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3-4) ◎滄月
三、雪·第二夜
外面還在下著雪。
薛紫夜坐在黑暗裡,側頭傾聽著雪花簌簌落下的聲音,感覺到手底下的人還在微微發
抖。過了整整一天,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反抗也逐步的微弱下去。
她站起身,點燃了一爐醍醐香。醒心明目的香氣充斥在黑暗的房裡,安定著狂躁不安
的人。
過了很久,在天亮的時候,他終於清醒了。
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出過激的行為,不知道是覺得已然無用還是身體極端虛弱,只是靜
默的躺在榻上,微微睜開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頂。
「為什麼不殺我?」許久,他開口問。
她微微笑了笑:「醫者不殺人。」
「那為什麼要救我?我沒有回天令。」他茫然地開口,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是藥
師谷的神醫。」
「嗯。」她點點頭,「我也知道你是大光明宮的殺手。」
她在黑暗中拿起了一個白玉面具,放到了自己臉上——那是她派人搜索了谷外冷杉林
後帶回來的東西。而那邊的林裡,大雪掩埋著十二具屍體。通過霍展白的描述,她知道這
是崑崙大光明宮座下的十二銀翼殺手。
而率領這一批光明界裡頂尖精英的,就是魔教裡第一的殺手:瞳。
——那個傳說中暗殺之術天下無雙,讓中原武林為之震驚的嗜血修羅。
她在黑暗裡帶上他的白玉面具。在她將面具覆上臉的剎那,他側頭看了一眼,忽然間
霍地坐起——閃電般地伸出手來,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抓到了那個面具!
然後彷彿那個動作耗盡了所有的體能,他的手指就停在了那裡,凝望著她,激烈地喘
息著,身體不停發抖。
「你究竟是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他望著面具上深嵌著的兩個洞,夢囈般
地喃喃,「好像……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方才他在冰湖之上頓住了手,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一雙眼睛!
薛紫夜卻微微笑了起來——已經不記得了?
或許他認不出她的臉,但是她的眼睛,他應該還記得吧?
她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按下,放回了被子下:「我也認得你的眼睛。」
瞳在黑暗裡不做聲地急促呼吸著,望著面具後那雙眼睛,忽然間感覺頭又開始裂開一
樣的痛。他低呼了一聲,抱著頭倒回了榻上,然而瀰漫全身的殺氣和敵意終於收斂了。
「你放心,」他聽到她在身側輕輕地說,「我一定會治好你。」
「我一定不會再讓你,被一直關在黑暗裡。」
第二輪的診療在黑暗中開始。
醍醐香在室內縈繞,她將銀針刺入了他的十二處穴位。
令人詫異的是,雖然是在昏迷中,那個人身上的肌肉卻在銀針刺到的瞬間,下意識地
發生了凹陷,穴位在轉瞬間移開了一寸。
——乾坤大挪移?
薛紫夜驚詫地望著這個魔教的殺手,難怪霍展白都會栽在這個人手上。可是……昔年
的那個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又是怎麼會變得如今這般?
她微微嘆了口氣,盤膝坐下,開始了真正的治療。
無論如何,不把他腦中的病痛解除,什麼都無法問出來。
這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因為所要癒合的,並不是身體上的傷。要如何治療瞳術引發
的混亂和癲狂,她尚未有過任何經驗。遲疑了許久,終於暗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麼
,就試試和瞳術同源的「觀心」吧!
觀心乃是「治心之術」,用於癲狂及失憶之症。
在銀針順利地刺入十二穴後,她俯下身去,雙手按著他的太陽穴,靠近他的臉,靜靜
地在黑暗裡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開口:「你,聽得到我說話麼?」
那個人模糊地應了一聲。醍醐香的效果讓瞳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眼睛開了一線,神智
卻處於游離的狀態。
「你叫什麼名字?」她繼續輕輕問。
「瞳。」他身體動了動,忽然間起了痛苦的抽搐,「不,我不叫瞳。我叫……我叫…
…我想不起來……」
第一個問題便遇到了障礙。她卻沒有氣餒,凝視著,緩緩開口:
「是不是,叫做明介?」
手底下痛苦的顫動忽然停止了,他無法回答,彷彿有什麼阻攔著他回憶。
「明介……」他喃喃重複著。
「明介,你從哪裡來?」她一直一直地凝視著他半開的眼睛,語音低沉溫柔。
從哪裡來?他從哪裡……他忽然間全身一震。
是的,那是一個飄著雪的地方,還有終年黑暗的屋子。他是從那裡來的……不,不,
他不是從那裡來的——他只是用盡了全力想從那裡逃出來!
