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暗湧
滄流歷九十三年九月二十日,雲荒大陸上烽煙四起,各路人馬相互廝殺,冰族、空桑、海
國、西荒人、東澤人,甚至九嶷的青族遺民……都紛紛加入了戰團,整個大陸到處都是戰
火,幾乎沒有一處可以幸免。
這段時間以來,雲荒上的戰局處於膠著狀態——滄流帝國在一開始的時候處於被動局面,
不僅內部有著激烈的矛盾,外部更是遭到了幾路力量的夾擊:空桑、海國、西荒、東澤,
甚至加上了空寂大營的前門閥勢力……這些本來散落各處的力量被聚集在了一起,擰成了
一股空前強大的繩索,勒住了新生的滄流帝國的咽喉。
這些,都讓剛剛經歷過慘烈內亂,國力大為減弱的冰族人一時間措手不及,步步退縮。如
果不是伽樓羅金翅鳥幾度出擊,離開帝都平息各處叛亂,新帝國恐怕很快便要遭到覆滅。
然而,隨著帝都政局的重新穩定,新一代門閥貴族的重新產生,一切又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滄流人在破軍的帶領下,一步一步地扳回了局面。
天平兩端在微微地晃動,然而,每一次晃動,便會灑落無數的鮮血。
澤之國的夢魘森林旁,又一場惡戰剛剛結束。
面對鎮野軍團的第四次圍攻,那些由中州平民、當地叛軍組成的隊伍在西京的帶領下取得
了艱難的勝利,終於在十幾日的僵持後發動了反攻,將前來圍捕的滄流軍隊擊潰。
血戰連日,殺陣連雲,一時間白骨蔽平原,昔日富庶的東澤變得荒無人煙,四處都是破敗
的村落和散亂的屍體,只有碧綠的青山依舊靜靜流淌——然而這溪水也不可避免地在這樣
地亂世裡發生了變化,水不再清澈、魚不再歡躍,依舊碧綠的水裡死氣沉沉,幽深如鬼眼
,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溪水旁,堆著小山一樣高的腐質,散發出刺鼻的氣息,令所以人掩鼻而逃。那些從水裡打
撈上來的、濕淋淋的藻類居然還在微微蠕動,葉片上有一粒粒紅色的東西,宛如人的眼珠
一般。
「好惡心!」苗族少女側過頭,忍住了嘔吐的沖動。
「別靠太近,孢子會沾上肌膚。」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拉開她,將手裡的火把投入了水藻
堆裡——
「哧啦」一聲輕響,一股黑煙冒了起來,整堆水藻活了一般開始劇烈地扭動,火迅速蔓延
開來,然而那些火卻是幽藍色的,發出奇異的焦味。
那些水藻如同人的手臂一樣揮舞著,從火海裡探出,試圖攀住周圍的樹木,那一粒粒紅色
的孢子四處滾動,仿佛一雙雙眼睛。男子拔出長劍削去,舞動著的藻類紛紛斷裂,被扔回
了火堆之中。
「天啊……它們,它們是活的麼?」那笙脫口驚呼。
「嗯。」西京小心地看著蠕動的火堆,防止再有東西逃脫,「幽靈紅譚是介於植物和動物
之間的一種怪物,它不但會動,而且有劇毒,還會吃人。」
他用劍扒拉著那堆燃燒的藻類,裡面掩埋著森森的白骨:有人類的,也有鮫人的。
——前幾日,碧帶領復國軍與他聯合作戰,經過艱苦的爭奪,終於攻下了北越郡,將駐守
在此處的五萬滄流靖野士兵消滅。然而,他們這一方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不但陸地
上軍隊折損過半,在水路作戰的復國軍更是受到了幽靈紅譚的攻擊,許多鮫人戰士被這種
水中的惡魔吞噬,只餘白骨。
「就是這種東西把整條青水變成了赤水麼?」那笙露出了憎恨的神情,「那個雲煥真是壞
透了……他一定會有報應的!」
西京嘆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同門師弟,微微搖頭:「好了,這邊水域裡的幽靈紅
譚清除完了,我們走吧,慕容修還在等著我們回去呢。」
那笙看著他用劍扒拉著火堆,讓火向更深處燒去,劇毒的藻類在火裡哀嚎,發出刺鼻的味
道,她蹙起眉頭轉過頭去,跟在西京後面,向著官道上走去。
——這裡是與九嶷郡交界的北越郡,剛剛進行過一場戰鬥,屍橫遍野。
那笙跟著西京,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那些屍體和血跡……這幾個月來,她不甘於呆在鏡
湖底下無所事事,便鬧著來到了澤之國,和西京、慕容修他們相會。她努力地做著一些力
所能及的工作,然而卻也看到了前所未見的死亡景象。
出門何所見?白骨蔽平原。雲荒兵禍之烈,竟然已經和中州不相上下!
無數的屍體倒在這一片剛剛結束戰斗的大地上,大都是雙方的戰士,也有無辜卷入的平民
。烏鴉一群群地飛落,叼食人的血肉——到了晚間,恐怕更有大堆的鳥靈會循著死亡的氣
味前來,吞噬那些新死的魂魄。
那笙停下腳步,用腳尖沾著血,在地上畫了一個符咒,喃喃念了幾句,最後輕輕一跺腳—
—只是一轉眼的時間,地面便裂了開來,將那些士兵的屍體埋入了黃土,然後重新閉合。
「不錯嘛,幾個月不見,法術竟然長進了這麼多。」西京在一旁點了點頭,難得地誇贊了
一句,「看來你還真得挺有慧根。」
「那當然!」那笙洋洋得意地跟在他身後,「你說過我每學會一種法術,就教炎汐一招劍
法的——如今我已經把那本《術法初窺》上的八十一種法術都學會了,你是不是該把所有
劍聖門下的劍法都交給他?」
西京愕然回頭,沒有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較真也如此聰穎。
「怎麼,你難道想反悔?」那笙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急了,「你是劍聖,不能說話不算話
的!」
「好好,」西京笑了起來,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人小鬼大,就知道向著你的如意郎君
。」
那笙滿臉的不高興:「我都快二十歲啦,不要亂摸頭!你到底教不教?」
「當然教,」西京放下手,笑了笑,「等戰局平定一些,我就抽空去一趟鏡湖大營,把《
擊鋏九問》上的劍技全部傳授給復國軍。」
「哇,」那笙驚呼起來,「酒鬼大叔,你真大方!」
「沒什麼大方的,」西京搖了搖頭,「空桑人欠鮫人太多了,這點又算什麼?」
兩人一前一後,一邊閒聊,一邊向北行去。沿路都是戰火的痕跡,十室九空,只有尚未熄
滅的殘火在斷壁殘垣間暗暗燃燒,烏鴉的歡呼聲在風裡四處傳播,分享著死亡的盛宴。
那笙看著這般淒慘的景象,心裡更加難過。
「那個破軍,真是罪該萬死。」她喃喃,「希望龍神和臭手能早日打敗他。」
西京卻是滿臉憂慮:「沒那麼容易,他太強了……不但繼承了破壞神和劍聖的兩種力量,
還是伽樓羅的擁有者——最可怕的是,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裡吸取力量。戰爭進行到現在
,他的力量已經比一開始提高了許多!」
那笙站住身,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西京:「那麼,現在沒人能打敗他了麼?」
空桑劍聖回頭凝望著大陸盡頭矗立的白塔殘骸,面容嚴肅:「一對一,整個雲荒已經沒有
人是他的對手——他的劍技與我相當,靈力於真嵐相當,再加上可以與龍神抗衡的伽樓羅
金翅鳥……你想想,要多少人聯手,才能勉強與其相抗?」
那笙雖不懂什麼天下大事,然而聽到如此簡單明了的分析,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低頭看
著腳下的土地。「好可怕啊。」好半天,她才輕聲道,「一年前在桃源郡遇到他的時候,
誰知道他會變成這樣?」
西涼苦笑:「如果一早知道,我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斬殺。」他拍了拍腰畔的空酒壺,「劍
聖一門傳承數千年,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師們敗類……破軍出世真是禍害天下啊。」他
扭頭望向西方盡頭,低聲道,「只可惜慕湮師傅去世了——如果他知道今日的狀況,一定
不會袖手旁觀。」
「那她不如死了的好……看到這個樣子,她一定很傷心,又沒有辦法。」那笙只是悶悶的
把雙手絞在一起,一跳一跳的避開地上的屍骸。
西京搖了搖頭:「不,如果師傅還在,說不定會有辦法。」
「是麼?」那笙詫異不已,「連你和臭手、龍神加起來都沒有辦法,她能有辦法麼?她比
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強麼?」
西京還是搖頭,「不,一個人的強弱並不是以力量來衡量的,對破軍來說,這時間所有的
一切加起來,都比不上慕湮師傅的一句話。」
「啊?」那笙不解。
「你不會明白的。」西京嘆息道。
「哼,最討厭你們這些活了上百年的家伙裝深沉了。」那笙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不由微微
生氣起來,「一說到這個,你和太子妃就打馬虎眼兒——你們不說出來,怎麼就知道我不
明白麼?」
西京有些無奈的看了她一眼:「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他抬起頭,看向了天際,臉色
有些茫然,「說實話,我真是不了解這個以前的師弟、現在的對手——白瓔或許比我更了
解他一些,因為他能比我更能明白人和人之間的微妙感情……我只是一個大老粗。」
說到這裡,他心裡忽然一痛,汀死之前的那些話猶在耳邊。
——汀,汀,在你活著的時候,我並不真正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死去,卻已經無法挽回
。如今的你已經化為白雲歸於天上,是否也在看著大地上的這一場血戰,為自己的族人和
我憂心呢?
