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神死神
白色的轎車在街道上疾駛著,清晨馬路上的空曠讓爸爸無忌憚的放手去開,他很
專心,一句話都不說;坐在副駕駛上的媽媽亦如是,只是偶爾轉過頭來看坐在後座的
我兩眼,露出不知道代表什麼的微笑,然後又轉過頭去看著前方的道路。
Sugar坐在我的右方,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衫,領子燙得頗挺,襯托著他總是不刮乾
淨的鬍渣與刺刺的短髮,呈現出一種頹廢的時尚型男風格,跟我在雜誌上看過的男模
長得相去不遠。
「阿昇,今天是你第一天去新學校,自己的言行要注意一點……」許久,媽媽終
於打破沉默。
「我知道,媽,」我有些不耐煩的回答,「要好好在這間學校交朋友。」
她雙唇微啟,但隨即又把想說的吞了回去,然後無奈的回過頭去繼續看著前方。
「你媽是為你好。」爸爸好像有點看不過去的說了這句話,不過並不像是很想為
媽媽出一口氣的樣子。我聳聳肩,身旁的SUGAR也苦笑。
車子在一道柵門前停了下來,那是我新學校的校門:零落的學生無精打采的走進
去,門口的糾察瞥了他們一眼,然後把目光聚焦在我們的轎車上。
爸爸停好車,走下駕駛座,站在車子外頭示意我趕快下車。Sugar從另一邊的車門
穿了出去,從爸爸的身體中間鑽出頭來,站到我的身邊;爸爸絲毫沒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也沒這個興趣告訴他。
我背起書包往校門走去,媽媽跟在我的身後,手上拿了個大大的牛皮紙袋。
「那我先走了。」爸爸跟我們倆揮揮手,接著頭也不回的開車離去,消失在逐漸
變得繁忙的車潮中。
我目送著他離開,以及車頂上盤腿坐著的黑衣老人;媽媽輕輕的拉了拉我的手臂,
說:「等一下見到主任,有禮貌點。」
我隨便敷衍她,眼睛飄到一旁,SUGAR正跟校門邊糾察身旁的黑衣女人打招呼,
他似乎也懶得用走的,整個身體浮了起來,在我的頭頂上飄著。
走進校門內,映入眼簾的人們沒有例外,包括學生、老師及掃地的工友等等,都
跟著一個黑色裝扮的「人」,有的飄著有的走著,與普通人之間交錯得密密麻麻。
沒錯,他們不是人,而且只有我看的見他們--他們不是鬼魂,而是死神。
這一切得從三個月前說起。
「你這是什麼意思?」媽媽聲嘶力竭的吼著,「孩子的成績不好,怎麼可以說是我
太過縱容呢?」
「當然是妳的責任!阿昇已經高三了,馬上就要面臨學測、考大學了,而妳這個
做媽媽的,每天都是深夜才從公司回家,妳對孩子的照顧有多少?啊?」爸爸不甘示
弱的回擊,躲在房間裡的我坐在電腦前上BBS,試圖把自己的注意力從他們的爭執移
開。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雖然是個高三生,卻對將到來的大考毫無知覺;眼看
著身邊的同學一個個準備考試如火如荼,我卻是怎樣也提不起勁來。
個性問題吧,我想,畢竟我本來就不是個很關心身邊事物的人。
在學校,我的成績平平,運動能力也不出色,可說是班上十分不起眼的小角色-
-或者說是我刻意想讓自己不起眼之故。沒有幾個知心朋友的我,倒也樂得輕鬆。
而這份對所有事物的漠不關心,也感染到我對父母之間的爭吵上:爸媽老是為了
我而爭吵,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愛子女的表現,但我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是沒有愛
的。
「妳根本就是把公司看得比阿昇重要!」爸爸的聲音,「妳這麼愛公司,是看上了
公司的哪一個小白臉?」
「你神經病啊!我們現在是在談阿昇的事情!」
「煩死了。」MSN的網友狀態一顯示離線,我搔搔耳朵,抓起桌上的錢包,穿了
件薄外套就打開房門走了出去,房外的爭執聲在我打開門的時候大舉湧了進來。
爸媽看到我出來,楞了一下,看著我頭也不回的往大門口走去。
「你要去哪?」媽媽氣急敗壞的問,「爸爸跟我正在討論你的事情。」
「散步。」我冷冷的說,然後砰一聲甩上門。
已是晚上十點多,一個人走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我雙手插在口袋,心裡想著等
等去附近的網咖打CS或許耳根子會比較清靜一些。
這時我經過平常會去光顧的一間雜貨店前,大門深鎖,還貼了一張「慈制」。
「還是沒撐過嗎?」我無所謂的繼續往前走。這間雜貨店的老闆娘五十多歲了,
身邊只有一個讀國中的女兒陪伴,自己卻因為長年的疾病而越來越虛弱;前陣子雜貨
店宣布暫時歇業,因為老闆娘終於病倒了。
我沒有興趣追問為什麼老闆娘自己一個人撫育女兒,也沒有興趣瞭解她到底生了