他忽然間大叫起來,用手摀住了眼睛:「不要……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
那一瞬間,血從耳後如同小蛇一樣細細地蜿蜒而下。他頹然無聲地倒地。
怎麼了?薛紫夜變了臉色:觀心術是柔和的啟發和引誘,用來逐步的揭開被遺忘的記
憶,不可能導致如今這樣的結果!這血……難道是?她探過手去,極輕地觸摸了一下他的
後腦。細軟的長發下,隱約摸的到一枚冷硬的金屬。
她不敢再碰,因為那一枚金針,深深地扎入了玉枕死穴。她小心翼翼地沿著頭顱中縫
摸上去,在靈台、百匯兩穴又摸到了兩枚一模一樣的金針。
她變了臉色:金針封腦!
難道,他的那一段記憶,已經被某個人封印?那是什麼樣的記憶……關係著什麼樣的
秘密?到底是誰……到底是誰,屠戮了整個摩迦一族,殺死了雪懷?
她握著銀針,俯視著那張苦痛中沉睡的臉,眼裡忽然間露出了雪亮的光。
月下的雪湖。冰封在水下的那張臉還是這樣的年輕,保持著十六歲時候的少年模樣,
然而匍匐在冰上的女子卻已經是二十多的容顏。
她伏在冰上,對著那個微笑的少年喃喃自語。
雪懷……雪懷,你知道麼?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我們都認識的人。
你還記得那個被關在黑屋子裡的孩子麼?這麼多年來,只有我陪你說說話,很寂寞吧
?看到了認識的人,你一定覺得也很開心吧?雖然他已經不記得了,但畢竟,那是你曾經
的同伴,我的弟弟。
你們曾經那麼要好,也對我那麼好。
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把明介治好。
不惜一切,我也一定要追索出當年的真像,替摩迦全族的人復仇!
將手裡的藥丸扔出去,雪鷂一個飛撲叼住,銜回來給他,咕咕的得意。
再扔出去。再叼回來。
在這種遊戲繼續到二十五次的時候,霍展白終於覺得無趣。
自從他被飛針扎中後,死人一樣地昏睡了整整兩天,然而醒來的時候身邊竟然沒有一
個人,榻邊的小幾上只放了一盤冷了的飯菜,和以前眾星拱月的待遇大不相同。但是知道
那個女人一貫做事古怪,他也不問,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又吃,閒著的時候就和雪鷂做做
遊戲。
這樣又過去了三天。
他的耐心終於漸漸耗盡。開始左顧右盼,希望能在館裡找到一兩個侍女,問問這那個
死女人究竟去了哪裡,竟然將他那麼重要的一個垂危病人扔在這裡自生自滅。
牆上掛了收回的九面回天令,他這裡還有一面留了八年的——今年的病人應該早已看
完了,可這裡的人呢?都死哪裡去了?他還急著返回臨安去救沫兒呢!
可惜的是居然連綠兒都不見了人影,問那幾個來送飯菜的粗使丫頭,又問不出個所以
——那個死女人對手下小丫頭們的管束之嚴格,八年來他已經見識過。
他悶在這裡已經整整三天。
「人呢?人呢?」他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震的塵土簌簌下落,「薛紫夜,你再不
出來,我要把這裡拆了!」
「喲,七公子好大的脾氣。」獅吼功果然是有效的,正主兒立刻被震了出來。薛紫夜
五天來第一次出現,推開房門施施然進來,手裡托著一套銀針:「想挨針了?」
他一看到她就沒了脾氣。
「嘿嘿……想你了嘛。」他低聲下氣地陪笑臉,知道目下自己還是一條砧板上的魚,
「這幾天你都去哪裡啦?不是說再給我做一次針灸麼?你要再不來——」
「嗯?」薛紫夜拈著針,冷哼著斜看了他一眼。
「你要再不來,這傷口都自己長好啦!」他繼續陪笑。
她看也不看,一反手,五支銀針就甩在了他胸口上,登時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好的差不多了,再養幾天,可以下床。」搭了搭脈,她面無表情的下了結論,敲著
他的胸口,「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動不動還被揍成這樣——你真的有自己號稱的那麼厲
害麼?可別吹牛來騙我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啊。」
「你沒看到我一劍平天下的雄姿英發嘛……我可是昔年被鼎劍閣主親授墨魂劍的人啊
!」他翻了翻白眼。
「我看你挨打的功夫倒算是天下第一,」薛紫夜卻沒心思和他說笑,只是小心翼翼地
探手過來繞到他背後,摸著他肩胛骨下的那一段脊椎,眉頭微微蹙起,「這次這裡又被傷
到了。以後再不小心,癱了別找我。這不是開玩笑。」
她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這具傷痕纍纍的身體:他背後有數條長長的疤,乾脆利落地劃
過整個背部,彷彿翅膀被唰的一聲斬斷留下的痕跡。那,還是她三年前的傑作——在他拿
著七葉明芝從南疆穿過中原來到藥師谷的時候,她從他背部挖出了足足一茶杯的毒砂。
她的手指輕輕叩在第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著背部串入了腦裡。
他脫口大叫,全身冷汗涔涔而下。
「不要再逞能了。」薛紫夜嘆了口氣,第一次露出溫和的表情,「你的身體已經到極
限——想救人,但也得為自己想想。我不可能一直幫到你。」
霍展白劇烈地喘息,手裡握著被縟,忽然有某種不好的預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抬起頭看她,發現幾日不見她的臉有些蒼白,也沒有了往
日一貫的生氣勃勃叱?凌厲,他有些不安,「出了什麼事?你遇到麻煩了?」
她從被縟下抽出手來,只是笑了笑,將頭髮攏到耳後:「不啊,因為拿到瞭解藥,你
就不必再來這裡挨我的罵了……那麼高的診金你又付不起,所以以後還是自己小心些。」
他鬆了一口氣,笑:「我怎麼會不來呢?我以身抵債了嘛。」
薛紫夜扯著嘴角笑了一下,眼睛裡卻殊無笑意——如果……如果讓他知道,八年前那
一張薈萃了天下奇珍異寶的藥方,原來只是一個騙局,他又會怎樣呢?