「西京將軍。」走了一程,忽有士兵乘馬奔來,「慕容公子請您盡快前往九嶷紫台。」
紫台?西京心下一驚,回過神來。那是九嶷首府,也是青王底宅所在。青塬如今是冥靈身
,白日裡只能待在帝王谷的黑暗之中,到了晚上才能出來——這一段時間,他雖然晝伏夜
出,不能每時每日處理事務,但慕容修自從高舜昭總督遇刺後,便來到了紫台輔助這位年
輕的青王。在這個智囊的輔佐之下,九嶷郡倒也被大理的井井有條。
如今慕容修要他盡快去往紫台,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空桑的軍
師,一直是這樣行事詭異啊……他的野心恐怕不只是販賣珠寶,而是籌劃整個天下吧?
「我跟你去。」當他沉吟的時候,那笙卻跳了起來,「好久沒見到慕容修那個家伙拉!」
「怎麼,想他了麼?」西京忍不住笑起來,想起這兩個人曾經是一同抵達雲荒的同伴——
那時這個小丫頭看著俊美公子的眼神裡帶著花痴的表情,他這個歷盡滄桑的中年人一眼便
看了出來。
他不由打趣:「也是啊,你們的確好久沒見面了,想他了吧?」
「什麼嘛!」那笙跺腳,「不許胡說,被炎汐聽到就糟了!」
西京失笑「左權使還在復國大營,怎麼聽得見?」
「那……那也不許胡說!」那笙紅了臉,有些急了,「沒有的事,我才沒有想別人呢!我
,我想的就只有炎汐一個!你再說我就不跟你去啦,哼。」
西京看著她發惱,便適時的住了口,牽過馬,「好啦,不和你胡扯了。丫頭,我們上路吧
。」
兩人翻上馬朝北方奔去,不一會兒,便到了兩界的交界處。
此刻天色已經轉暗,暮色漸濃,周圍的景色漸漸模糊起來。
「翻過這座山前頭就是九嶷的驛站了,」西京舉起馬鞭指了指前頭黑呼呼的一座大山,安
慰夜行的少女,「累了麼?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那笙一揚頭,大聲道,「看誰先跑到山頂!」
她揮鞭一抽,駿馬一聲驚嘶撒蹄狂奔,轉瞬沿著山道消失了。西京搖了搖頭,眼裡流露出
贊賞的神色——真是一個奇異的女孩兒,從一個戰亂的世界來到另一個戰亂的世界,身上
卻沒有沾染任何血污和塵埃,依舊擁有一雙純淨無暇的眼睛。
這樣的人。和破軍處於明暗的兩個極端,就如光和影一樣對比強烈。
西京隨後策馬,跨下的烏騅閃電般的弛、馳聘而出——他從軍半生,一身騎術已經出神入
化,歲按比那笙晚起步,但不到三裡地便已經逐漸拉近的距離。
然而,他卻看到前方的白馬忽然聽了下來,那笙仰起頭,凝望著天空的某處。
「怎麼了?」西京警惕起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山頂。
「有什麼東西在那裡……」那笙抬手指向黑暗,「你看到了麼,好像有星星掉到了樹林裡
,一閃一閃的,好漂亮。」
「星星?」西京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樹林裡一片濃重的黑暗。
「真的!你沒看見麼?」那笙急了,手腕一抖,催促白馬向著山頂奔去,「就在那邊啊…
…有無數純白的光的碎片,很漂亮的!」
西鏡連忙策馬跟上她,一邊勸她慢些,一邊手悄悄探出,握緊了光劍。這裡已經是雲荒北
放的叢林區域,曾經因為女蘿的出沒而成為夢魘森林。如今雖然女蘿們已經被龍神度化轉
生,但東澤局勢動蕩也無法保證不會遇到突襲和意外。
然而急奔到山頂的兩個人,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那笙和西京順著山路登頂,在天荒坪上雙雙勒馬四顧——然而漆黑的樹林裡只有風行的聲
音和夜梟的啼叫。西京翻開行囊,拿出了一顆辟水珠,柔和的珠光登時照亮了方圓一丈之
內。
「怎麼會呢?」那笙喃喃,「我明明在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這裡有——」
話音未落,她的臉色突然變了,驀地抬頭看向半空:「快看!」
西京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這一次,連他也被震驚了——漆黑的夜幕下,山林的上空浮動著
一片淡淡的純色光芒。那種光仿佛是從地面上升起的,漸漸飄向林間,升上夜空,凝成一
片薄薄的霧氣。
然而薄霧之中,卻有白光閃爍。
「這是……」西京吃驚的喃喃,卻反而送開了握劍的手——沒有敵意,沒有殺氣,那一片
純白的光芒仿佛從天上落下,帶著溫暖而無暇的氣息,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平靜下來。有些
以外的,他感覺到了光劍在微微到了光劍在微微鳴動——那種鳴動不是出與嗜血的殺意,
也不是提醒大敵的來臨,而是出於激動的戰栗,仿佛見到了自己的主人。
「這不是星星。」那笙抬頭看著林間浮動的光芒,輕輕開口——這幾個月內,她的法術進
步神速,此刻,她甚至可以感覺林間彌漫著的是什麼樣的氣息——那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寧靜之氣,令人舒緩沉醉,消弭了一切殺氣。
她詫異的伸出手去,仿佛想捉住那些白色的光芒:「這不是星星……」
那片薄霧在她指間消失了,霧裡那些純白的星辰仍在一顆顆閃爍,卻無法被觸及。
「天啊……這,這種感覺,好像是……」她閉上眼睛,憑著靈力慢慢分辯,驚駭之情溢與
言表,「好像是……魂魄的碎片。」
「魂魄的碎片?」西京大驚。
「是,」那笙喃喃,「最潔白的靈魂的碎片……這不是普通的光,是靈魂的碎片啊!」
「這裡有一個靈魂快要轉生了呢。」話音未落,九天裡忽然吹來一陣風,仿佛被某種力量
所召喚,那些星辰一起從林梢冉冉升起,向著天空凝聚。
那笙站在山頂往下看去,冷月之下夢魘森林連綿無盡,直通向最北方。然而,這片森林卻
煥發出奇特的銀光,仿佛無數薄薄的碎片在凝聚,形成了若有若無的煙霧。那種光極其純
淨柔和,仿佛春風一樣洗滌人的心靈。在森林上空如同煙火一樣的流動和凝聚,漸漸凝成
一個女子的形狀。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人行手足俱全,頭部和肩部都缺了三塊,留了三個小
小的黑洞。
「啊,是魂魄還沒有完全歸位麼?」那笙喃喃,回憶著書卷上的話,「真慘啊,這個人死
的時候肯定被人擊碎了三魂六魄……魂魄重新凝聚要一年的時間,凝聚成形後才能進入輪
回——看來,如今已經快到轉生的時間了。」
西京看著她自言自語,勒馬四顧:「走吧……就算是魂魄也不稀奇,這裡是通往北方九嶷
黃泉之路的必經之處,所有的魂魄都會通過此處。」
「不啊,這個魂魄非常不一樣呢。」那笙嘆了口氣,「這樣美麗……整個森林都在發光!
