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之惑外篇:剎那芳華 作者:十四郎
三月三,早春。
河邊楊柳細嫩,如同女兒蠻腰;岸上繁花初綻,猶如美人笑顏。
歡聲笑語是浪潮,一波一波地,與暖洋洋的太陽交織在一起,悠閒自在。
這裡是七州府富豪秦員外的豪宅。
每年三月三,秦員外都會在趙府裡邀請七州府內其他富豪的家眷來自己宅內賞春,頌
花,品景。
或許富豪之人更加歡喜附庸風雅。
秦府西廂名為「三雅」的後花園裡,此刻不光有各個員外的家眷,還請來了數位所謂
的當代才子。每個都是青春年少,滿腹經綸。對著繁華花園內的流水,小橋,鮮花,一一
爭著頌詠一番。
那些員外們自在「枕芳亭」內喝茶聊天。
亭子外面,才子們爭先恐後地在這些員外大方帶來的女眷前顯示自己的博學。有幾個
往往口出妙語,引得那些輕紗薄裹的美人們笑得花枝亂顫。
她,不過是那些女眷中較受注目的罷了。
「聽聞秦四小姐喜好絲竹之樂,卻不知小生是否有榮幸為小姐你吹上一曲『春歌』?
」
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才子笑吟吟地拿著一根通體瑩白的玉笛,刻意掩飾著眼底的愛慕
之色,斯文地對著面前的美人說著。
她看著那玉做的笛子,實在是小巧可愛,不由立即想到「那人」。
笑了笑,她正要點頭,忽地身邊又有一個才子朗聲道:「春歌早已是過時之曲,秦四
小姐必然不喜。卻不如來一首現下時新的曲目『姝媚』,不知於公子意下如何?」
一句話說得微有酸味,擺明了是刁難。
誰都知道「姝媚」是皇宮樂師新譜之曲,若非宮內之人,根本不知道其曲究竟如何。
而「春歌」正是眼下最時新的頌春歌曲,卻給那人說成了過時的。
拿著奢侈玉笛的於公子頓時有些難堪,沒辦法下台。
說話的那人立即得意起來,正要好好嘲弄一番這個敢在他面前向美人獻慇勤的小子,
卻聽秦四小姐柔聲道:「姝媚也好,春歌也好,我都不愛。卻請於公子吹上一曲『幽然』
可好?我最喜此曲。」
幽然?
周圍的人都有些發怔。
幽然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古老曲目了,早已沒有人喜歡吹奏。這個秦四小姐,喜好
還真……獨特。
卻見她展顏一笑,頓時滿園鮮花都成了陪襯的角色。一幫才高氣粗的才子們頓時暈乎
起來,不知道現在何年何月。
「幽然是我最喜歡的曲子,於公子會麼?」
一曲如同嗚咽的幽然,從玉笛中吞吐而出。
幽然本為哀傷之曲,聞者無不落淚感傷,實在不是此情此景所合適的曲子。
一時間場面有些冷下來,有幾個其他的名門小姐已經不喜地皺起了娉婷的娥眉。
她卻微微地笑著,眼波流傳,很快便看到了遠處孤立在一棵柳樹後的白色身影。
四目相對,頓時傳送無數不需言語的思緒。
她靜靜地聽著幽然,對那個人微笑。
這個曲子,她從他那裡,早已聽過無數次了。只是他吹得更傷感,所用的也只是普通
的竹笛而已。
春日的斑斕陽光隔著槐樹撒在她頭上身上,那張千嬌百媚的臉給陽光映照得如同玉琢
的一般。
烏油油的漆黑長髮盤著秀美的天人髻,一朵媚絲蘭的珠花簪在耳邊。
人比花嬌。
眾多望向她的目光有愛慕的,有羨慕的,有妒忌的。
她都不在意。
她在意的只有他,那個孤獨地站在柳樹後面靜靜看她的人。
那個總是吹著憂傷之曲的人。
那個從不對她說什麼的人。
那個……據說在她家做工的人。
夕陽西落,三雅花園的賞春聚會也終於結束。
她給姐姐們拉了住,跑到暗處說悄悄話。
「小四兒,你今天可是成心讓於公子出醜?」
「他可是今屆御賜探花郎,你這般不給他面子讓他當眾吹奏哀曲,是何道理?」
「你不知道爹爹早就想與他結交麼?今天得罪了他,看爹爹怎麼懲罰你!」
姐姐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她笑吟吟地彷彿全不在意。
等她們終於說累了,停下來緩口氣的時候,她輕聲地說道。
「有什麼不對麼?我最喜歡哪個曲子。便是為了我,哪怕讓他當眾吹奏『送葬』,他
也一定願意的。」
說完粲然一笑,頓時讓姐姐們都呆住了。
她知道的,什麼都知道。
爹爹四個女兒中,唯有她生得天人之色。
爹爹早不滿足只在商界發展,他今天請來那麼多當朝新進才子,正暴露了他的野心。
他想攀結朝廷的人,走官路。
而最快捷的辦法,就是利用聯姻。他想利用幾個美麗的女兒,來達到聯結勢力的目的
。
她不過是他眼中最好最珍貴的一顆棋子罷了。
如此而已。
月色皎潔,淺銀色的月光暈暈地映在她潔白的裙子上,隨著她輕盈的腳步歡快跳躍。
她快步走在青石迴廊上,沒有穿鞋,生怕木頭的鞋底踩在青石地上的聲響驚動沉睡中
的家人。
她的髮上鍍著銀輝,睫毛上沾染著月色,一張臉笑得甜美之極,彷彿馬上要發生什麼
好事一樣。
裙擺輕飄飄地滑過迴廊的台階,中庭的月桂樹下,那個銀白色的身影果然安靜地站在
那裡。
手裡拿著一根通體碧綠的竹笛,抬眼看到她快步走來,漆黑的眼底裡隱約有溫和的色
彩流淌而過。
但他沒有說話,連笑容都沒有。
她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調皮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每天晚上會來這裡吹笛子。」
他還是沒說話,只淡然地舉起了笛子,幽幽地吹起了早上於公子吹的那一曲「幽然」
。
她也不說話了,安靜地站在他對面,傾聽著也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的熟悉曲子。
現在她在夢中都可以毫無困難地哼出這個哀傷的調子。
只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到現在,唯一吹的曲子。
她也不問他為什麼總吹這個曲子,她也不想知道他為什麼吹得這麼哀傷這麼孤獨。
彷彿很久以來就獨自一個人,茫茫天地,千山暮雪,其間只有他一個人。
那種感覺融在他的曲子裡,漸漸滲透她的血液,印在她的身體裡。
她夢裡都忘不了。
月光沿著月桂樹流淌,滴在他的發上,肩膀上,他漆黑的眼裡。
他的眼在月光下閃爍著一種極美麗的鮮艷紅色,一點都不駭人,反而憂傷的如同他此
刻吹奏的幽然。
他的眼角微微上挑,鼻樑挺直,有一種妖魅一般的俊美。眸光緩緩流轉,有一種流水
般的雅。
她看得入迷。
這樣的一個人,天人一般。當真如他所說是在她家做工的麼?
