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辭母
世伯是個偉男子。
這是朔的評語,但我還真找不出其他辭彙形容世伯。他光明磊落、器宇軒昂。有
著出家人的瀟灑和烈士的胸懷。雖然不是怎麼俊美,但我要說他很帥…但「帥」
對他而言又嫌過度輕佻了。
所以我不得不承認朔的評語這樣中肯,的確,偉男子。
跟世伯一起出門的時候,被他吸引的女人可是很多的。我想英俊有時候不只是指
皮相,氣質也要包含在內才對。
但我真的沒想到,他的至交,居然通通都是俊男美女之屬。不管是唐晨的爸媽還
是玉錚的爸媽,都讓人移不開目光。
我還不知道容貌這件事情也會物以類聚的。結果我身在其中,顯得分外枯黃黯淡
,像是走錯棚似的。
但我不知道世伯和玉錚跟兩家的爸媽說些什麼,真的奉為上賓。讓我非常非常不
自在。
「…等妳出門的時候再叫我。」荒厄立刻落荒而逃,一點義氣都沒有。我知道是
良善門第,但良善到連我都不舒服,也很不簡單…何況荒厄。
他們都對我抱持著很深的善意和憐憫,這我是知道的。但他們應該很少看到這樣
集不幸、陰暗、醜陋於一身的孤女。荒厄偶爾飛回來跟我說,這兩家父母都納悶
,為什麼兩小無猜的唐晨和玉錚會分手,痛苦莫名的唐晨經過一個學期,帶了一
個這麼陰沈的「道姑」回來。
「…道姑?」我無力了。
「牛鼻子說妳是他的徒兒呀。」荒厄很認真的回答,然後抱怨,「我以為妳的同
學就夠噁心了,沒想到我見識太淺…這裡噁到讓人無法呼吸…」
聽到唐媽媽喊蘅芷,她慌得往外一逃,還撞到窗框才飛遠。
我的手伸在半空中…荒厄,妳怎麼就丟下我!
***
唐家的爸爸媽媽白天都有工作。唐爸爸在某家大企業當高階主管,唐媽媽在某所
大學教音樂。
幸好不用成天相處,不然哪裡受得了。
但夏家的媽媽是全職主婦。我和唐晨進出,常常遇到她。她待我真的很好,但唐
晨有點不自在。他的尷尬也染及我,害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以前兩家交好,煮了什麼好東西,都會讓孩子送過來。唐晨和玉錚這麼一分手,
兩家父母都為難。結果我來了,跟唐晨有交情,又救過玉錚(……),他們齊齊
鬆了口氣,都誠懇的麻煩我跑腿。
是說就在對門,也沒什麼麻煩的。但對人際關係非常生疏而淒慘的我,真的還滿
苦的。
我很不會應付人類,尤其是心腸慈善的人類。他們若是死人,我就自在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投夏媽媽的緣(?),常常留我下來吃飯,或者幫玉錚買
衣服的時候,順便幫我買一套,無功不受祿,我真是尷尬透頂。
「什麼話呢?」夏媽媽熱淚盈眶,「不是妳頂著,我這女兒也沒了。這個傻大膽
…這些叔叔伯伯怎麼說都裝不懂,就愛往危險奔。」她狠狠地瞪玉錚,「妳怎麼
不學學人家蘅芷這麼安靜沈著?蹦蹦跳跳的,哪有女孩子模樣?」
玉錚翻了翻白眼,粗聲跟我說,「我媽愛吱吱喳喳,妳裝沒聽見就過去了。不然
耳朵長繭呢。」
「妳這孩子是怎麼了?父母說都不聽的…」
我苦笑。
現在我最想要的,是趕緊奔回朔的咖啡廳。人際關係錯綜複雜,我真搞不來這一
套。
住了半個月,我才稍微自在一點。
唐晨陪著我到處跑,鄰居的眼光讓我如芒在背,但久了也習慣了。唐家爸媽都愛
朋友,常常有人拜訪。我只要出來打聲招呼,吃個飯就可以走了,唐晨可要留下
陪客。我說我要「養靜」,居然這鳥理由被接受了。
「小小年紀,養什麼靜?」有的客人會問。
「你不知道呢,她是虛柏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已經很有本事了。」唐媽媽會
帶種與有榮焉的煥然說。
「虛柏居士收徒了?這還真是沒有的事情呢!」大半的客人會驚呼。
我乾笑兩聲,趕緊退回客房。按著心臟,大大的喘口氣。我寧可再去滿山打妖怪
,也好過這種社交生活。
…我是不是已經回不到正常人的常軌了?