什麼病,只是整天聽街坊鄰居談論著她有多可憐,不想聽的還是知道了一大半。
馬路上的車子並沒有因為夜晚而減少,疾駛而過的車輛仍絡繹不絕;我看著錢包
裡的幾十塊錢,在紅綠燈柱的旁邊停下腳步。等到對面馬路的號誌由紅轉綠,我才往
前走。
我的目光突然被路中央的一樣東西吸引--那是一隻隨處可見的蛾,牠的翅膀似
乎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折斷飛不起來,只能不斷抖動身體在地上掙扎著。
我蹲下來看了看牠,牠的動作依舊激烈。
我起身,把穿著拖鞋的右腳底對準蛾。
「這樣算是一種解脫吧。」我的腳落下,卻沒踩著那蛾。
突然其來的撞擊力勁從腹部傳來,磅一聲,伴隨著路人的尖叫跟刺耳的煞車聲響,
我的身體彈飛了出去,然後面朝下重落在地上;我感覺到某種溫熱的液體從額上滑落,
視線逐漸模糊。
「救護車!有人被車子撞倒了!」
在我昏過去之前,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趴在地上的我無力的抬起頭,隱約見到,眼前不遠處緊急煞車的白色轎車,車輪
上有一隻蛾的屍體,早已被碾碎成片片,不再掙扎。
「這樣算是一種解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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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這位是新同學,石禾昇,」笑意盈盈的班導用手比著站在講台上的我,「石
同學,自我介紹一下吧!」
我看著台下各自做著自己事情的同學,沒有一個人抬起頭正眼看著我。
「我是石禾昇,上星期剛搬到台北,請多多指教。」我面無表情的說。
「石同學,」一名戴著眼鏡的短髮女生舉手,「請問你怎麼會在高三上轉學呢?今
年就要考學測了……」
我清了清喉嚨,「我有不得不的理由。」
台下的同學似乎被我簡短的回答給吸引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的視線多了起
來。有人追問,「是什麼理由?」
「我把墳墓裡的死人骨頭挖出來,放在講台上嚇老師和同學。」
一片寂靜。
「石同學真幽默!」一個男生呵呵笑了兩聲。
幽默?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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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躺了多久,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潔白的天花板與昏暗的日光燈映入眼簾;
我蓋著棉被,嘴上被呼吸器所覆蓋,頭、腹部也綁上了幾層的繃帶,十幾條導線把我
的身體跟心電儀器連接起來。
醫生、護士、爸媽還有一些不認識的黑衣人,全都圍在我的身邊;醫生說我在度
過危險期之後,已經持續昏迷三天了,從他表情看來,似乎對我的甦醒感到十分驚訝。
「事實上,醫學上來說,你已經死一次了,」醫生跟我解釋,「心臟停止一分鐘,
卻還能活過來的你,真該慶幸上天眷顧!」
爸爸媽媽的臉上露出難得的共同喜悅,雖然看來心力交瘁,但整個病房的人都很
高興我能夠死裡逃生。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太大的喜悅,反倒有一種麻煩的感覺:就
好像是終於放暑假的學生,卻一大早硬被人挖起來進行暑期輔導一樣。
醫生告訴爸媽,要跟他們討論一下後續的治療,於是要大家離開病房讓病情穩定
的我好好休息;等到病房裡只剩下醫生,我才注意到一個行跡詭異的男子。
那是一個短髮、英俊的男性,看上去約莫二三十歲,一身的裝扮從襯衫到長褲都
是一片黑,雙手抱胸靠在牆邊。
「你說誰?」我問醫生他是誰,他納悶的看向牆邊這樣回應。
「那個黑衣服的男人啊。」我指向角落,那人這時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
醫生看了看牆角,又看了看我,拿起病歷表開始沙沙的寫起來,還露出憐惜的微
笑,「好好休息吧,那裡沒人。」
他要離開病房的時候,我只聽到他呢喃了幾句「幻覺」什麼的,然後那個黑衣男
朝我靠了過來,穿過醫生的身體,飄到我的床邊。這不是鬼,我說服自己,這只是我
的幻覺,剛復原看到什麼東西都不稀奇。
「你看得見我?真稀奇!你好,我叫SUGAR!」男人自我介紹,一邊搔了搔下巴。
我裝作不理他,但是這傢伙的奇怪行為並沒有停止。