這般蕩人心魂的容顏,早該引起府中所有人的轟動才是。
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談論過呢?
她雖然懷疑過,可是往往在白天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是坦然地站在那些長工之中,沒
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看他。
可是……
她的眼光滑過他身上整潔華麗的銀色衣裳,袖口和領口都有式樣繁瑣精緻的絲繡花紋
。
寬大的袖子,玉做的腰帶扣,頭髮也是用玉訣束起來的。
這般清雅華貴,可能是下人麼?
難道是月光化成的妖魔?來蠱惑她的?
一曲幽幽終了,她忽然笑了。
「好吧,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我可再也不相信你是我家的什麼下人了。總也不告訴我
你的真實身份,難道你是妖精不成?」
他低頭默默地看著她,狹長的眼睛漸漸泛上了鮮艷的紅色。
「如果我說我真是妖,你該怎麼辦?」
他這樣冷冷地問她。
她愣了一下,然後兩隻眼睛瞇了起來。
「那你是什麼妖?」
她反問。
「我是蛇妖,我叫黃泉。」
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著昨天晚上那個人說的話。
他說他真的是妖,蛇妖,他叫黃泉。
然後他就平空消失了,真的消失了,就在她眼前。
她嚇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捉,卻只捉到春夜微寒的空氣。
他就那樣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滿院的銀色月光,和那棵孤獨的月桂樹。
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覺一般,那曲憂傷的幽然,那個天人一樣的男子,那雙泛
著鮮艷色澤的紅色眼睛。
世上原來果真有妖。
她想了半天,得出了這個結論。
什麼時候,她還可以再見他?
妖當真都是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麼?
她記得,第一次初見還是在白雪皚皚的冬天了。
大年初二,白天和姐姐們偷偷出門逛了許久,買了一堆小玩意。回來後又在中庭那裡
堆了個雪人,她還特地在那個可愛的雪人頭上插了一朵自己的珠花,因為姐姐們都說那個
雪人胖乎乎的樣子很像她穿著厚實裘皮的模樣。
晚上她本來累得不行,上了床就馬上發暈了起來,立即就要睡著。
床前的爐火溫暖而明亮,她舒服得幾乎要和被褥扭成一團,恨不得陷進床裡去。
隱約聽到外面有笛子的聲音,裊裊不絕,絲絲縷縷地鑽進她耳朵裡。她本不想去管,
估計是爹爹請來了什麼樂伶在前庭那裡祝賀新春。
可是聽著聽著卻漸漸不睏了。
笛聲傳到她耳朵裡時已經很細微,卻音調清晰,婉轉清越。她不由有些讚歎,爹爹從
哪裡請來這麼好的樂伶?
前面姐姐她們一定正和爹爹熱鬧著呢!她也要去!
起身換上家常的月白裙子,外面隨便披了一件貂皮的披風。就這麼歡喜著衝出了房門
往前庭跑過去。
跑在青石迴廊上,她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
前庭那裡一點光亮都沒有,而且笛聲也不是從前庭那裡傳來的。
她有些遲疑,放緩了腳步,走到中庭,才發現一個穿著銀色衣裳的男子站在那裡,手
裡拿著一根碧綠的笛子,幽幽地吹著。
他的身段很高,一身的銀白幾乎要和庭院裡的雪化為一體。
沒有月光,卻有雪色。他的頭髮很長,泛著墨綠的光彩。她只能看到他的側面,睫毛
秀長,鼻樑挺直,似乎是個俊美的年輕男子。
他的衣裳看上去很單薄,難道不冷麼?眼看他站得挺拔,似乎也不見冷得哆嗦。她不
由有些可憐起來。
莫非是沒錢買冬衣麼?或許是府裡的下人,卻吹得一手好笛子,當真可惜了他的天賦
。
她走了過去,張開嘴,隨著她的說話聲,立即有濃密的白霧噴了出來。
「你是誰?怎麼大半夜的在這裡一個人吹笛子?」
嘩,好冷!她露在外面的臉和手都有結冰的感覺了!走近些看,這個人居然還穿著夏
天的衣裳!她甚至清楚的看到他的鞋子上因為站的時間過長而結的冰霜。
好可憐!
那個人似乎很驚訝,急忙回了頭,她立即看到了一張俊美如天人的臉!老天啊,這個
人……
她呆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狹長的眼睛也看著她,似乎沒什麼表情,過了好半天才低聲道:「你能聽見我的笛
聲?」
他的笛聲凡人根本不可能聽到的啊!這個凡人的小丫頭怎麼會聽見的?
她點頭,「當然能聽見!這裡是中庭啊,你這樣三更半夜的吹笛子,不怕我爹爹出來
斥責你?」
他將笛子放回了袖子裡,淡然道:「如此真是抱歉,我先告退了。」
他居然轉身就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急問道:「你是誰?我家的下人麼?你剛才吹
的是什麼曲子?很好聽啊!」
他轉頭看她,眼裡有了一些微微的笑意。
「我是這裡的下人,剛才我吹的是幽然,很古老的曲子。」
ꄊ
他騙人!
他根本不是什麼下人!他分明是妖!居然騙了她好幾個月!