」
「我們走吧……天明的時候最好能到九嶷。」西京沒有她這樣的閒情去研究一個魂魄,而
腰畔光劍的不斷鳴動卻讓他覺得反常。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天空,面上卻露出勒不可思議
地表情。
有風從九天卷舞而下,巨大地翅膀遮蔽勒星月之光——三女神!冷月下,乘風而下的比翼
鳥上,坐著的竟然是雲荒的三位女神!
曦妃、慧珈和魅婀,三位凌駕於雲荒蒼生之上的女神們乘著比翼鳥從九天之上降臨,停留
在這一片夢夢魔森林的上空。她們身上披拂著冷月的光華,在森林上空散開,各佔一角,
雙手伸出,不停變幻手勢,仿佛在虛空裡進行著什麼儀式。
「天啊,她們,她們在幫那個靈魂成形!」那笙低聲驚呼起來。
夜空裡出現了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芒。那些光從女神的手裡射出,縈繞在森林上空,女神
手裡捧著三塊晶瑩的碎片,和森林上空那個靈魂的空洞之處一一吻合。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三女神之一回頭對她微微一笑。
「呀!是你?」她脫口驚呼起來,認出那是一年前在天闕山上見過一次地魅婀。夜色裡,
三位女神地長發發出彩虹一樣七色地光澤,飛舞當空,眩目閃耀。那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想去觸摸那夜色裡飛揚地長發,卻聽到一個聲音從風裡悠悠傳下來。
「又見面了,小姑娘。」魅婀微笑道,「你長大了很多呢。」
「你們……真的是神?」那笙怔怔地看著從九天上飛舞而下地三位女子,訥訥。
「嗯,許一個心願吧,小姑娘。」魅婀對她笑道,「或許我可以替你實現。」
那笙抬起頭,雙手下意識地合十放在胸口,眼裡閃爍著喜悅地光芒:「我地心願……我希
望這個雲荒不要再打仗了,可以麼?」
「這太難了。」比翼鳥上地三位女神對視一眼,笑道,「雲荒是雲荒人的雲荒,我們只是
守望著。」
曦妃張開了手,她手上地那一塊白色碎片已經消失在了那薄薄的霧氣中。她回過頭,看著
北方上空漸漸凝聚成形的魂魄,眼裡流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神情:「不過,不必擔心。這一
切很快就要結束了……當新的魂魄從北方盡頭的歸墟誕生時,破軍的黑暗光芒將會得到遏
制。」
「新的魂魄?」那笙吃驚地看著森林上空那片薄薄地霧氣,「這……是誰地魂魄?」
「是我們一個落入凡間的同伴。」慧珈嘆息道,眼裡含著淚水,「她放棄了永生,選擇落
入永遠地輪回,陪著這片大地一起枯榮盛衰。」
三位女神齊齊鬆手,退後——那一片薄薄的霧氣仿佛被風吹起,向著更高的天空飄去。
「看吧……她已經重新凝聚,去往北方盡頭的歸墟。」慧珈目送著那一片浮雲在夜風裡遠
去,神色寧靜而莊嚴,「當她重新誕生的時候,破壞神的力量將會得到控制。」
她低下頭,看著勒馬高山的少女,微微一笑:「你的願望,也就可以實現了。」
「那……要多久呢?」那笙還是忍不住追問。
「很快,她轉生成長後,便會成為這個雲荒的守護者,」慧珈笑道,「很快就可以了——
大約二十年,或者更短。」
「二十年!」那笙失聲叫道,「那麼久!」
「不過是一彈指的時間啊……不必彈擔憂。」三位女神揮了揮長袖,比翼鳥振翅騰空,向
著九霄而去,轉瞬消失在璀璨的星空中。
「天啊……她們這些不死的神仙當然覺得二十年很短!可對我們凡人來說,如果雲荒還要
打二十年仗那也太可怕了!」那笙失神了半天,轉過頭看向一旁的同伴,一臉憤怒。
然而西京竟然還在看著自己的佩劍出神,眼神變得極其古怪。
「酒鬼大叔,怎麼了?」那笙被他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嚇壞了麼?」
「光劍在鳴動……」西京看著手上的劍聖之劍,低聲道,「它在呼喚主人。」
「主人?」那笙瞪大了眼睛。
「劍聖之劍是有『靈』的,知道麼?幾千年來,歷代劍聖的劍氣凝聚不散,幻化在劍上之
靈。所謂的『繼承』,並不僅僅是繼承一個名號那麼簡單——而是說,劍靈承認了新的主
人。」西京側過劍柄,給那笙看那一顆閃爍著光芒的五芒星,「這就是劍靈之眼——慕湮
師父去世之後,它轉移到了我和白瓔的劍上。」
「什麼!」那笙驚呼起來,「你說剛才那個魂魄……是你師父?」
「嗯。」西京點頭。
「哦……這麼說,也是雲煥的師父?」那笙漸漸明白過來,「真奇怪,你們這幾個師兄妹
年齡相差了百歲呢。怪不得你說,如果你師父還活著就有辦法了!」
「是的,」西京點了點頭,「他才是慕湮師父真正意義上的徒兒——師父曾經抱病指點他
的劍技,是她一手早就了他。」
「呀,那她肯定很喜歡這個徒弟啊。」那笙很是吃驚,「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空桑人的劍
聖,居然收了一個冰族的徒弟!如果她知道交出來的是這樣一個人,還不難過死了?」
「是啊……」西京嘆道,「如果師父還活著,或許破軍也不會這樣無所顧忌。」
「啊?」那笙更是詫異,「那個家伙連你都殺,根本不講什麼同門之情,難道還會怕師父
?師父能打得過他麼?」
西京搖了搖頭:「你不會明白得……連我當初也不明白。」他看向西方盡頭,那裡,遙遠
的空寂之山只是一抹淡墨色的影子,「誰會想到呢?如果不是那座古墓竟然擋住了十萬雄
兵,我也不會明白在那個人的心裡,竟還有著這樣一個死結。」
「什麼死結?」那笙聽得糊裡糊涂的。
西京沒有回答,只是倒轉長劍將劍柄抵住眉心,深深俯首——劍上的五芒星發出耀眼的光
芒,似乎在呼喚著那一個乍現又離去的影子。
「師父,」當代劍聖閉上了眼睛,輕聲祈禱,「請保佑空桑,保佑雲荒……」他向著天空
行禮,然後策馬沿著山路疾馳而下。
那笙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那一片奇異的純白光芒已經消失在了北方盡頭,有些不舍地轉
開了視線,連忙策馬跟著西京下山,直奔九嶷。
暮色裡地原野仿佛被夕陽染上了血色,展示著戰亂後那觸目驚心的傷痕。
那笙跟著西京策馬奔馳,馬蹄不斷地踩到一些橫倒在路旁地屍首。她只覺得心驚,下意識
地偏開視線,看向遠處地樹林。
落日掛在林梢,宛如一個大大地咸蛋黃。那笙被自己的這個想象逗的笑了起來,心情總算
好了一些。
然而,忽地聽到有人喊:「晶晶,晶晶!快回來,吃飯了!」
晶晶?她驀地一驚。回過頭,卻看到一群小孩子呼啦啦地從河裡爬上來,每個人手上都捏
著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一溜煙地朝著村口跑去。在那人群裡,她看到一個扎著小辮子地
布衣女孩,背影隱約熟悉,仿佛是半年前自己在九嶷郡遇到的那個孩子。
「晶晶?」她試探地開口喊了一句。
那個孩子地腳步略略停了一下,回過頭看了看她——夕陽裡,孩子地臉龐晶瑩紅潤,宛如
玫瑰花瓣般豐滿。她只是回頭看了那笙一眼,似乎沒有認出她是誰,咧嘴笑了笑,然後頭
也不回地奔了開去。
村口,一個穿著粗布衣服地農婦挎著籃子站在那裡,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
天啊……真的是晶晶!