正在暗自悲傷的時候,玻璃窗傳來刮搔的聲音,「…一根指頭,或幾滴血。」濃
重的黑影帶著血腥味,屈在窗台外。
「你沒瞧見我心情很壞?」我用鼻孔看那隻不識時務的小妖怪,「趕著投胎?」
我不過是心情不好,哪知道那個妖怪嚇得頻頻磕頭,慌得從十四樓跌到樓下,發
出好大的聲音。
雖然是隻很小的精魅…但我用眼光就可以嚇跑妖怪的這件事,還是讓我悲傷得無
法壓抑。
門一響,唐晨走了進來,遞了兩個菜包給我。「不喜歡熱鬧,嗯?晚餐也沒見妳
吃什麼。」
我咬了一口,輕輕嘆了口氣。「我乾脆去跟伯伯學辟穀好了。」
他挨著我一起坐在床緣,摸了摸鼻子,「我爸媽都是好人。」
「嗯。」我應了一聲,「是我…我不習慣與人相處。」
「…我知道很委屈妳。」他低聲說,「但妳沒陪我回來,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
面對。」
愛情真是一種具有破壞力的東西。摧毀的不是雙方而已,有些時候還會摧毀到雙
方的家庭。
「我還得謝謝你邀我來度暑假呢。」我吃掉一個菜包,唐媽媽的手藝真是好得不
得了,「不然我得流落街頭了。」
他好一會兒不說話,「蘅芷,妳真的體貼又善良。」
「神經喔。」我用手肘頂了頂他,「是不是兄弟呀?說什麼話來。」
他低頭,露出非常難過的神情。我知道他盡量壓抑著,好似一切都完好如初。他
甚至可以跟偶遇的玉錚打招呼,在兩家父母之前神情平靜。
他這樣的人,不懂得呼天搶地,怨天尤人。但悲傷找不到出口,就會找健康的麻
煩。
硬著頭皮,我握了握他的手。
這卻讓他笑出來。「蘅芷,妳冒蕁麻疹了。」
…我對這種體質,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住上一個月,我稍微習慣了一點。世伯給我的身分真是個上好的擋箭牌,我不管
多怪,唐家爸媽都可以接受。
只有回我在廚房喝水,聽到唐家爸爸憂慮的問,「小晨,你若喜歡蘅芷也沒什麼
關係…但道姑可以結婚嗎?」
「爸!」唐晨叫了起來,「別胡說了,讓蘅芷聽到可怎麼辦?沒那種事情!」
「你這孩子心實,和玉錚剛分的時候…唉。天涯何處無芳草呢?我瞧蘅芷也是安
安分分的…女孩子本來就不是只看長相。但她到底出家沒有?還是我找虛柏問問
…」
「爸,別亂了,」唐晨更尷尬,「別這樣。把蘅芷嚇跑了…」他頓了頓,「除了
爸媽,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就只是這樣而已,沒什麼愛不愛啦!」
抱著水瓶,我坐在沒開燈的廚房,動都不敢動,等他們聊夠了回房,我才匆匆逃
回去。
臉孔的紅辣怎麼都退不掉,等我驚覺的時候,我還抱著那個冷水瓶。
問我感想?我唯一的感想就是…我想回朔的家。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不自在了…原來唐家爸媽用對待未來兒媳婦的態度對
待我。
不得不說,將來嫁給唐晨的女孩兒真是有福氣的。這麼溫柔善良的公婆,知情識
趣的。他們有家底,但過得殷實,卻不是那種苦窮的吝嗇人家。
唐媽媽在教書,唐爸爸心疼她,家裡吃的穿的都樸實,卻請了個管家來幫忙打理
。唐媽媽下廚是為了興趣,而不是家務操勞。夫妻感情又好,你敬我愛的,卻不
干涉對方的社交和信仰,也用這種態度對待唐晨。
我猜唐晨前輩子大約燒了幾百噸的好香才有福託生到這樣的家庭。
他的爺爺奶奶親戚好友也幾乎都是那一流的風雅人物,還興致勃勃的弄了個樂團
。都住在這個都市,捷運又方便。唐晨帶我去過一次,讓我著實又好笑又羨慕。
我真不知道這是什麼樂團,不中不西的。看到二胡琵琶蝴蝶琴就夠了,居然有人
拿法國號和黑管,更好笑的是,唐晨抱著大提琴。
但夏家爸爸實在厲害,這個不中不西的樂團,居然還指揮得起來,在小公園有模
有樣的「共奏」。
(這實在很難說是交響樂…)
最後唐晨還用大提琴悠揚的獨奏了一曲「望春風」,我居然有心魂欲醉的陶然。
「聞弦歌而知雅意。」荒厄不知幾時跑來湊熱鬧,搖頭晃腦的,「唐晨這小子越
來越會調情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
惡狠狠的,我抓起唐晨託給我的包包砸在她臉上。她也火了,搧得我滿頭頭髮亂
飛。正想還手,發現旁邊的聽眾都瞠目看著我,互相低問,「…起風了嗎?」
乾笑著,我藉口要去上廁所,側著身到公廁,關上門…和荒厄展開一場大戰。我
滿臉都是細細的抓痕,她被我拔了不少羽毛。
打到兩個都累了,這才住手。
「拔了我好些羽毛!」荒厄嚷,「觀音山老奎還要請我吃飯呢!這麼衣衫不整的
,有損我『金翅鵬王齊天娘娘』的威風!」
…取這麼威風的名字有什麼用?鳥王又怎麼樣?還不是一隻鳥?
