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他只是去當兵,又不是不回來了。但一年多欸。一年多我看不到他,連
電話都沒得打。
他回台北以後,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晚上接到他的電話,雖然我們都只講了十來
分鐘就掛了,畢竟長途電話不便宜。
但這是我在陌生地方唯一的支柱。
晚上接不到電話的時候怎麼辦呢?我會不會被寂寞殺死啊?
「…只要能打電話我都會打給妳。」他把我攬緊一點,「妳過得好不好?」
我點頭,但又很快的搖頭。「…沒有你,很難過。」
「我也是。」他拼命忍住淚,撫著我的肩,「又瘦好多…」
他也瘦了。頭髮減得好短,看起來反而更成熟,有一點憂鬱的感覺。他一直在長
大,我也是。我心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拼命哭。
不知道為什麼,時間過得這麼快,我還好多話沒有說。
他要上火車了。
「小芷,」他抓緊我的手,「我…我很自私。對不起…」
我更用力的抓住他的手,哭得氣都喘不過來。
「妳、妳不要交男朋友。」他的眼淚終於掉下來,「雖然真的要有人照顧妳才對
…但我不要,我不要…」
「我永遠不會交男朋友!」我哭叫著,「我不要失去你!」
「我也不會…我不會跟任何女人有關係。」他依依不捨的鬆開我,「小芷,妳要
加油!」
我根本沒辦法講話,只顧著像是小孩子一樣大哭、跺腳。事後想來真是可怕的孩
子氣。
火車開動,我還追著火車走,覺得好想死掉。
「別追來!很危險!」唐晨叫,「我會…」
然後火車把他帶走了。帶走我生命中最燦爛的晨光。
我站在月台發呆好久,眼淚像是不要錢似的拼命掉。心很痛很痛,一陣陣的,呼
吸都有困難。
「…最後妳還是沒告訴他。」荒厄陰鬱的站在我的左肩。
「有什麼好說的?」我吸了吸鼻子。喉嚨痛得要死。
「二十年福報欸。」荒厄嘆了口氣。「這沒什麼好說?」
「沒什麼好說。」我堅定的回答。
我真的覺得那沒什麼好說的。自從我把打工交接給學妹洛君,時間多了,我就一
直心煩唐晨當兵的時候怎麼辦。
聽說當兵很嚴格,應該不能帶上他那一整個行李袋的護身符,我和荒厄都不在他
身邊。雖說我在他衣服下過記號,但連水鬼這種肉腳都想鑽空子,難保更厲害的
妖怪或厲不心存僥倖。
這種事情,祈求神明是為難祂們。祂們受許多神規約束,頂多事後懲罰罷了。但
「事後」,就算把罪犯千刀萬剮,也拼不出完整的唐晨、死而復生了。
看我煩悶憂愁,老魔半開玩笑的說,「丫頭,什麼大事呢?神明囉唆規矩一堆,
我們魔可沒那些亂七八糟。妳給我二十年福報,我教妳怎麼在他身上下魔的記號
。我看這小島還沒哪個小妖小鬼嫌命太長…」他突然住口,悶悶的嘆氣,「妳家
那隻大腦爛起的鬼使不算。」
他可能是開玩笑的,但我認真的考慮,問過老大爺。
老大爺意外的沒罵我,也沒阻我。只是長歎一聲,「丫頭,那不是妳相公。」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低頭說。
「…妳就算活到一百歲,行善不輟,福報最多也只有四十載。之前已經折了十年
