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蒼涼沙啞的咳嗽聲讓人聞之提心吊膽,猶如喉嚨
破了個洞似的,混雜著昏滯不動的言語,在嘴裡呢喃著含
糊不清。
我聽不懂她口中所說方言,道地的山東腔真要講起話
來,我是有聽沒有懂的。
我想走上前去詢問老嫗有何貴幹大半夜的怎站在住客
的房門口,小茜突地拉住我的手,悄聲說道:「等等,老
婆婆有點古怪,你不覺得她身上沒有一絲人味嗎?」
「人味?什麼意思?」
「瞧她那模樣,已經不像是個人了吧?怪裡怪氣的,
看起來跟僵屍沒兩樣。」小茜縮在我的身後,不時探頭與
老嫗對望。
我心想胡扯,下午入駐旅社時,老婆婆還跟我收錢配
房,只是長得醜了點又不愛說話,說不定她有什麼事情想
要告訴我們,再說,這世上哪有僵屍這種東西,人死則僵
,硬梆梆的東西哪還能活動呢。
我咳嗽一聲,走向前去,面帶笑容的說道:「請問有
什麼事情嗎?」
話一出口,老婆婆簌地閃身,離開了門外往樓下走去
。
我回頭對小茜說:「瞧,不是僵屍吧?況且她也不是
用跳的,妳可能是林正英的鬼片看太多了。」
小茜吐吐舌頭:「誰叫她一聲不響的站在外頭,臉色
又那麼蒼白,嚇死人了嘛。」
我笑道:「妳又不是人,有什麼好怕的,而且她也看
不見妳。」
小茜不服輸的鼓著腮幫子:「雖然我是鬼,可是我不
恐怖啊,那個老婆婆還沒死就這麼恐怖,等她死掉不就更
可怕。」
「別亂咒人家死,小心損了陰德沒辦法投胎。」
「喔。」雖然停住了嘴,小茜還是嘟嘟囔囔的,看似
不太服氣。
就在此時,我聽見了一聲男人的慘叫聲,而且居然是
親切的台語。
那聲音從樓下傳來,有個男人大叫了一聲『阿娘維』
,看來這間旅社裡還有台灣人在。
這可是個驚奇的發現,我連忙跑下樓去,只見老嫗站
在回字形長廊的某間房間前,半聲不響的望著裡頭,就和
方才她窺視我房間舉動相同。
老嫗發現了我的存在,緩緩的朝我走來,我瞧見她面
色極差,灰白的臉皮上不滿皺紋和白色細毛,一雙瞳孔漆
黑如點墨,以極度不協調的同手同腳姿勢走過我的身旁。
我感到一股寒意竄上心頭,人在看見不合常理或者極
端不協調的景象時,都會感到噁心害怕,更何況是在這外
國異鄉的陰森旅館裡,見到這麼一個形若喪屍的老太婆。
要說她還活著,恐怕也死了一半,要說她是隻僵屍,
卻也沒有攻擊人的舉動,且身上不見屍臭味。
老嫗無視於我站在樓梯口,漫步下樓去了,我心想這
旅館主人陰陽怪氣,明兒個探聽到了紫霄宮聚的消息之後
便趕緊離開,莫在這間旅館耗下去了。
此刻我更好奇的是,在那間房內的台灣同胞是何來歷
,為什麼下午都沒見到他的蹤影。
我探頭往房內看了一眼,坐在床上那人一見到我,又
哇的大叫一聲,這麼一叫便從床上滾到地上去了。
我也嚇了一跳,只因為屋內這個膽小鬼,竟然是我熟
識的人。
「你不是張排嗎!哇靠,居然會在這裡見到你。」
屋內那名膽小鬼,竟然是我服役期間因擔任業務往來
所認識的特勤隊中尉排長,能夠在這裡碰見他,比什麼都
讓我驚訝。
人海茫茫,退伍之後就沒和他再碰過面,待在彈丸之
地的台灣也沒能偶遇過一次,卻在多年之後卻在山東的小
旅館內碰頭了。
這種機緣巧合,一生能有幾次?