沫兒的病是胎裡帶來的,秋水音懷孕的時候顛沛流離,又受了極大打擊,這個早產的
孩子生下來就先天不足,根本不可能撐過十歲。即便是她,窮盡了心力也只能暫時抱住那
孩子的性命,而無力回天。
但是那時候她剛執業,心腸還軟,經不起他的苦苦哀求,也不願意讓他們就此絕望,
只有硬著頭皮開了一張幾乎是不可能的藥方——裡面的任何一種藥材,都是世間罕見,江
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珍寶。
她只是給了一個機會讓他去盡力,免得心懷內疚。
——因為那個孩子,一定會在他風塵僕僕蒐集藥物的途中死去。
然而,她沒有想到一年年的過去,這個人居然如此鍥而不捨不顧一切的追尋著,將那
個藥方上的藥材一樣一樣的配齊,拿到了她面前。而那個孩子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居然也
一直奄奄一息地活到了今天。這一切在她這個神醫看來,都不啻是一個奇蹟。
這個世間,居然有一個比自己還執迷不悟的人麼?
她微微嘆了口氣。如今……又該怎生是好。
到了現在再和他說出真像,她簡直無法想像霍展白會有怎樣的反應。
「好痛!你怎麼了?」在走神的剎那,聽到他詫異地問了一聲,她一驚,發現自己不
知不覺居然將刺在他胸口的一根銀針直直按到了沒尾。
「啊呀!」她驚呼了一聲,「你別動!我馬上挑出來,你千萬別運真氣!」
霍展白有些驚訝地望著她,八年來,他從未見過這個驃悍的女人如此驚惶失措。他內
心有些不安:她一定遇到了什麼事情,卻不肯說出來。
認識了那麼久,他們幾乎成了彼此最熟悉的人。這個孤獨的女子有著諸多的秘密,卻
一直絕口不提。但是畢竟有一些事情,瞞不過他這個老江湖的眼睛:比如說,他曾不止一
次的看見過她伏在那個冰封的湖面上喃喃說話,而湖底下,封著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
他在一側遙望,卻沒有走過去。
他甚至從未問過她這些事——就像她也從未問過他為什麼要鍥而不捨的求醫。
八年來,他不顧一切的拚殺。每次他衝過血肉橫飛的戰場,她都會在這條血路的盡頭
等著……他欠她那麼多。
自己的心願已然快要完結,到底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為她做點什麼?
「嗯,我說,」他看著她用繡花針小心翼翼地挑開口子,把那枚不小心按進去的針重
新挑出來,忍著痛開口,「為了慶祝我的痊癒,今晚一起喝一杯怎麼樣?」
薛紫夜愣了一下,抬起頭來,臉色極疲倦,卻忽地一笑:「好啊,誰怕誰?」
天黑之前,在赴那個賭酒之約前,她回了一次秋之苑。
重重的簾幕背後,醍醐香縈繞,有人在沉沉昏睡。
腦後的血已經止住了,玉枕穴上的第一根金針已經被取出,放在一旁的金盤上。尖利
的針上凝固著黑色的血,彷彿是從血色的回憶裡被生生拔出。
黑暗如鐵的裹尸布一樣將他層層裹住。
幻像一層層湧出。
這是哪裡……這是哪裡?是……他來的地方麼?
