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媚臉海棠灼灼,舞纖腰楊柳絲絲。高盤鳳髻銷鴉翅,綠雲堆裡,初月參差。南威
絕代,西子傾城。蒙東君花正當時,恍疑猜洛浦天姿。錦燦爛繡織仙裳,金錯落瓊垂鳳子
……」
蘭膏明燭,麗管雅弦,天一塢裡笙歌動天。
紫顏等人搖了畫晴扇,坐看翻飛舞裙下的碌碌眾生。但見簾卷香風,台上伶人翩然飛
袖,步步生蓮。啟朱唇,歌婉轉,引商刻羽,吐徵含角,更兼得霓裳乘霞,玉豔容光,看
得人痴痴如醉。
聖手先生出事後,玉觀樓人跡罕至,鳳簫巷又有門庭若市的跡象,惹得紫府大門緊閉
,一干人等晝夜聽曲為樂。雲渚樓外建了戲台,凡翠冠繡袍、明?錦靴,無不價值萬錢。
長生卻改了貪玩的性子,不是去養魄齋讀書,就是在雅荷水榭練手,偶爾陪聽一曲,又嫌
辨字聽句太過吃力,總是心不在焉。紫顏由得他去,常設曲宴邀姽嫿、尹心柔二女陪側側
把酒聽歌,閒時親自操弦弄曲,過著逍遙的日子。
當夜的皎皎月色下,蘼香鋪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織金披風在他身上宛如豹皮,斷續耀
出粼粼閃光,伴隨他虎踱龍行的雄邁氣概,不一會兒立在店門外。主人早已打烊,薔薇木
門深鎖,那人扣住門環敲了敲,一陣香氣即從木板上飄浮而來。
他撫門而笑,靜靜伺立良久。直至遠處的紫府樂音漸消,一隻五色琉璃燈橫過巷子,
湘裙輕蕩,環珮齊鳴,姽嫿和尹心柔行至鋪前,發覺了他的身影。
「城主也來買香?」姽嫿微凝黛眉,擋住了身後的尹心柔。照浪知道尹心柔的下落,
卻始終未揭破,雖然如此,也無寒暄的必要。
照浪晃著身子靠近,對尹心柔視而不見,直直望了姽嫿道:「久別重逢,你不請我喝
一杯麼?」那年在京城,照浪出入紫府多回,與她並無交集。但多年前,兩人同是熙王爺
座上客,這張狂傲的容顏姽嫿不會忘記。
照浪見姽嫿不語,又貼近她耳語道:「王爺死得真慘,他不知道巷子口的賣香人就是
你。如果早知有你在,或許就不會有血光之災。」
姽嫿恍若未聞,秀睫一眨,嘻嘻笑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尋我,說吧,有何吩咐?」
順手將鋪門開了,引照浪入屋,又對尹心柔道:「點燈。」
照浪自尋了上座,又斟茶飲了,「你能讓紫顏出落得那麼香,我也想來消遣一番,看
能否多些人緣。」頓了頓又問,「令師可好?」
「師父不在京城這種沆瀣地,焉能不好?」姽嫿羅袖一招,照浪頓覺置身繽紛花海,
春風自她指尖而起,旖旎纏繞。
燈火初妍,照見光影下的她螺髻堆雲,娥眉細細如彎月,淡妝素顏,清麗不可方物。
照浪深深一嗅,凝望姽嫿讚道:「好香。」姽嫿不理他,兀自翻弄香盒,沉吟道:「你為
人酷虐,性情暴戾,借用香料清心悅神再好不過。唔,靈貓香腥臭無比,最合你用。」
「好!」照浪絲毫不以為意。他博聞廣識,知香品原料多郁烈濃熏,並不好聞。但腥
極反馨,靈貓香亦如是,取少許調入其他香料,則香氣盈室,令人動情而彌遠。
姽嫿當下經手調香,從天青釉瓷瓶裡取了封浸百日的沉檀,並靈貓香油及靈犀、乳香
、龍腦等香末,閉目輕嗅。
照浪豹子般銳眼盯緊了她,道:「紫顏在北荒得來的獍狖香,我可買得?」
「你怎知他送了我?」姽嫿秀目微張,自知失言。
照浪笑道:「果然如此,配入合香中,權作表記。」又掃視她身後香格中所藏之香,
「你的香,可有特別的?」
「城主所言特別,是惑人心神,迷人心智?」
照浪大笑,拍著香案道:「算你明白我。」
香爐裡的灰震了一震,姽嫿抬眼,神色平靜地道:「有,非千金不賣。」
「我便用千金來換。」照浪認真說道。
姽嫿一怔,嗤笑道:「城主想害人法子多的是,何必用香?」
照浪伸手挽起她耳下一粒垂珠,見她嗔怒又即刻收手,悠然笑道:「害人亦能風雅如
故,豈不妙哉?我想害的這人素來矜貴,用千金之香令其俯首就範,方合身份。」
姽嫿俏面一冷,照浪含笑看她,悄聲道:「你想好了再回話,我明晚再來。」放下一
顆碩圓的夜明珠,揚長而去。
明珠光華澄盛,蓋過一室燈火。姽嫿凝視半晌,不覺寂寥生寒,回想照浪此人的點滴
,猜度他的用意。尹心柔從暗處現身,憂心忡忡地道:「他必有所圖,師父不可大意。」
姽嫿將明珠托在手中,移至面前,尹心柔忽覺明光玉顏下,她笑得格外詭異。
「幾時他真惹了我,你就能見到師父我真正的手段。」
三日後的午間。紫府。
紫顏與側側在披錦屋的涼榻上相對而坐,垂掛的碧綃紗帳隨風輕拂,不時飄過兩人身
上。側側手邊是一隻兩色錦鑲邊的絹地雲紋繡鍼黹盒,膝上鋪了一大塊花光叢生的彩繡,
已繡了十之六七。
她舉起繡品,迎了光端詳,紫顏道:「依稀成了形,是個掛屏?」
「嗯,送姽嫿的。她助你良多,從未好好謝過。」
「也好。」紫顏持筆在一捲紙上寫寫畫畫。
側側輕顰翠眉,停針凝思,這幾日她差螢火打探玉觀樓消息,不意得知了姽嫿的事,
心下猶豫,不知怎和紫顏去說。紫顏見她凝眉,便道:「有事直說。」
「這幾夜,照浪頻繁出入蘼香鋪。」側側忽想,每日姽嫿來聽戲,從來閉口不言,她
在紫顏面前提了,是否多此一舉?