「妳懂什麼?」荒厄瞪了我一眼,「也對啦,懂這個做什麼呢?妳不如多懂一些
唐晨的心思,望個春風去!」
我發怒要打,她咯咯嬌笑的鑽出氣窗,飛得不見蹤影。
撫了撫發疼的臉頰,這老妖怪,出手不知輕重的,打得我臉生疼。
走出公廁,我和滿臉驚嚇的堂姑(還是表嫂?阿姨?嬸嬸?唐晨家親戚一大堆,
我哪搞得清楚)面面相覷。
「剛、剛剛…」她結結巴巴,「妳、裡面…是不是…是不是…」
糟糕。我心底暗暗叫苦。我和荒厄打得忘形,完全忘記要收斂聲氣。但我誰?倒
楣了一二十年,我早就把裝傻學得爐火純青了。
「裡面?」我裝得一臉困惑,打開廁所的門,「裡面剛剛只有我呀。」
她看了看洗手間,又抬頭看看只有一條小縫的氣窗。驚魂甫定,轉過來看到我的
臉,又復惶恐。
「妳、妳的臉!」
慘了,忘了掩飾。荒厄那傢伙指爪長,就算打鬧也留痕了。我趕緊抹了抹臉。若
說荒厄把生氣反灌給我有任何後遺症…全身皮膚轉成細鱗說不定是最好的一樁。
跟記憶金屬一樣,好用的很。
我將臉一抹,「我的臉怎麼了?」
她的眼睛幾乎突出來,「剛剛妳明明滿臉傷痕。」
我攬鏡自照,「有嗎?大概是光影造成的錯覺吧。」
他們的音樂會是很有趣,但後來我都用「不諳樂理」這個理由推辭過去了。
一次我可以遮掩過去,兩次三次…我沒把握。
這城市的怪談不需要我大力添補了。
就在某個熱得發昏的夏日午後,唐媽媽卻提早下班了。笑嘻嘻的,在廚房忙個不
停。
住久了,就知道意味著什麼。我望著廚房,小小聲的哀叫,「…又有客來?」
唐晨噗嗤一聲,「妳怎麼這麼不愛與人交際?我真怕有一天妳跟著伯伯出家去。
」
「不錯的提議。」呻吟一聲,我趴在沙發靠手。
但好一會兒,唐晨卻不說話。我抬頭看他,他拈著白子發愣。我仔細研究了一下
棋盤。我的圍棋還是來唐晨家,唐爸爸教我的。他常說我雖然處決明快,但過度
心慈意軟,不忍棄子,往往因此全盤皆墨。
我想唐爸爸說話含蓄,事實上就是我棋力低微,唐晨要讓我十五子才能勉強消遣
消遣。
看起來我快輸了,他隨便丟也贏,有什麼好發愣的?