她坐在床上,有些生氣地揪著被子。忽然想到他安靜看她的模樣,卻又軟了下來。
從來沒有人那樣看過她。
沒有帶著醜陋的慾望的,沒有帶著算計的,沒有帶著或羨慕或妒忌的。
他只是單純的看她。
並不是很溫柔的眼神,也並沒有什麼纏綿悱惻。可那樣很純粹的視線卻讓她很舒服,
他從她身上並不想得到什麼。
她都知道的。
她美麗的容貌,顯赫的家世,在他眼裡都沒有影子。
他只是單純地看著她,看著她這個叫秦四的二八芳華的女子。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對她有所求,希望自己在這個妖的眼中還算是個美麗的女子,希望
自己在他眼裡還算是個可愛的人。
她希望……以後可以每天見到這個人。
姐姐們又來找她,說是父親要叫她過去商量一些事情。
她知道一定是關於昨天於公子的事情。心裡不由一陣厭惡,畫著胭脂的手一時因為氣
憤幾乎將臉塗成了猴子屁股。
她駭然地看著鏡子裡自己荒唐的模樣,又惱又想笑,急忙起身去洗臉。
如果……有人可以將她從這些可怕的束縛裡救出去多好。
她不想再被當作棋子,她不想與一個自己不喜愛的男子共度漫長的一生。
她知道那些人只是看上了她年少色美而已。他們的眼裡有的不是她秦四,而是一個千
嬌百媚的女人。
她忽然想到了那雙泛著紅色的美麗眼睛,心中猛地一窒,也不知是痛還是喜。
「於公子很喜歡你,昨天散宴的時候又和我提出來想娶你做正房。」
爹爹坐在書房裡,手裡捧著琺琅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著裡面的綠茶,一雙眼睛卻銳
利地從杯子上方刺透過來,直直地看著她。
她身體一顫,沒有說話。
「他是個清雅斯文的人,嫁過去對你也沒什麼壞處。而且你是正房,雖然他現在有三
個妾,不過聽說都是嫻雅安詳之女子,況且也是大戶人家的好女兒。你過去不會受什麼委
屈的。何況他是當屆探花郎,日後榮華富貴的日子有的你享受。」
他似乎是在勸她,語氣卻是冷漠的,強迫的。
她的臉色發白,垂下了腦袋,默默地聽著。
「昨天宴會上的事情我就不和你計較了。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很生氣!一個大家閨秀
,居然當眾做出那種沒有禮儀的事情!如果還有第二次,我就要好好懲罰你了!」
語氣嚴厲之極,驚得她不停戰慄。
爹爹緩緩吐出一口氣,淡然道:「好在於公子是個大度的文雅人,他和我說他十分喜
歡你,無論你做什麼他都不會生氣。嘿,這種良人,你還要猶豫什麼?三個月前人家就來
提親了!被你一推再推,你以為你是郡主公主?公主的架子都沒你大!這次你要是再推,
為父就真的要強行把你架上花轎了!」
她渾身發抖,一想到於公子那雙貪婪的眼睛就想吐。
「我……絕對不嫁給他!」
她堅決地說著,一點挽回餘地都沒有。
而回應給她的,是一個火辣辣的巴掌。
她孤零零地坐在中庭的台階上,抱著膝蓋,抬頭看著深藍的夜幕。
臉頰上依然殘留著那個巴掌的痛楚,她回去照鏡子的時候,發覺半邊臉都腫了。
爹爹幾乎氣得發瘋,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不孝女,然後強硬地告訴她不管她願不願意
,下個月就要嫁過去。
她把臉貼在冰冷的柱子上,讓被打的臉頰稍微舒服一點。
這些事情太煩亂,她一點都不願意去想。
她現在只想看到那個叫黃泉的妖,只想看看他那雙美麗的紅色眼睛,只想安靜地聽他
吹笛子。
她的要求只有那麼多……
一直等著,等著,等到天空開始發亮,中庭裡只有一棵孤單的月桂樹陪著孤單的她。
她歎了一口氣,等了一夜,他也沒有來。難道怕她揭露他妖的身份麼?
真小氣,一點都不信任她!她怎麼可能會和別人說呢?
她只不過,只不過想在難過的時候看到他罷了。
她只不過很想看到他那雙單純地看著她的眼睛罷了。
她只不過……
從此之後一連十天,她夜夜都去中庭,卻從來沒有人在那裡。
彷彿這幾個月來她做了一場夢一般。
那個銀色衣裳的男子,那首哀傷婉轉的幽然,那雙火紅的眼睛,都是她做夢的時候見
過的罷了。
夢醒了,就什麼都消失無蹤,只有她這個無所適從的人,悵然地留在這裡,懷念著美
好。
一切都是,她的夢罷了。
又等了十日,她開始不往中庭跑。
還有二十日,她就要嫁給那個什麼於公子了。僕婦們忙著給她量身,訂做嫁衣和各種
婚後婦人的華服。她的一向冷清的院落忽然就熱鬧了起來。
姐姐們也經常來看她,咬著手絹羨慕她找了個良人。
「說起那個於公子啊……」
她們是用這樣的話語來說話,然後後面就跟上一串她早已聽膩了的什麼文采出眾,斯
文有禮,年少有為,俊美清雅……
就算他真有那麼好,她也不喜歡他!
可是沒人願意聽她說這些。
人人都覺得她應該最開心,人人都覺得她應該興奮嫁給這樣一個好男子,如果她不開
心,不是作態就是自以為是。
她真是受夠了。
聽得膩了,乾脆出去逛兩圈,姐姐們急忙跟在後面,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微微冷笑,一定是父親吩咐的。他怕她會逃跑麼?
抬頭望向被亭閣樓台遮住的天空,碧藍如洗。
她想逃,可是沒有人給她逃走的動力和理由。只差那麼一點點,只要那個人給她一點
點的希望和勇氣,她都會義無返顧的走了,再也不回這個束縛住她十六年的地方。
可是那個人,他卻走了,走得極快,極瀟灑。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這個重重樓閣裡,有這樣一個女子在等他,只想看他一眼。
她直直地向前走,走得飛快,木頭的鞋底在青石的走廊上踩出了清脆的聲響。
她什麼也不看,就那樣走著,沒有表情,一點波瀾都不起。
姐姐們慌亂地跟著她,不停地和她說著笑話之類的,可是看到她死水一樣的神情,她
們漸漸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走過迴廊,走過小庭院,走過花園,一直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腦袋裡竟然空白一片。
她已經連悲傷的感覺是什麼都忘了,奇怪,那個妖一走,好像把她的魂都鉤走了。
難道妖精都是來攝人精魄的麼?
他突然來了,偷完她的魂,然後就走了。留下她一個空殼,天天過著單調的重複的生
活。
如同行屍走肉。
轉過一個拐角,她繼續走。
青石迴廊乾淨寬敞,兩邊是雕花的欄杆,塗著紅硃砂,上面嵌著琉璃珠,成雙龍戲珠
的模樣。她沒有表情地看著那些雕花,只覺得俗。那兩條龍彷彿活動了起來,一個是父親
,一個是於公子,而她就是那顆琉璃的珠子。兩個人將她玩弄在掌心,沒有一點喘息的空
間。
眼光掠過雕花欄杆,忽然看到了一抹銀色的身影!
她大震!猛地停下了腳步,瞪大了眼睛望過去——
他一個人站在中庭月桂樹下,依然沒有表情,依然是一身銀色衣裳。可是那雙她在夢
裡都渴望的火紅的眼睛正看著她,單純地沒有一絲雜念地看著她。
她的唇忽然一抖,一時間歡喜,委屈,苦楚,不甘,渴望,絕望……全部衝了上來。
她什麼也說不出,她就那樣看著他,死死地看著他。
姐姐們疑惑地停了下來,小四兒怎麼了?中庭那棵月桂樹有什麼異常麼?她怎麼那樣
看著?
那雙火紅的眼睛似乎對她的急切有些意外,微微動了兩下,露出一種溫柔的光芒。
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她盼了好久,她等了好久,她原本以為自己做了夢,也以為自己的魂給他攝了去。
她本來已經要絕望了。
可他突然又出現在她面前,一點都沒變。她獨自在這裡痛楚難熬,他卻依然光彩照人
,好像什麼都不在意的模樣。
她該高興?還是該悲傷?