「照浪去買香?」紫顏未覺入夜有何不妥。
「心柔說,他不像單為買香……」側側略略遲疑。
紫顏瞥她一眼,女兒家之間閒言碎語流傳真快,笑道:「姽嫿是機靈鬼,照浪凡事用
強,未必能討了好去。」
「你……不插手?」
「她有危險,我自會相助,如今不像到那一步。」紫顏說完動筆如飛,簌簌直落。
側側稍覺心安,低頭去刺繡,找不見針在何處。尋了半晌,見針就捏在手上,偷偷一
樂,忍不住綻開了笑。紫顏停筆,側側忙道:「要是我……」說了半句,收聲不語,只抿
了嘴微笑。
紫顏喃喃地道:「好端端又笑,不知有什麼好開心。」
側側面上飛紅,彩繡上紅豔豔的針腳刺目,忙轉了話題道:「玉觀樓近來沒人去,我
自然歡喜。可太平久了也不安心……照浪不是省油的燈,皇上、太后那裡他終須有個交代
。」
「我的易容術不是風鑑識人之術,不能為帝王選材,於國於朝並無用處。」紫顏笑道
,「只管聽我的太平曲,做一個逍遙人。」
這時,長生在門口喚了一聲,走進屋來,將一粒香丸放到玉幾上,「姽嫿著我送來,
讓少爺配上。」紫顏放下筆,道:「她制了新香?」香如潮水洶湧拍岸,他蹙眉沉吟,
「久不見她制這等霸道的香……」晶指撥動香丸,若有所思。
長生道:「少爺,我出店門後,看見照浪騎馬往蘼香鋪去了。」側側「哎呀」一聲,
又看紫顏。紫顏恍然含笑,將香丸收在冰綺香囊裡,拍了拍,「不礙事,姽嫿要想出手,
能擋得住的,這世上沒幾個。」
他低頭持筆,指扣桌案口中哼唱,長生伸脖一看,戲文上皆是眉批,便道:「少爺近
來真是愛戲。」紫顏道:「幾時你能唱幾齣便好。得享大名的伶人戲子,其摹聲擬態往往
臻於化境,你仔細揣摩,於易容一道也有裨益。」長生暗自記下,見紫顏與側側各坐一端
,花香滿室,暗嘆兩人悠閒。
「對了,讓你縫的布偶如何了?」側側道。
「十五隻布偶都給孤稚院送去了。」這些日子有她指點,長生的針線活大有長進,圓
頭圓腦的布老虎、小羊、小馬做得憨態可掬,連紫顏也留下一隻布猴兒玩耍。相應的縫製
人皮漸次熟練,再不會有多餘的線頭殘留。
紫顏道:「僅會縫針不稀奇,除卻手法翻新,出針要越來越快才好。唔,即便不練武
功,也不能輸給文繡坊的丫頭們。你看——」他拿過側側手上彩繡和針線,簌簌幾下針落
,宛如射弩時的神準急速,一隻小蜂兒已然繡成。
紫顏遞給長生,著他再繡。長生硬了頭皮學樣快繡,手忙腳亂地刺了幾針,勉力保得
針腳如常。他暗呼萬幸,沒當眾紮了手指。側側讚道:「呵,手法不錯,不丟人。你比不
上紫顏有天賦,但著實勤懇,假以時日未必會輸給他。」
紫顏笑了點頭,唱道:「你道是金籠裡鸚哥能念詩,這便是咱家的好比似:原來越聰
明越不得出籠時!能吹彈好比人每日常看伺,慣歌謳好比人每日常差使……」這幾句天籟
初啼,清越悅耳,側側和長生聽得入神,恍惚如有管弦相引,正想聽個分明,紫顏巧笑收
聲。
側側讚道:「這鸚哥果真會念詩。」長生心神搖簇,生了躍躍欲試的念頭,也道:「
少爺,賞我一部抄本如何?」紫顏翻出一本,遞了過去,道:「早間交代你的功課如何了
?」
「正想請少爺去看,這回的千姿和真人有十成相似。」長生眉眼飛揚,一副沾沾自喜
的神態。
側側輕笑,紫顏朝她欠身道:「我去去就回,你一個人可點出戲來聽。」側側搖頭道
:「一個人聽戲也寂寞,凡事有人分享才好,除了這個……」她舉起手中彩繡,神采洋溢
,「你去吧,姽嫿又送香給你,這幅繡品少不得再繡精緻幾分。」
紫顏攜了長生轉到雅荷水榭,走在水廊上即見滿塘翠蓋凌波,接天蓮葉如綠茵密密鋪
開去,精神為之一爽。踏入長生房中,迎面放了幾個他最常易容的人偶,面貌依次是千姿
、景范、陰陽、輕歌和卓伊勒,高矮姿態各異,隱隱有真人的氣象。
的確有了長進。長生看出少爺眼中的讚許,心中暗喜,恭謹地道:「輕歌臉頰的膠打
得厚了,稍有些腫,我特地磨了半日,好容易平滑許多。陰陽那老頭子我沒敢正眼多瞧,
記不住他眼角的皺紋,到底是這樣斜呢?還是朝這裡歪……」
紫顏微笑,「你即便數清他臉上有幾道皺紋,過半年他還是會變,這不打緊。揣摩精
、神、氣最緊要,但憑第一眼看去,像或不像即有分曉。唔,這個陰陽鼻子太塌。」
「我說呢,怎麼老沒精神!」被批了一句,長生卻很興奮,捏了捏人偶的鼻樑。
「玉觀樓再有人來,你去替我應付。」
「啊……我?」長生頓時支支吾吾,矮了半截。少爺老愛提這句,可他是初生的犢,
若被趕到惡虎前,不知會怎樣狼狽。
紫顏溫言道:「輸了又何妨?慢慢學會臨陣不驚,就成器了。」
長生端詳少爺平和的神情。遍體鱗傷的回憶時不時干擾他平靜的心,而紫顏又是如何
度過那些荊棘?如果當時這雙手有力量,是否可以躲避苦難,拒絕徬徨?他低下頭,看近
來兩手磨出的繭。他想與人一較高下,想親眼目睹這雙手下會有何樣的奇蹟。
長生抬頭堅定地說:「少爺,我會盡全力。就算比不過他們,屢敗屢戰,也要支撐到
底。」
真正的勇士,不沉溺於過去的悲傷。他這樣想。
「不必把目光放在那些人身上。」紫顏望向窗外遙遙的天空,「他們不是全無本事,
但將與我比試看做爭名奪利的捷徑,未免等而下之,不足為慮。」
長生奇道:「如果不是他們,對手又在何處?」
紫顏用手指住長生,慢慢說道:「對手始終有二,在外是天地萬物,在內則是你的心
。易容術偷天地之造化,化腐朽為神奇,從頭至尾你斗的是天,是天命、人情、世故。這
一切必得要一顆不動心,處之泰然、寵辱皆忘,能看向高處,也不忘放下身段,視萬物為
師。」
長生只覺站在浩渺天地的正中,變幻的人世不過是無數塵埃聚集的介子,一道光令它
有了七彩的虹。從今後他要迎了那道光而去,追本溯源,探尋天道運行的至理。
「技藝可習得,至理要慢慢體悟。」紫顏感慨地一笑,從長生身上看到過去的自己,
「一輩子學不盡,但求曾窺門徑。」
長生沉默良久,道:「一直都會有更高處,對麼?」
「天外有天,要有鵬鳥圖南的志氣,扶搖九萬里,負青天絕雲氣。否則即使心安不動
,不為外物迷惑,也不一定就明白了天地,洞悉了神冥。」紫顏暗嘆,想做那徹悟世事的
神明,談何容易。
「少爺,現世中你是不是不再有對手?」長生好奇地問。
眼前似乎又出現燦爛星夜,和那人把酒言歡。他說,成為我的對手。寂寞一生有了追
尋的使命。那一幕就像昨日,少年時的銳氣至今鮮活。
