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見你,無論如何都想要再見你一面。
在這個寫完某文章的深夜,看著電腦螢幕我想著,念頭越來越強烈,
懊悔也如同海浪拍打心岸,慢慢侵蝕成一個人影,淚水滴在鍵盤。
是你,那個我追逐的影子必定是你。
我是一個作家,每天寫著不成氣候的不思議小說,拿著這些文字所得到
的微薄薪水活著,然後,每天引頸企盼著靈感,一個讓人眼睛為之亮的靈感,
這種只有沒有才華窮酸的網路作者才有的願望。
為了寫作,或許因為有使命感,我不斷嘗試。
我抽煙,因為煙霧裊繞的場景總是可以帶來許多優美的字句,輕輕發顫
的雙手震動心扉,在薄煙中大聲喘氣,內心需要強烈呼喊:我是作家,突然
鍵盤上的手指輕快起來,批批啪啪一連串似是而非的句子串聯,一氣呵成。
記得,我是作家,一個以危悚氛圍為主題的作家,我抽煙,也使用酒精。
捏著醺然的髮稍茫茫的看見幻境,然後拍案,因為這叫做題材。
是的,許多體驗我可以找,可以求,可是關於真實的靈異關於真實的鬼魅,
我從來沒有遇見,難道這不是一大缺憾嗎?
一切要回到很久以前的那夜,我用祈求的姿態跪在窗前,我說,
我想遇到詭異的事情。
如果時間可以倒回,我要回到祈禱的那一天。
一把丟開被退回來的稿子,她默默的撿起一張一張。
「我覺得寫得很好。」平靜沒有起伏的語調,令人煩心。
「噯,你覺得好看有什麼用?」我懶懶的坐到小套房角落的沙發,不看著她。
好幾年了,從學生時代就跟她在一起了,原本以為這樣文靜的女孩可以
慰撫我平時太過起伏的心緒,怎麼知道日子一久,看到她除了心煩還是心煩。
她總是靜靜的,打理著我的生活,或許整齊的房間會有一點溫暖,但是,如同
房子裡的一切井井有條,我的字更加平淡,沒有一點刺激。
「要回家嗎下個禮拜。」平穩的語調連問號都省略了。
「不回去了,我想自己一個人去走走。」我說。
「那伯父那邊...」她在這裡的停頓不是沒有意義,自從我六年級媽去世後,
家裡就只剩我跟我爸,她跟我爸的感情又特別好,所以總是有意無意督促著我回家。
而家,是爸緊緊守著。小時候因為不愛唸教科書常被修理的體無完膚,直到
我讀高中,為了填志願的事情離家出走,他才終於放手。然而十幾年的嚴峻面孔
並沒有因此有所消減,反而因為想要逞強威嚴更加顯出他的老態,我感嘆歲月,心中
竟也有種揪緊的感覺,記得大學放榜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只有我和他的飯桌上,我細數
了他眼角的皺紋。
是阿,多久沒回家了阿,他是還在等著的吧,老了,能去哪?撐不住嚴厲
的表情最終也只能服老的盼著盼著兒子的歸來呀!
束牢的感覺頓時襲上胸口與氣管,我將她剛整理好的稿子再次推散在地。
「不要每次都對我管東管西的!」我很想順便叫她安靜,但只怕更加心煩意亂。
「別生氣。」她囁嚅的留下一個句點。我看的出她的用情至深,知道今天公佈投稿
結果,她特地從台中老家做火車來這裡相陪,雖然沒有太多言語,雖然平淡,但
她的在意她的擔心我無法不看在眼裡。
我發火之後,她走了,留下她在家裡為我新織的毛衣,不知不覺,入秋的台北
已有涼意,我想起認識她的冬天,那時,我手上也是拿著她給我的毛衣,然後看清楚
眼前的這個女孩的笑容與靦腆。如今她也是個女人了,只是純真從未從她的眼中褪去。
可當年是當年,此刻是此刻.的確,我也挺納悶的,怎麼當時的溫情已全變成不耐。
看到失敗的投稿,我很快收起厭煩與回憶,打開電腦。靈異的氣氛與文字阿,
不過就是什麼背脊發涼兩眼發直之類的,敲著那些每天都想的字字句句,我不住唉聲
連連地拿出一根煙,煙繞在眼前。
想要成功,我不斷的想要靠著靈異的事件得到成功,或許這樣我可以面對
父親,或許因為這樣我可以重新找回她給我的單純的溫情。
我倚在窗邊,緊盯著將滿的月,說:「我想要看見,鬼。」
叩叩。深深的夜裡,風敲著我的窗,金屬相碰的聲音有些尖銳,一下子
我有點喘不過氣。
叩叩。夜更深了風更大,太涼的秋風送來寒意,我看向窗外,怪呀,這個
時節這樣的冷風,從南邊來。
颯颯,窗外的兩棵樹只有右邊那棵搖動樹影,另一個卻動也不動。
我的手背有一陣搔癢,飄動的窗簾只有右邊這簾,輕撫著好像在說,我來了。
來了!我這樣想。
影子的舞動好像多了魅惑,小小的聲音都覺得不尋常。
鬼阿,你聽到了我的呼喚嗎?