手腳都被吊在牆壁上,四周沒有一絲光。他抱著膝蓋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感覺腦袋就
如眼前的房子一樣一片空白。沒有人來看他,這個小小的冰冷的木屋裡,從來只有他一個
人。
外面隱約有同齡人的笑鬧聲和風吹過的聲音。
那裡頭有一個聲音如銀鈴一樣的悅耳,他一側頭就能分辯出來:是那個漢人小姑娘,
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藍色眼眸裡,唯一的一雙黑白眼睛。
在被關入這個黑房子的漫長時間裡,所有人都繞著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懷兩個還時不
時的過來安慰他,隔著牆壁和他說話。那也是他忍受了那麼久的支撐力所在。
「別煩心呢,病人是不該亂走的,」她的眼睛從牆壁的小孔裡看過來,一閃一閃,含
著笑意,「明介,你很快就會好了,很快就可以出來和我們一起玩了!」
是麼……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麼病?有誰告訴他他得了什麼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小孔後的那雙的眼睛。好多年沒見,小夜也應該長大了吧?可是他
卻看不見。他已經快記不得她的樣子,因為七年來,他只能從小洞裡看到她的那雙眼睛:
明亮的,溫暖的,關切的——
自從他七歲時殺了人開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還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語還在繼續,吵得他心煩。她在和誰玩呢?怎麼昨天沒來和他說話?現在…
…外頭又是什麼季節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麼?可以去鑿冰舀魚了麼?都已經那麼久
了,為什麼他還要被關在這裡?
他有沒有做錯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為憤怒和絕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閃出了奕奕的光輝,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邊的牆壁裂開了一條口子,是活動的木板被抽出了,隨即又推送了回
來,上面放著一條干魚和一碗白飯,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飯!」外頭那個人啞著嗓子喝了一聲,十二分的嫌惡。
那是鵠,他七年來的看守人。
從六歲的那件事後,他被關入了這個沒有光的黑房子,鎖住手腳釘在牆壁上,整整過
了七年。聽著外面的風聲和笑語,一貫沉默的孩子忽然間爆發了,忽地橫手一掃,所有器
皿丁零噹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著牆壁聽到了裡頭的聲音,探頭進來,瞪著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間,只看得一眼,他的身體就癱軟了。
黑暗裡,眼睛牢牢地貼著送飯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搖晃著鎖鏈,爆發出了怒吼: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該死的,放我出去!」
隨著他的聲音,癱軟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來,然而眼神和動作都是直直的,動作
緩慢,喀嚓喀嚓地走到貼滿了封條的門旁,拿出了鑰匙,木然地插了進去。
突如其來的光刺痛了黑暗裡孩子的眼睛,他瑟縮了一下,卻看到那個凶神惡煞的人面
無表情地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地俯身,解開他手足身上的鎖鏈。
咦,這個傢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連眼神都發直?
然而十三歲的他來不及想,只是歡呼著衝出了那扇禁閉了他七年的門,外面的風吹到
了他的臉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裡舉起了手臂,對著遠處嬉戲的同村孩子們歡呼:「小
夜姐姐!雪懷!我出來了!」
管他呢,鵠這種壞蛋儘管去死好了,他自由了!
但是,就在他這個狂喜的念頭閃過的剎那,聽到了背後房間內傳來了一聲慘叫。
他驚駭地回頭,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一幕——
那個摩迦鵠,居然將鐵質的鑰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極其痛苦,
然而手卻彷彿被惡魔控制了,一分一分的推進,生生插入了喉間,將自己的血肉扭斷。
他驚得連連後退,一屁股坐在了門外的地上,揉著自己的眼睛。
不會吧?這、這應該是幻覺吧?
鵠怎麼會忽然間做出這種行為……就像當初驛站裡那兩個差役一樣,自己扼住自己的
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難道……就是因為他一句下意識說了一句「去死」?
「啊!殺人了!怪物……怪物殺人了!」遠處的孩子們回過頭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
一起尖叫起來,你推我擠踉踉蹌蹌的跑開了。那個漢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轉瞬在雪地上
跑的沒了蹤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來了,為什麼你見了我就跑?
