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瘟。
神秘的疾病肆虐，悄悄地擴散在水流沖積而成的沃土上，蔓延了整個華南地區，沒有
人知道這疾病的來源，但看過病患的人總說，此病，像有人在五臟六腑狠狠哭了一遭。
幾個遊覽美景的民眾不明白事態嚴重，愉快地在這被掩蓋了事實的土地上繞了一圈，
他們帶不走春天的美麗，卻把年長者口中流傳著的瘟疫，攬回了居住的美麗島嶼。
這美麗的地方，有清雅的名字。
福爾摩沙。
六百年的變遷，世界的前進讓人措手不及，訝異原來天上能飛的不只有鳥禽，還有堅
硬的金屬張著無法閉合的雙翅，女子袒胸露背，男子短髮開襟，千里傳音只需透過窄小的
方盒，似乎人人有道行，人人皆成仙，過往飛天遁地的想像，不再是夢。
疫情以盜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傳播開來。
察覺時，災禍已無法控制。
非我本意，開始明白玉帝說這話時的苦澀，千年前，是鴆，千年後，成毒，惱人的宿
命到底要如何捉弄才肯停休？飛散的魂魄，拋不去危害蒼生的本能。
春瘟，因我而起。
尋找著熟悉的氣息，藉由憤恨責罵的唾沫，憑著情意深濃的濡液，越過一個個陌生的
鼻息，穿梭在不同深淺的呼吸中。記憶在那些被經過的宿主身上重現，娘娘廟捲天襲地的
烈火，轉化成燃燒皮肉的高溫，背叛帶來的撕心裂肺，是酸了筋骨的劇疼，止不住的涕淚
，浸潤了一顆又一顆維持生命的柔軟肺泡，
我竭盡所能的追尋你的氣息，翰，你在哪？
不顧一切，即使是犧牲了無辜的靈魂。執念之下，良心理智被蒙蔽著，埋怨命運坎坷
，我決定位自己實現最後的願望，那怕血腥沾滿雙手。
開始越來越多人倒下了，島嶼內外人人自危，連地平線遠端的異地都無法倖免，思念
無遠弗屆，金髮碧眼，黑髮墨眸，人種差異 無礙其流轉，殊不知，人心本相同，血肉打造
。
不安和恐慌籠罩，富者擔憂，貧者懼怕，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為了這世紀之難，領
袖和專家們開了一場又一場嚴肅的會議，他們下了一個殘忍卻明智的決定，將所有可能發
病或已有病徵的患者集中在一個白色的建築物裡，試圖統一給予治療。
國境之南，白色煉獄。雪白的建築物中，滿是苦痛的灰色靈魂，充斥種種折磨人的悲
哀。
癱軟在床上的老者，瞪大了眼期盼子女到來，殺死他的並非肉體衰敗，而是難堪的孤
獨，該是天真無邪的孩童，失去了神采的面孔，剃去柔軟黃髮，不敢想像自己有長大成人
的一天。
比起他們，我何嘗不是幸福的？
堅持動搖了，大禍卻鑄成。
無預警，某個陰著天的午後，建築物外拉上了重重紅線，幾個穿著盔甲的壯漢守在出
入的關口，上位者再度下令，不到疫情解除，誰也不準離開，健康的與患病的，這刻踏入
此地，全逃不過監禁的命運。
消息一出，無謂晴天霹靂，哀嚎怒喊四起。
所有的人像瘋了般，湧向透明的大門，用力拍打著，他們的眼神中，有被奪去自由的
憤怒，更有面臨死亡的忐忑。
「放我們出去！放我們出去！」
病人失去理智，就連象徵神聖的醫護人員也加入了抗爭的行列，激動的人群甚至試圖
衝破封鎖線，門外守衛者個個繃緊了神經，一場暴動發生迫在眉梢。
鼓譟，吶喊。
為著自由
突然間，關閉的門打開了，躁動的人群傻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望著眼前發生的事，一
個男人從自由彼端走入，他的步伐如此平穩，掛著不怒而威的面容，人群不由得將目光集
中在這人身上。
「冷靜點。」男人說。
臣服在這聲音包含的力量，一片沉默，甚至到了鴉雀無聲的地步，發話男子年過半百
，髮線有些稀疏，露出光突的額頭，一條條歲月刻下的紋路攤在閃著精光的雙眼旁，這庸