,妳這是倒頭扣,要慢慢償還二十年福報。妳若活不到還這二十年,就要欠到下
一生。妳想過沒有?福報成了負數,沒絲毫傍身,妳本來就福薄,日子怎麼過呢
?」
「我沒想飛黃騰達,出人頭地。」我小小聲的說,「我也有點防身,平凡度日也
就是了,頂多小災小難,我想是還得完的。」
老大爺說得含蓄,但我也懂。我不像是可以活到百歲的人,至多至多,五六十吧
。我勢必要背著倒扣的福報,下輩子可能會更倒楣、更孤苦。但這麼倒楣孤苦都
活過來了,我還行的。
比起唐晨死在我眼前,先拋撇我而去,真的不算什麼。
他啊,現在是俗世的完全人。父母雙全,聰明智慧,外相又好。是該享受他的人
生,不是讓那些該死的宿命綁著捆著,更不該讓什麼鬼東西吃個七零八落。
他是第一個暖我手的人。我願意扛起來。
別人可能覺得我很傻,但他們又不是我。別人擁有很多,還可以挑三揀四,我手
上有的…就這幾個沒血緣的人。
我隨時都願意為世伯或朔死,或者荒厄,或者唐晨。
特別是唐晨。
所以我告訴老魔,說我願意折二十年福報給他,請他教我。他差點嚇死,反過來
拼命勸我不要這麼傻,真不像個魔該做的事情。
「他能有什麼回報妳?」最後老魔暴躁起來。
「連知道都不會給他知道,要什麼回報?」我頂他,「我自己高興做的,這樣我
夜裡睡得沈。」
老魔不肯說話,彆扭了很久,直到我環島回來,我再三懇求,才勉強教我。
我第一次在唐晨身上做了不好的事情--對他下魔的記號。下了這個記號,我間
接承認魔族的身分,嚴厲的通告四方鬼神,這是我的「食物」。
仗的是老魔的威勢,而我也折了二十年福報,得還很久很久。
幸好之前吞了帝臺之棋,所以我沒出現什麼異樣。為了這個,老魔煩惱死了,看
我一如凡人才放下心來。
「…傻成這樣,萬一善士對妳負心怎麼辦?」他比我還憂愁。
「噗,」即使離愁百轉,我還是笑了出來,「他是我知己,哪有什麼負不負心?
」
他唉聲嘆氣,「丫頭,我頭回覺得我做錯事情。」
「老魔先生,您是魔,哪管這些囉哩囉唆,隨您心意就是了。」我愁笑。
要這樣,我才能安心看他去當兵。誰有話,不想直接被魔威撲殺,得來先找我。
邪魔外道的法子反而有效多了,就像黑道總比警察處理得明快殘酷。
只是不太合法。
我只能說,神明對我非常寬容,體諒我這片苦意。沒因為我用了這種法子就唾棄
我,聖后還幫我安置在祂的殿堂內。
我很感激。
「妳瘋什麼呢?」荒厄皺眉,「折了就折了,最少也給他知道啊。」
「不用說。」我吸了吸鼻子,「士為知己者死。」
「我一直覺得妳是白癡,現在已經晉升到白癡之王的地步。」荒厄咕噥著。
「妳還好意思說我?」我已經哭不出來了,眼睛痛死了,「今天師伯需要妳損兩
百年修行去保他平安,妳肯不肯?」
我頭回看她臉刷得慘白,一點顏色也沒有。
我啊,跟她心意相通。就算「重點」不給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她的喜悅
時時傳到我心中。師伯這樣尊重憐惜她,帶她到處玩,指點她人間最美好的風景
--他原本就非常熱愛天地萬物。
這樣的師伯,已經深深打動了她,感動應該冷硬的妖怪之心。
「…我才不像人類那麼無聊,什麼情不情的,沒有!」她對我亂搧亂抓,「沒有
沒有沒有!」
「妳要死啦!」這是月台欸!發飆也看一下場合好不好?