「當然有。」紫顏露齒一笑,像孩子炫耀他的寶物,略帶神秘地道,「譬如有個叫夙
夜的靈法師,法術很高強,隨手就能變出會動的人偶。」
長生目瞪口呆,神往地道:「我、我是不是也該有一個對手……」
「你忘了卓依勒?等他學成歸來,你這點醫術的皮毛怕不夠他看。」紫顏意味深長地
微笑,又指了自己的鼻子,「還有我,不青出於藍怎能對得起我苦心的栽培?不過要打敗
我太難,有空不妨拿照浪練練手……」他知長生最怕照浪,故意說道。
「我想去玉觀樓走走。不能閉門造車,對不對?」
紫顏嘿嘿一笑,看來長生膽識也有長進,點頭道:「你去吧。在外多體味人情,於細
微處辨析真假。藥石治癒肉體,易容則改變性靈,玉觀樓那些人多少有比你強的地方,以
後只管到酉時再回來。」
長生心想,這也太放牛了,何況紫顏每日留了一堆活計,真要每日在外閒晃,難不成
要他熬夜?當下笑道:「像聖手先生那般人品,就不必去學啦。」
紫顏正色道:「有容乃大。避人所短,學人所長,即使同行不入流,一樣能學到如何
規避其短處。長生,時日無多,你以前太過懈怠,今後不能再憊懶了。」他語氣沉緩,目
光裡有非同一般的心痛,長生心驀地一沉,有很壞的預感。
與少爺的緣分,就要盡了。
蘼香鋪中,照浪得到了想要的兩味香品,盛放在古樸精巧的竹製雙螭紋鏤空香盒裡。
「這是靈貓天香,這是你要的迷香粉。」姽嫿皓腕淺露,佩一隻欺霜雪的白玉鐲,眉
眼似喜似嗔。照浪見多了美人,卻鮮見這般玉軟香嬌的出塵模樣,神魂微蕩。
「紫顏誇過你美貌麼?」他開口調笑,目光上下掃動。
姽嫿嫣然一笑,「我麗質天成,自是人見人愛,豈止他一人稱讚?」
「你說得不錯。」照浪將香品收在懷中,嘿嘿一笑,「解藥呢?有迷香而無解藥,不
是給自己下藥麼?」
姽嫿不情願地丟出一個小瓷瓶,照浪接住,逕自往鋪子後的香綰居走去。姽嫿色變,
攔住他道:「你做什麼?」照浪順手拉她貼近,輕笑了捏她凝脂彎月般的下頦,道:「去
你的香閨看看,若缺了羅幃錦被,我給你補齊,算是買香的謝儀。」半抱半擁,拖了姽嫿
一同入內。
姽嫿步子踉蹌,頓生惱怒,雙手拈兩粒香丸朝了沿路綵燈激射。照浪步下不停,直走
至香綰居廳門前,望了一幅絹本設色中堂仕女圖悠然止步,嘆道:「好畫!」那是姽嫿持
紈扇像,婆娑竹影下佳人獨立,若有所思若有所遺。照浪時常出入深宮,一望即知是傅傳
紅親繪。
他入迷地望了畫中人的倩影,見她緩揮紈扇,透骨香風暗暗飄至。他不覺痴痴說道:
「姽嫿,你要往哪裡去?」畫中人輕移蓮步行到池塘邊,照浪跟了她去,望見春草露葉,
蜻蜓點萍。忽然間眼前一黑,身子沉入水中,他驚駭莫明,急忙劃動雙手想衝出水面。漫
無邊際的水光就在頭頂晃動,他始終差了尺餘之距,無法逃離這滅頂之災。
此時照浪元神矇昧,六合皆渾,不知已墮入香陣,四下里望見的景緻都是虛妄,由他
自己瞬息起念,又轉眼雲消。姽嫿冷冷相望,她舉手間即可讓人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尹心柔遙遙看見她眼中的凌厲之氣,不敢走近。
等照浪怔怔醒來,發覺自己站於香綰居後的池塘中,涼水沒膝,狼狽莫名。姽嫿咬著
香梨,輕鬆坐於一株柏樹的樹幹上,玉筍勾勾遙扮鬼臉。他也不生氣,慢慢走出水,站在
樹下仰頭道:「這番情意我會記得,到時要你十倍償還。」
姽嫿吃吃笑道:「今次是池塘,下次許是火盆,城主小心為上。」照浪道:「這回我
進了你的房,下回,或是你入我的銷金帳……也請你好自珍重。」姽嫿玉面一冷,雙眸寒
光迸射,照浪隱隱感覺不妙,匆匆一掃四周,竟有十幾隻金鼎藏於各角落。
他知姽嫿隨時翻臉,終不再多言,擰乾了衣裳的水,頭也不回走出香綰居去。
為何會行至這一步?回想姽嫿香肌黛眉芙蓉額,確有幾分心動。說到底,這試探讓他
知曉了分寸,紫顏有此助力,難怪得以迅速躋身一流境界。
照浪駕馬離去,繡鞍金鞭,倜儻中自有霸氣,呼嘯著掠過街巷。不一會兒,飛奔至玉
觀樓下,二樓一間屋敞了碧紗窗兒,一個妖媚入骨的女子正憑欄眺望,髻上牡丹流豔,顧
盼生姿。遠近貪看這女子美色的百姓皆仰首而望,形成一道奇異風景。
照浪直上二樓,奔進她屋裡,將姽嫿給的迷香丟在她身側。
「拿去,該幫的我都幫了,剩下的靠你自己。」
那女子軟若無骨地趴伏在雕花窗欄上,像只不受拘束的野貓,雪足彎在彩綺裙邊,涼
簟上一雙寶相花錦履。她媚眼一掃迷香,幽然說道:「你又不是幫我,你幫的是自己。」
薄如蟬翼的輕紗衣內身姿曼妙,玉肩隱隱裸裎,散發剔透的光芒。照浪一時興起,攬
向她纖腰。那女子敏捷地避開一尺,綺裙款款生香,被照浪壓住一角。
他忽想起紫顏近來風骨峻冷,久不見這般魅惑之態,令人悵然若失。
「大人急什麼……」她紅唇貝齒,芳香輕吐。
「錦繡,速戰速決,我近來等了太久。」他搜尋那對雪足,已如簾鉤縮回了裙下。
錦繡揚起臉看他,眼中妖光閃爍,像憑空生出了海市蜃樓的幻境,惹人心神激盪。照
浪立即瞥向他處,冷哼了一聲,「莫在我面前玩花樣,迷倒了紫顏再來說話。按說我是仲
裁不該偏袒,現下出手助你,不過要他早日與你對敵。」
「大人莫心急,且看一齣好戲如何?」錦繡橫過一眼,嬌笑道,「你想不想見識聞名
天下的紫先生張皇失態?」
照浪雙眼驟放光芒,朗聲笑道:「好!能逼他到那一步,想來你們倆這一戰不會無聊
。」
錦繡沉默半晌,斜斜靠在繡墩上,歪了頭玩味地盡覽照浪的神情。他不像背負皇命的
人,江湖草莽的狂野氣使他充滿了不可預知。將對手迫至背水一隅逼其頑抗,這也是他的
樂趣吧。錦繡怡然地想,她與他一樣,最想目睹的是那人的窘迫無奈。
究竟人前巋然不動、處變不驚的男子,會不會為所愛的人驚慌失措,甚至,為她流一
滴眼淚?
錦繡咬著帕子,唇角悠悠露笑。
照浪走後,姽嫿關了鋪子,回到香綰居里心神不寧地調香。一桌的香料散亂地放著,
尹心柔走來喊了幾聲,她都未聽見,玉杵用力地搗碎香塊。
「紫先生來了。」尹心柔無奈推了推姽嫿。
姽嫿一怔,淨手更衣,換了一件雨過天青涼衣,心頭鬱結稍展。拿起瑞獸葡萄鏡,將
髮髻整了整,略染了一點眉黛,令彎眉一振。
「你來謝我麼?」她含笑走出。
紫顏今次的面容頗似廟裡的神像,不驚不喜不怒不怨,平靜悲憫,有少許看透世情的
滄桑。姽嫿想,她看過他多少容顏了呢?