在這個還有二十天,她就要嫁為人婦的時候,她忽然又看到他了。
姐姐們忽然有些駭然地摀住了唇,「小四兒……」
她只怔怔地看著那個人,淚流滿面卻沒有一點聲音。
晚上,她沒有去中庭。
只因為他忽然就出現在她房裡了,連點預兆都沒有。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
看了許久,她才淡然一笑,說了一句,「請坐,抱歉因為很晚,所以沒有好茶。」
她為他倒了一杯冷茶,黃黃的,殘留著一點花香,是夜裡口渴的時候最好的茶水。
他居然真坐了下來,端起了茶杯,細細喝了一口。
她微笑著坐在了對面,也倒了一杯茶,端著杯子把玩。
寂靜圍繞著他們,誰都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他忽然動了動,從袖子裡掏出一朵珠
花,遞到了她面前。
她呆了一下,仔細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媚絲蘭珠花!一直沒有找到還以為丟在了什麼
地方,原來竟在他那裡!這是怎麼回事?
他淡然道:「抱歉一直忘了還給你,今天我來,就是為了將它還回來。」
她沒有說話,將那朵花推了回去。
「留著吧,就當我送給你的。好歹……我們也算做了幾個月的朋友。日後若是遇到喜
歡的姑娘,便送給她吧。這個珠花是皇家工匠打造的唯一一朵媚絲蘭形狀的,我也沒怎麼
戴過。希望……你不會嫌棄。」
他沒有去接,只灼灼地看著她。她卻不看他,只將珠花放到他面前,然後低頭看著茶
杯,好像那裡面有魚一樣。
「你有什麼煩惱麼?為什麼要哭?」
他低聲問著,她也聽不出來那語氣裡是否有擔心和溫柔。
她只好笑了笑,輕聲道:「沒什麼,不過是快嫁人了,比較煩躁而已。」
話音剛落,他手上的杯子忽然掉在了桌子上,茶水潑得滿桌都是。她嚇了一跳,反射
性地就要揚聲叫丫鬟來收拾,卻立即給他摀住了嘴。
「別叫,你想讓他們都知道房間裡有人麼?」
她又是一陣大驚慌,卻是為了他微涼的手。
他居然……就這麼觸碰了她?
黃泉神色自如地將手收了回來,只輕輕碰了碰桌子,卻見那杯子和滿桌的茶水都立即
恢復原狀,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她看呆了,哦……差點忘了他是妖……
他坐回椅子上,淡淡說道:「原來你不想嫁給那個人。」
她的眸光微閃,低聲道:「對,我不想嫁他。」
「是誰?你想嫁誰?」
他這樣問著,聲音居然聽起來有種壞壞的感覺。
她頓時又慌了,拚命地捏弄著手裡的杯子,幾乎要將它捏爛。
「我……我……誰也……」
「莫非想嫁我?」
他打斷了她的囁嚅,忽然問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問題。她手上的杯子頓時掉在了地上,
「咣當」一聲就碎了,造出了好大的聲響。
她嚇得半死,又想蹲下去收拾又想趕快將桌子上的燭火吹滅。老天啊!要是給其他人
知道她屋子裡三更半夜的還有一個妖,她根本就是完蛋了!
他輕輕拉住了她慌張的行為,沒有說話,將剛才一直拿在手裡的媚絲蘭珠花輕巧地插
進她的發裡,然後沉聲道:「如你所見,我只是一個妖。而且也不是什麼厲害的大妖,你
若真願意跟我,就要考慮清楚。」
她怔了半天,彷彿忽然才回了神。想了一會,唇角微微勾了起來,喃喃道:「如你所
見……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而且馬上就要嫁人。你若真願意要我,也要考慮清楚…
…」
他呆了一下,看了她半天,忽然笑了。
她咬著唇,看了他半天,也笑了。
一切好像突然變得很簡單,原來她一直想要的人就是他。
她每天念著,怨著,歡喜著,原來都是為了他。
她不要嫁給別人,拒絕的那麼乾脆,原來竟也是為了他。
她好像剛剛才知道。
「我不想嫁給別人,我想要的人是你。」
她認真地說著,然後對他微笑。奇怪的是說了這樣的話,她居然一點也不覺得羞澀,
彷彿理所當然這樣和他說一樣。
他又伸手將她頭髮上的媚絲蘭珠花摘了下來,收回了袖子裡。
「既然這樣,我也只好答應你了。先收你的信物再說。」
他的眼底有很深的笑意,看上去溫柔又開心。
小四兒瘋了!
姐姐們私底下都在偷偷傳遞著這樣的消息。
她們不止一次看到她一個人自言自語的很開心,有時候還笑出了聲。服侍她的侍女也
說到了晚上,她會把燈亮一個通宵,然後一個人坐在桌子前嘀咕上一晚。第二天他們去收
拾的時候,桌子上只有一杯茶,動都沒動過。
有時候她們在花園裡或者庭院裡遇到她,她都是笑吟吟地,滿面紅光。等走遠了再去
看,她還在抬頭好像和什麼人說話,可她旁邊四周半個人都沒有。詭異得緊。
爹爹終於知道了這個可怕的消息。他獨自去房裡看了看她,沒有帶上任何人,也沒有
讓誰知道。
隔著窗戶,他親眼看到她端著茶杯自顧自地說得很開心,好像真有人和她搭腔一樣。
幾天不見,她原本灰暗的臉色居然變得有白有紅,氣色極好。
他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
事情太古怪了,莫非招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麼?眼看著馬上就要送到人家府上做媳婦
了,這一付中邪的模樣可怎麼辦?