「不想說話嗎?」sugar禮貌的說,「好吧,那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死神。」
這回我不能不吭聲了,我瞪大眼睛望著這個異常興奮的「人」,簡直不能相信自己
聽到的;不,或許這也是幻聽,但接下來我看到的畫面更讓我不知所措。
他把雙手圍在嘴邊像是擴音器般對著四周大吼,「喂!大家快來喔!這裡有一個看
得見死神的人耶!」
十幾個黑色的影子,突然從四面純白色的病房牆壁穿了進來,我定睛一看才發現,
那全都是人。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裝扮各異,一瞬間全擠到我的床前,用他們
炯炯有神的眼瞪著我。
「真的假的?」「他看得見我們?」「是陰陽眼嗎?」「我第一次看到這種人耶!」
整間病房頓時吵雜不已,但並沒有任何一個護士走進病房來查看,彷彿只有我聽
得見、看得見他們。
我嘴巴半開,眼睛瞪大,然後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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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課上的是籃球,我趁著老師不注意,溜出了體育館,獨自一人漫步在永恆高
中的校園,有點晦暗的天空中飄來一股霉味,我任憑清風拍動我的短髮,一派悠閒。
「不跟他們打球啊?」sugar飄在我的上方問。
「我討厭那種打了滿身都是汗的運動。」我簡短回答他。
突如其來的微弱嘰喳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納悶的朝向聲音來源一看,一隻拍打
翅膀、飛不起來的麻雀正在我前方五步不到的地面上啾啾叫著。
我蹲下來看著那似乎受傷了的麻雀,腦中突然閃過三個月前發生車禍前一刻,我
一度想踩死的蛾。它們一樣激動的在地上掙扎,試圖想要脫離眼前這個進退不得的窘
境。
「你不會想把牠踩死吧?」SUGAR緊張的問,我搖搖頭,站起身。
「神經病,這麼大隻耶。」我聳聳肩,「更何況,說不定上次的車禍就是老天給我
這個殺生者的報應呢。」
「你相信報應了?」
「你都站在我面前了,我還有什麼不能相信的?」我和SUGAR相視而笑,然後
決定不理這隻垂死的麻雀繼續散步。
才走沒幾步,後頭就有人叫住了我。
「喂!」清脆的女聲在我背後響起,「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同情心呀?」
我轉身,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綁著馬尾的女同學腳步輕盈的走近,用帶著怒氣
的眼神瞪著我;這女孩左手插腰,右手指著我的鼻子開罵。
「一隻弱小的動物受了傷,你看也不看就丟下不管,你還有沒有良心啊?」
「我……」還沒來得及辯解,我只能發楞看著她清秀的臉,納悶現在到底是什麼
情況。
然後女孩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捧起顫抖中的麻雀,然後轉頭就走。
「這女生還挺漂亮的。」SUGAR歪了歪頭,看我一眼。
「這麼兇有什麼用?莫名其妙。」我不爽的大聲發起牢騷,似乎被她聽到了,但
她也沒有因憤怒得停下腳步;這時我看見她上空的死神--年紀看上去只有十歲--
搖了搖頭,似乎在焦慮什麼。
突然,一個中年女子從二樓欄杆的一端探出頭來,大聲對那女孩吼著,「雨真!不
是告訴過妳不要亂跑了嗎?」
「唉呦……我只是出來散個步而已,教室太悶了,我又不能上體育課……」那被
喚作「雨真」的女同學抬起頭仰望中年女子,不情願的回應著。
「妳也不衡量衡量妳現在的身體狀況,」那女人扯起嗓門,毫不介意一臉問號的
我就站在旁邊,「妳以為現在多少人在關心妳的病?還不趕快回來!」
「好啦!」雨真嘟著嘴,看看手中的麻雀,嘆了口氣。
我下意識的問道,「你生了什麼病?」
這女孩子依舊口氣不好,「我的病?」
我猛然發現自己的不識相,SUGAR在一旁跟那個小死神攀談起來,這下可好,我
獨自一人承受這好奇心所帶來的尷尬。
「唉,」雨真又吐了口長長的氣,露出自己手臂上的紅色斑點,「沒什麼,紅斑性
狼瘡。」
那瞬間,我感覺肌肉不由自主的縮緊,這病名在電視、小說中的常見程度加深了
我對其嚴重性的認定;意識到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我試圖道歉,但這女孩竟然搶先用
蠻不在乎的口氣補充了一句:
「是可能會死的那種喔。」
帶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