那笙看的發呆,幾乎是喜極而泣。晶晶走丟後,自己一直為不曾照看好這個孩子而內疚,
更覺得愧對她的姐姐閃閃,卻不料她早已經回到了族人地懷抱,過著平靜的生活。
「怎麼了?」前頭的西京勒馬回顧,看到她側頭看著遠處的村落。
「沒什麼。」那笙笑了起來,牙齒雪白,「大叔,我終於不用怕再見到閃閃了!」
來到九嶷郡首府紫台,已經是第二日傍晚的事情了。
看到年輕的青王塬出現在離宮時,西京吃了一驚——青塬是冥靈之身,最為懼怕日光。白
日裡應該呆在帝王谷的黑暗墓穴裡才對,怎麼在傍晚時分,就出現在了這裡?
「西京將軍回來得正好,」他剛要開口,慕容修卻搶著上前道,「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仿佛有什麼極其重要得事情,慕容修顧不得禮儀,不由分說地將他拉開了,將失魂落魄的
青塬晾在一邊。
他們一走,只剩那笙站在殿上,詫異地看著那個憔悴的年輕王者,觀察了片刻,好奇心終
於佔了上風,忍不住對這個陌生的王開口道:「你……你怎麼啦?你的眼睛裡都是血絲,
整個靈體也都很不穩定呢……」
青塬坐在王座上,定定地看著虛空,眼神茫然,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
「你怎麼啦?」那笙不忍,上去搖晃那個失魂落魄的人,「生病了麼?」
——然而,她的收卻握了一個空。她吃驚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從年輕王者的手臂裡對
穿而過。
「哎呀,你是冥靈!」她叫了起來,恍然大悟,「你和太子妃姐姐一樣,也是一個冥靈,
對不對?」
「不錯,我們是六星……」終於,那個神色茫然的年輕人開口了,「是早在百年前就死去
了的各部之王。你現在看到的我,只不過是一個不人不鬼的幻影罷了。所以,放心,我是
不會生病的……如果可以,我真想替離珠生這一場病。」
「呀?」那笙的手指停留在他手臂裡,感覺到他的靈體在激烈地波動,顯示出內心地焦躁
和不平,不由撇了撇嘴,「身體不會生病,可是心照樣會生病啊!你遇到什麼難事了?」
青塬終於回過了神,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異族少女。
她不認得他了,他卻還記得天闕上那匆匆地一面。而一年多後重見,這個當時什麼也不懂
地天真少女顯然已經長大了很多——果然不愧是「皇天」一度的持有者,這個少女身上有
著一股讓人舒服的力量,讓每一個靠近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
「離珠,離珠她快要死了……」他喃喃,把頭埋入雙手,「我救不了她……我救不了她!
」
那笙歪著頭看他:「離珠?她怎麼了?」
——她來過九嶷,自然記得那個叫離珠地女子是一位絕色美人。那種奪人心魄地美麗,幾
乎可以和蘇摩相比,難怪會讓這個年輕地青王如此眷念。
「她……」青塬頹然捂住了臉,低聲道:「她……昨日在花園水池畔嬉戲水地時候,幽靈
紅譚纏上了她地臉!那該死地東西,居然都已經蔓延到了九嶷!」
「幽靈紅譚……」那笙想起前幾日在青水裡看到地可怕藻類,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什麼?那樣美麗地一個女子,居然也被幽靈紅譚吞噬了麼?她也不自禁地覺得難過,正不
知道如何安慰青塬,卻聽得旁邊竹簾響動,是慕容修引著西京走了出來,兩人臉色都頗為
凝重。
「青王,請讓我去看看傷者。」西京對著青塬拱了拱手。
「離珠還在昏迷中,」青塬搖頭道,「中毒太深,整張臉都潰爛了……她一向愛美如命,
只怕寧死也不會讓別人見到她現在地模樣……」
「青王,」慕容修上前一步,「如果你還想救王妃,就讓西京將軍入內一試。」
「什麼?」青塬霍然抬頭,眼裡放出狂喜地光來,「你說什麼?她,她還有救?」
「是的。」慕容修笑道,氣定神閒,「容貌未必能恢復,但性命應該可以挽回。」
「不,不,」青塬隨即頹然坐下,「我竭盡全力地試過,任何法術也無法組織幽靈紅譚毒
素地蔓延——將軍又怎能做到?」
「是的,在法術上,我不能和青王相比,」西京沉聲道,「但是法術和武學相比,亦有不
能及之處。我聽慕容公子描繪過王妃的病情,大致有把握——只要湧內力將她體內的毒逼
在一處,再將染毒的血肉削離,便可以保住一命。」
青塬一把拉住西京的手臂:「來,快來!」他拉著西京往後宮急奔,將慕容修扔在了原地
。
慕容修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巍峨的宮牆之後,不由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搖了搖
頭。然而嘴角的笑容未斂,剛一回頭,卻又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由愣住了。
「那笙?」此刻才注意到了和西京一起來的是誰,他又驚又喜,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是
你?好久不見了,可好?」
然而,那笙月看著他的眼睛,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你……」他皺著眉頭看他,「你變了。」
「是麼?」慕容修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退縮,也站住了腳,「當然,到雲荒這麼久了,怎
麼可能不變呢?就像小丫頭你也是變得有點讓人不敢認了呢,長高了,也漂亮了。」
那笙卻沒有被他的贊美所打動,只是一瞬不瞬地審視著他。壓看的太過與認真,以致於讓
慕容修都有些不自然起來,有些靦腆的側過了頭,端起案上的一盞茶,避過她的視線。
「嗯,我確信了,看了這麼久臉也不紅心有不跳,果然沒事了。」半餉,那笙終於長長的
舒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開口,「現在,我已經完全不再喜歡你啦!」
慕容修那一口茶含在嘴裡,差點兒嗆住。
「我說嘛,我本來就只喜歡炎汐的!那個酒鬼大叔分明是胡說,誣陷我,哼。」那笙卻是
歡天喜地,仿佛驗證了什麼似的,放下了心上的一塊大石頭,「慕容慕容,這麼久沒見你
都在幹嗎?有沒有和你爹一樣在雲荒拐到一個漂亮老婆啊?」她扯著他的袖子,嬉皮笑臉
的。
「唉,我現在日日忙的不可開交,哪兒像你一樣逍遙?」慕容修苦笑,然而看著這個女孩
子的臉,無端的也覺得輕鬆起來,「你呢?你的炎汐還好吧?」
「嗯,還好。」那笙高高興興的答道,向故人匯報著這一年來的輝煌戰過,「一切都很順
,他的族人也不再恨我啦,因為龍神和蘇摩都贊同我們在一起呢!我准備將來和他一起回
碧落海就像當年你娘和你爹回中州一樣。」
「噢,那可真了不得,」慕容修且驚且喜,「小丫頭去那麼遠的陌生地方,可需要很大的
勇氣啊!」
「我不怕!」那笙笑了起來,見牙不見眼,「我都敢一個人來雲荒,怎麼會怕和炎汐回碧
落海呢?」然而,笑著笑著,她又仿佛想起了什麼,忽的收斂了笑意,抬頭看著他的眼睛
,再度重復,「慕容,你變啦。」
「嗯?」慕容修微微一怔。
「你的眼神……和剛來雲荒的時候不大一樣呢。那笙輕輕道,蹙起眉,再度細細的打量他
,」我學了法術,多少能看出一些來——慕容,你剛來的時候只想著早日賺錢回中州的,
可現在……」
她頓了頓,終於嘆了口氣:「你的眼睛讓我看不到底啦!」
慕容修一震:這個小丫頭,居然能有這樣明亮清澈的眼睛?一年來的種種喧囂,忽然間都
在他心裡沉寂了下去。他閉上眼睛,回憶自己在踏上雲荒後的種種事情——那些陰謀,那
些殺戮,那些取舍和犧牲……
自從在桃源郡作出抉擇之後,他應空桑皇太子之邀,參與了這一場天下的謀奪。從息風郡
控制高舜昭開始,他和西京、如意夫人一起並肩做戰,對抗滄流帝國,卷入了洪流之中,
手上早已染上了個種顏色。
而漸漸地,他發現自己除了經商還有更多的天賦,而他可以獲得的,也遠遠不只是金銀珠
寶,一時之利——他是一個可以謀奪天下的人,和中州古時那個傳奇商人呂不韋一樣。他
的心裡也有了更多的欲望:不僅僅是對與財富的渴望,更加萌生出了對權利的渴望,對政
府這個天下的渴望!
