是。」
母親說:「我在宮裡見過她了,她看起來真是很聰明。」
停了停,她又說:「要是我在她那個年紀的時候,有那麼聰明就好了。」
我一驚,母親的神情卻很平靜。她含笑看著我,「所以你也不用難過,像她那樣一個
女子,不會屬於任何人的,她屬於她自己。」
我怔了許久,是這樣麼?
過後不久,我在宮中遇見她。那時她從另一條路走過來,在我身後叫:「子晟。」
她的聲音很輕,但我立刻就聽見了。
我從沒有聽過她叫我,因為我們幾乎從沒有說過話。我聽見她叫儲帝「承桓哥哥」,
總是覺得異樣。只有她一個人這樣叫儲帝。有時我忍不住想,不知她會怎樣叫我?
現在我知道了,她叫我的名字:「子晟。」
我回過身,看著她。
她問:「假如當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許就不會死?」
似乎有些異乎尋常的神情在她眼裡閃動,我不由想起桂樹下的初遇,那女子不曾有過
這樣冷冽的眼神。
我說:「是。」
她又問:「那麼你根本就未曾試過阻止他?」
我說:「是。」
「那麼,承桓自盡,是不是也正是你心裡的意思?」
她說得很慢,她的臉蒼白得透明,幾近絕望的悲傷,從她眼底流淌出來,我以前從不
知道,一個人能有如此深切的悲傷。
尖銳的刺痛,變成了臠割般的劇痛。
我想我也許不該說實話,可我知道她其實知道我真實的想法,就如同我也知道,她的
悲傷並不是為了儲帝。
沉默了很久,我說:「是。」
她不說話,忽然微微笑笑,說:「我明白了。」
然後她轉過身去,再不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也許那不是失去,其實我從來也未曾得到過她。
母親說的對,她不屬於我,她不屬於任何人。
金王刻毒的目光,如今轉而投向我。
他一定不曾料到,他費勁心力卻變成了這樣一個鷸蚌相爭的結果,聽說他私下裡對天
帝也頗有怨懟之言。
看來朝中遲早還有一場風波。
但眼下,且由他去,「他不是我的對手。」
胡山說:「他自然不是王爺的對手,王爺的對手原本也不是他。」
我回頭看看他,他泰然自若地微笑。我便也笑了笑,「我不是先儲承桓。」
胡山長長地舒了口氣,說道:「如此,胡某可以放心了。」
他神情欣然,數月來深藏他眼底的憂慮,已煙消雲散,我知道這些日子我的頹累畢竟
沒有瞞過他的眼睛。
即使此刻,疲倦也依舊揮抹不去,只是我已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重來,我還是
會走這條路。
原因簡單至極,只不過因為我想走這條路。
天氣彷彿在轉眼間變暖,冰雪剛剛消融,已然桃李爭妍。廊下牡丹盛開,灼灼深紅,
在春日清澈的陽光下,隱隱流動著如血色般的光華,正像我身上的吉服。
賓客已經散去。
片刻之前,府中還熱鬧非凡,此刻卻安靜得有些可怖。
侍從們聚在迴廊的另一端,遠遠地觀望著我,神情緊張。
我迎娶甄慧的大典奢華至極,天帝或許是想用這一場喜事,掃去數月來籠罩在人們心
中的陰霾。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結局會是這樣。
除了甄慧。
也許,還有我。
在她進門的瞬間,我已經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喜帕蒙住了她的臉,可是我感到她異
樣的冷靜,我看著她走過歡笑的人群,就如同穿過歡笑的一葉孤舟。
去年冬天相遇的情景,清晰有如昨天。我知道來到我身邊的已只是一個軀殼,但我想
不到她竟決絕到如此地步。
她剪斷我們之間最後的一絲維繫,狠而不留餘地。
臨去時她最後一次回眸,從她的眼神裡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那個時
候,我卻驚異地發現我的麻木,我默默地注視著她離去,心裡全無任何感覺。
只是,我感到有什麼,分明已離我遠去,在我身體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我無聲地歎了口氣,吩咐侍從,備車進宮。
天帝已經得到了奏報,他的臉上還殘留著盛怒之後的疲倦。他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
我說:「既然她想要如此,那就懇請祖皇依從她自己的意思吧。」
天帝凝視我良久,然後長歎一聲,「好吧。」
說完,他便轉身而去。
一大群內侍宮女跟在他身後,然而我卻忽然覺得,他躑躅的身影,看起來那樣孤單。
看著他,我便彷彿看見了我自己。
剎那間,我只覺心中有一道堤防陡然崩潰,排山倒海的痛楚洶湧而來,將我從頭至踵
地淹沒,令我喘息唯艱。
我變得非常忙碌。
我並不介意勞累,繁忙可以使我暫時忘掉很多事情。
時光終將撫平一切。
初夏來臨的時候,我回想往事,已不再像當初那樣痛徹心肺。
母親從未向我提過甄慧,她似乎已經不記得我曾娶過一個妻子。這令我稍感寬慰,因
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
她近來話很少。常常從早到晚地坐在院中那棵老樹底下,如雲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她。
我常聽見如雲說笑的聲音,卻極少聽到母親回答。
我盡可能每天都抽時間去看望她,儘管我發覺她好像並不在意。她越來越多地沉浸在
自己的迷思當中,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可能根本沒有覺察誰在她的身邊。
六月中的一天晚上,我去看她。
她仍坐在院中,人倚在籐椅上,臉向著夜空。
順著她的視線,是一輪淡金色的圓月。然而我卻不知道,在她的眼裡,看見的是什麼
?母親的思緒,似乎離我越來越遠,偶爾的錯覺,好像她的人也在漸漸流逝,遠去向一個
凡塵之外的地方。
我知道終有一天她會離我而去,我只希望這一天遲些到來。即使她留在塵世中的,只
是一個軀殼,也讓我感覺難言的滿足。
母親好像忽然回過神,她轉臉看著我,問:「你來了?甄慧呢?為什麼我很久都沒有
看見她了?」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就是在天帝的面前,我也不會這樣惶恐,我真的不敢看她的眼
睛。
母親若有所思:「她是不是離開你,走了?」
我無言以對。
母親笑了:「她真是個聰明的女子。」
然後她又拍拍我的頭說:「她比你聰明。」
我苦笑:「也許是吧。」
母親搖搖頭,她凝視我良久,然後歎口氣:「不,不是,她並不比你聰明。只是她捨
得,你捨不得。」
我怔了怔。
母親總能看到我心底我自己也看不到的角落。
只是看到了又怎樣呢?只要我還是我,我就還是會做這樣的選擇。
母親不再說什麼。她又像方纔那樣,仰臉向著天空,只是闔上了眼睛。
蟾光輝映,她的臉色顯得格外晶瑩。
我忽然覺得今天的她似乎美得更加異乎尋常。那樣安詳的神態,就像不再呼吸於塵世
的仙子。
我的心跳驀地停止了一下。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她死了。
我的母親一生有許多出人意表的行為,連死亡都毫無徵兆,讓人措手不及。
這樣突如其來,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始悲傷。
侍女們將她抬進屋裡,為她擦洗穿戴。
我繞著那棵寂寞的老樹,在月光下的庭院中踱步。
我想起曾經的某一天,胡山預言般的論斷。
「你注定孤單。」
現在我真的孑然一身了。
我想,在地下,母親或能找回她的缺失,她的靈魂終能歸於完整。
但我呢?
我缺失的空虛,用什麼才能填補?
我茫然地望著地上斑駁的月影,心知這世間無人能回答我。
下篇 子晟 完
天舞 之 失落帝都的記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