聽說辦喜事的時候容易衝撞一些穢靈花煞,小四兒估計是給它們魘住了,得請一些法
師來除邪才是。
「黃泉,黃泉,你真的活了四百年?」
「黃泉,你的眼睛為什麼是紅顏色的?」
「黃泉我好喜歡你。」
「黃泉,我想聽你吹笛子,好不好?」
「黃泉……」
她就像個小麻雀,幾天下來覺也睡不安生,飯也不想吃,生怕他消失了一樣,拚命地
和他說話。
他的話其實很少,多半是在聽她說,偶爾也說兩句,很簡潔。
她從不問他什麼時候帶她走,也從不問他為什麼喜歡上她。她就是胡天胡地地和他亂
聊,什麼閨閣儀態,什麼矜持大方都給她拋在了腦袋後面。她只要他就好,只要他。
他也從來不說他們以後怎麼樣,一直就溫柔地看著她說話,拉著他唧唧喳喳,眼神極
度寵溺。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還有五天她就要嫁人了。他也一直沒有走,一直陪著她。
她幾乎忘了要嫁人的事情,只希望永遠便這樣過下去。
只有他們兩個人,永遠。
爹爹請來了無數法師,每天在她屋子外面作法。開始她還恐懼他會給人收了去,後來
見他根本什麼都不在乎,那些聽著頭疼的經文咒語對他一點作用都沒有。於是她也就放心
了,乾脆就不出房門,每天拉著他坐在桌子旁邊說話。
「黃泉,你好厲害。真的不怕那些法師麼?」
她隔著窗戶向外面看去,密密麻麻站了一堆穿著古怪袍子的法師。有的拿著經書在念
,有的架著檯子跳神,有的拿著古怪的法器唸唸有詞,有的乾脆盤腿坐在窗戶下面,閉著
眼睛像在睡覺。
黃泉冷笑了一聲,「鬧了三天,他們不倦我也煩了。」
他走了過去,從窗戶上拈起一片樹葉,手指輕輕一搓。只見銀光一閃,居然出現了一
條巨大的蟒蛇!張著血盆大口,獠牙咧開,呼嘯著向那些驚慌的法師們竄了過去。
一時間外面大亂,叫喊的,哭泣的,逃跑的,幾乎可算是人聲鼎沸。
她張大了嘴巴,話也說不出來,又見他手指一彈,那條蟒蛇頓時化成了灰,給風吹散
開來。
他打開了窗戶,火紅的眼睛冰冷地掃視了一圈,那些狼狽的法師們都驚恐地看著他,
誰也不敢動一下。
「回去好好把法術學精了再來吧。經文咒語都是錯的,跳神的步法不對,法器不適當
,靈體沒辦法出竅。這樣的水平還是不要在我面前賣弄了。」
「砰」的一聲,窗戶合上了,只留下外面無數發抖的法師,和氣得半死的秦員外。
她拉著他的袖子,捧起他的手拚命看,看半天也沒看出有什麼奇特的地方。手指修長
有力,手掌乾淨光滑,這樣的一雙手,怎麼突然就可以變幻出那麼可怕的巨蟒?
黃泉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柔聲道:「看什麼?以為我會多出幾隻手來麼?」
她搖頭,輕聲道:「我只是放心罷了,他們沒有辦法對付你,我很安心。我真怕有人
將你收了去。」
黃泉將她摟進懷裡,輕輕撫摩著她的腦袋,歎道:「這些法師都是假的,自然不能將
我如何。」
她把臉貼在他胸口,輕道:「我寧願相信沒有人能收了你。」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聲道:「你不知道麼?妖最怕的,就是神。只不過他們很少會在
凡間走動,如果請到了他們,我就會被收了。」
她微微一顫,沒有說話。黃泉等了半天,才又道:「別怕,我永遠不會被收的,就算
是神,我也不會讓他把我們……」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緊緊地抱著她,幾乎要將她嵌進身體裡去。
「小四兒,我知道你怕什麼。放心,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她喃喃地說著:「黃泉……我……五天後就要嫁人了……」
她沒有任何埋怨或者著急,她只是說出事實而已,可是鼻子為什麼這麼酸?喉嚨也有
些發苦,她好想哭。
那些虛幻的美麗的未來,是水中月,鏡中花?還是可以用手去觸摸到的真實?這幾天
她拚命地將這些事情丟在腦子後面,瘋了一樣享受著與他在一起的歡樂,但他應該知道吧
?她有多急,多痛苦。她奢侈地揮霍著與他在一起的時間,就是怕以後無法相守。
她是個普通的凡人,很普通,普通到只有一點點的勇氣去反抗家族的壓迫。而他在身
邊,就是她勇氣的根源,她簡直不能想像如果他消失了,她該怎麼活下去。
她其實脆弱的不堪一擊。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低聲道:「小四兒,你是我的。放心吧,一切都會順利過去的
。」
他們約好了三日之後在中庭見面,因為他需要離開三天。
他本應該早一些時日離開的,早些去安排以後的事情,可是他一直放不下她。
她那樣可憐,沒日沒夜地拉著他,只求可以多看他幾眼,他實在沒辦法離開這樣一個
全心需要他的女子。
所以他留了那麼久,今天才說要走。
她轉過身去,不敢看他消失的樣子。縱然萬般不捨,萬般擔憂,她還是讓他暫時離開
了。
因為他說不想她跟了他以後過風餐露宿的日子,他需要回去準備很多東西。
或許當時還是不讓他走地好……至少,他們還可以再擁有三日的快樂時光。
秦員外神情嚴肅地看著面前這個突然來到的男子。
一大早這個人忽然就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這個宅子裡妖氣沖天,然後問他是否有人
最近有古怪行為。
秦員外瞪著這個黑衣的俊美男子看了半晌,他異常年輕,一身玄色的衣服式樣很古老
,卻十分華貴。漆黑的頭髮披在背後,異常柔亮。那張臉更是丰神俊秀,神采飛揚。
怎麼看怎麼像貴公子之類的人物,這樣的少年男子真的能降妖?
那人四周看了半晌,回頭笑了笑,聲音低柔。
「看來只是幾百年的小妖,修為倒也精純。這樣收了難免可惜,說不定日後可以入神
界。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員外,告辭。」
他說完掉臉就走,連個禮也不拜,秦員外錯愕了半天,才急忙喊道:「等一下!大仙
請留步!」
那人忽地停了下來,剛剛面上的笑容忽然全部收斂了回去,變成了冷漠高傲的神色。
「我不是什麼大仙,員外不要叫錯了。」
秦員外為他高貴的氣質震了一下,急忙賠笑道:「那……尊駕如何稱呼?」
那人淡然一笑,眉宇間傲氣乍現。
「我是神,五曜之太白。」
「太白先生!請您收了那個妖孽吧!」
「太白先生,他也不知道用了什麼妖法,把我家女兒魘了住,現在天天關在自己的房
間門都不出一步!」
「她馬上就要嫁人了!這種樣子,豈不是要急死我麼?」
秦員外跟在他後面不停地說著,太白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
「莫非是附上了身?這可就要收了才行。」
秦員外喜出望外,急忙點頭。
「就是!我就覺得不對勁!一定是附了身!看她每天自言自語,簡直和一個瘋子沒兩
樣。怎能不讓我心疼啊!」
太白轉身道:「帶我去你女兒那裡,我去看看情況再說。」
她正在房裡發呆,門忽然被人打開,嚇了她一跳。
一個黑色的身影閃了進來,居然是一個年少俊美的男子!她吃了一驚,正要說話,那
人忽然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指點在了她額頭之上。
她頓時覺得全身好像被人用繩子捆了住,半點也動彈不得。她駭然地看著那個人,卻
見他淡淡地看著她,眼睛裡寶光流轉,莊嚴之極。
她一時竟給震撼住,話也說不出來。
秦員外焦急地看著他,拚命地搓手,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這個據說是神的男子男女授
受不親的道理。
眼見他手指點在小四兒的額頭之上,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動靜,過了半晌,他才將手放
了下來。
「不是附身,放心吧。」
他轉身又要走,秦員外急道:「就算不是附身,他也是個妖怪啊!妖怪怎麼能和人在
一起?這不是害了小女一輩子麼!你既是神,為什麼不除妖?還是你沒辦法將他除了卻來
戲耍我一通?」
太白冷漠地看著他,氣勢驚人之極,秦員外頓時嚇得什麼也不敢說了。
他看了他半晌,才緩緩說道:「好,你既然說神就該除妖,我便除給你看,只是過後
你不要後悔便好。」
「不後悔!怎麼會後悔?妖怪都是邪惡的東西!根本就不該在世上存在!太白先生那
就麻煩您了!現在時候尚早,我馬上讓人設宴……」
「不必了。」
太白打斷了他討好的話語,轉身看向秦四小姐。
「你與他相戀?你不知他是妖?」
她動也不動,死命地捏著手,指甲全部陷進了手心,痛得鑽心。
「妖也好,人也好……我只知他是我最想要的人。」
太白淡淡一笑,「情愛本為虛幻之物,他是個修為精純的妖,日後必然大有前途,何
必為了兒女情長之事耽誤?何況你們本就殊途,便是在一起了,於他也不過就短短幾十年
的歡娛。妖的壽命不是你能想像的,你何苦固執?」
她忽然冷笑一聲,將桌上的茶杯狠狠摜在地上,碎片撒了滿地。
「幾十年的歡娛也好,情愛之事也好,那都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情,與你何干?!為什
麼不好好做你的神?我們有錯麼?我們有做傷天害理的事麼?神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來降妖
?!」
她厲聲吼著,踏著碎片走了過來,凌厲的眼睛直盯著他。秦員外幾乎被她嚇到,不由
退了兩步。
小四兒!他怎麼從來不知道她的性子如此之烈?