他鄉遇故知的感動衝上心頭,令人感到心安不少。
張排盯著我看了良久,這才認出我來:「何永承!你
是何永承吧?」他連忙爬起身,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好久不見了。」我笑說。
「你怎麼會跑到大陸山東來?而且這羅庄夠偏僻的,
作夢也想不到能在這裡碰到你啊。」
張排嘆了口氣,順手撥開房間的燈,稍微驅趕室內的
陰森氣氛。
「我早退伍了,別叫張排了啦。我現在跟親戚做事,
退伍軍人什麼都不會,只能靠人幫忙。」
「當初你不是想要幹到上校嗎,怎麼沒幾年就退伍了
?」我狐疑道。
這個張排,本名張中林,當年在陸軍特勤隊號稱魔鬼
中尉,嚴苛的訓練使他精通各項戰技,夜間射擊八發點放
的準度當年無人能敵。
而當年意氣風發的魔鬼中尉,如今看來卻有點落魄,
滿身風塵疲憊無比,像是歷盡了滄桑。
「我酒駕出事撞到人,被強制退伍。」張排招呼我坐
下,倒了杯水給我。
「什麼時候的事?」
「前年啊,和對方家屬和解幾乎把我的退伍金都給賠
上了,當了十年的兵,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本來我想要開
早餐店,我們當兵的就是能早起嘛,可也撐不了多久店就
收了。後來我還做過泡沫紅茶,檳榔攤之類的,都是相同
下場。不但沒賺到錢,還欠了一屁股債。」
這麼聽來,張排的人生際遇似乎相當悽慘,短短一兩
年內賠上了勇氣和志氣,酒後駕車的代價也未免太過沈重
。
「幸好我有個親戚願意伸出援手,他是個台商,我就
在他公司幫忙作些比較簡單的事情,有時候會跑大陸這樣
。」張排嘆了口氣,反問我:「那你呢,怎麼會在這兒?
」
這下,我也不免長吁短嘆,「說來話長啊。」我說。
我娓娓道來這幾年身上發生的事情,關於神怪靈異的
部分卻怕嚇到張排,所以略過不提。
張排誠懇的說:「請你節哀順變。」只是一席話讓我
想起了女友,還是不免神傷。
「算了,別提這些,你剛也被那老婆婆嚇到啦?」
「幹!講到這個,那歐巴桑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半夜
站在門口瞪我,我記得房錢已經先付清了啊。」張排餘悸
猶存的說著。
「她剛才也是像這樣站在我房門口,著實把我嚇了一
大跳啊。難道這地方的人有半夜探房的習慣嗎?」我笑說
。
那時候我心想,也許經歷過女友換魂之後,我的身上
就多了某種特殊的因子,容易吸引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靠
近,家裡的那隻飛頭女鬼是這樣,小茜也是這樣,希望老
婆婆別再是這樣了。
羅莊入夜之後街道空無一人,這令我感到奇怪,老潘
說這兒是個新興的商業科技重鎮,站在双月湖畔還能見到
一棟參天高樓,算是個現代化十分完整的城市,卻怎麼過
了晚上八點街上便幾乎看不見行人。
張排突然從床上彈起,一個箭步衝到窗邊,讓我嚇了
一跳。
「你幹嘛?」
張排揮手示意我安靜,低聲說道:「你沒聽見聲音?
」
經他這麼一說,我靜下心側耳傾聽,果然聽見了細碎
的腳步聲,還有若有似無,空洞沙啞的呻吟聲。
那些聲音似乎是從外頭傳進屋內,張排側身貼在窗櫺
邊,隔著玻璃往外頭觀望。
「路上有人。」他的神情十分緊張,像是看見了恐怖
的景象。
張排手指之處,平坦的双月湖街道上竟然出現了十幾
個人影,三三兩兩的朝街道末端走去。
這些人行走姿勢極其怪異,有的手腳並用,像猴子走
路一般爬行,有的歪斜著身子,兩隻手垂在一旁,不自然
的擺動。
更令我訝異的是,我認出了其中一個人,竟然是親切
的賣麵大嬸。
站在樓上讓我看不清楚大嬸臉上的表情,只是她拖著
隻腳,一跛一跛的往前蹭。
「這是怎麼回事?」我奇道,眼前的景象和旅館老嫗
的詭異舉動,怎樣都讓我不得不將整件事情聯想到『靈異
』上頭去。
或許不是我吸引了這些妖魔鬼怪,而是我老是往祂們
靠近。
頓時冷汗直流。
「我要去看看他們在幹什麼。」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
好奇心,我決定下樓一探究竟。
「你別湊熱鬧啦,搞不好只是夜晚的老人活動,健行