「雲郎他…他只是共修!房中術的共修!」她哭了起來,「他才不會遇到什麼危
險,妳亂講!」
她氣得馬上飛走,一路燒得無辜的路人妖怪死人胡喊亂叫。
…我不知道原來傲嬌這回事是沒有底限的。最少我們鳥王娘娘沒有。
哭得要死要活的,回去腫著兩個核桃似的眼睛,心痛欲裂,結果沒幾天就接到他
的電話。
他的電話超簡潔的,「小芷!我是唐晨…妳還好嗎?」
「我、我很好!」我只來得及回答這句。
「後面還有很多人排隊,我得掛電話了。妳要保重!找到機會我會再打給妳!再
見。」
電話就這麼長而已。
但我原本劇烈的心痛和想哭的衝動,就這麼蒸發了。本來每小時固定偷哭五分鐘
,被荒厄譏笑比時鐘還準…這種該死的循環也停止了。
那個禮拜六,我就接到他沈重的「家書」,真的厚厚一大疊,鉅細靡遺,連幾時
下新訓都寫上了。
一個月後,他放了新訓假,連家都不回,直接背著行李去我那兒了。而且之後假
還滿多的,幾乎每個禮拜都能看到他。
…還我的眼淚來。
我們相處的時間反而比之前他回台北時還多。他每個禮拜都來,我假日本來就會
到廟裡看看,他也要跟去,幫著掃地上供,修理一些零零星星的小東西,修剪花
草。
村子的人都睡得早,晚上沒什麼地方去,他也寧願去擠我的小房間,這樣他也高
興。
這老祠堂本來就是準備給香客住的,頗有幾個房間,但他不要別居一處。
「我很多話想跟妳說呢,住別間不方便。」他有時會很孩子氣。
「你神經喔,說完去睡就是了。」我拿他很沒辦法。
「說不完的。」他笑了起來。
他這麼一笑,我心就軟了。他晒得很黑,顯得牙齒特別白。殘存的文氣都磨光了
,才多久,胳臂的肌肉就鼓起來,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但他一個字也沒講,說了許多軍中趣事,我知道他不想讓我擔心。
我和他,還有什麼好防嫌的?他是我老好的唐晨欸。一個人一生中,可能會有很
多朋友,幾個情人。但這樣相知相惜毫無嫌隙的知己,恐怕漫長的一輩子也遇不
到一個。
「你是女生就好了。」我發牢騷,鬆手讓他進來。
「嘖,現在換妳這麼講了。」他自然而然的進房裡,像是本來就住在這兒。荒厄
黏在他身邊,問東問西,聒噪個沒完。
我們像是回到學校的日子。
他還是很喜歡我的枕頭啦,冬天的時候,我也承認,兩個人睡比較暖。我也很希
望我們這樣是愛情…很可惜就不是。
我們缺乏愛情固有的瘟疫氣息。我對他實在產生不出激情,和他一起睡跟荒厄一
起睡沒什麼兩樣,甚至多了點安祥平和的感覺。
但我喜歡這樣,他也喜歡我的陪伴。往往他要回去的時候,我都會一路跟到他們
營區門口,才自己搭車回來。
「…妳這樣太辛苦了。」他很內疚的說。
「那我下次不跟好了。」我半開玩笑,他的臉孔卻出現惶恐的表情。
「你很呆欸,」我捶了捶他的胳臂,「反正我晚上沒什麼事情做,跟出來散心。
」
他照例把我抱個滿懷,不管同袍在旁邊噓個不停。
拍著他的背,「保重。」
「妳也是。」他的聲音悶悶的,「別再出車禍了…那麼遠,我又照顧不到。」
我乾笑兩聲。他當兵半年,我出了三次車禍。都是在路上走平白被撞的,還有一
次最扯,被腳踏車撞,不知道撞到什麼,在手肘刮了好大一道傷痕,血流如注。
沒有福報傍身,的確災難會多些。
「我會注意的。」我跟他揮手,上了車。
他在營區門口張望,我也回望他,直到轉過山彎,看不到為止。他不知道的是,
我會默默的流一會兒淚,莫名其妙的。明明再過一個禮拜就會看到他,不知道在
哭什麼。
就是覺得心空空的,沒來由的緊。
我想,我真的太習慣他了。現在就這麼著,將來一定會難過得要死要活。
但那也沒辦法,還是得認了。如果能發展成愛情,我也願意冒險。但我這樣半點
情慾都淹殺的人,先不要管家庭,就算孩子也生不出來。唐晨其實很喜歡小孩。
而我…完全不相信結婚證書那張紙。就算是唐晨,我也覺得恐怖而無法呼吸。
我是註定孤獨了。唐晨可不用捲入我這樣慘烈的宿命。
我們這樣的生活方式,很意外的一直延續下去,直到他退伍,在台中市的某家美
商銀行當基金專員,買了部小車,每個禮拜不辭辛勞的跑來。
他放在我這兒的東西越來越多,甚至把他心愛的大提琴都抱來了。
怕吵到鄰居,我們晚上會提著大提琴跑去媽祖廟前面的廣場大樹下,他坐在石凳
上拉大提琴,我抱著膝蓋聽。
古典音樂我實在不懂,只分得出喜不喜歡而已,我真的很缺乏音樂素養。聽來聽
去,我最喜歡的還是當中一首,有種神聖溫柔的氣息。
唐晨告訴我,這是基督聖樂「聖母頌」。
…是說你在媽祖廟前面拉基督教的聖樂真的好嗎?