刺激的感覺在胸口慢慢膨脹,我馬上坐回電腦前,寫下這幾個字﹔我想見你。
「叮咚。」半夜兩點三十二分,響了門鈴,因為我只是個沒沒無聞的網路作者,
這個時候絕對不是編輯催稿的時間。
那是誰?
我輕輕移著腳步,或許是她折回來了吧,我看著她遺留在這裡的髮束,兀自想著。
啪搭,打開了門,在眼前的不是誰,是爸爸。
「爸!」我的口氣略為吃驚,但還是強壓下來,緩緩說道:「這麼晚了怎麼來了?」
「聽葳崴說你又不回家了,我就來啦!」
「她又跑去跟你告狀?」我轉過身,引著我爸走進已經被她整理過的房子。
「你阿,別老是對葳葳使來喚去的,你以前很聽話的。」他用著太過蒼老的
語氣說著,慢慢關上門,緩步走到沙發邊,然後坐下。
「可是爸,你也不用急著馬上上來吧,明天再來就好了。」我泡了杯茶,用她
在我這裡事先燒好的水。
「哪知道你明天又到哪裡去,葳葳一回到台中的家阿就先往我這裡來了,
知道你在這裡的情形我怎麼可以放著你欺負葳葳呢。」他咳了幾聲,喝了一口
我幫他準備的茶水,其實,茶葉也是她來的時候順道帶的。
爸突然來訪,雖然有些訝異,但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樣的深夜父子倆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漸漸鬆弛了我少年時期印象中他嚴肅嚇人的臉孔。聽著活了
好幾十年的話語,字字都帶著重量,我猜想這是智慧吧,然後,從前對於父子對談
的恐懼感逐漸化成了對他的尊敬,我看見,比起當年放榜時,他的皺紋又多了不少。
我們聊著,聊關於過去,關於媽,關於他對我。
或許我也終於到了男人的年紀,原來他一直都是安靜內蘊的浪漫,嘴上臉上
從來不說,但心中總是想著,這個孩子都要些什麼阿。
我了解當時他不再反對我離家,讓我去作一個流浪的作家,那是我個人的
浪漫,而他了解,所以成全。
父親總是成全孩子的願望,他說,還說要我生個孩子就能體會這樣的心境。
「你跟葳葳不要顧慮我,趕快成家吧。」不知為何,他急急促促的將話鋒一轉,
到了我總是不提的事情。
「噗!」喝到一半的水無法克制的潑出嘴邊,葳葳,我想她不是我要的女人,
只是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在他面前,我只能沉默。
「都說不要顧慮我,無論發生什麼事阿真的都不用啦,葳葳是個不可多得的
好女孩哪,你不娶她不就辜負人家好多年的青春嗎!」
這句話我無法認同,但年已至此我也不會去忤逆自己年事已高的父親,可
心意總是無法違背的,我還是選擇保持沉默。
「唉,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我老頭子管不動了,你能記得我說的就好。天也差
不多亮了,我要回去動動我這一把老骨頭啦!」說罷,他慢慢起身,稍微活動一下
勞動農務多年的筋骨。
「爸,不多坐一會?你搭夜車來一定累了,在我這裡睡一覺吧?」我喚著逐漸離去
的背影,但他似乎沒有聽見,只是兀自呢喃著。
「要去活動筋骨啦,得去動一動,動一動...」
啪搭,門關上了。而我不曉得為什麼沒有追上,腳步與影子凝在地上,清晨
五點,他離開了,沒多穿一件外套,在寒冷的秋天清晨離開了,我的眼淚靜靜
垂下。
然而就在他後腳踏離房門的時候,電話響起,是葳,平常安靜的葳在電話中
哭哭啼啼說的不清不楚,但我心中竟早已明明白白。
拿著電話我追出房門,誰也不見,走到電梯等待處,燈還亮在我這一層樓。
我又聽見他一貫遲遲的腳步聲,慢慢遠去。
回到房裡,我突然明白剛才為何秋夜裡會吹來南風,我再度望向窗外,那是家
鄉的方向﹔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南邊來的風有些寒冷,吹動窗簾輕撫我的手;我突然
明白爸說的,父親總是成全孩子的願望。
我想起我跪在窗邊對著將滿的月,所說的企求。
眼淚阿,無法停止,窗戶又輕輕吹進一陣南風,很安靜,很平穩,吻去
我臉頰上的淚水。風也是什麼都不說阿,這就是男人的溫柔嗎?
爸,你知道嗎,我好想,再見你一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