太白冷冷地看著她,半晌才道:「你說對了,神就是要降妖的。不過我今天卻不收他
,我只要你好好看著,你和他的約定之日,他到底會不會來。」
她陡然抬頭,恨道:「他當然會來!你以為說那麼兩句,我就會回頭?」
太白冷然一笑,「那你就看好了。如果他真來了,我就放手讓你們走,誰也別想阻攔
。如果他沒來,你卻又該如何?」
她捏著手掌,沉聲道:「他若不來,我便聽話嫁人。」
她被爹爹關進一個漆黑窄小的房間裡,簡陋的房間裡,只有西邊的牆上開了一扇小小
的窗戶,可以讓她看清中庭的景色。
為了怕她尋短見,牆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棉花,屋樑也給人拆了去,屋子裡空蕩蕩的
,只有一個小小的梳妝台,和一張小小的簡陋的床。
她不吃不喝,望著窗外。
中庭裡那棵月桂樹時而被風吹拂著搖擺身體,時而被月光籠罩。
她這樣看了不知多久,總是幻想著下一刻那個銀色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那裡,溫柔地看
著她,告訴她他都安排好了,以後她就是他的人。
她在這樣想的時候,往往會獨自笑出來。
笑完之後,她就會流眼淚,因為中庭那裡什麼都沒有,除了那棵孤單的月桂樹。
她就這樣看了三日,眼睛也不眨一下。
三日,中庭半個人影也不見。
她忽地動了動早已麻木僵硬的手,淒然一笑,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第四日,她出閣之日。一大早便有花轎隊伍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地來到了秦府門口。
她捏緊了手,絕望地看著那棵孤單的月桂樹,心裡忽然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到了。
他沒來,他真的沒來。
他是妖,他對她不過是一時好玩。
他或許把情愛當作虛幻的事物,陪她玩了幾日。
他卻不知道,那幾日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對他而言玩耍的日子,就是她最重要的回憶。
事實很簡單,她被耍了,她被騙了。
如此,而已。
她緩緩站了起來,眼睛裡一片空洞。
走到了梳妝台前,她拿起梳子極慢極慢地梳著頭髮。
鏡子裡那個蒼白無神的少女彷彿忽然變成了淺淺柔笑的女子,耳邊簪著那朵潔白的媚
絲蘭,而她心底最渴望的那人,就在她身後,將那媚絲蘭輕巧地摘了去,對她笑了笑,說
道:「你是我的人,這珠花,便作為信物了。」
她忽地一笑,幽幽說了一聲好。
幽暗的梳妝台上,忽然暈上了兩滴水珠,許久都沒有褪去。
門被人打開,進來的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貼身老僕婦,手裡捧著鮮艷如血的嫁衣,後
面跟著爹爹和那個叫太白的神。
「他沒來。」
太白淡淡地說著,看著她慘白的玉容。
她沒有說話,安靜地坐在梳妝台前,慢慢地梳頭。
秦員外急忙笑道:「那妖物定是懼怕了太白先生的神力,不敢再來!小四兒,快換上
喜服!花轎早就在門口等著了!不許再任性!」
他示意那個老僕婦去為她梳妝,滿心歡喜,嘴都笑得合不攏。
太白瞥了他一眼,冷道:「你好開心啊。」
他嘻嘻笑道:「那是自然啊!太白先生你不知道,我這個小女兒一向任性,要她跟著
那妖魔之物,我怎麼放心?她這夫家,要家世有家世,要勢力有勢力,嫁過去也不辱沒我
們秦家的祖宗啊!」
太白沒有說話,看了一眼秦四,眼裡閃過一些憐憫之色,瞬間便消失了。
秦員外笑吟吟地把太白引出了那個小屋子,討好道:「果然是太白之神!真是了不得
啊!您是怎麼讓小女認為已經過了三日而非一日的?」
太白還是沒有說話,轉身就走,秦員外急忙追了上去賠笑道:「是我的錯!怎麼可以
讓您洩露天機?您先別走啊!晚上請一定要參加小女的喜宴才是!那是我們秦家的光榮啊
!」
太白淡然道:「不必了,我說過你不要後悔就好。你且下去,不要再來煩我。」
秦員外嚇的急忙連聲說好,倒退著走了出去招待迎親的新郎於公子。
太白站在中庭之中,掐指算了算,神色有些惻然。
他在這個屋子裡施了法術,好讓這個女子以為已過三日而絕了念頭,卻沒想到……
這是天意麼?