「…妳出家去,我也只好去做和尚了。」他咕噥著,興味索然的將棋子打亂。
「你這個…」我發起怒來,掛圖對景,我不怒反笑。我想到紅樓夢裡賈寶玉跟林
黛玉說,黛玉死了,他就要去做和尚那段。
「家裡幾個姊妹,趕明兒都出家,你有幾個身子做和尚?」我依著紅樓搶白他。
他卻不回嘴,反而有點生氣的別開頭。
哎唷,這個人,越大越成了個孩子。我倒有點不安,「做什麼啦,真是…我帶著
荒厄,能哪裡出家?幾時有帶著妖怪修行的出家人呢,笨喔…」
他這才臉色稍霽,慢慢的收圍棋子兒。
「就算是出家,我們…是知己。」我暗罵自己臉紅個屁,「哪會有什麼不同?」
「妳出家我還在紅塵…這一層,可隔得遠了。」他低頭收棋盤,「妳又不是真心
出家的,只是不慣與人交際。不慣就不慣,別因此入什麼空門…入了空門,規矩
又大…」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呆子想得那般的遠。但想想,他和青梅竹馬,原本以
為鐵打不動的女朋友分手了,難免覺得世事無常。會想抓個不變的關係也無可厚
非。
別看他人緣好,他自認「寡人有疾」,又身耽九災八難,真心來往的至交沒幾個
。真稱得上「知己」二字的…也不過一個陰陽怪氣的我而已。
「你別累慌了出家,我就不入空門。」我幫著收拾棋盤。
向來溫和隨緣的他卻認真的說,「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我隨口應了。
這傢伙還硬要跟我三擊掌,我被他鬧得哭笑不得。「好了,掌也擊了,我去幫幫
伯母。」
「她哪要妳幫忙,等等也是趕出來。」唐晨笑。
果然唐媽媽死都不要我幫忙,要我別破壞她的樂趣。我摸摸鼻子走了出來,唐晨
挑挑眉,一副「如何?」的樣子。
我笑罵著打了他兩下,去他房裡做香水蠟燭。
這是朔教我和唐晨的,意外的在唐家親朋好友中廣受好評。我們帶來當小禮物的
發個精光,還有人訂貨。我做的香水蠟燭恐怕給人招厄運,所以只是幫著唐晨而
已。
做這種小手工真的是很有趣的,比人家打啥電動好玩。唐晨教過我幾次,就放棄
了。但做這種小東西,我向來興致勃勃,他呢…
「跟妳一起就好啦,幹嘛都很有趣。」他很口無遮攔的說。
「你以後交女朋友還這麼著,女朋友早晚會甩了你。」我罵。
「交女朋友就得離了妳,那不如別交好。」這白癡教也教不會。
一面切著蠟塊,唐晨說,今天要來的客人,是唐媽媽高中時代的好友,先是去美
國唸書,後來就乾脆落地生根,住在加州。他國中的時候還跟媽媽去那邊玩過一
個暑假,兩家是很親密的。
「吳阿姨和她的妹妹一起回來探望父母。」唐晨挺開心的,「好久不見了呢,我
去的那個暑假,小阿姨也住在那邊。她好漂亮…我跟玉錚說的時候,她還發過好
一頓的脾氣。我就出過那一次國,起降都差點發生空難…」
這麼愛旅行的他,一定對絕無僅有的出國旅遊印象很深刻吧?他形容得栩栩如生
,我好像也跟著他去到加州那個長滿蘋果樹的美麗莊園。
他做了兩個香水蠟燭,風格卻差很多。一個像是蕩漾著海水豪放,另一個卻馥郁
濃香,完全是富貴場中人該有的味道。
「這是吳阿姨的,」他指著海水樣的香水蠟燭,「另一個是小阿姨的」。
那天傍晚,我看到了唐晨的這兩個阿姨。
大阿姨果然是個女中豪傑,濃眉大眼。和她細緻嬌柔的妹妹完全不同。
但那個精緻文雅的「小阿姨」,卻讓我陷入極度的恐慌和饑渴。整個心滿得幾乎
要爆炸,但也空虛得非常胃痛。
最初的驚愕過去,一股深沈的忿恨慢慢的升上來,比荒厄的火烈還可怕很多很多
。
討厭這積善之家的荒厄不知道怎麼突然出現在我的肩膀上,目光灼灼。「等她走
出這個大門,咱就殺了她。」
「蘅芷不要!」我在心底大叫。
叫完才啼笑皆非。是「荒厄不要」,不是「蘅芷不要」吧?但思前想後,猛然的
悲傷襲來…我苦笑。
現在我不知道,這句脫口而出,算正確還不正確。
荒厄像是要在「小阿姨」身上盯出幾個大洞,「妳隨時可以改變心意。」
但這麼厭惡積善之氣的荒厄,卻整晚都忍耐的待在我身邊。
一二十年的「謊精」不是當假的,我表面上若無其事的打招呼,聽著唐媽媽介紹
我,「這是我們小晨的好同學,虛柏還收她為徒呢!蘅芷,這兩個都是吳阿姨,
這是大阿姨,那位是小阿姨。」
「…我姓林,林蘅芷。」我小心翼翼的說,偷偷觀察小阿姨的神情。「阿姨好。
」
「虛柏那傢伙不還俗還收什麼徒兒?白耽誤人家小姑娘,跟他裝神弄鬼。」大阿
姨大笑,「依我看,他還是認真去當他的萬人迷比較實在,當什麼道士?」
小阿姨但笑不語,對我點了點頭。
本來漲得疼痛的心,一點一滴的在淌血。
「她不是裝的。」荒厄冷冰冰的說,當然我知道,她的冰冷和厭惡不是針對我。
「她一點點都不記得,完完全全不記得!」她的指爪大約讓我肩膀淤血了。