她說過,待他攀至高峰即離去。他已勝過當年的沉香子,她並未依言告別。多年相處
的靈犀,像兩個放置在一起的泥人,一個若傾身欲倒,另一個總有知覺。姽嫿嗅到了危險
,黑暗中蟄伏的野獸氣息,與紫顏深藏多年的隱秘,如香氣渺茫不可捉摸,卻越來越濃厚
。
紫顏瞥了一眼上茶的尹心柔,默然無語。姽嫿會意,笑笑地攙起他一隻手,像牽挽幼
童,引他進了香綰居的花園裡。尹心柔望了兩人的身影,敏感地蹙眉。
綠蔭叢下,紫顏站在陰影裡,連表情也想隱去似的,緩緩說道:「越來越要靠香藥支
撐,我怕來不及……」說了半句,戛然而止。
姽嫿伸手搭在他的腕上,凝思良久,道:「你脈象平穩,不像有事,莫要胡思亂想。
」渾若無事地拍他肩頭,「我這些香藥方子,蒹葭師父和皎鏡兩人都看過,你自己也說,
靠它們可保太平。為何近來疑神疑鬼?唔,是不是讓照浪和玉觀樓的傢伙煩了你的心?」
「不提那個。我新調的駐顏水就要成了,此後只需每月為長生易容一次。你看我是加
重藥量,還是再換個方子?」
「何必太拚命,來日方長。」姽嫿黯然心想,不能讓他更為灰心,嘴角輕輕揚起,「
幾時請皎鏡再來一趟京城。」
紫顏盯住她,眼裡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姽嫿拗不過,嘆道:「那就加重份量,
依你便是。是藥三分毒,晝夜熏香也非好事,你總要歇一陣才好。」
紫顏心下苦笑。聖手先生問,你怎還未死?他命途步步艱險,依靠易容避過了一次次
災難,但運氣就如流水,有水窮渠涸的一刻。圖窮匕現的絕路就在不遠的前方,他隱約看
見了宿命。
「這是豪賭,一場乾坤命局。我若僥倖不死,過了這一關,再依你的話便是。」傾出
性命,不得回頭,他這樣決絕地想,波瀾不驚地微笑。
「側側怎麼辦?你告訴她了?」
「不必多個人擔憂。」
姽嫿瞠目道:「你至今瞞她?」
「你莫非要我此刻就交待後事,選口好棺材,來日睡得踏實?」
「可是,你不怕……她將來會傷心?」
「晚些絕望,要好過早些傷心吧。」紫顏想了想,「或者,我索性絕了她的念頭,讓
她回文繡坊去。」
「你!」姽嫿頓足,心想他為何看盡人生百態,卻不明女兒家心事,「若我們幾個都
知道你的境況,只瞞了她一人,來日她知道了……」
紫顏斬釘截鐵地道:「師父要我照顧她,不是要她為我牽腸掛肚。我寧可她恨我,也
不要她來日以淚洗面。」這是他能給予的最大保護,換成沉香子在世,也不會讓側側憂勞
傷心。那是無必要的牽掛,紫顏想,未來的逆境若是能承擔得住,再告訴她不遲。
可是,那種不能共擔風雨的寵溺之愛,隔開兩個人的心,並不一定是側側想要的。或
許這保護令側側變得更軟弱。姽嫿嘆惜地望了紫顏,他一意孤行,她只能生死不棄。
「到最後關頭,你要懂得放手。」她這樣說。
個中利害不須點明,他心如雪鏡,無非退一步海闊天空,與他要的完美失之交臂。他
明白,行至不勝寒的寂寂高處,若伸手可摘星攬月,腳下樓宇將傾,他或會縱身跳入燦爛
銀河,再不回到凡囂塵世。那些放不下的恩怨情仇,在浩瀚洪荒的莊嚴前宛如一夢。
姽嫿雙眼灰暗,她彷彿看到將來,他一人輕揮衣袖自在去了,聚散轉眼成煙雲。
「至道無情,是這樣麼?」她苦笑。
紫顏按了按腰間的冰綺香囊,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道:「你送我的香,是什麼東西的
解藥?」
「照浪配了一盒迷香,我怕他害你。」
紫顏抿嘴一笑,「他沒那個道行。」這時的他又恢復了絕世的神采,眼中有不輸神明
的光輝,頓了頓道,「等我解決了手上的事,你……回霽天閣還是……」
姽嫿凝視著他,他未竟的心願到底是什麼。
「我自然去各地開分店,蘼香鋪是霽天閣的對手,我才不回去惹師父生氣。」
「好,那就好。」紫顏欣慰地點頭。
姽嫿只覺他有交代後事的意味,深覺不祥,正想拉住他多談一會兒心事,紫顏朝她欠
了個身,逕自往鋪子外走去。姽嫿追上前去,遲疑之下不知如何勸慰,目送紫顏的身影如
孤鴻飛逝,飄然往巷子深處去了。
陽光在紫府裡如驊騮逡巡獨步,亮堂堂的白光馳遍每一角落。青衣童子們灑掃紅塵,
將翰墨器玩障翳併除,樂班的少年們則習技修態,端的是隔棟歌塵合,分階舞影連,只聽
見絲竹檀板聲聲流轉。
這些日子以來,紫顏親手為伶人們涂畫面容,扮相各有妍媸,無一不形態驚豔,過眼
難忘。雖然如此,紫府既不開門迎客,他久不為人操持易容,偶爾換一張面孔,府中諸人
如見換衣般視若無睹。
唯有他為長生修顏時,側側與螢火在側旁觀,看他如何施色用膠,頗有製作人偶的況
味。事後對長生重述個中深淺,長生如聽坊間奇聞,津津有味,渾不覺驚險駭人。
連日裡沉湎聲色宴飲,看多了戲裡恩愛纏綿,綠鬢芳年,側側不免情懷如雨,心思牽
動。曾借了戲文問紫顏:「江山美人,換你要哪一個?」
「兼得可以麼?」
「選一個。」
「江山。」
「為什麼?」她顰眉。
「有江山,就有美人投懷。」他笑得狡猾,「不過,我不愛美人。」
「咦,竟有男人不好色?」她故意這樣說,心裡歡喜。
「笨。醜人給我也不打緊,很容易就成了美人,還能練練手……」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果然問不出究竟。
這少夫人名分擔待了多時,披錦屋和朵雲小築依舊隔了一道粉牆,一寸相思一寸灰。
枕寒衾冷獨自夜,有時一宵燈明,盼他過來把酒小坐,卻終是一個人守了香燼。若是
熬不住提裙東顧,側側隔了窗眺望,銀釭下的紫顏往往獨對了一案脂膏泥粉、針刀錘剪徹
夜不眠。那時,她不知該心疼他還是自己。
這夜,長生酉時回來,累得不想說話,螢火自在沉珠軒練功,僅紫顏與側側兩人聽曲
。台上眾伶人聲容絕美,身段亦佳,喜怒勇懼揣摩得絲絲入扣,聽不多時即入戲沉醉。
「正中流掛帆,正中流掛帆,風波難料,鯨鯢怒把蒼溟攪。聽江聲似雷,聽江聲似雷
,怎得息風濤。將神明暗祈禱,幸沙汀不遙,幸沙汀不遙,急將艫搖,須臾難到。」
歌聲如江流湍急,側側心頭彷彿擂鼓,倚向紫顏問道:「玉觀樓若從此無事,你會不
會寂寞?」紫顏凝神觀戲,隨口答道:「若只是易容師鬥法,我樂意奉陪,歡喜尚來不及
。」
側側明白,牽涉了深宮大內,紫顏想避忌也有道理。一直以來他刻意迎向那風口浪尖
,此時卻又迴避,令她猜不透原委。
台上尚未唱至情濃,台下戲如人生。側側柔腸百轉,又問:「這些日子過得如世外隱
士,你真的痛快麼?」紫顏目不轉睛,「未嘗不是一種活法,誰說非要天天給人易容,才
是修煉?」側側蹙眉道:「那麼,你修煉有沒有盡頭?」紫顏笑道:「你會這樣問青鸞麼
?」
側側搖頭道:「修煉縱然無盡,她亦能盡數拋下,求心所安。你呢?是不是唯有易容
術……」
他轉頭凝望,她星眸朦朧,欲語還休。紫顏想起與姽嫿的交談,忽地面容一淡,漠然
地道:「人的心只得拳頭大小,一顆心顧得上這個,就顧不上那個。我一腔心思在什麼地
方,無須多說,只是人生苦短,對不住你罷了。」
對不住。她驀地只聽到了這一句。想爭出個短長,卻越發徬徨不可收拾,側側陡覺心
慟。她該想到,他不會為她放棄,若非要分輕重緩急,他就無法再顧得上她。
一滴晶淚毫無預兆滴落,沾在紫顏指尖,冰涼刺骨,他像被燙著了般猛然一震。竟在
笑著,紫顏替她抹去眼角淚痕,轉頭續看舞榭歌台的旖旎風光,淡淡地道:「一時一地,
或有日我會轉性,可你是否要一直等下去,我由得你。」
終一日瓶沉珠撒,簪折繩絕。側側壓下千回百轉的混亂心緒,直視台上瑰異炳煥的場
景,那娥眉低回的女子,唱的可是琴瑟和鳴,鴛鴦白頭?春光惱人。看生旦情濃意綿,心