有回老廟祝出來散步,剛好聽到唐晨拉大提琴,很讚美了一番,問這是什麼名字
,我著實為難了一下。
硬著頭皮,我說,「…聖母頌。」
老廟祝一臉恍然大悟,「這是說我們媽祖婆的對吧?金好聽哩,等媽祖婆生日的
時候,唐先生也來表演一下好了。」
…我想這不太好吧?
唐晨笑了很久,等作醮的時候他真的來表演,不過拉得不是聖母頌就是了,他跟
我說,那是南管曲子,他拿來亂改了。
他這樣多才多藝的人,卻很淡泊。當個基金專員,業務特別忙碌,但業績既不特
別差,但也不特別好。真的有企圖心的都會柔性施壓客戶,但唐晨就很真心的為
客戶著想,這樣想升遷當然很慢。
但他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我們本來就不是出人頭地那一款的。我們腳步緩慢悠閒,物質慾望很低。或許經
過了許多生死關頭,名利變得很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
還有…還在彼此身邊。
畢業五年多以後,唐晨才跟我說,「其實我耽誤妳。」
「什麼啦,是我耽誤你才對。」我正在泡茶。有個常讓我收驚的孩子家長,特別
送了他們的春茶來。或許不是什麼得獎的茶,但是在地的茶、用在地的水泡,格
外親切。
「…我,不是能給女人幸福那種。」他沈默了一會兒,「我這樣無慾,既不能給
妳孩子,也不能給妳家庭,卻怎樣都不能放手。我對妳…真的很抱歉。」他泫然
欲涕。
唐晨,你真是個呆子。你想的事情,我好幾年前就想過了。
「那不正好,我也是。」我斟茶給他,「我們就互相耽誤下去好了。」
他睜大眼睛看我,我也看著他。他還是很好看啦,成熟的青年。但偶爾,那個文
氣溫和的少年唐晨,會從他裡頭看出來,像這樣。
那天他演奏了聖母頌,之後還是望春風。但望春風反覆變調,特別活潑輕快。
他真的很呆呢,煩惱這樣的久…跟我一樣。
「你們煩不煩啊?!」荒厄終於翻桌了,我慌著接滾燙的茶壺。茶杯就算了,這
茶壺可是很貴的!再怎麼燙也得接下來啊,燙傷會好,這個紫砂壺砸了去哪找?
我養很久欸!
「你們不煩,看的人快煩死了!什麼耽誤不耽誤的,喜歡就在一起啊!一句『我
愛你』不就結了?還在那兒孩子家庭的,一對迂腐的天殘地缺!他媽的,我真的
要活活悶殺!大學四年,畢業都五年了,你們是想磨到什麼時候兩個白癡加阿呆
,一對腦殘!」
她現在化為人形,所以唐晨也聽得到她說啥。唐晨尷尬死了,但我早就訓練有素
。
「是喔,好簡單呢。」我泰然自若的說,「那妳跟雲濤師伯說過『我愛你』沒有
?」
她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變化莫測,令人歎為觀止。
雖然很好玩,我還是把紫砂壺先塞到安全的地方,省得砸了。
「誰說我愛他啦,沒有那回事!」她一整個惱羞成怒,撲上來拼命撕打,我已經
練到可以見招拆招了,讓她想打也打不到。
「說沒有就沒有沒有沒有!」她拼命跺腳,髮撕頭撞,「我又不是你們人類這種
無聊傢伙,什麼愛不愛的,沒有就是沒有!妳再亂講我就殺了妳!」
看我不理她,她哭著去拉唐晨的胳臂,「唐晨你看她啦,人家沒有啦…」才剛撒
完潑,又開始撒嬌的哭。
「好啦好啦,」唐晨哄她,「沒有沒有。小芷逗妳玩的,乖乖,不要哭,喔?」
幫她擦臉擦手,縱容她把唐晨的襯衫揉的像是鹹菜一樣。
我跟唐晨呢,越活越大,我們傲嬌娘娘,則是越活越小。
收拾了地上,扶正桌子,我拿出紫砂壺,繼續泡茶。三五個禮拜就要鬧上一次,
誰理她?
在傲嬌娘娘演梨花帶淚時,我閒閒的繼續泡茶,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站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