俗皮相掩不住男人舉手投足的威嚴，身形雖不高，卻是人上之人。
「都不用工作了嗎？回自己的崗位上！」安靜令他滿意，他又說道。「病人全部回病
房，在這裡，我們負責照顧你們的安全。」
「李醫師？你回來了？」一個同樣穿著白袍的人回過神，想起了男子的身分，男人姓
李，原是這間醫院專司感染的醫師，經歷之高，名氣之廣，卻義無反顧的把自己送入第一
線戰場。
「剛下飛機。」男子應道。
「今天起，這裡由我負責，所有人盡速離開。」
鏗鏘有力，大部分的人皆順從了，剩下幾個不死心的眼眸，留戀著門外的自由。
瞬間認出男人的身分，哪怕是經過了六百年，輪迴改變了一切，沒有了英俊外表，失
去了青春年華，卻隱藏不住對感情的直覺，正如當年女床山下，一個照面，便確信自己要
找的已在眼前。
「召集各科主任，開會。」。
接連著，一切都起了頭，翰麻利的安排著工作，其中一批人不需接觸病患，只需將我
繁衍在一個透明皿中，與玉帝的水晶甕天壤之別，這懸浮著濃稠液體的盤皿，散發著熟肉
的腐臭。
培養的過程相當成功，他們開始讚嘆我的堅韌。
「怎麼有如此強的生命力？可以在室溫下存活如此長的時間，超過兩日？」
我在皿中苦笑著，何止兩日，是千年的歲月。
翰是個稱職的管理者，疾病控制住了，但卻怎麼也找不出治療病人的方法，他只能用
著減緩痛苦的方式支持著這些飽受折磨的軀殼。
我永遠都是他欲置於死地的那個。
貪心，眷念，珍惜每個與他相處的機會，在那個密閉環境的透明皿中，在長廊空盪的
迴音間，我伴隨著他，不知這矛盾的幸福何時會結束。
如此希望災禍平息，如此希望留在他身邊。
這世的翰不稱翰，卻依舊受到眾人景仰，功成名就，五子登科，我曾在他桌上看到一
幅滿載天倫之樂的畫像，說是畫倒也不是，那活生生的顏色，簡直要滴出來似的，一家三
口笑的爽朗，翰的妻子不是頂美，甚至有些福態，她擁著一個眉眼酷似翰的男孩，臉上的
甜蜜表露無疑。
翰該是幸福的，卻總對著這畫嘆息。
一切靜止在詭異的平衡中。
～～～
巡房。
「醫師，我想要回家。」
三樓是翰最不願來的地方，住滿了年未及笄的孩子，尚在萌芽的年齡，卻受著巨大的
煎熬，這天，一個小女孩對著翰甜甜地撒嬌，圓滾滾的大眼，對稱的眼皮微微垂著，黝黑
的肌膚上暈著兩抹紅，模樣煞是可愛。
翰愛憐地彎下腰撫摸她的頭，向窗外指，柔聲道。「再等幾天，過幾天能回家了，無
聊的時候看看外面的花，你看，好多漂亮的小黃花。」
女孩得了罕見的怪病，隨年齡增長，全身神經也將逐步壞死，即使解除禁令也不見得
能離開，他不忍告訴這爛漫的臉孔事實。
瞄了窗外一眼，外面人行道上綻滿了一朵朵嬌嫩的黃，女孩將眼光轉回翰身上，努努
嘴，倔強的回道:「我不喜歡。我家開花店的，爸爸說這種花的意思是離別呢！我才不喜
歡。」
「這樣阿。」翰露出吃驚的表情。「不過醫師叔叔很喜歡喔，我有個兒子，他小時候
我常用這種花編成戒指逗他，很好玩的。」
聽到有其他小朋友出現，女孩精神為之一震。
「他叫什麼名字？」
「李陽。希望他能像陽光般有燦爛的人生。」
「那你兒子呢？現在呢？」她追著問。
「他... 」笑容凍結在眉眼間，一秒的錯格。「有機會再帶他來陪妳玩吧，妳先好好
休息！」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女孩愉悅的點頭。
走出房間，有些什麼觸動著情緒，改變了固定的路線，他遣開身邊跟隨的人，走到樓
梯間安靜的死角，拿起口袋中能千里傳音的小方盒子，手指迫切按著按鈕，進到這裡他第
一次把時間挪於私事。
是要連絡誰呢？
「還好嗎？」他的聲音沉重了。
那端，一個女子哭啞了喉嚨。「陽陽器官移植的手術沒有成功，恐怕過不了今天，能
不能...？」
「封院了，誰也沒法子出去。」
「你是負責人，只是出來一會兒，誰會攔你？難道你連自己親生兒子最後一面都不想
見？」