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痛。更痛的感覺已經覆蓋過去了。
我知道「小阿姨」。我知道她今年三十六歲,叫做吳鳳晴。不管我要不要,想不
想,我的身分證上,她佔著母親的那一欄。
我的生命和名字就是她給予的一切,但她完全不記得了。
痛得汗出如漿,彎下腰來。
「蘅芷!」唐媽媽過來扶我,「怎麼了?」
我含糊的塘塞過去,「…對不起喔,伯母…我好像大姨媽要來了…」
「哎呀,很痛很難受吧?」她扶我,「唐媽媽帶妳去看醫生。」
我趕緊擺手,「沒事沒事。老毛病了,醫生也說過不要緊。」勉強彎了彎嘴角,
「睡一下就好了…對不起喔,破席而去。」
「什麼話呢?不舒服怎麼撐得住?」她轉頭吩咐唐晨扶我進房,但他想留下看護
,被我趕了出去。
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殺了她妳才有真正的平靜。」荒厄蹲在床頭,陰鬱的說。
「殺人不能解決什麼問題。」我心煩的很。
「但妳起殺意了。」
對著荒厄,我的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荒厄說得對。如果她驚慌失措,強加掩護
,說不定我就算了。
但她完全忘記我。我像是她丟棄的一塊死肉,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知道不該恨,不該怨。但我不是聖人。我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才剛
滿二十。我沒有童年沒有青春,我什麼都沒有。追根溯源,她難道可以說,「跟
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卻用「遺忘」回報我所有的不幸。
「讓咱去殺了她。我不管是不是在積善之家了。」荒厄低聲說。
「荒厄妳應該很高興才對,我現在難過得幾乎要入魔道了。」我怎麼也止不住腮
上淚墜。
「以前妳不是我,我不是妳。」她的聲音更低了,「現在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妳這麼難過,像是割了我的心肝…」她哭了。
我勉強把淚嚥入肚子裡。可不是呢?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雖說不能生下她
,現在她也不怎麼需要我生了…但我們的命運還是絞纏在一起。我仔細想過了,
她眼前算是往更好更高的境界去了,我沒得幫什麼,積點福報難道沒有?福報夠
了,我撒手人寰,她還能憑這點福報修下去,說不定還有得正果的機會呢。
我若真入了心魔的手,你讓她有什麼機會?緣起緣滅,我不過就有個荒厄。
「要妳替我想這些來!?」她一面打嗝一面哭,「咱們一起當妖怪去吧,當人七
情六慾,到頭只有無常等著,有什麼趣味?不如我們戾鳥無父母親族,還乾淨自
在呢…」
不知道是要轉移我的注意力,還是力陳當妖怪比較好,她破例跟我說了戾鳥的來
歷。
原來戾鳥乃是鍾天地間血腥戾氣而生的一種妖怪,後來自成一族。雌雄相遇,往
往要廝殺一番,等到雙方都失了力氣又未死才得以交尾,交尾之後,雌戾鳥隔天
就產下一卵,隨意的扔在刑場或戰場那種戾氣沖天、血流漂杵的地方,就永不回
顧了。
運氣好的,得血腥戾氣出生,還得躲過頭七天的幼兒期不被其他妖怪吃掉,才能
長大。孵出就很艱難,躲過七天的就更稀少了。戾鳥又有很強悍的領域觀念,同
族相殘是家常便飯,所以這族妖鳥數量一直很少。
「我們這樣,不是乾淨俐落?」荒厄嚷著,「也不靠什麼父母,也沒什麼親友,
想吃誰就吃誰,想殺誰就誰。打得過就是我腹裡食,打不過逃就是了。哪需要這
麼麻煩,為了七情六慾哭哭啼啼?惹得我也難受!」
「荒厄,」我撫著她的頭,「心底還知道難受,比不知道什麼是難受好呢。」
她用力的將頭一別,逃得老遠。「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人家這是愛著妳呢…」
晃的一聲,她飛得不見蹤影。
笑了兩聲,我心底的確好一些了。荒厄還真是我的開心果呢。
第二天我藉口生病,都躲在房裡。我身體不紮實,不說時氣所感或挨了風邪,就
算是情緒波動過甚都會委靡,慘些還拉肚子。
現在可是拉得驚天動地,虛軟無力了。唐晨帶我去看醫生,醫生也看不出什麼頭
緒,開了點不要緊的藥就要我回去休息。
我也是有苦說不出。果然美少女生的病和我等俗夫凡骨不同。人家生的是白血病
或心臟病,古典一點的還生肺結核,行動吐兩口血。
我呢?不是擤鼻涕到鼻子脫皮,就是拉肚子。你幾時聽過美少女生過這種病的?