他回過神來,下意識的想追出去,忽然間後腦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驟然黑了下來。
「死小子,居然還敢跑出來!」背後有人拎著大棒,一把將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裡祠堂,有許多人圍上來了,驚慌地大聲議論:「上次殺了官差的事好
容易被掩下來了,可這次竟然殺了村裡人!這可怎麼好?」
「族裡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說,百年前我們之所以被從貴霜國驅逐,就是因為族裡
出過這樣一個怪物!那是妖瞳啊!」
「大家別吵了。其實他也還是個小孩子啊……上次殺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有
一個老人聲音響起,唉聲嘆氣,「但是如今他說殺人就殺人,可怎麼辦呢?」
「族長,你不能再心軟了,妖瞳出世,會禍害全族!」無數聲音提議,群情洶湧,「
看來光關起來還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絕了禍害!」
老人沉吟著,雙手有些顫抖,點了幾次火石還點不上。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摩迦一族因為血脈裡有魔性而被驅逐的傳說是假的,然而不料在
此刻,在一個孩童的眼眸裡,一切悲劇重現了。
居於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雖然呈現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藍和深黑,但平日卻
沒有絲毫異常——根本不像傳說中那樣,曾經出過殺人於一個眼神之間、導致貴霜全國大
亂的惡魔。
「爺爺,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間有個少年的聲音響亮起來,不顧一切地
衝破了阻攔,「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個壞人!」
「雪懷,大人說話沒你的事,一邊去!」毫不留情的推開寵愛的孫子,老人厲叱,又
看到了隨著一起衝上來的漢人少女,更是心煩,「小夜,你也給我下去——我們摩迦一族
的事,外人沒資格插手!」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外來的漢人女孩,明介也不會變成今日這樣。
「給我先關回去,三天後開全族大會!」
在睜開眼睛的瞬間,黑暗重新籠罩了他,他拚命搖晃著手腳的鎖鏈,嘶聲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背後的牆上忽然傳來的輕輕的聲音。
他狂喜地撲到了牆上,從那個小小的缺口裡看出去,望見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小夜姐姐!是你來看我了?」
「那些混帳大人說你的眼睛會殺人,可為什麼我看了就沒事?」那雙眼睛含著淚,盈
盈欲泣,「你是為了我被關進來的——我和雪懷說過了,如果、如果他們真挖了你的眼睛
,我們就一人挖一隻給你!」
從洞口看出去,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淚水滑落。
他看得出神。在六歲便被關入黑房子,之後的七年裡他從未見過她。即便是幾天前短
暫的逃脫裡,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樣——小夜之於他,其實便只是缺口裡每日露出的那
一雙明眸而已:明亮,溫柔,關懷,溫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懷……那一瞬間,被關了七年卻從未示弱過的他在黑暗中失聲痛哭。
你,從哪裡來?
黑暗中有個聲音冥冥問他。明介,你從哪裡來?
假的……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過是墜入了另一個類似瞳術的幻境裡!
在那個聲音響徹腦海的剎那,在雙明眸越來越模糊,他在心裡對自己大呼,極力抵抗
那些連翩浮現的景象。是假的!絕對、絕對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邊有人叫著這樣一個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後腦的雙手,「沒
事了……沒事了。不要這樣,都過去了……」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雙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憶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間覺得疲倦和睏