慢跑之類的,老人不都很早起床嗎,現在差不多時間了吧
。」張排連忙制止我,當年威武無比的特勤隊員,如今卻
變得膽小如鼠。
我奔到街上,躡手躡腳的尾隨著羅庄住民的行伍前行
,不時閃身躲在路燈郵筒後頭,當下竟有種危機四伏的恐
懼感。
只因在白天熱鬧非凡車水馬龍的羅庄街道,現在卻令
人感覺陰森幽冷,空氣中瀰漫的難聞的氣味。
還不時能夠聽見野狗咆哮,聲調淒涼,空蕩蕩的街上
響起回聲,我分不清那些野犬究竟是躲在何處的黑暗之中
。
天邊隱隱透出了蒼藍色,無邊無際的黑幕之下藍色線
條分明,黎明將至,距離日出只剩兩個多小時。
尾隨著行伍走了幾百公尺,突然聽見了一聲破空慘叫
。
又是個男人的聲音,我連忙藏身在一旁的店鋪招牌後
頭,不敢靠的太近,遙望著這群居民究竟搞什麼鬼。我赫
然發現,那台停靠在路邊的白色車輛份外眼熟,可不就是
我今天從臨沂機場搭來的車輛嗎。
我還來不及驚訝,十幾個奇形怪狀的居民紛紛圍上了
計程車,將拼命掙扎的老潘從車內拖了出來。
老潘臉色驚惶,手足無措的嘶吼著,他被幾個居民拖
著手腳,一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竟然無法動彈。
「這莫非是攔路打劫?」我想起水滸傳裡頭在十字坡
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文明尚未發達的時代,也許會有這
種來路打劫,專殺外地來客的強盜土匪,但是現在已經是
二十一世紀,羅庄又是個新興的重點城市,又怎麼會有這
種殺人越貨的強盜呢。
我還在幻想水滸傳情節,冷不防見到血霧漫天,老潘
的一隻左腿竟然被活生生的扯了下來。
瘋狂噴出的鮮血濺了那些『東西』滿身,卻沒有一個
人覺得奇怪,似乎見了血之後便更加瘋狂。
老潘淒厲慘叫聲不絕於耳,我看的心驚肉跳,血腥腥
地殺人食肉便在眼前上演,那些東西一個接一個的撲到老
潘身上,沒命的噬咬著他的血肉。
我拼命的忍著噁心欲嘔的衝動,就怕一出聲被那些東
西發現我的行蹤,老潘的聲音漸漸微弱,看來是死了。
我感到哀傷,但是心內驚悚的感覺卻遠大於感傷的情
緒,此刻我只想拔腿就跑。一個不注意,手臂竟靠在燈箱
招牌上頭,發出了『叩』的悶響。
我兩眼發直,那群正在吞食老潘血肉的活僵屍一齊往
我藏身之處望了過來,眼中綠光幽森,臉上沾滿了腥紅鮮
血。
「幹!」我發吼一聲,往回頭路拔腿狂奔,幾隻活僵
屍向我後頭衝過來,動作之快疾逾奔兔,三步兩跳便貼近
了我的身後。
我心裡大叫媽啊,這些東西哪裡是僵屍,這世界上沒
有動作這麼快的僵屍啊。
我沒命的跑,卻快不過這些活屍的腳步,它們嘴裡狂
吼亂叫,說著我聽不懂的共鳴言語。
突然間背上遭到撞擊,我的身子向下一沉,有隻活屍
跳上了我的背,我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朝地上一滾用力甩
開活屍糾纏。
一隻狀似小女孩的活屍張著血盆大口,朝著我張牙舞
爪,它的身後活屍越聚越多,不懷好意的向我靠近。
我心想吾命休矣,面對這麼多力大無窮的活屍,該怎
麼作才能逃出生天。
然而情況的緊迫根本不給我思考空間,身上血跡斑斑
的小女孩發出一聲咆哮,又向我撲過來。
無力抵抗,我萬念俱灰閉目等死,只希望它們咬我的
時候能夠溫柔一點。
「永承低頭!」我聽見張排暴吼一聲,連忙趴在地上
。
張排從我身後直衝過來,沉馬墊步,以右腳跟支地飛
出一腳,一招特勤隊招牌迴旋踢砸在小女孩活屍臉上,憑
空將它踹飛三丈遠。
隨後他扯起我的身子,大叫道:「幹這是惡靈古堡嗎
,媽的電動打太多了啊!」
「快跑啊!」他扯著我拼命狂奔,那些活屍見狀更是
勢如瘋虎的追了過來。
我們一路跑到双月湖街道與公園入口大道交叉點,眼
前又出現了幾隻面目猙獰的活屍檔路,後有追兵前有攔路
虎,進退維谷之下,我一拍張排肩膀。
「往裡頭跑。」
再過不久就是黎明破曉,此刻躲進林相繁茂的双月湖
公園裡也許還有得救,希望這些活屍和電影裡演的一樣會
怕太陽,否則我和張排兩條小命也許就要魂斷羅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