沒有美少女的臉孔,也有個美少女的體質呀。唐晨陪著聽我訴說拉肚子的病狀,
真是尷尬到極點。
「怎麼會這樣呢?妳這身體…唉。」他憂愁的坐在床頭,「要不要熬個燕窩粥吃
?」
我瞪他一眼,「你瞧過拉肚子的林黛玉嗎?」
他忍了忍,終於還是噗嗤一聲,惹得我也笑了。「別蹲在這兒,惹人笑話。」我
趕他,「吳家阿姨不是等著你出門嗎?」
「…我不想去。」他悶悶的說,「我不放心…」
「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麼忒婆媽的!」我撐著虛軟把他推出去,「人來是客,苦
苦蹲著不走,像什麼主人的樣子?!拉肚子又不是霍亂,哪裡就死了!」
等關上門,我順著門板滑到地板上,肚子一陣陣絞痛。
「妳這老毛病怎麼都好不了啊?」荒厄躲得遠遠的,嘴裡很不耐煩。
「妳以為我願意?」我沒好氣的回嘴,爬著去洗手間…幸好是套房。
這毛病來得急去得也快,拉個兩天就自動停了,藥都不用吃。這純粹是心因性腹
瀉…唉。我還說唐晨什麼都悶在心底,找健康麻煩呢。他最少底子好,我呢?我
底子這麼差,還不是儘往健康找補。
窩在床上,我看到擺在書桌的那只彈弓。當我母親早死了吧…這也不算錯。後媽
才是我真正的媽媽,血緣算什麼呢?我不是沒娘的孩子,只差不是從她肚皮出來
的而已…
「…這麼多年了,我想過要不要瞞妳。」荒厄悶悶的,「妳後媽開始的時候是怕
妳的。就是怕,才對妳好。」
「我知道。」摩挲著那個彈弓,「但人是感情的動物。原本是假情,後來卻成了
真意。哪能追究那麼多…她是愛著我沒錯。」
「那是因為妳愛她愛得狠了,把她給感動到。」荒厄沒好氣,「真無聊。」
「我想是妳不懂愛的真諦。」我雙手交握,「荒厄,我對妳…」
「別別別!」她慘叫的奪窗而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我笑了很久,但笑聲漸漸蕭索。
哪有那麼容易想得開?若「想開」這麼簡單,全地球的自殺率起碼也降低五十個
百分點。但我也沒必要把手指按在傷口上,時時去討那個苦楚。我可以忽視它、
不看它,靜待結痂、癒合。
朔說過,沒有什麼疾病是時間不能解決的。早晚我也會不痛,只是突然見著了,
一時想不開而已。
但聽說她們明天就要走了,我還是鬆了口氣。我藉口要去央圖看書,堅拒唐晨的
陪伴,悄悄的溜了。
我沒辦法跟「小阿姨」待在同個屋簷下。
正在抬頭研究公車站牌,我的肩膀被點了點。可以的話,我不想回頭。
自從荒厄倒灌生氣給我之後,我跟她的混雜更深刻,甚至有一點點讀心的能力了
。血緣越濃,越容易閱讀。所以我才會發現「生母」。
冷靜,沈著。我嚴厲的提醒自己。我在唐家作客,好歹要看在唐家爸媽對我好的
份上不得失禮。而且世伯認了我這個弟子。
我若無其事的轉過來,裝出一臉訝異,「…小阿姨?」
她美麗的笑了笑,有些害羞的。「這幾天想跟妳聊聊,但妳身體都不好。」
「我身子骨有些弱。」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難。
她跟我閒聊了幾句,不太好意思的問,「蘅芷…虛柏兄很忙嗎?想去拜訪他,他
卻說他沒時間見客。」
「呃…」我想到朔去世伯那兒「小住」,我想他的城牆大概崩潰得連渣都不剩,
應該「很忙」。「我想是的。」
她撫著肩膀,像是不勝苦楚。「…既然妳是他的得意門生,可否幫我看看?」
我有些奇怪了。「看什麼呢?」
她欲言又止,掙扎了好一會兒,「…真的有嬰靈嗎?」