乏,喃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裡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回來了。」
「……」他的神智還停在夢境裡,只是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她,極力伸出手、彷彿要觸
摸她的臉頰,來確認這個存在的真實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無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爐裡添了一把醍醐香,側頭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盤上那一枚金針閃著幽幽的光——她已然解開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記憶。然而,在
他的身體沒有恢復之前,大概不能貿然的將三枚金針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則明介可能因為
承受不住那樣的衝擊而徹底瘋狂。
看來,只有一步一步的慢慢來了。
她安頓好了病人,準備去赴那個賭酒之約。
極北的漠河,即便是白天,天空也總是灰濛蒙,太陽蒼白而疲倦地掛在天際。
薛紫夜指揮侍女們從梅樹底下的雪裡,挖出了去年埋下去的那甕「笑紅塵」。冬之館
的水邊庭園裡,紅泥小火爐暖暖的升騰著,熱著一壺琥珀色的酒,酒香四溢,饞得架子上
的雪鷂不停的嘀咕,爪子悉索地抓撓不休。
「讓它先來一口吧。」薛紫夜側頭笑了笑,先倒了一杯出來,隨手便是一甩。杯子劃
了一道弧線飛出,雪鷂噗拉拉一聲撲下,叼了一個正著,心滿意足地飛回了架子上,脖子
一仰,咕嚕喝了下去,發出了歡樂的咕咕聲。
「真厲害,」雖然見過幾次了,她還是忍不住驚嘆,「你養的什麼鳥啊!」
「有其主人必有其鳥嘛。」霍展白趁機自誇一句。
話音未落,只聽那隻杯子啪的一聲掉到雪地裡,雪鷂醉醺醺地搖晃了幾下,一個倒栽
蔥掉了下來,快落下架子時右腳及時地抓了一下,就如一隻西洋自鳴鐘一樣打起了擺子。
「當然,主人的酒量比它好千倍!」他連忙補充。
兩人就這樣躺在梅樹下的兩架胡榻上,開始一邊喝酒一邊聊天——他嗜酒,她也是,
而藥師谷裡自釀的「笑紅塵」又是外頭少有的佳品,所以八年來,每一次他傷勢好轉後就
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求,於是作為主人的她也會欣然捧出佳釀相陪。
——當然,是說好了每甕五十兩的高價。
「你的酒量真不錯,」想起前兩次拚酒居然不分勝負,自命海量的霍展白不由讚歎,
「沒想到你也好這一口。」
「十四歲的時候落入漠河,受了寒氣,所以肺一直不好,」她自飲了一杯,「谷裡的
酒都是用藥材釀出來的,師傅要我日飲一壺,活血養肺。」
「哦。」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的湖面,似是無意,「怎麼掉進去的?」
薛紫夜眉梢一挑,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明白自己碰了壁,霍展白無奈地嘆了口氣,悶聲喝了幾杯,只好轉了一個話題:「你
沒有出過谷吧?等我了了手頭這件事,帶你去中原開開眼界,免得你老是懷疑我的實力。
」
「呵,」她飲了第二杯,面頰微微泛紅,「我本來就是從中原來的。」
霍展白微微一驚,口裡卻刻薄:「中原居然還能出姑娘這般的英雄人物啊……」
「我本來是長安人氏,七歲時和母親一起被發配北疆,」彷彿是喝了一些酒,薛紫夜
的嘴也不向平日那樣嚴實,晃著酒杯,眼睛望著天空,「長安薛家——你聽說過麼?」
霍展白手指握緊了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氣,嗯了一聲,免得讓自己流露出太大的震驚
。
怎麼會沒有聽說過!
長安的國手薛家,是傳承了數百年的杏林名門,居於帝都,向來為皇室的御用醫生,
族裡的當家人世代官居太醫院首席。然而和鼎劍閣中的墨家不同,薛家自視甚高,一貫很
少和江湖人士來往,唯一的前例,只聽說百年前薛家一名女子曾替聽雪樓主診過病。
「那年,十歲的太子死了。替他看病的祖父被當場庭杖至死,抄家滅門。男丁斬首,
女眷流放三千里與披甲人為奴。」薛紫夜喃喃道,眼神彷彿看到了極遠的地方,「真可笑
啊……宮廷陰謀,卻對外號稱太醫用藥有誤。伴君如伴虎,百年榮寵,一朝斷送。」
她晃著杯裡的酒,望著映照出的自己的眼睛:「那時候,真羨慕在江湖草野的墨家呢
。」
「是流放途中遇到了藥師谷谷主麼?」他問,按捺著心裡的驚訝。
「不是。」薛紫夜靠在榻上望著天,「我和母親被押解,路過了一個叫摩迦的荒僻村
寨,後來……」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發現了什麼似的側過頭,直直望著霍展白:「怎
麼,想套我的話?」
他被問住了,悶了片刻,只道:「我想知道能幫你什麼。」
「嗯?」薛紫夜似乎有點意外,支起下巴看著他,眼色變了變,忽地眯起了眼睛笑,
「好吧,那你趕快多多掙錢,還了這六十萬的診金。我谷裡有一群人等米下鍋呢!」
這個問題難倒了他,有點尷尬地抓了抓頭:「這個……你其實只要多看幾個病人就可