「如果人人都這樣想，那醫院的病人誰來照顧？我在這個崗位上，病人是我最大的責
任。」
「你會後悔的。」
「面對更多的生命，我不能自私。」
結束對話，翰啜泣了起來，那是久久無法宣洩的壓力，在此時如洪水般一次爆發。
親生兒子最後一面，白髮送黑髮的哀慟，封院那日起，他無時無刻不掛念著自己的骨
肉，但身為一個領導者，他沒有脆弱的權利。
蕭蕭然，冷風涼過，纏繞了千年的結，被熱淚化開，是愛是恨，一念之間，我卻選擇
毀去了他這世的幸福，選擇毀去這個世界無數人的安和。
翰，是我錯了，我不該來這一遭。
終於明白。
面對更多人的期待和福祉，英雄的字典裡沒有自私二字，冒著喪生在白虎口下的危險
，仍舊拼死為民除害，發現了我的身分也好，不知我的身分也罷，但他只是在他的位置上
，做了應當做的事，超脫情愛的昇華，選擇做一個真正的智者。
高處不勝寒，最孤獨，莫過於掌聲後的空白，翰的身後，背負了多少難以傾訴的無奈
。
每個人皆守著不同的苦衷，上演著齣齣悲歡離合，追尋深愛的人千年，莫不是上天最
大的恩澤？
到底我才是最錯的那個，比起鸞，比起翰，比起天帝，我自私的無可復加，本是不該
愛人的，偏偏愛了，本是不該糾葛的，硬是讓這場痛跨越輪迴，甚至進行了這以愛為名的
殺戮。
對著翰的背影，第一次打心底釋然。
「搭！搭！」
突然間，腰上繫著的機器上下晃動發出聲響，酷似馬蹄踏地，一種複雜而強烈的預感
湧現。望著上面顯示的數字，翰深吸了口氣，抹去臉上的淚水，一樣穩健的步伐。
走進層層關卡的房間，翰強打起精神，這裡是專門培養病毒的地方，容不下一個馬虎
。
「這麼著急著找我？」
「李醫師，病毒有變化了。」
果然。
「真的？」消息令他訝異的挑起眉毛，負責實驗的男人報告著振奮人心的進展，難以
消滅的病毒，此刻急劇萎縮，融化在培養皿中，表示警報解除之日已不遠。
「我們用了今天中午分離出來的健康血清，和感染者樣本實驗比對下，發現如果能讓
病患進行血漿代換術，應可收到極大的臨床效用。」
這些，我聽不懂，但即將面臨的卻再清楚不過。
毫不懼怕，反倒露出欣慰笑容。
「很好，立刻集合相關人員，我們需要進一步的處理。」揚起手，翰的臉上帶著閃著
光彩，曾深深迷惑著我的無邊傲氣。
恍恍惚惚，回憶碎散成細沙，周圍吵雜的人聲，構出眼前幻影，女床山下擁擠的市集
，一匹棕色的白眉馬。
往日落而行。
耳邊，彷彿聽見了他向我說的第一句話。
馬上，負著一個女子漫長而執著的思念，載著許許多多古老支離的故事，綠蔭下誰人
長髮飛舞，河畔邊誰與共戲溪水，飄揚的羅裙似乎仍漾著繽紛色彩，那些牽絆過的人，記
得臉孔的，遺忘面容的，都隨著棕馬走遠。
不敢說再見，也不會再見。
~~
等待會議的同時，翰看著手中密密麻麻的分析書，突然感到有些疲累，好像有什麼悄
悄結束在這刻，是一點輕鬆，一點莫名的失落，他伸了伸懶腰，決定為自己泡一杯咖啡，
回頭正巧對上放在桌邊的培養皿。
一愣。
圓形病毒群落暈散，浮出一朵花的模樣。
枯萎了千年的金盞菊，狂妄綻放。
～～～～
第一次寫完比較長的故事，有些話想要跟大家說
1.首先，很謝謝這些日子來大家的支持，真的很感謝各位，大家的鼓勵和建議讓我很感動
，不過不知道大家對結局還滿意嗎？其實阿，這個故事是先從結局開始編的，而且靈感是
來自大腸桿菌...!!
2.謝謝文郁讓我起了這個靈感，並陪著我在圖書館找sars的資料和paper，鬼打牆的修改著
劇情，謝謝llla學長山海經的幫忙，也謝謝zeke永遠第一時間提供著意見，謝謝你們。
3.今天說過要做一件任性的事，所以...我還有些話要對一個人說。
李x翰同學，因為你，我開始忌妒那美麗的西子灣，如果可以，能不能讓我下一個故事
，寫出美麗結局？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