——而那種欲望,叫做野心。
雲荒這片傳說中的土地仿佛是一個大染缸,讓所有踏入的人都身不由己的變了:那笙變得
更加純澈,而他,卻變得越來越渾濁。
「嗯……」慕容修苦笑起來,搖了搖頭,「是的,我變成一個壞人了。」
那笙看著他,又笑了起來,「不!你是一個好人呢,慕容——就像我第一次在天闕看到你
時一模一樣。因為你的笑還是這樣乾淨溫暖啊……你在謀財的時候也沒想過要害命,那麼
在謀過的時候,又怎麼會是一個壞人呢?」
慕容修一怔,看著她那雙無邪的眼睛。「呵呵,他忽然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長髮,
夕日靦腆的慕容公子顯然也在一年後變的成熟起來,甚至學會了調侃女孩子,」我有點後
悔了,當初為什麼沒發現你是這麼美的女孩子呢?」
那笙的臉刷的紅了,側過頭,嘟囔道:「真是的,你什麼時候也變得和臭手一樣油嘴滑舌
……我說過拉,我只喜歡炎汐一個人,你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否則我要生氣了,你——
」話還沒說完,卻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後殿穿了出來,兩人連忙截住話頭。
然而西京的臉上卻浮起了一絲曖昧的笑:「怎麼,我才走開一會兒,這邊又有新進展麼?
原來我原先料想的果然沒錯啊……」
「住嘴!」兩人同叱一聲,都露出尷尬的神色。
西京沒料到這兩個人變得同仇敵愾起來,倒是一愣。只好識趣的住口,看看慕容修,再看
看那笙,兩人都是一臉緊張。他便一個人找了個座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
露出疲倦的神色
「怎麼?離珠好了麼?」慕容修定了定神,開口問道。
「嗯,」西京點點頭意味深長的看著他,「如你所願,我用劍削去了她臉上的腐肉,保住
了她的性命——如今青塬正在寢宮陪著她。」
那笙卻驚呼起來:「什麼?那,那她的臉,不是……」
「不錯,毀了,」西京嘆氣,「你別去,小孩子看到了會做噩夢的。」
那笙跺跺腳,「那她一定難過死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喂,丫頭,別去!」看著她拔腿就往後跑,西京不由得脫口叫道,「離珠心裡難過,最
不願別人看到她如今的相貌,你去了會被打出來的!」
然而,那個丫頭卻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算了,讓她去吧。」慕容修搖搖頭,露出笑意,「這個丫頭現在算是出息了。她好像有
一種奇特的本領,能讓人安靜下來——或許她能安撫離珠的情緒。」
西京想了想,沒有反駁,只是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茶。
「慕容公子,」四顧無人,他壓低了聲音,眼裡露出復雜的神情,「多虧你及時通知我趕
回,讓離珠失去了最引以榮的美貌後卻保住了性命——你這一步棋,走地實在是又巧妙又
凶狠啊……在下佩服的緊。」
「不敢,」慕容修只是微笑,「青王那麼愛離珠,在下敢不盡力?」
西京也只是微笑,眼裡卻露出針一樣的冷芒——離珠在被幽靈紅潭襲擊是在今天下午,然
而慕容修卻早在一日之前便通知了遠在北越郡的他,以便他能夠及時返回控制毒的蔓延,
「恰倒好處」的救了那女子一命。
這般安排,顯然是早已是布好的棋局,只是萬萬不能讓第二人得知。
「如今這般,豈不是皆大歡喜?」慕容修笑笑,「青王自次後永遠留住了離珠,離珠也找
到了一個不因容貌而愛她的如意郎君,從此也該定下心來老老實實的跟人過日子……將軍
,你說,還能有更好的結局麼?」
西京默然,眼裡的寒芒漸斂。
是的,他也承認,沒有比這個更妥當的安排。
——那個前代青王的寵妾離珠,本來就是一個不安與室的女子。野心勃勃,不甘只做一個
寵妾,憑著容貌顛倒眾生,也征服了少不更事的青塬。
這樣一個危險的女人實在不能留,然而,卻更不能殺。因為一旦殺了她,勢必亂了氣青王
的心,也影響了復國大業。所以這個中州來的商人安排了一箭雙雕的計策——既摧毀了那
個女子最後的驕傲和底氣,也保留了年輕王者的夢想和痴情。
本來離珠那樣的女人就不甘心做只被一個男人所愛的普通女人,只可惜她唯一所恃的只有
天下無雙的容貌——而如今,在唯一的驕傲被摧毀後,她心裡的那點野心和不甘也該消失
殆盡了,從此以後便可以安分很多。
這,說到底便是最兩全其美的安排。
西京久久不能回答,耳邊只回蕩著那個女人的哭泣——那是一個人被奪去了最珍貴東西的
悲傷,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他不忍目睹。
無論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子,這種痛苦都是同樣深刻而真實的。
「是,多謝慕容公子用心。」最終,他只能這樣回答。
然而,慕容修只是微微一笑,忽地傾身向前,用幾乎耳語的聲音道:「將軍,我這次請你
來的目的不是為了離珠,而是另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和你商量,並轉告真嵐太子殿下。
「什麼計劃?」西京一驚,抬頭卻看到對方莫測的眼神。
「這個計劃,不僅僅關系九嶷一隅,更關系到整個雲荒。」慕容修聲音輕而冷,渙渙吐出
下面的字句,仿佛一柄收藏已久的絕世利劍,一寸寸的拔出劍削,寒光四射,「所以,我
希望能取得空桑、海過,甚至空寂大營裡冰族三方面的全力協助。
「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擊碎星辰,毀滅破軍。」
這一日,被後世稱為「定乾坤」的一日。那一日,隨著這一極秘的計劃擬定,雲荒亂世之
幕終於開始緩緩合攏——
而親手拉下了亂世大幕的,正是這個被記載入雲荒史冊的外族人:慕容修。
四、秘密
無色城裡依舊是一片寧靜。
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排步在水底,血戰一夜的冥靈戰士已經在日出之前平安歸來,重新化
為靈體沉睡。然而,石棺上卻出現了無數的裂痕——裡面的靈體在昨夜那一場激烈的戰鬥
中受到了損害。
大司命和諸王在光之塔下焦急的等待,不時的抬頭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
只聽一聲水響,有什麼東西從萬丈高空墜落水面,無色城上空立刻起了一陣波動,冥界城
門應聲打開,迎接主人的進入。無形的旋渦裡一個人直墜而落,一頭栽倒在光之塔下。
「殿下!」所有人一起驚呼。
那個狼狽的王者跌落在塔下的玉座上,束發玉冠歪斜,手裡的辟天長劍也飛了出去,劈碎
了旁邊的黃金蓮座。真嵐看到下屬和太傅擁過來,掙扎了一下,似乎想站起身來,然而因
為力竭,不得不頹然放棄。
他面朝天的躺著,感覺四肢百骸都痛的仿佛裂開來了,似乎又經歷了一次車裂。
「殿下,您總算回來了!」赤王紅鳶第一個開口。畢竟是女人,她的眼眶有些發紅,聲音
顫抖——昨夜的那一戰實在是過於慘烈,她和黑王在日出前領命緊急撤退,當回頭看到真
嵐皇太子提劍直面巨大的迦樓羅時,她甚至有一種再也見不到皇太子的恐懼。
「恩……」真嵐沒有氣力站起來,臉上卻依舊掛著笑,「我的命大的很,放心。」
大司命上來攙扶,然而臉色忽然變了,脫口道:「殿下,你……你的肩膀!又裂開了!」
「什麼?」真嵐吃力的抬起左手,撫摩了一下自己流血的肩膀——只聽「卡」的一聲輕響
,他勉力抬起的左手居然齊肩而斷,落在了地上。而右肩上也已經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血縫
,赫然在目。
昨夜他帶著冥靈軍團在鏡湖上空與破軍座下的軍隊遭遇,激戰一夜。冥靈軍團對征天軍團
,堪堪打成平手——然而,他們卻不得不在日光初露時被迫撤退。而這樣倉促的撤離,太
容易被敵方趁機追。為了保護手下戰士安全撤回,他孤身留下斷後,獨自面對迦樓羅裡那