以補回來了啊!那麼斤斤計較的愛財,為什麼一年不肯多看幾個?」
「那個,」她抓了一粒果脯扔到嘴裡,「身體吃不消。」
他有點意外的沉默下去:直以來,印象中這個女人都是強悍而活躍的,可以連夜不睡
的看護病人,可以比一流劍客還敏捷穩定的處理傷口,叱喝支配身邊的一大群丫頭,連鼎
劍閣主、少林方丈到了她這裡都得乖乖聽話。
——沒人看得出,其實這個醫生本身,竟也是一個病人。
「而且,我不喜歡這些江湖人,」她繼續喃喃,完全不顧身邊就躺著一個,「這種耗
費自己生命於無意義爭奪的人,不值得挽救——有那個時間,我還不如多替周圍村子裡的
人看看風寒高熱呢!」
霍展白有些受寵若驚:「那……為什麼又肯救我?」
「這個嘛……」薛紫夜捏著酒杯仰起頭,望了灰白色的天空一眼,忽地笑彎了腰,伸
過手刮了刮他的臉,「因為你這張臉還算賞心悅目呀!谷裡都是女人,多無聊啊!」
他無奈地看著她酒紅色的臉頰,知道這個女子一直都在聰明地閃避著話題。
他從榻上坐起了身,一拍胡榻,身側的墨魂劍發出嗆然長響,從鞘中一躍而出落入了
他手裡。他足尖一點,整個人化為一道光掠了出去。
風在剎那間凝定。
等風再度流動的時候,院子裡那一樹梅花已然悄然而落。
他在一個轉身後輕輕落回了榻上,對著她微微躬身致意,伸過了劍尖:劍身上,整整
齊齊排列著十二朵盛開的梅花,清香襲人。
「紫夜,」他望著她,決定不再繞圈子,「如果你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請務必告訴
我。」
那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薛紫夜怔了怔,忽地笑了起來:「好好的一樹梅花……
真是焚琴煮鶴。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其實真的很厲害?」
他撇了撇嘴:「本來就是。」
「好。」她乾脆的答應,「如果我有事求你,一定會告訴你,不會客氣。」
「一定?」他有些不放心,因為知道這個女子一向心思複雜。
「一定。」她卻笑得有些沒心沒肺,彷彿是喝得高興了,忽地翻身坐起,一拍桌子,
「姓霍的,你剛才不是要套我的話麼?想知道什麼啊?怎麼樣,我們來這個——」她伸出
雙手比了比划拳的姿式:「只要你贏了我,贏一次,我回答你一件事,如何?」
來不及多想,他就脫口答應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悔青了腸子,因為想起一則江湖上一度盛傳的笑話:號稱賭王的軒轅
三光在就醫於藥師谷時,曾和谷主比過划拳,結果大戰三天後只穿著一條褲衩被趕出了谷
,據說除了十萬的診金外,還輸光了多年贏來的上百萬身家。
「那好,來!」見他上當,薛紫夜眼睛貓一樣的眯了起來,中氣十足地伸出手來,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喝,「三星照啊,五魁首!你輸了!——快快快,喝了酒,我提問!
」
………………
那一場酒究竟喝了多久,霍展白已經記不得了。醒來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風轉冷
,天轉黯,庭裡依稀有雪花落下。旁邊的爐火還在燃燒,可酒壺裡卻已無酒。桌面上杯盞
狼藉,薛紫夜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他同側的榻上,正趴在案上熟睡。
仗著學劍出來的耳目聰敏,他好歹也贏了她十數杯,看來這個丫頭也是不行了。
但是……但是……他仰起沉重的腦袋,在冷風裡搖了搖,努力回想自己方才到底說了
什麼。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被一個接一個的問了許多問題。那些問題……
那些問題,似乎都是平日裡不會說出來的。
「為什麼不肯接任鼎劍閣主的位置?墨魂劍不是都已經傳給你了麼?」
「因為……那時候徐重華他也想入主鼎劍閣啊……秋水來求我,我就……」
「原來是為了女人啊!可是,好像最後老閣主也沒把位置傳給那個姓徐的呀?」
「那是第二個問題了。先划拳!」
「九連環啊……滿堂紅!我又贏了!你快回答嘛。」
「呃……因為……閣裡的元老都不答應。說他為人不夠磊落寬容,武學上的造詣也不
夠。所以……老閣主還是沒傳位給他。」
「哦……來來來,再劃!」
她問得很直接很不客氣,仗著酒勁,他也沒有再隱瞞。
何況,沫兒的藥也快要配好了,那些事情終究都要過去了……也不用再隱瞞。
他的生平故事,其實在中原武林裡幾乎人人皆知:
他本是天山派的大弟子,天資過人,年紀輕輕便成為武林中有數的頂尖好手,被鼎劍
閣南宮老閣主欽點入閣,成為鼎劍閣八大名劍之一。十五歲起,他就單戀同門師妹秋水音
,十幾年來一往情深,然而秋水音卻嫁給了鼎劍閣八大名劍的另一位:汝南徐家的徐重華
。
他是至情至性之人,雖然傷心欲絕,卻依然對她予取予求,甚至為她而辭去了鼎劍閣
主的位置,不肯與她的夫婿爭奪。
然而被長老們阻攔,徐重華最終未能如願入主鼎劍閣,性格偏狹激烈的他一怒之下殺
傷多名提出異議的長老,叛離中原投奔魔教大光明宮。
他奉命追捕,於西崑侖星宿海旁將其斬殺。
從此後,更得重用。南宮老閣主幾度力邀這個年輕劍客入主鼎劍閣,卻均被婉拒。