漆黑幽暗的房間裡,只有西邊的一個小窗戶裡透進一些早晨的陽光。
空氣陰冷,暗暗浮動著蘭花的香味。
老僕婦用牛角做的梳子沾著一個金色臉盆裡的粘稠汁水,慢慢地替她梳理髮髻。
那頭髮,一根根,一縷縷,沾上了那褐色汁水中的沁人芬芳,在她手中如同黑色的鮮
花盛開。
「四小姐,別哭了。女人哪,還不都是這個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有自己選
夫婿的道理?」
老僕婦苦口婆心地勸著她,沙啞的聲音如同某種綿長的咒語,幽幽地在這個陰暗的小
屋子裡飄蕩。
「你等了三天他也沒來,何苦為這種負心人傷透了身體?那個妖,一沒地位二沒錢財
,你跟著他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她替她盤著複雜而華麗的新娘髻,動作麻利,一雙青筋暴露的乾枯之手,如同在她頭
上輕快舞蹈,青絲飛揚。
「你從小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如何過得苦日子?現在你是被他迷得三魂沒了
兩魂,等時間久了,再回想起來,說不定你還會感謝老爺呢。你是天生的富貴命,何苦非
要糟蹋自己?不是我說你呀,那個新郎官,要容貌有容貌,要才學有才學,要身世有身世
,你卻偏偏不中意他,這可不是給妖怪魘住了麼?真是奇了怪了。」
她盤好髮髻,拿起新娘繁瑣華麗的頭飾,安在她頭上,對著鏡子一看,好一個天人下
凡哪!
本就千嬌百媚的容顏經過胭脂粉色裝扮之後,更是精雕玉琢。
只是從她眼裡不停地流出淚水,將那些嬌艷的胭脂水粉又給弄花了。
僕婦歎息著抽出柔軟的手絹給她擦拭,她的神情空洞如同死人,兩隻眼睛眨也不眨,
一個勁地掉眼淚。
「別哭啦,你看好不容易上的妝又給你哭花了,這下可怎麼出去見人哪?那新郎官可
有的等了。」
僕婦嘮叨著,拿起水粉又要給她添上。
秦四忽地慘然一笑,輕聲道:「十四婆婆,從小你最疼我。你怎麼也說這些話呢?」
十四婆婆歎了一聲,一邊在她臉上添補水粉,一邊說道:「我也是為你好,你還這麼
小,什麼都不懂的。」
秦四淒然道:「我真的什麼都不懂麼?我喜歡一個人,想和他在一起,真的有罪麼?
」
十四婆婆又拿起胭脂給她塗在蒼白的唇上。
「喜歡當然是沒有錯啊,可是姑娘,你馬上就要嫁給別人了,再喜歡也沒用的。還不
如狠心斷了,何況那個妖根本就沒有來啊。他拋棄你在先,你若再念著他,可不是癡子麼
?」
咦?這個胭脂怎麼越塗越多?都溢下來了!
十四婆婆急忙抽出手絹將那些多出來的胭脂擦了去,卻駭然發覺她嘴角又有血跡緩緩
淌了下來。鮮血如同紅色的鮮花,映著她蒼白的臉色,有一種慘然的美。
秦四微微一笑,輕聲道:「我可不是癡子麼?若是認定了他,便是死了,我也不會放
棄的。」
鮮血滴在她身上嫣紅的嫁衣上,很快暈了開來,將上面金色的鳳凰刺繡也染上了血的
色澤。
十四婆婆嚇得呆在了那裡,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秦四幽幽地說道:「他若棄我,我也只能死了。他不要我,天底下就沒有人要我了。
十四婆婆,你不懂的。」
黃泉滿身戒備地看著站在中庭正中央的那個黑衣男子。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雖然為
他刻意隱瞞,卻依然銳利無比。
他是神!真正的神!
秦家連這種程度的神都可以請到麼?!
太白靜靜地站在中庭,輕聲道:「你放棄吧,她已經嫁人了。妖就是妖,好好修煉成
正道才是上策。」
黃泉心中一凜,沉聲道:「我不信!她不是那樣的女子!」
他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在自己曾經盤踞的山林裡用法力堆砌成豪宅,準備過來接她了!
甚至提早了一日!她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突然嫁人!何況婚期是在明天!
太白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才道:「人癡也就罷了,妖為什麼也如此癡?她只有那短短
十幾年的青春年華,日後總會老去,死去。你為了一個女子,放棄自己的修行,實在不明
智。」
黃泉冷冷地望著他,「我就是我,我沒有做什麼傷人的事情。只不過和一個女子打算
相守在一起罷了,十幾年也好,幾年也好,甚至幾天也好,我願意!關你這個神什麼事?
」
太白淡然道:「可是她已經嫁人了,你的癡念就從此斷了吧!我也不收你,回去山林
裡再好好修煉,總有正果等著你的。」
「我不信!」黃泉吼了起來,「讓我去見她!你若是執意阻攔,便是神我也要動手了
!」
他揚起寬大的袖子,銀色的光芒頓時大作。
他滿臉肅殺地看著太白,卻見他緩緩移了一下腳步,說道:「就這麼一點功力也敢拿
來威脅我,我若不讓,你還真打算上來麼?」
黃泉也不說話,身影一閃,閃電一般竄了上來,劈手便是一掌,眼看就要打在他胸口
。太白微微一笑,輕飄飄地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黃泉一驚,只覺身上忽然一點力氣都沒有,給他輕輕一掀,立即摔倒在地再也無力動
彈。
太白走上前去,居高臨下地說道:「我是什麼身份?我是神,神怎麼可能騙你什麼?
她的確嫁人了,不信你自己看。」
黃泉咬牙切齒地瞪著他,見他伸出了手指指向一邊。他忍不住順著看了過去,不由倒
抽了一口氣,心裡又酸又苦。
窗戶上,門上,門檻上,到處貼著鮮紅的喜字,紅色的吉祥燈籠在房簷上隨風飄動著
,金色的細穗搖搖擺擺,彷彿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狽。
她真的嫁人了!真的嫁人了!他只是離開了兩天而已!天啊!
他竟說不出話來,只覺整個人忽然都涼了下來,腦袋裡一片可怕的空白,眼裡只看的
到那些鮮艷的喜字。它們越來越大,凶狠地刺進了他的眼睛裡,然後順著血脈,再狠狠地
扎進他心裡,痛得不行。
太白在他頭頂上傲然地說著什麼,他幾乎都聽不見,眼前一片模糊,他什麼也都看不
見。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他只是出來透氣,來欣賞凡人如何慶祝新年而已。飛到了一個華麗院落的上空,忽然
看到一個堆得胖乎乎的雪人,更奇怪的是,那雪人頭上還插了一朵媚絲蘭珠花。
媚絲蘭,別名剎那芳華,是誰這麼聰明將這花與雪人放在一起?當真都是擁有剎那芳
華的壽命呢!
他一時好玩,便落在了那個院子裡。
那時已是過了三更,半個人影也無,院子裡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月桂樹和一個孤零零的
雪人。
配著他,好像也孤獨了起來。
白雪皚皚,入目滿是冰雪,天地蒼茫一片。
他一時感觸,便吹起了笛子。
他是妖,當然輕易地便施了法術在這院子裡布下結界,防止有凡人不小心進來嚇壞了
他們。
可是她卻輕易地進來了,而且還帶著一臉天真地問他是不是下人……
他當時很想笑,卻被她認真憐憫的眼神吸引住了。
她不是開玩笑,她是真的這麼認為。
他忽然對她有了興趣,一來是因為他的結界對她沒有作用,二來……她是第一個說他
笛子吹得好聽的人。
他從此天天都去。
每天晚上中庭的見面幾乎成了一個固定的儀式。
她很安靜,每天只聽著他吹笛子,也不問他什麼。偶爾看著他的時候,也是笑吟吟地
,沒有戒色。
她很溫暖。
她一直很溫柔……
這樣想著,他的心裡一陣猛烈的疼痛。
這樣的她,還是拋棄了他。
他只是一個小妖,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驚人的錢財。
他有的只是自己而已。
他把自己虔誠地雙手供奉給她,她卻一時好玩,然後棄如敝履……
真的嗎?她真的不要他了?