個可怕的人。
龍神還在東澤為被幽靈紅潭侵蝕的族人而戰,一時不能回來。失去了它的協助,只繼承了
「皇天」一半力量的他,並不是眼前那個殺戮之神的對手。他只能竭盡全力的戰斗,想方
設法阻攔對方的腳步,讓冥靈戰士們能順利回歸無色城。
他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怎樣和那個人周旋了那麼久,直到最後破軍的眼眸變成了金色,那樣
可怕的毀天滅地的氣息散發出來,幾乎凍結了天地。他只有不顧一切的戰斗,知道雙手緊
握的辟天長劍上滿是鮮血。
激戰到最後,東方騰起了閃電——蛟龍顧盼蒼穹,發覺了這邊的危機,趕來相助。於是,
他終於還是回到了無色城。然而在不支倒下的瞬間,身體全部重新裂開,宛如破碎的人偶
。
「真是的,居然弄成這副樣子,」他苦笑,「太丟臉了。」
「不要這樣說,」大司命喃喃,「能從魔的手裡返回,已經很不容易了。」
「是啊,真可怕……」真嵐眼神變換,「破軍越來越強大了……比誕生初期擁有了更強大
的毀滅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
——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裡吸取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整個雲荒將被黑暗籠罩!
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阻止他?越早越好!
「皇太子殿下回來了麼?」有侍女出來,恭敬的行禮,「太子妃在等您——她非常擔心,
請您一回來就去見她。」
「哦。」真嵐怔了怔,「馬上去。」
等到侍女離開,真嵐轉頭急急道:「糟了,紅鳶,快幫我想個辦法!我可不想以這種面貌
去見她——快把斷裂的地方替我縫上。」
「好吧。」赤王笑了起來,有些無奈,「可是我的女紅實在一塌糊涂,縫歪了殿下可別怪
我啊。」
「顧不得了,」真嵐抓頭,「快點兒縫好就行,你們站著干嗎?快點一起幫忙啊!」
白瓔躺在鏡湖的最深處,默默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那些光芒從九天之上灑落,被水面
折射,一波一波的蕩漾離合。從無色稱裡看去,仿佛是變幻無常的宿命。
她聽到外面傳來的聲音,知道是真嵐回來了,然而卻無力站起身來迎接。
侍奉的宮女連忙出去傳話,她頹然閉上眼睛,眼角沁出一滴無形的淚——是的,她恨自己
。她曾經發誓為空桑戰斗到死,發誓將自己的余生和所有力量都獻給國家和族人,然而在
這樣關鍵的時候,她卻躺在這個地方,甚至無法提起劍!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身體會變成這樣!
她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狂燥,狠狠抬起手砸著自己的腿——沒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在
鏡湖上空和雲煥交手之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甚至到了無知無覺、不能移動的地步!
到底是為什麼?她明明已經休息了很久,身上的傷也已經愈合了大半,然而,似乎仍有無
形的黑洞在不停吸取她的精力和生命。
——難道,是魔對她使用了什麼詭異的法術麼?
不,不……她忽然顫抖了一下,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腦海裡。
白瓔的眼神忽地凝滯了,,直直的看著頭頂上方莫測變幻著的水光,臉色變得雪白。莫非
……莫非是因為那個人的緣故?自己如今那麼衰弱,莫非是因為那個人他也……
「別動了,」忽然間,她垂落的手被握住,一個聲音響在耳畔,「快躺下休息。」
她驚喜交加的側過頭,看到了血戰歸來的人。真嵐裹著一襲黑色斗篷,臉色一如平日,對
著她微笑,語氣輕松:「我來幫你捶捶腿,你別動了,身體還沒有好呢。」
塔裡等待他歸來的太子妃驚起,看著他的模樣,松了口氣:「你沒事?」
「恩,當然沒事。」真嵐在她身側坐下,按住她的肩膀讓她躺好,開始替她按摩僵硬的腿
,帶著歉意,「被雲煥拖住了,所以回來的晚了一些——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白瓔細細的看著他,直到確信他平安無事才松口氣,頹然靠回了軟塌上:「不,應該說對
不起的人是我。」她側過臉不看他,聲音卻在顫抖,「所有人都在血戰,而身為空桑的太
子妃,我卻不能和你並肩戰鬥……實在對不起。」
輕輕捶打她腿部的手停住了,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病榻上憔悴的女子,語氣嚴肅:「不要說
這樣的話,白瓔,你是竭盡了全力的,無論是神廟裡的那一戰還是鏡湖上對迦樓羅的那一
戰——你要是總這樣想,傷就更加難好了。」
她沒有說話,卻仿佛想起了什麼私的顫了一下。
「蘇摩……回來了麼?」沉默了片刻,她忽地輕聲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真嵐怔了一下,眼神有細微的變化,聲音卻很是平緩:「不曾——復國軍大營也失去他消
息好久了,誰也不知道海皇孤身去了何處,又是為了什麼……只聽說他走時留下了話,說
十月十五那一日必然會回來,和大家並肩戰於鏡湖之上。」
他聲音溫和:「所以,你也不要太擔心……再過一個月他也該回來了。」
聽到這樣的安慰,白瓔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麼,臉色突然蒼白的可怕,眼裡湧動著奇特
的亮光,忽然抬頭看向鏡湖上方——無邊的光影映照在她雪白的臉上,顯得明亮而憂傷。
這一瞬間的氣氛極其詭異,真嵐被她的眼神震懾,一時間不敢開口打斷她的沉思,只是默
默坐在塌邊看著她。
「快點兒找到他……」白瓔忽然開口了,轉過頭去,「一定要快點兒找到他!」
她眼裡充滿了恐懼和擔憂,握住他的手。她握的如此用力,那種痛似乎可以從手上深入他
的骨髓。然而真嵐沒有開口追問,只是默默點了點頭:「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他……他一定出事了,」白瓔臉色蒼白,喃喃,「一定是。」她抬起頭來看著真嵐,失
神道,「我才明白過來,為什麼我的傷會變成這樣——真嵐,這是因為他的緣故啊!星魂
血誓讓我們氣脈相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我的身體如今在不受控制的枯竭,肯定
是因為他正在遭遇某種不測!」
她握緊他的手,眼神漸漸變的恐懼:「是的,他在遭遇某種不測!他在衰弱!真嵐,真嵐
!一定要快點兒找到他!」
真嵐的臉色在她的囈語裡變得蒼白,顯然「星魂血誓」這四個字擊中了他——從神廟裡那
一場神魔之戰後,歸來的太子妃竟然脫胎換骨,獲得了新的軀體,擺脫了冥靈的身份。這
種巨大的轉變曾經讓無色城裡的所有人感到驚駭,連他也不例外。
然而,一貫坦誠的她卻三緘其口,沒有對任何人作出解釋,甚至對他也是一樣——他們是
那樣聰明而相敬如賓的夫婦,對於一方的沉默,另一方也會沉默以對,絕不會多問一句。
直到這一刻,她吐出了「星魂血誓」這四個字。
他曾以為是蒼梧之淵裡後土力量完全覺醒的原因,令她逆轉了生死獲得新生——然而卻不
料竟然是因為「星魂血誓」。
空桑皇太子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禁咒,也知道施用這種咒術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在聽到那四個字的一瞬間,他心裡的震撼不亞於百年前在婚禮上看到「墜天」發生的一
瞬間。
終於是……失去了麼?