「為什麼當初……你要主動請求去追捕他呢?」喝得半醉時,那個女人還有這樣靈敏
的頭腦,醉醺醺地問,「那是個吃力不討好的事……你又不是、又不是不知道。」
他苦笑著,剛想開口說什麼,充滿了醉意的眼神忽然清了清,重新沉默。
「秋水求我去的……」最終,他低下頭去握著酒杯,說出了這樣的答案,「因為換了
別人去的話……可能、可能就不會把他活著帶回來了。他口碑太壞。」
「可是……你也沒有把他帶回來啊……」她醉了,喃喃,「你還不是殺了他。」
他霍然抬起了眼睛,望定了她。
雖然已經是酒酣耳熱,但是一念及此,他的臉色還是漸漸蒼白——他永遠無法忘記西
崑侖上那一場決鬥,那是他一生裡做出的最艱難的取捨。
最終,他孤身返回中原,將徐重華的佩劍帶回,作為遺物交給了秋水音。
秋水音聽聞丈夫噩耗而早產,從此纏綿病榻,對他深恨入骨。
「嘻嘻……聽下來,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你什麼事嘛。人家的情人,人家的老婆
,人家的孩子……從頭到尾,你算什麼呀!幹嗎那麼拚命……」問完了所有問題後,薛紫
夜已然醉了,伏在案上看著他吃吃的笑,那樣不客氣地刺痛了他,忽然一拳打在他肩上,
「霍展白,你是一個……大傻瓜……大傻瓜!」
醉了的她出手比平時更重,痛得他叫了一聲。
然而笑著笑著,她卻落下了淚來。
他驚訝地看到一貫冷靜的她滾倒到酒污的桌子上,時哭時笑,喃喃自語,然而他卻什
麼也聽不懂。他想知道她的事情,可最終說出的卻是自己的往日——她是聰明的,即便是
方才偶爾的划拳輸了,被他提問的時候,她都以各種方法巧妙的避了開去。
他只勉強知道了一些零碎的情況:比如她來到藥師谷之前,曾在一個叫摩迦的村子裡
生活過;比如那個冰下的人,是在和她一起離開時死去的……然而,究竟發生了什麼導致
她的離開,他的死去,她卻沒有提過。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卻依然不肯釋放自己內心的壓力,只是莫名其妙的哭笑。
最後抬起頭看著他,認真地、反覆地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是他一直欠她人情啊。
最終,她醉了,不再說話。而他也不勝酒力的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月亮很亮,而夜空裡居然有依稀的小雪紛飛而落。雪鷂還用爪子倒掛在
架子上打擺子,發出咕嚕咕嚕的嘀咕,空氣中浮動著白梅的清香,紅泥火爐裡的火舌靜靜
地跳躍,映照著他們的臉——天地間的一切忽然間顯得從未有過的靜謐。
他靜靜地躺著,心裡充滿了長久未曾有過的安寧。
——那是八年來一直奔波於各地,風塵僕僕血戰前行的他幾乎忘卻了的平和與充實。
明月年年升起,雪花年年飄落,可他居然從留意過。生命本來應該是如此的寧靜和美麗,
可是,到底他是為了什麼還在沉溺於遙遠的往事中不可自拔?從頭到尾,其實都沒有他的
什麼事。
自己……難道真是一個傻瓜麼?
「嗯……」趴在案上睡的人動了動,嘀咕了一句,將身子蜷起。
沉浸於這一刻寧靜的他驚醒過來,看了看醉的人事不知的薛紫夜,不由嘆著氣搖了搖
頭:這個女人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一點也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樣冷的夜,居然就
這樣趴在案上睡著了。
他把她從桌上扶起,想讓她搬到榻上。然而她頭一歪,順勢便靠上了他的肩膀,繼續
沉沉睡去。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任她靠著,一邊用腳尖踢起了掉落到塌下的毯子,披到
熟睡人的身上,將她裹緊。
「雪懷……」忽然間,聽到她喃喃說了一句,將身體縮緊,「冷……好冷啊……」
她微微顫抖著,向著他懷裡蜷縮,彷彿一隻怕冷的貓。沉睡中,她的表情是從未有過
的茫然和依賴,彷彿尋求溫暖和安慰一樣的一直靠過來。他不敢動,只任她將頭靠上他的
胸口,蹭了蹭,然後滿足地嘆息了一聲繼續睡去。
他覺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幾拍,然後立刻心虛的低下頭,想知道那個習慣耍弄他的
女人是否在裝睡——然而她睡的那樣安靜,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酒暈。
於是他長長鬆了一口氣,用毯子把她在胸前裹起來,然後看著雪中的月亮出神。
天地一時間顯得如此空曠,卻又如此的充盈,連落下來的雪彷彿都是溫暖的。
他望著身邊睡去的女子,心裡卻忽然也湧起了暖意。
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生命是一場負重的奔跑,他和她都已經疲憊不堪,那為什
麼不停下片刻,就這樣對飲一夜?這一場浮生裡,一切都是虛妄和不長久的,什麼都靠不
住,什麼都終將會改變,哪怕是生命中曾經最深切的愛戀、也抵不過時間的摧折和消磨。
唯有,此刻身邊人平穩的呼吸才是真實的,唯有這相擁取暖的夜才是真實的。
這種感覺……便是相依為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