下之苦如針刺心。
他未必不在意她,可與畢生理想相較,她是輸了的那個。側側自嘲地笑了笑,她把他
帶回沉香谷之後,他的心中就唯有易容而已,這麼多年,依然不曾改變。
聽到一半,側側起身離席,案上杯盞酒盡,映了纖纖皎月暗生離愁。
紫顏攤開手掌,月華下斷紋如讖,仿似束人的鎖鏈。他默默看了良久,合攏時現出一
絲難以察覺的黯然。
次日一早,紫府大門緩緩打開,如守門獅子瘖啞地一聲低吼,巷子裡有了些許的生氣
。連日來閉門謝客使閒雜百姓沒了耐心,當側側黃衫翠裙邁出門檻,蒙塵的鎏金銅輔首上
落下片片飛塵。
螢火駕了車停在門口。側側勉強一笑,「給我牽一匹馬便是,你不必跟來。」螢火道
:「先生說……」側側高聲道:「我想一個人出城。」螢火不做聲,站了只是不動。側側
轉身就走,螢火身如疾風,轉瞬攔在她面前。
「你敢擋我?」
「先生交代……」
「放肆!」側側玉掌一拍,使出六成氣力。
螢火不敢怠慢,溜溜轉過半圈,卸去其中力道。側側看了生氣,搶步趕上,簌簌又落
一招。螢火無奈,只得打醒精神接下。他平素並不常展露功夫,側側瞧見的無非輕功身法
,此刻動手纏鬥,她才知紫顏身邊這人有不輸任何高手的功力。
硬拚不智,側側遂用靈動騰閃的步法遊走,宛若彩雲絲散燕子長回,伺機出招。怎知
螢火全不上當,以不變應萬變嚴密擋格,側側的虛招都落了空,無法誘敵深入。
幾下攻守不利,側側明慧的雙眼一暗,又要勾起傷心事。螢火看在眼中,驀地停手盪
開一丈。
「你怎麼不動手了?」
「先生再問,在下只好說打不過夫人。」螢火俯首道,「請夫人稍候,在下這就去牽
馬。」
他的話分外刺她的心。紫顏是為什麼默認她的存在?因了爹爹辭世前那些話?還是真
的放她在心,才容許她的擅作主張?她一直不曾問過。側側煩惱地甩了甩頭。螢火很快牽
了一匹馬走來,通體純白的蘆花雪是紫顏心愛的坐騎,側側觸目又是一陣傷懷。
一人一騎飛馳道上,霞衣如火燒雲,掠過漠漠風煙,將一腔愁緒拋諸腦後。
斜刺裡驀地闖出一匹黑馬,騎上那人姿容俊美,神態不俗,唐突地攔下了側側。
「紫顏?」側側定睛一看,是他曾用過的一張臉,訝然後又是悵然,此時柔腸百斷,
該要如何面對?那俊雅臉龐戲謔地一晃,繼而張手抓來,想要拉住她。側側咬牙閃開,引
馬往旁邊掠去。
那笑臉忽地一沉,雙馬交錯之際,側側聽得掌風直掃,沖了她肩頭打來。
側側詫異,眼見掌風沉沉,出手迅捷,不假思索自馬上旋身而下。那人飛身跳馬,攻
勢未停,又一掌直撲面門。側側已知此人絕非紫顏,高喝道:「你是誰?」那人嘿然冷笑
,口中呼嘯,四周步聲橐橐,有三人從各方接近。
這四人如鐵桶緊箍,側側掃視一圈,瞠目結舌地退了一步。
他們樣貌不同,或清雅或風流,或軒昂或豪邁,各用一張紫顏用過的臉皮,每張面容
喚起側側片斷的回憶。與他執手花前,與他共游月下,嬌嗔顰喜,皆在這眉眼耳鼻。她瞬
間眩暈,只覺半夢半醒,彷彿中了魔咒失去了動手的力量。
那些聊慰多情的容顏,一張張盛如花開,在心頭繽紛不敗。明知眼前四人是假,側側
偏偏無法以一指加諸其身,只能憑了騰挪避開對方的攻擊。四人身法迅疾如電,八隻手掌
如千手千臂,從各方向側側抓來。她裙裾飄揚,像輕盈的水波從懸崖頂端飛濺,他們用盡
全力,只觸到沾手的微雨。
纏鬥半晌,不知哪裡飄來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香。紫顏的笑靨驟然在她瞳中放大,側側
驚愕止步,倦意驀地席捲了全身。當中一個男子含笑走近,笑意裡的驕傲與妖魅是那般相
似。側側當即無法還擊不懂自保,在錯亂中任由他伸手擊在頸肩,輕鬆得手。
一輛金翠香車駛過,四人把側側抬上了車,趕了蘆花雪一起匆匆離去。
醒來時,鮫紗帳中有誘人香氣膩滑纏繞手足。側側全身痠軟,剛想撐手坐起,不由自
主又躺回了床上。一個誘人的聲音傳來,「我若中了姽嫿的迷香,絕不會胡亂動彈。」
「你說什麼?」側側瞥見珠翠雜錯,裹了個冶豔女子高坐在側,襟上一朵粉色花,瓣
瓣生香。
「自是姽嫿姑娘調製的合香,你聞不出來麼?」她吐字生香,一雙手在香爐邊宛如靈
魅遊走,毫不懼那奪人氣力的香菸。
香氣好聞到絕望,確是姽嫿的手筆,縱是無情之香,仍有泱泱大氣。
「這是何處?」
「玉觀樓。」
側側心下神傷,這里長生來過,螢火來過,唯有她是局外人。她勉強振奮精神,問道
:「你是易容師?」
「是,我叫錦繡,我來是要紫顏輸得一敗塗地。」錦繡妖媚的笑容裡平添了自信的颯
爽。側側笑了笑,她未見紫顏有遇敵手,如果真是個勁敵,他會欣然應戰。
錦繡道:「姑娘命好,紫先生神仙般的人物,竟會受兒女之情的牽絆。」側側不知她
提及這些是何用意,咬唇不答。錦繡又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沒了你,他會如何?」
側側猛地盯住她道:「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與外人無關。」
錦繡搖頭,端詳她清若幽竹的品貌,忍不住伸手拂過她的娥眉。側側嫌惡地避開,眉
宇間神色凜然,錦繡笑道:「我為紫先生遺憾。他和姽嫿在一處,技藝突飛猛進,而你只
以情動之,反成了拖累他的枷鎖。他若沉醉溫柔鄉里就此止步,恐怕你也不能心安。」
側側默然。伴在他身邊,她不求像尋常情侶廝守終日,只願在風雨將來時,承擔未知
的淋漓苦難。縱然對他而言,她不是他心尖上最緊要那一個。
想到此,她心平氣和地直視錦繡,道:「世間情義有千萬種,你這樣說,不過是未遇
真情、未經真心。等他日你肯為誰全心交託,即便你得不到那顆心,也會明白。」
「你得到了麼?」錦繡含笑問。
「你說過,他不是世俗男子。」言下之意,即便得到也不是世俗那種擁有。
錦繡呆呆看著她,不知是羨慕還是嘆惜。各有各的緣法,他人眼中天堂地獄都做不得
數。而今,令她肯全心交託的唯有易容之術,她跋涉千里來到此地,為的即是於交鋒中更
上層樓。
可惜她的身邊沒有姽嫿、沒有側側,有的只是金錢富貴堆砌起的僕傭。他們能換上紫
顏的面容,卻終是無法走入她心底的陌路人。
「我不會害你。」錦繡撫香,讓氤氳的淡淡煙氣在手間裊繞,腕上珠玉叮叮清響,「
你不是我脅迫紫先生的人質,只是甄試他眼力的砝碼。」
側側凝視她,「他最恨不擇手段的人,你用的不是正道。」
錦繡呵呵一笑,狡黠地道:「且不論用何手段,你願不願和我賭一場?就看你心上那
人,究竟最愛是誰?」
「你不用賭,我明白得很。」
「哦?」
「他和你一樣沉醉於易容之道,所愛的不過是永無止境的修煉。」
錦繡凝視側側的眉眼,她是言不由衷在哀怨,抑或了悟緣分順其來去?桌上的迷香靜
靜地飄,嗅過瞭解藥,心頭依然有中毒似的昏沉,讓人想拋開面皮上假裝的笑容,遁入心
底深處。
沉吟半晌後,錦繡冰涼的纖指搭上側側的臉龐,略帶憂傷地喃喃自語道:「你的臉生
得真好,一定沒受過傷。你知道有傷疤多痛?別人看你,如看個怪物,即使不是你的錯。
一條比扭動的蜈蚣更可怖的疤痕,從這裡,蜿蜒到這裡,不會有人再正眼看你。」
側側被她的語氣牽惹心傷,忘了要躲開。錦繡喃喃地講述她的故事,前塵往昔踏空而
來,重現橫越女人最美年華的一道傷。它盤踞臉上,也橫亙心頭。
她記住世人的白眼、嘲笑、厭惡,鮮有人願多看她一眼。當她的生辰落在媒人手裡,
他們卻趨之若鶩湧來,像瘋狂的蜂蝶圍繞她轉。她的萬貫身家是比容貌更重的東西,金子
永遠不朽。
不是她憧憬的愛情,可淪陷時誰又會問真假?