那個人是如此的不顧一切,終於把她漸行漸遠的心拉回去了麼?
但是他只是答道:「好,我立刻去通知復國軍那邊,找龍神商量,盡快把海皇找回來!」
「一定要快……否則,來不及了……」白瓔喃喃,「我的感覺越來越不好了……真嵐,他
,他一定是出事了!」她開始咳嗽,身上那種僵冷感又開始蔓延,逼的她無法呼吸。
「好的。你先休息。」真嵐輕拍她的後背,扶著她躺下,「你要好好的,才能看到他回來
啊。」
這一瞬,穿過她雪白的長髮,他第二次看到了她背上那個逆位五芒星的符號。他的手顫抖
了,他忽然想起了在一冊上古卷軸上看到的話,明白了這代表什麼。
她重新在水底睡去,因為枯竭和傷病而顯得如此蒼白而虛弱,身子蜷縮成一團,宛如一個
孩子。睡夢中眉頭緊縮著,眼角依稀有淚痕——這個要強的女子,在醒著的時候拼命克制
著自己的情緒,一直到睡了才會象個小孩子一樣。
他凝視著她,輕輕吐出了無聲的嘆息,站起來離開病榻。
她握緊他手時的痛感還殘留著,撕裂了他倉促縫合的傷口,然而她卻絲毫沒有察覺。
「蘇摩……蘇摩。」他聽到昏睡中的人發出囈語,恐懼而焦急。
結束了麼?他在轉身離去的瞬間,感覺心中荒涼如死。
星魂血誓——她在慌亂中吐出的那四個字仿佛禁咒一般,將他心中的熱度在瞬間凍結。她
一直沒有向他提起過這件事,無論是在神廟歸來還是鏡湖受傷之後,始終保持了沉默,將
這個秘密收藏在心底。想來她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知道一旦說出,將會深深地傷害到對
方。
他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法術,也知道施用這樣可怕的咒術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那個人
,是不惜一切要得到她的。那個背天逆命的傀儡師甚至可以不顧天地輪回。星辰宿命,用
了全部的血和力量來締結這個盟約,只為換取和她同生同死的權力,彌補少年時的過錯。
從此以後,他和她無論身在何方,將永遠不會分離。
多麼可怕的想法,多麼狂暴而不顧一切的舉動!她或許曾經一度是偏向自己的,但是那個
人卻以如此狂暴、不顧一切的行動將她拉了回去。
多麼可笑……不久之前,在她為自己縫合軀體時,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她,從此可
以舉案齊眉、相互扶持的度過余生。
真嵐在無色城裡獨自行走,只覺頭痛欲裂,身上的傷還在不斷滲出血,他卻渾然不覺。他
茫然的走著,黑色的斗篷拂過滿目的石棺,那裡面沉睡著一個個無法見到天日的族人,那
些靈魂的呻吟穿過石棺傳到了他的耳畔,讓他混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他的心應該放在這裡,而不應被拿去放在猜忌和痛苦的烈火上灼烤。
「是啊。」他輕輕吐出了兩個字,在光之塔前回身,看著鋪滿了水底的無數靈柩,「為什
麼我到如今,竟然還會被這種事所困擾——我的心,本來就應該只屬於你們。」
「我的先祖,我的子民,我的國家,」將雙手握在辟天長劍上,他緩緩對著那些受苦的靈
魂屈膝,「因為我的無能,才讓大家百年不見天日——但是請相信,空桑一定可以再度出
現在日光之下,我也將為此獻出畢生的精力。」
「是的。」忽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接口,「我相信你,真嵐。」
他愕然抬首,身周卻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聲音一直傳到耳畔。
「西京?」聽出了是遠在東澤的故友,真嵐不由站起身來,「你在哪兒?」
「我在城外的水裡。」西京的聲音凝聚成一線抵達耳際,顯然是用了武學心法,「真嵐,
我和慕容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面談,但卻無法進入無色城。」
「重要的事情?」聽出了這個酒鬼朋友語氣裡從未有過的嚴肅,真嵐連忙道,「稍等,我
立刻出來見你們。」
黑色斗篷如風拂過,立刻消失在無色城的光影中。
看到西京和慕容修的時候,真嵐略微吃了一驚:這兩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身上還濺了血
跡,仿佛為了某件急事匆匆趕來,卻在一路上遇到不少麻煩。
而且,也不見那笙在他們身側。
「怎麼了?」真嵐把片刻前的軟弱情緒迅速壓了下去,挑眉看向多年的摯友,「我的大將
軍,你不在東澤坐鎮,卻把我們的軍師也拉到水下來了?」
「不,皇太子見諒,是我拉著西京來的。」慕容修卻是上前一步,行禮。
他身上帶著辟水珠,顯然也是出於西京之手。真嵐看著這個中州來的商人,發現他身上傷
痕累累,顯然從九嶷郡到鏡湖的這一路走的頗為艱難,不由驚訝:「到底有什麼事讓你們
兩個大老遠地跑來?如果要商量,用水鏡傳話也是可以的啊。」
「不能用水鏡,」慕容修卻搖搖頭,「水鏡畢竟是法術,萬一被破軍所破就不得了了。」
「恩。」真嵐聽他說的如此鄭重,不由更加吃驚,看向西京,「到底什麼事?」
西京上前一步,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臉色凝重:「事關重大,還請皇太子和我們一起去
一趟復國軍大營請出龍神,和海國方面一起商議。」
「到底什麼事?」真嵐還是一頭霧水。
慕容修側過頭,俊逸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殿下,我想到了擊潰破軍的方法
。」
在無色城裡的女子逐漸衰竭的時候,萬裡之外的怒海上驚濤翻湧。
漆黑的大海在喃喃的祈禱聲裡狂怒起來,無數如小山般高的巨浪在黑色的海面上來回移動
,相互撞擊,發出巨大的的轟鳴,飛濺的水花遮蔽了天日,憤怒的濤聲回蕩在天地間。
「天地間的所有神明,九天上的日月星辰,請聆聽這一片大海的呼喚!
「如今我向你們獻上最尊貴的血,謹以此來換取您的庇佑!