才剛說出口,脖子連著肩膀那兒,從背後冒出一個小孩兒的腦袋,目光炯炯的看
著我。
…那是我的臉。
我應該是嚇到她了,她全身發抖。「…真、真的有?怎麼辦?蘅芷…妳能想個辦
法嗎?」
腦海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我才聽懂她說什麼。
「我…」才說一個字,荒厄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厲聲說,「別理她!」
勉強定了定神,我把眼淚全部逼回去。深深吸了幾口氣,我輕輕笑了聲,「馬路
上不好問這個…我們去公園找個地方坐吧。」
「可以先回唐家呀。」她一臉莫名其妙。
我猛搖頭,「…沒事的,很快。」
唐晨家附近有個小公園。唐晨常在這兒教我打羽毛球…因為我被網球砸昏過,羽
毛球安全多了。
想到唐晨,六神無主、如墜冰窖的感覺緩和許多,我像是找到勇氣面對。
「妳不要理她!」荒厄吼著,聲音卻有幾許哀求。
我輕輕拍她,然後面對著「小阿姨」坐著。
「為什麼妳這麼認為呢?」我擺出最專業的模樣,將來我真的可以去當神棍了。
「說說看吧。」
她徬徨的左右看看,「…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但請妳不要告訴別人。我、我年少
無知的時候,生過一個孩子。」
她一面說著,那個小孩兒就越清楚、越大,緊緊的攀著她的肩膀。
「…但我的人生,怎麼能這樣就完了呢?我那時才十六歲…爸媽又願意原諒我。
所以…」她吞吞吐吐,「所以我走了。」
那個小孩兒發出無聲的慘叫,不斷搖頭,掐著她的肩膀,又咬她。
「小阿姨」露出苦楚的神情,撫著肩膀。
我的心,真的很痛很痛。痛得像是被千刀萬剮一樣。我不要知道,我不想知道。
「…妳為什麼不拿掉呢?生下來做什麼?」
「年幼無知,讓愛情沖昏頭了。」她流淚,「老師願意娶我,他肯負責任呢…但
我沒想到婆婆這麼難相處,而他也不過是個窮老師。」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別問下去了蘅芷,」荒厄大跳大叫,「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不就結了!」
「…妳沒說實話呢,『小阿姨』。」我反常的鎮靜,「那妳怎麼會認為那孩子死
了呢?」
她交握的手發白,眼淚掉得更兇。「我…我…我把漂白劑放在奶瓶裡…」她掩面
。
那孩兒的尖叫聲淒厲苦楚,我想是日日夜夜迴響在她的夢裡吧?
「嬰靈」,從來不是我。是她日積月累的罪惡感虛妄的餵養,餵出一個折磨她的
幻影。
從來都不是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為什麼一見到她我就湧起殺意,我這樣一個膽怯無用的人
。一個七個月大的孩子懂什麼…但有些事情就是會掩埋在潛意識之下。
想來是荒厄無意間救了我一命。喝了漂白劑死掉的嬰兒是不中吃的,她大約把奶
瓶摔遠,又和同族打成一團。
凡事自然有其因果。
「所以不關咱們的事情!」荒厄暴怒,眼淚卻掉下來,「讓她被自己養出來的罪
惡感咬死好啦!」
是啊,這樣最好了,不是嗎?我沒做錯什麼。
我注視著羽毛球場,幾個孩子打得很開心。
當然,我可以不要管她。但我怎麼面對良善純潔的唐晨?我若坐視不管,那我還
有臉抬頭看唐晨嗎?