「我愛上了來求親的一個男子,他長得俊秀風流,出身清貧卻有才華。從見他第一眼
起我就不可自拔。那年我十六歲,我爹爹願出千金嫁妝和一座宅院給他未來的女婿,他和
娘想得天真,以為這些足夠保我半生富貴,不受寄人籬下之苦。」
「後來呢,你們在一起了沒有?」
錦繡露出了無邪的笑容,彷彿二八年華,對鏡試妝。那絲緞般流淌的過往,輕輕地去
了,再沒有回來,唯有這笑容裡殘存了一絲渴盼。
「成親的前夕,紫先生到了我家。誰也沒想到,這是悲劇的開始。他為我去掉了疤痕
,還我最初的容貌,你知道麼?我小時是美人胚子,自幼錦衣玉食,家裡把我當公主般伺
候。可是十三歲那年遇上強盜……」她說到這裡,嬌軀輕顫了顫,彷彿憶起了那時的恐怖
。
「你的疤痕……」
錦繡凝看側側,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呢,點頭道:「是強盜砍的。他綁了我勒索重金,
爹娘籌措金子時,我趁他不備想逃走,被他砍傷了臉。當時流了很多血,我想我就要死了
,嚇得暈了過去,他也以為殺了人,倉皇逃走了。等我醒來臉上血跡已干,靠哭聲引來敲
更人,衙門裡的人終於救了我出去。」
一刀毀去花歸宿。當紫顏來時,她覺得從此見了天日,歲月中不小心丟失的美貌回來
了,她的幸福日子也會就此回來。但她錯了。擁有一張姣好的面容,她卻永遠失去了所愛
。
「他叫天驥,我有傷疤時他不曾嫌棄我,我想沒了這疤痕後他會更愛我。在我恢復容
貌後,爹爹備齊了嫁妝宅邸將我嫁入他的家門,不出我所料,他的確愛上了我。」錦繡有
些出神,豔麗的光芒暗淡下來,「我懵懂地過著好日子,直到一個月後出門,遇見那個叫
宛兒的女子……她年紀和我一般大,明眸善睞,我見了也很歡喜,把她當做閨中好友看待
。可沒兩天她哭著求我,讓我允天驥娶她入門。我幾下打聽才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戀人
,天驥本要娶她,因為家貧被她爹拒絕。」
側側默然,天驥棄戀人而愛上錦繡,是嫌貧愛富?
「我後知後覺,原來他最初求婚時和那些庸俗男子一樣,愛上的是我的身家。他和宛
兒約定,有了錢後就娶她進門,宛兒寧可做小也要嫁他。誰知我恢復了容貌,他一時沉迷
忘了舊約,宛兒久不見天驥尋她,不得不親來找我。她見到我的樣貌明白了一切,為了挽
回天驥的心,對我百般哀求。」
「可憐的女子。」側側嘆道,自己能痴情到這一步麼?縱被人輕賤亦百折不回。她苦
笑了想,若對方心中沒她這個人,又何苦要喚回那逝去的情愛。
想到此不由心灰。
「但是我爹允天驥娶我時就附了規矩,不准他納妾,更不許休妻。一旦他越軌,反而
是我將他掃地出門。華屋嬌妻,天驥有大好前途等著他,可想而知他回絕了宛兒。不知道
他們究竟談了什麼,五日後宛兒自縊身亡……天驥得知這個噩耗後變得不對勁,不愛正眼
瞧我,每日喝得大醉。有晚他喝多了,從酒樓的梯子上摔下來撞傷了頭,流了很多的血。
我接他回來,在病床上照顧了他一夜,翌日一早他就去了。」
錦繡茫然停住,殘夢破碎不可收拾,以為煙散在滾滾紅塵中,驚回首又再見從前。
「有時我想,那是他心裡還惦著宛兒,想要去陪她。」
雙重的背叛。她愛上的那人從開始的圖謀就背叛了愛,又再度辜負了宛兒的情。而她
碾碎了的柔腸要對何人再訴?她一直想要公平,等年歲漸長,明白了愛沒有公平可言。天
驥曾短暫地愛過她,無論為了什麼緣由愛她,已是她唯一能擁有的。
「你告訴我這些故事……」側側沉吟。
錦繡像從催眠裡驀然甦醒,抓了她的手道:「你這幾日聽我的話,就會看到被逼上絕
路的紫顏。放心,他對我有恩,我不會傷害他。」
「逼上絕路,卻又不是害人?你想以我為質,迫他做什麼事?」側側秀睫閃動,猜不
透她的心思。
錦繡嬌媚一笑,橫波美眄,「你沒得選擇,還是乖乖聽話為宜。至於他的所作所為,
到時你會親眼目睹。」她撥了撥香爐的菸灰,用手扇起漸淡的香氣。
側側在雙眼迷離的最後關頭,問了一句:「你認得姽嫿?」
「那時的紫先生與姽嫿形影不離,想不認得也難。」
側側昏昏欲睡地闔上眼簾,也許,拋下執著於心的愛戀,才有她想要的海闊天空。
側側三日未歸。
京城的天氣連帶多了愁容。每日一陣沒頭腦的急雨劈頭蓋臉下了,等人心寥落了,遁
在一處閉門不出,它又施施然逃開,留下一張陰沉的臉。紫府內音絕香消,寂寂如荒野蒙
塵的墓,青衣童子們不敢喧嘩,伶人伎樂停了歌舞,長生有時走過半個府第,聽不見一句
歡聲笑語。
螢火早出晚歸打探消息,紫顏守在朵雲小築,有時半個時辰不動,凝視側側臨走前的
彩繡。長生心疼少爺,特意往蘼香鋪求援,從姽嫿那裡討香來偷偷燃了,紫顏依然懶得說
話。長生無法,又去玉觀樓想求照浪幫忙,那人聞言只是大笑,說什麼他也有今日云云,
氣得長生心中直罵。
他不時無聊地站在府門外張望,回想起只有三個人時的紫府。艾冰和紅豆走了,如果
側側也離去,寞寞深庭將少了很多生氣。不知不覺,一家人息息相連的情感悄然滋長,他
習慣看到有側側陪伴的少爺,多了凡人的悲喜。
這日未時初刻,陽光綿綿無力,螢火板臉回府,長生沒精打采和他打過招呼,站在府
門外轉陀螺。小小的陀螺東倒西歪打轉,每回看似偏離了,溜溜地兜轉幾圈又回到他身邊
。長生玩了半晌,越來越順手,不覺用多了力氣,「叭——」打得陀螺急轉,一個觔斗撞
到了石階上,頹然歪斜停下。
長生喪氣地撿起陀螺,低頭時,一襲紅羅長裙如海棠花開,燒進他眼中。他驚喜抬頭
,見側側姿容潤媚,笑吟吟地望著他,手中牽了蘆花雪。
「少夫人!」長生大叫。
側側咯咯一笑,「你又偷懶!不在屋裡扎眉毛做面具,到這裡來閒玩作甚?」
長生久不聞她責備,聽了大是歡喜,喜滋滋地道:「少夫人走了三日,一句交代也無
,把我們急壞了。我守在門口,想等少夫人來了,給少爺報個平安。」
「哼,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會惦著我才怪。」側側拎起裙角跨上石階,風風火火走了
兩步,回頭看他,「愣了做什麼?我餓得緊,快給我備齊飯菜,我過會兒就去用膳。」
「少夫人今日與往常不同。」長生開口,又覺自己多嘴。
「哦?你倒說說。」側側凝眸看他,瀲灩宛如秋水。
「多了幾分……」長生不知如何形容,心跳加速,微紅了臉道,「想是有事叫少夫人
歡喜,這個……豔若桃李,比平素來得好看。」
側側臂纏五色縷,腕結碧香珠,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額頭,「傻孩子,我以前難道不
美麼?」長生喏喏稱是,暗罵自己嘴笨,眼睛忍不住直直看了側側,笑得一臉傻氣。
側側與長生走進門來,一路喧嘩,早有童子飛報紫顏。紫顏悠然穿廊越院,半途遇上
螢火,兩人一前一後到了玉壘堂前。側側故意背過臉去,對了長生有說有笑。長生眼睜睜
看到紫顏沉了臉靠近,不由輕咳數聲,逃開側側的目光。
紫顏在側側身後站定,長生只道他會發火,誰知少爺竟一把拉過側側,緊緊抱在了懷
裡。
側側措手不及,長生呆立當場,螢火移開視線,彷彿面前是一棵樹,逕自牽開了馬。
長生瞪大眼睛,見紫顏雙臂牢若枷鎖,像要把側側烙印進身體裡,再也舍不得放手。
「長生螢火看著呢。」
紫顏煦如春風地一笑,貼耳說道:「我眼裡看不見他們。」
「你先前說的話不記得了?」側側小聲道。
「當我就此轉了性。」
側側靠在他肩頭,一腔痴心有了回應,原該欣喜。只是,他果真能就此沉溺兒女之情
,將她放在心尖上呵護?她默默守候他太久,如墨與硯密不分離,如柳枝揚起了飛絮。如
今,算是守到了雲開之日,還是他因為一次別離,心血來潮地改了脾性?