「請給予我們力量,聽取我們的心願!」
紅衣女祭站在哀塔頂端,對著蒼穹伸出雙手,用某種上古語調日夜祝頌,召喚天地間的一
切力量,七日七夜的不眠不休已經讓她的雙目變得血紅可怖,長發在風裡狂怒起舞——隨
著儀式的進行,這一片大海在她的呼喚下變得憤怒起來,洶湧澎湃,發出了令人戰栗的聲
音。
——七千年前,她曾經用同樣盛大的儀式,付出了被封印千年的代價,向著九天上的神祈
禱,讓海皇的力量在滅國後得以保全。
沒想到七千年後,她居然要第二次施行這樣的咒術!
黑暗的塔室內充滿了血的腥味,赤紅色的血在地上涂抹著,畫出了一個詭異的符號。而在
血之符咒的中心,有更多的血正在蔓延。仿佛一條條蜿蜒的小蛇朝著四方爬去,被塔頂女
祭的祝誦聲催促著,從塔的四面窗口滲出,仿佛有生命一般,無聲無息地爬入了那一片大
海,和怒潮融為一體。
而在那個符咒地中心,一個人靜靜地躺著,面容蒼白。他的手足全部被釘在了黑曜石地地
面上,金色的長釘刺穿了肢體,血從其中緩緩湧出,無休無止。
——而胸口的正中,釘著女祭尖利的法杖。
法杖從鮫人心臟部位直刺下去!
「請接受最尊貴的血的祭獻……天地之間的所有神明啊,請享用血食,然後聽取我們的心
願!」
血從黑塔裡無窮無盡地蔓延,仿佛藤蔓一般爬滿了這座上古便矗立在此處地高塔,然後溶
入了大海——那血液的力量似乎浸透了整片大海,使怒海狂怒。
這是萬古之前,星尊大帝遠征海國時的最後一個戰場,在這裡,曾經有成千上萬的鮫人人
死去,整片大海一度都成為了血紅色。而在星尊帝將海過徹底摧毀、將無數財富和奴隸掠
奪一空後,這裡成了死海,再無人類的蹤跡。
在血的海洋裡,無數憤怒的靈魂在游蕩,千年之後猶自發出呼嘯和吶喊。
女祭站在塔頂仰天祈禱,聲音漸漸尖厲起來。
仿佛回應著她的祈禱,這片大海開始沸騰,只見黑色的浪越來越高,原如一座座小山在大
海上急速地移動著、撞擊著,發出恐怖的呼嘯。在冷月下看去,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仿佛有
無數巨大的怪手在來回馳聘,向天怒吼!
隨著祈禱的進行,那些黑色的巨浪越發洶湧,仿佛一只只巨手從海面上探出,不顧一切地
向著天宇拍擊而去!
「海皇……」黑暗的塔室內,女祭低頭看著禁咒中心的人,緩緩跪倒在他身側,聲音顫抖
,「已經到了第四十九天了……真的還要繼續麼?」
黑暗裡的人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那樣妖異絕美的碧色雙眸裡閃著冰冷而決絕的光,另她
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不敢對視——這個可怖的斬血咒術施行到了現在,耗盡了他身上的大半
精血,讓他的軀體枯竭到了極限,如今只怕不會有人再認得這個曾經光彩奪目的鮫人之王
了。
然而,惟獨這雙眼睛還保留著驚豔天下的風采。
「繼續。」蘇摩的聲音枯澀而沙啞,隨即閉上了眼睛。
溟火身子一顫,終究不敢抗命,緩緩將手扶上了那柄直插海皇心口的法杖,念動了咒語—
—然後,手腕猛的一頓,尖利的法杖再度向下戳進了三分。
新的血從胸口湧了出;愛,刺心的疼痛讓那個人的眉頭蹙了一下。
然而,始終沒有一句呻吟發出。
溟火看著符咒中心那個滿身是血的人,忽然間再也忍受不住,眼裡的淚水簌簌而下,化為
珍珠錚然落地——一個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痛苦呢?為了那個女子,為了海國……居然
可以不顧一切到這樣的地步!
還有二十天,這個可怕的法術就會結束了。
那個時候,陣中人的鮮血將會流盡,溶入蒼茫的大海,然而卻不會立刻死去——他將獲得
前所未有的力量,通過血脈來操縱七海!
然而,這樣可怕的力量不會持續太久,很快他就會徹底地枯竭而死。
他舍棄了全部的血,斬斷了以共享血脈締結的盟約,同時也解開了星魂血誓的束縛——在
死去的那個瞬間,他的星辰將解除與她的星辰的捆綁,向著黑色的夜裡獨自墜落。
蘇摩,蘇摩……寂寞麼?
——如果生和死都只是一個人的話。
萬裡之外的龍神發出了一聲長吟,仿佛產生了什麼感應。
「怎麼了?」諸人齊齊抬頭,看著盤旋而去的海過之神——龍神忽然化為一道金光躍出了
鏡湖睡眠,騰上了九霄,然後又驟然落回了鏡湖的深處。
金帳裡的諸人面面相視。龍神在水底盤旋,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片刻,還是虞長老忍不住靠口,將方才說到一半的話題繼續下去:「那麼,神,您認為慕
容公子提出這個計策,是否可行?」
炎汐卻變了臉色,幾度忍不住要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真嵐和西京一臉肅然,等待著海過最高神只的答復。
龍神沉吟許久,明月般的雙目依次掃過在座者的臉,最終緩緩點了點頭:「是的,我認為
空桑方面提出的計策可行……如果要滅破軍,也只能用這樣的手段了。」
這樣一錘定音的答復,讓來訪的空桑貴客齊齊鬆了一口氣,然而炎汐卻霍然起身。
「龍神!真的要這樣做麼?」向來溫和的左權使臉色蒼白,「請您三思!這樣做……實在
太殘忍了!」
碧低著頭雖然沒有開口反對,但神色慘然。
只有虞長老厲聲喝止:「左權使,坐下!你怎可對神這樣不敬!」
龍神凝視著他,聲音卻是平和的,仿佛完全明白對方憤怒的由來。知識深深嘆息:「是,
我又怎麼不知道這樣何其殘酷——但是,對付破軍這樣的魔,這樣的手段還只怕不夠。」
神只側過了頭,看著來訪的空桑一行,點了點頭:「慕容公子,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希
望在十月十五日的前一夜行動——因為離開時海皇曾說過:在那一天,他將會返回雲荒。
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
如今已經是九月二十七日,離那個約定的期限只有半個多月了。
龍神旋繞在大營上空:「至於你們提出的要求,海過會盡力協助。我這幾天會和真嵐一起
拖住破軍,令其不能分心。慕容公子和西京將軍按計劃行事就是——湘那裡應該不會有問
題,她一貫是勇敢的戰士,相信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命令。」
「多謝。」真嵐輕輕吐出一口氣,三人一起俯首稱謝。
「碧,」龍神轉向了暗部的隊長,「此次事關重大,你曾和飛廉相熟,就陪同慕容公子和
西京將軍他們去一趟西荒吧。」
「我……」碧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仿佛那是有個比死更可怕的命令。
「」是。然而停頓了片刻,她終於還是低聲領命。
一切都商議妥當之後,行動便無聲無息地開始了。
西京和慕容修從復國軍大營走出,翻上了天馬,急行而去——在他們身後,綠衣女子緊緊
跟隨,臉色卻是蒼白的,仿佛竟是赴死般痛苦。
「碧。」在她離開時,聽見了背後左權使的聲音。
一柄鋒利的匕首遞到了她的手心,炎汐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顯然極力克制才不至於讓情緒
失控:「拿著這把分水匕,下手的時候,利落一些。」
「難為你了。」炎汐握緊她的手,眼裡有一個戰士對另液一個戰士的了解和鼓勵,「要面
對湘和飛廉……去執行這樣的任務,你可以做到麼?」
「可以!」碧卻傲然道,「左權使,為了海過,為了族人,碧沒有什麼做不到的!」
「好。」炎汐微微嘆息,送開了手,「去吧。」
「是。」碧向著他行禮,翻身上馬,「請在大營等我們的消息!」
三騎如風一樣在水底遠去,只餘水波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