「妳不該在這裡的。」我輕輕按著那團虛妄,「跟我來吧。妳在那女人的身上得
不到妳要的。」
那可憐的孩子,可憐的虛妄。她露出讓我不忍心的深刻痛苦,嚎啕著,來到我的
懷裡。
「…妳真是個瘋子!」荒厄又哭又叫。
「是呀,我是。」在心底,我靜靜的回答。
回頭看著那個女人,懷裡灼燙的苦楚衝進我的心裡。「沒事了。妳走吧。」
我轉頭就走,開始啪啦啦的掉眼淚。
我拼命的往前走,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
天地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說不定我真的跟荒厄當妖怪去比較好…不對,這樣
荒厄到頭來還是妖怪,沒得正果的機會。
我不如去台南打擾世伯一下,求他傳戒,讓我出家吧。
「要妳管我那麼多?!」荒厄嚇得又哭又叫,「妳罵我兩句吧,不然讓妳打兩下
…就是不要這樣兒,我害怕…」
「我還有誰呢?」我只覺得被瘋狂悲痛征服了,這下連眼淚都掉不出來。「就這
樣,我們走吧。」
她跟我拉拉扯扯,舉了一大堆例子要我想想,特別想想唐晨。無奈我萬念俱灰。
當初拿掉我,就沒事了。我來得及無知無識的另投別家,說不定還幸福快樂,最
少是人類的一生。不肯拿掉我,等我出生,又怕自己心軟回頭,乾脆下了狠招。
我這連生母都想毒殺的孩子留戀什麼塵世?早早離了紅塵吧。
正不可開交,卻有人喚我,「蘅芷?」
茫然的轉頭,玉錚瞪著我。「妳幹嘛…」看看荒厄,又看看我懷裡的那團「苦楚
」。
「…沒事。」我眼神飄忽開來。
但她和我,都是「巫」。我這樣情緒悲痛到幾乎崩潰的時候,根本無法築起高牆
。所以她稍微探一探,就深染了我所有的苦楚。
「怎麼這樣?太要命了這個…」她憐憫的伸手,卻抱走我懷裡的「苦楚」,「小
孩子不是她的洋娃娃欸…」
她的天賦不自覺的包圍了我。
這個時候,我才對玉錚有了新的評價。她或許耽於肉慾,任性又趾高氣昂。但她
終究如原靈所現,是隻「母獅」,君臨大地。
領土對她來說不過是提供歡愉和子嗣的來源,對她來講,最重要的是同族的子嗣
和子民。她是睥睨的母親,寶愛領土內的一切弱小。
果然是個肆無忌憚的女王。她和唐晨是不適合的。
我哇的一聲,淚如泉湧。隨著痛苦的「苦楚」漸漸消失,我心底的那種發膿的痛
苦也隨著淚水漸漸去淨。玉錚緊緊的擁著我,她的天賦和情緒也深深感染我、治
療我。
直抵心靈深處的巨大傷痕,讓一個母獅似的少女「母親」癒合了。
哭到脫力,她把我拽回家,跟夏家媽媽擺擺手,粗魯的拿毛巾擦我的臉。「好些
沒有?」她漫不經心的問。
我無力的點頭。痛死了。哭得太緊張用力,我現在脖子好痛,好像被斬首。
「天下多少孤兒,也沒見他們哭得這樣聲嘶力竭。」她撇了撇嘴。
…她跟荒厄真的很像。
荒厄這傢伙,明明知道玉錚的天賦被我消滅不少,她還是逃得很快。嘖嘖。
「現在…」我虛弱的說,「我開始喜歡妳了,玉錚。」
她大概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能看到的皮膚都佈滿雞皮疙瘩。「…不要啊!為什
麼?這是今年第四個女生對我告白了!我做錯什麼呀~~」
…我不是對妳告白孩子。
最後我掙扎著去做了個了結。
等她們要告辭的時候,我在樓下等她們,然後叫住「小阿姨」。
「『小阿姨』,從來沒有什麼嬰靈,那只是妳的罪惡感。」我深深吸了口氣,「
妳的孩子還活著。」
她張大眼睛,「妳、妳怎麼知道?」
一個名字,一個生命,七個月的養育。我想過我這生或許坎坷崎嶇,但是…我還
是覺得…
活著,真好。
我朝著她跪下來,磕了七個頭。「妳我緣份到此為止,母親。妳既然已經忘了我
,我也不再記得妳。所有恩怨,一筆勾消。」
轉頭就走,我不關心她的表情。饒恕別人,就是饒恕自己。
走了很久很久,走到我腳酸,走到再也走不下去。喘著抬頭看天空,沒想到這個
污濁的城市,也有一碧如洗的時候。
「勉勉強強啦。」荒厄伸翅拍拍我的頭,「還是誇獎妳一下好了。」
「還要妳說?」我笑了起來。
(辭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