兩人親暱相擁絮語,長生就在一旁,久了不免尷尬,冷不妨螢火扯了他的袖子,閃入
花徑。長生踉蹌地甩開螢火,想了想又從花樹枝頭眺望。螢火皺眉,抓了他往別處走去。
長生不敢大叫,又掙扎不開,推推搡搡間已走得遠了。
紫顏緩緩鬆開手,仔細凝視她,綠鬢玉容,分開三日清麗猶勝從前,眉目流轉添了幾
分俏媚,不知有何際遇。
側側望了他笑,「你清減了……可是為了我?」
紫顏怔怔盯住她,從星眸裡深深望進去,透徹魂魄,將曲折心事放於掌上剖析。
「你是誰?」
他問這話時,螢火拎了長生走遠,細細的風捲在兩人身上,又滑開去。側側婉麗的面
容紋絲不動,像精緻的玉雕任由人端詳。
「說,側側在哪裡?」他驟現厲色,怒目直視面前的女子。
相擁時的暖意成了淺淺的嘲諷,在心頭拉開一道傷口。紫顏想三日的報應來得快,他
施諸側側身上的苦楚此時一起反彈自身,表錯情的羞憤不輸於被拒絕的失落。
若沒有動心就不會受困,但隔絕世俗愛戀的易容師,又與長生捏造的人偶何異?
「你後悔剛才的傾訴?」她嬌然而笑。
紫顏冷冷地道:「就算我看上了你,遭你冷眼也無妨,這世上緣分自有定數。但你綁
走了側側又假扮她,不可原諒!」
她神態自若地笑,「就算我扮成了她,人未必被我給吃了,紫先生是不是太著緊了呢
?」
紫顏雙眸流過寒光,冷笑道:「你沖了我來便罷,要是敢動別人……」踏前一步,似
想抓住她。
她指尖輕粉飛舞,散出漫天的流螢。迷香粉不經熏燃就使用,功效略遜,但份量充足
仍可迷倒數人。紫顏無動於衷站了,任由香粉煙塵沾遍全身。
「我忘了,姽嫿是先生的知交,看來迷香無用。」她退後數步,掩口笑道,「原來先
生也有不冷靜之時。可惜奴家未有這般好運,令先生憐惜垂顧。」
像是風吹皺春水,紫顏冷峻的表情忽然鬆動,打量她的綺衫羅袖,陷入沉思。
「我一定見過你。」
錦繡盈盈笑道:「紫先生看來已忘了我,奴家好傷心……」
紫顏凝視她半晌,霍然一笑,撫掌道:「你是錦繡?」
錦繡半是幽怨半是惋惜,「先生好記性。」被紫顏記起,不是不開心。
她是紫顏與姽嫿出遊時遇上的富家女子,額上有一大塊刀傷落下的疤痕。她不想困於
閨閣,用紅巾束額試圖周遊列國,終被父母攔下,以不菲的嫁妝換來了諸多求婚者。父母
請來紫顏,求他為獨生女重塑容貌,嫁一個好夫婿。往事在紫顏心頭一一記起。
珠璣明?,彩裾廣袖,繁花似錦的豔麗怒放爭妍,迫得人不敢逼視。紫顏回想,並不
曾給她一張魅惑眾生的臉,僅去了她先前的疤痕。為何這活色生香的美人,與當年宛如白
紙的女子,已是天壤之別?
「你修習了易容術,難得。」
「是,虧了先生啟蒙,錦瑟銘感五內。」
「令尊令堂可安好?」
「他們很好,我變壞了。」
他記得喝過她的喜酒,如今這眉眼再無少女的嬌羞。這些年她遇上了何樣變故?紫顏
回想多年前她的面容,不是橫遭厄運的相,但一時的孤涼腸斷卻是難免。無奈人生四季,
需經冬寒,況且奇豔嬌梅恰恰迎雪而開。如能走過這步,來年春日將再見繁花錦爛的明媚
。
想到此,他悠悠望了錦繡微笑,有過幼時慘痛經歷的她,不是怯弱的輕柳。
錦繡道:「人算不如天算。先生為我修容之後,家裡出了變故,我百無聊賴便戀上易
容,多方求師學藝。沒曾想聽到玉觀樓之事,特意趕來助興。」
紫顏淡淡地道:「春天的時候,你就進玉觀樓了吧?」錦繡失笑,「看來我在旁窺視
,瞞不過先生的眼。」紫顏直視她,所幸昔日並未結怨,她應當不懷惡意。
他溫和地道:「你把側側怎麼樣了?」
「今晚戌時三刻,瀾河官舫碼頭,你一個人來。」她笑若春花嫵媚,朝紫顏福了福,
朝了紫府大門飄飄而去。
瀾河上燈火如星,紫顏騎白馬飛馳而至,一身黑緞長衫冷峻異常。錦繡恢復裝扮,冰
綃霜紈寶釧金環,裙上雜以繁花,極盡美豔之態。見紫顏來了,她手持一管玉笛站在岸邊
,清亮地吹響一段旋律。
河面上一座金玉錯彩的畫舫破水駛來,蘭香旖旎處碧紗輕揚,仿似仙山雲境裡遊蕩的
銀梭。錦繡含笑拍掌,即有錦衣侍從閃出,搬來鋪設彩綺的楠木桌椅伺候兩人坐定,又奉
上香茗。彼時兩岸星火璀璨,笙歌曼舞倩影綽約,恍若不經意走入夢境。
「你要的人就在船上。」
紫顏舉目望去,碧紗帳漸次捲起,露出畫舫裡五個華衣女子,一個模子刻出的樣貌行
止。錦繡的笑容裡有報復的快意,「以先生獨步天下的眼力,認出她當毫不費力。」
她感激紫顏為她恢復容貌,也怨恨那之後天翻地覆的劇變。她修習易容,想窺破其中
玄機,到底是什麼阻撓了她的幸福。一直沒有答案。她想到了紫顏,留意觀察他多時,打
造了很多他的面具,意外發覺姽嫿不過是他的知己,常伴他身側的另有其人。
她想到當年的情形,在一個男人的心裡,如何辨別他對誰的情分更重?姽嫿贈紫顏解
藥,關切不言而喻。但他呢,紅顏知己還是此生唯一,能分清麼?
劫數。紫顏在關注命途風雨的起伏時,大概不曾料到會牽惹塵間愛怨。他一腔心思都
在易容上,一旦驟然失去重要的人,又會如何?她不能替他回答。錦繡想,她究竟要證明
什麼?是再次目睹紫顏的神技堅定修煉的意志,還是要看清生命中不可躲避的宿命?
紫顏遙看河上,隔了近十丈,借了燈火勉強能看清船上人的五官。僅憑目測,當知這
五人依了側側容貌修飾,也許每個都是易容。他忽然又想,如果天下真有五個側側,不知
是怎樣光景。想到此抿唇一笑,溫柔如波蔓延。
錦繡一愣,剎那間再度察覺他心中的柔軟。
「只要我能辨出真假,是否不禁我用任何手段?」
「你不能離開這張椅子。」錦繡笑得狡猾,輕瞥畫舫上的女子,「就算你喊破了喉嚨
,她們也不會理會。紫先生就請想個高明的法子。」
紫顏微微一笑,「好在近來練過,否則太生疏就不靈了。」拿起錦繡放在桌上的玉笛
,用汗巾拂拭了,在手中搖了搖。錦繡無言,紫顏不算壞了規矩,可惜少算一步。又安慰
地想,未知他吹奏的功力如何,尋常手段休想讓船上人露出破綻。
笛聲嗚嗚如訴,一波三折地掠過河面,像飛燕剪出幾個漂亮的迴旋。聽者心弦隨之撥
動,一圈圈漣漪細密地蕩漾,驚動了最深處隱藏的情愫。
那是陽阿子擅長的曲子,大師常以瑟演奏,側側聽過多回。
紫顏初次以笛相和,彷彿虛空中有另一種樂器的鳴響,調出清越的樂音,瑟的風骨凜
凜再現。他近來操詞弄曲,絲絃管竹多有涉獵,這一曲迴腸蕩氣,聽者無不悅然歡欣。唯
有側側不同他人,再歡快的樂曲勾起往昔悲喜,多少也會有感慨。
沉香子撒手西去,兩小無猜的一幕一去不返,愁腸百結非能意會。
紫顏曲調一轉,笛音似踏過數年的光陰,步入了遼闊蒼茫的北荒。如嗩吶如銅鈸如胡
琴,蒼涼壯烈,彷彿呼呼熱風隨沙塵飄至。
「這是在懷念他們北遊的日子。」錦繡聽出曲調裡的北國風情,微感豔羨。
到後來曲音再度變幻,戲裡的愛恨痴纏,台上的真假悲歡。夢裡不知醉醒,是誰沉溺
貪歡?望盡了楊柳曲折心事,望斷了山水闌珊過往,指上檀淚猶新,而牆外空階獨望孤月
寥寂,辜負了的情意怎堪收拾?