太白在他頭頂沉聲道:「人乃為神之子,妖則為萬物之邪惡所化。一正一邪,豈有和
解之日?你說你是真心喜歡她,焉知她也如此?她若與你一般心思,為何不來見你?情愛
本就是虛幻之物,迷惑你們這些愚魯之妖罷了。也罷,我也不殺你,畢竟你不曾做過什麼
傷天害理之事,四百年的修煉也屬刻苦。你就一個人安靜的想上一些時日吧。等想通之日
,也就是你自由之時。」
他說不出話來。
他這般竭斯力底,這般苦楚纏綿,卻都是他口中輕飄飄的一句「虛幻之物」麼?他不
管什麼正邪,他只是全心全意地想要這個女子罷了。他只是想呵護她,愛她,天天看著她
。
這樣是虛幻的麼?這樣是有罪的麼?
他想不通,真想不通。
頭頂忽然傳來道道金光,他只覺得身體忽然一輕,似乎給收進了什麼器皿裡。
這個神還是收了他……
趁著最後還有一點意識,他顫抖著手將袖子裡珍藏的媚絲蘭珠花死死攥了住。
最後了,他剩下的最後一點東西。
那點東西,卻是叫做剎那芳華的花……
他與她,果然只是剎那芳華而已。
太白將收了黃泉的小瓶子從地上撿了起來。正要轉身離開,忽然身後一陣劇烈的喧嘩
,秦員外哭天喊地地跑了出來,滿臉的鼻涕眼淚。
「太白先生!太白先生!求求你去救救小女吧!她……她……居然在這個時候吞金了
!」
太白暗自歎息了一聲,低聲道:「那也是她的命劫,她的心裡想不開,讓她活著也是
受罪。你節哀罷。」
秦員外恨聲道:「節哀節哀!我節什麼哀?!她死得倒輕鬆!我就當沒生過這個不孝
女!可是得罪了於公子那裡怎麼辦?我……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的勢力啊!現在要
我從哪裡再變出一個小四兒給他?!這個死丫頭!不識大體!真是死也死不乾淨!」
太白冷冷地看著他,沉聲道:「她畢竟是你女兒,剛剛才去世,你想的就只有你自己
麼?」
秦員外甩著手,一身肥肉抖得如同波浪。
「死都死了!我還想她做什麼?!這般不肖……我……」
他忽然拉著太白的衣服,求道:「太白先生!我知道您是神!求求您!讓我女兒復活
過來罷!我知道您一定可以的!求求您!您要多少錢,多少東西我都給!一定給!」
太白摔開他的手,冷道:「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常識。你不要奢望了。」
他憐憫地望了一眼收了黃泉的小瓶子,再抬頭看看急得幾乎發瘋的秦員外,頓時一陣
厭惡。
「我可以讓她轉生!不過代價很高!」
秦員外一時歡喜若狂,沒聽清他說的是「轉生」而不是「復活」,忙不迭地點頭,好
字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太白冷冷一笑,忽地抬手,指尖頓時金光大作。幾乎是瞬間,他腳下的土地忽然裂了
開來,碧綠的青草,高大的樹木,竟然從地底一下子冒了上來!
秦員外頓時呆住了!眼看著自己的豪宅飛快地給那些從地底鑽出的樹木給破壞,只是
那麼一眨眼的工夫,方圓百里之內居然統統變成了野地!
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還有一汪碧綠的泉水。景色極其美好,可是秦員外卻如同看到
了地獄一般,臉色鐵青。
太白收回手指,淡然道:「我的代價就是你的所有東西。」
說完他轉身就走,再也不看那個癱在地上的肥豬一眼。
一直走到了大片的空地上,他忽地揮手聚土,瞬間便壘成了一面巨大的石壁。
他將那個瓶子敲碎,丟進了石壁下的一個深洞裡,看了一會,才將那洞用石壁掩上。
隨意在石頭上刻了封印,等待著有緣人來將他放出罷!
這段時間,也讓他自己好好想想。
太白忽地轉身,冷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面前站著一個紅衣女子,長髮委地,面容嫵媚而雙眼靈動之極。
她微微一笑,柔聲道:「我來看看太白大法師怎麼除妖啊!」
太白冷冰冰地說道:「非嫣,凡人的魂魄不是妖可以碰得,就算你已經列入仙班,這
個魂魄也不許你碰。」
非嫣嘻嘻笑了起來,從袖子裡拿出一個透明的水晶瓶,裡面點點螢光,正是秦四的魂
魄。
她的聲音有些頑皮,有些嫵媚,動人之極。
「我知道你打算讓她轉生再為人,然後讓她來解開封印,與這個蛇妖在來生可結連理
。不過你不想想?一人一妖,總是不可長久,不如讓這個女子來生做妖,豈不完美?」
太白皺了皺眉頭,「胡來!人的魂魄如何可以做妖?你又要用什麼狐媚邪術?別忘了
你已經是神!總是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非嫣也不惱,歪著腦袋笑道:「如果我可以呢?不是邪術。你還要阻攔?」
太白看了她一眼,這個狐仙!總是任性妄為!
「也罷!我就看你如何將她做成妖!如果法術不正,可別怪我不客氣!」
非嫣笑吟吟地,將那個魂魄放進了袖子裡。
「我自有我的辦法,你跟我來罷。」
淡淡地從袖子裡掏出那朵精巧的媚絲蘭珠花,他的指尖沿著脆弱的花瓣慢慢滑動,彷
彿在勾勒一個人的輪廓。
他,已經被封在這裡七百年了。
七百年來,她的容貌卻依然栩栩如生,像被烙印在他心裡一樣,忘也忘不了。
依稀記得那個如花女子,臨門微笑,耳邊一朵嬌柔的媚絲蘭,她曾用柔柔的嗓音喚他
:黃泉!
他猛地捏緊了那朵珠花,心裡又是一陣痛楚。
花瓣從指間滑了出來,纖細柔嫩。
半生的回憶,愛情的氣息,都葬送在這陰冷黑暗的地下。
她與他,或許早已中了媚絲蘭的詛咒。
那些鶯鶯的笑語,那些嬌媚的笑顏,那些簡單卻雋永的山盟海誓。
一切,都成了剎那芳華,從他的指縫裡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