月下清音細吐,度羽換宮,氤氳煙塵隨天樂琳瑯。笛音每轉一聲,人心便是一頓,忽
而有如驚濤拍岸,花落汀沙,忽而寒夜悄寂,促織悲鳴。多情的被無情惱,無情的又恨花
光早,這一曲牽腸掛肚百轉千回,宛如細水流年。
錦繡望了紫顏,他定有顆七竅玲瓏心,無所不精,彷彿上天執意要將完美賦予他。就
連他拙嫩的愛戀,也自有痴心人飛蛾撲火。
眾人醺醺然沉醉時,曲音戛然而止。
「中間那位就是了。」紫顏停笛幽嘆。
錦繡聚目看去,坐於中間的女子兩行清淚長流,情難自控。
她告誡過側側絕不可有所回應,然而樂音觸及心弦,猶如雙方的靈魂直接撞擊,是無
法預測的失控。她怪不得側側。若她的天驥肯為她如此一心一意地吹奏,她寧願再度拋卻
美貌。可惜她的他,愛的不是她的心。
紫顏放下笛子,向畫舫中的側側招手。四目相交,紫顏看見她緩緩抬手,抹去了臉頰
淚痕。十丈之距,如同隔了雲山萬里,他默默地凝望夜色裡的黑。縱然織女弄巧可補天衣
,不知他這曲笛音,能不能修她心頭的傷?
就在這時,側側黯然走到船頭,忽然一個縱身躍入水中。她輕盈若一片雪,紗衣在河
面上張開,浮萍飄零。錦繡吃了一驚,從椅上跳起。紫顏不假思索,向前一個箭步,如一
尾銀魚噗地入水,他奮力游往畫舫,緞衣沒在水裡沉澱為一色。
入水的剎那,紫顏看到了內心的驚惶。
唸唸生滅,他早已看透虛妄,故能泰山崩而不亂。凡俗間如果還有令他恐懼的事情,
唯有身邊這些人的安危,他無法放下,無法看破。那是干擾一顆不動心最大的障礙,卻也
是他最後擁有的依戀。
他不是不懂如何去愛,只是在未來的厄運前退縮,如果那也是一種保護,他盼著側側
不必經歷風雨。直到與她分開後的此刻,他記起走過的每個日子,師父去後她的堅韌,遠
遊那些年裡她的孤單——她不是弱柳柔草,單是從文繡坊趕來相助的情誼,他就無法輕易
地推開。
冷暖自知。若真狠了心就此不見,將來生死兩隔,她又如何自處。他劃開河水,涼意
一點點滲到心裡,彷彿過了萬水千山,才游到了她跳下去的地方。
他不知來晚了沒,猛地扎向不知深淺的河底。水下一片黑,像她綿綿的幽怨,紫顏幾
下尋不著她的蹤影,竟沒了出水的勇氣。
或者,一起沉淪了也罷。
這時後背忽然被什麼一撞,紫顏反手一摸,好容易撈著她軟軟的身軀,沒有掙扎與抵
抗,像是一任河水沒頂。紫顏心痛地把她拉向懷中,她再逞強再潑辣,仍是沉香谷裡初遇
時的稚氣少女。
紫顏抱了側側,竭力一蹬雙腳,向河面游去。他胸口的氣將盡,硬生生憋熬著,如同
在懲罰自己的過錯。
直游到力氣全無,他帶了側側濕淋淋地上了岸,錦繡著人拿來一面披風,讓她坐在椅
上輕輕蓋好。側側吃了幾口水,拿捏兩下後悠然轉醒,墨色的眸子定定望了滿身水跡的紫
顏,素臉悲喜交集。
紫顏撥去她額前的亂發,伸手擁上前攏她在臂彎,依依貼近了一言不發。不必多問,
無須解釋,他太明白她的心意。在她想逃走想放棄之時,他的心忽然也空了,像是破成兩
半的甕。
水波上月影細如碎金,攪亂了一腔心事,紫顏的面頰貼著側側半晌不動,不知是淚是
水,晶晶亮亮地閃爍。側側停跳的心彷彿重又啟動,咚咚,咚咚,依稀有另一顆在迴響。
心神繚亂了片刻,側側忽看到錦繡在旁,嚶嚀一聲推開了紫顏。他湛亮雙眼含了深沉
的痛,牢牢牽緊了她的手,清涼的河水令兩人失卻了熱度,誰也無法暖著誰,但竟像一條
環扣的鎖鏈,再無法分開。
錦繡目睹兩人卿卿我我互傳心意,嬌笑一聲側身擠到中間,道:「紫先生智高一籌,
我輸了。」紫顏苦笑,她不知是何目的,整了他一場,說不上輸贏勝負。
錦繡嘆道:「無論如何,來京城見到紫先生,我願已足。」
無論是易容還是感情,他不會再有破綻。想贏他很難,依稀望見強者之路要如何走,
她也有收穫。錦繡巧笑嫣然,忽地一伸玉手攀上紫顏的肩頭,悄然說道:「你那時抱了我
說的一番表白,我斷不會忘記。」
他心想這女子實是難纏,當了側側的面故意做作,分明不懷好意。當下哭笑不得,不
理會她款款柔情,只回眸望定了側側,千言萬語交由四目相對,在目光中搜尋傾訴。
錦繡若有所失,無奈鬆開手,「願君珍惜眼前人。」她說得真摯,卻不快樂,回首又
看了看側側。
紫顏嘆道:「你知道為何當年我只消去你的疤痕,保留你的本來面目?」
「你是想說,我本來生得甚美,是麼?」
紫顏搖頭,「如非萬不得已,受之父母的容貌無需改變。一旦換過,接踵而來的命運
若不與自身相符,未必能承受得住。」誰說易容改面就一定能心想事成?他記得藍玉,記
得紅豆,記得熙王爺。
還有他自己,用一張張容顏逃避上天欲給的痛,但,真能逃得掉?
他回首向側側招手,「我有話要告訴你。」縱然此後粉身碎骨,她既不離不棄,他願
執手走到最後。側側默默點頭,像是預感到他要說什麼,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血色。
「我們回去。」紫顏替她裹緊披風,向錦繡告別。
「珍重。」錦繡想了想,取出姽嫿配置的迷香,放在紫顏手中,「我用不著了。」
紫顏認真看她一眼,若不是她,或許他與側側之間隔著的那道紗永不會揭破。
扶了側側上馬,紫顏與她共坐一騎,絕塵而去。錦繡自知輸得徹底,卻不知怎地,望
見那兩個重疊的身影在夜色裡淡去,有清澈的笑意浮起。
「沒有不甘心嗎?」照浪從陰影裡走出,同是一襲黑衣,有荒夜危險的氣息,「雖看
了一出難得的好戲,你的心還是不夠狠。」錦繡不語,輸了一場,她看清了很多,已然心
安。
照浪直直注視了她,道:「你回去代我傳個信,讓那些傢伙出來活活筋骨——沒點真
本事,怕撼不動這個人。」
錦繡恍若未聞,拿起笛子溫暖地笑著。
此後的紫顏不會再有破綻,或許,那是她想見到的,拋開心結在易容世界裡任意徜徉
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