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發生在入秋時候的一件乍看之下和交易沒有關係的事情,台灣這個島國四季變化不明
顯,但最讓人感受季節性的,果然是那個吧?
「那個是啥鬼?」哥布林店長皺了皺眼睛上的皮膚,他沒有眉毛,因此那部位並不能稱眉
頭,今天也仍然額前頭頂光溜溜碧瑩瑩一把整齊馬尾的清爽造型登場。
「颱風啦!」阿德興奮地盯著中央氣象局衛星雲圖變化。
「台北縣停止上班上課耶!」看其他縣市還沒公布消息的人在BBS上哀鴻遍野真是太爽了
。
「你管地球上一個小島的芝麻地方放假消息作啥?」店長冷笑。
「今天照常上班營業。」因為是開在神秘空間裡的夢想交易所,所有不同種族的客人都可
以進來,但也因此沒有固定店址。
阿德愁眉苦臉的開下載程式關螢幕,被哥布林拖出心想事成房間。
「啊!我想起來我房子還沒做防颱準備,老闆我要請假!」阿德叫了一聲。
「萬一頂樓積水倒灌進來我的家就慘了!」
「來不及了,中心都已經登陸。」
所以你明明也有看氣象報告!阿德悲憤地想。
「我想要那顆圓滾滾的,咕嚕咕嚕一直轉的氣旋。」店長有點惋惜地說。
總之端坐在寧靜安全的夢想交易所裡一點緊張感都沒有,光陰就這樣流失了,雖然薪水積
蓄讓人很滿意,但很少有用錢的機會,讓阿德對金錢逐漸失去現實感,而且有時候不小心
犯錯,店長罰起款來也毫不手軟。
這個哥布林還提出過用壽命折抵的方案,但阿德死拖活賴以店長自己都覺得人類壽命沒價
值,他也堅決不換為理由帶過,而且幾乎都待在店裡,這些時間的壽命也可以說都耗在夢
想交易所上了。
再者如果用壽命折合時薪算一算根本不平衡,阿德這樣抗議後,哥布林也沒辦法說什麼,
但燈先生幫他管理的存款數字就開始用很戲劇化的曲線高低不平。
店長之前一直以為地球上的年輕人都不怕死也隨便揮霍壽命沒有明天之類,他搔著腦袋認
為阿德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有錢不要居然要命?
不過店長最不缺的就是錢,還嫌占位子,因此一切要用金錢遊戲解決,他也相當無所謂,
起碼每次看到阿德被扣錢的表情和哀嚎聲還挺有娛樂價值的。
雖然店裡風平浪靜,氣氛卻是山雨欲來。
「頭髮也不梳整齊,邋遢。」店長和店員常常處在相看兩相厭的狀態。
颱風天特別不想準時上班的阿德,拖到了上班時間前才被店長拽到店面,自動化的制服很
方便,但頭面就不在管轄範圍了。
「單手是要人怎麼綁頭髮啦!」阿德平常都是請燈先生幫自己綁,但今天一開店就沒有多
餘時間了,只好拿梳子隨便狗爬兩下作罷。
「哼,留那麼長被認成女的也活該!」
「不用你管,這是我的自由。」阿德硬是轉開視線。
你的老板雖然年紀和資歷都比你大很多,可是有時候,特別是無聊的時候往往會異常幼稚
,放著不理就好了。
坦白說,阿德不是不想改變造型,但他不知道自己適合哪一種,而且鏡子裡的自己天天看
也習慣了,重點是剪一個短髮沒辦法抓好型還更亂,以前阿德就是討厭被人看,一個人在
自己家裡抓頭髮是給鬼看喔!
加上自己的髮質細細軟軟的,不管剪什麼型都會塌掉,也不想燙頭髮,平頭看起來很菜,
短髮會蓋住眼睛,還不如自然留長比較順眼。
他是真的很討厭也沒去過髮型設計工作室那種地方,覺得去那裏被剪千篇一律的造型,然
後動彈不得任人擺布的樣子阿德就是無法跨出心防。
歸根究柢就是店員認為,幹嘛那麼麻煩?就給他長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也許過往收入拮据時,下意識地對任何多餘開銷產生罪惡感吧?但以前是學生也不太會想
標新立異,就是怕被說醜人多作怪,真的要改造是改造不完的,還不如保持現況。
好看又如何呢?問題是來這裡的客人根本就不太會有人類的美醜觀念,不然就是一個比一
個美型,阿德早就放棄掙扎。
「反正閒著沒事,我勉為其難幫你好了。」店長從口袋裡拿出發光的銀色金屬剪刀,語氣
有點興奮。
「不要。」阿德抱著小藍龍縮到燈先生後方,警戒心極重地瞪回去。
萬一順便連頭也被剪下來怎麼辦?
「店長你自己的馬尾才該修一下。」不過那應該不是頭髮吧?不曉得剪一段下來會不會流
血,血搞不好是黑色的。
「啐。」店長不知為何相當不愉快地收回剪刀,望著阿德的血紅瞳孔像是要發射激光將他
戳出幾個洞。
阿德沒來由渾身發冷,更是不敢靠近店長方丈之內。
還好這時總算來了個救星轉移注意力,阿德聽見門鈴響動,接著是腳步聲從玄關踱進來的
預兆。
救星~~
阿德雀躍地跑過去迎接……才怪。
「哈囉,今天心情好嗎?店長也在啊!呼呼!」一邊發出奇妙的笑聲,手裏提著一包用竹
葉包裹的物事,來人正是侜張。
阿德覺得雪上加霜,光是應付店長已經讓他精疲力竭了,加上這個一舉一動都不能大意的
狐狸,阿德還沒開打就MP耗盡。
「店長,這是我們山裡的野味,不值幾個錢,請你笑納。」竹葉包用長著細小碧綠可愛葉
片的細藤紮實地吊綁著,從侜張青蔥五指間過渡到店長的長爪子上。
狐仙每回來夢想交易所都作足禮數,哄得店長眉開眼笑,這就是店長心目中理想的買賣關
係,也就不介意他每次都只作一點微不足道的交易,畢竟侜張就是有辦法挑到店長喜歡的
東西,那把瀝桃扇還插在店長頭上呢。
「店長,我要和你借半天你們店裡的打工仔,不知可否容情呢?」
「因為那件事嗎?」哥布林店長冒出了阿德完全理解不能的神秘問句。
「嗯,我想時候也差不多了。」侜張雍容大方地回答。
「店員的話就可以直接回到店裡,也給老闆你省事。」
「好吧。」
店長居然點頭答應,沒有多加刁難,員工就可以隨便嗎?員工就沒關係嗎?萬一他被妖怪
拐去吃掉怎麼辦?
「怎樣?現在到底是怎樣?」阿德問了半天就是沒人對自己解釋,連燈先生也不知他們葫
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等等,把藍先生留下來,你不能把商品帶出去。」店長眼尖地發現阿德身上纏了不屬於
他的東西。
「我也想……你怎不問牠放不放過我?」又被小藍龍勒住脖子了,每次小藍龍想到交易所
外面玩就耍這種賤招,阿德上氣不接下氣擠出回答。
「店長你自己把牠拿進去!」
但店長不知顧忌何故,始終沒有親自動手,說來也奇怪,從一開始哥布林就對這條自圖畫
而生的小藍龍相當沒轍。
「……你要帶牠出去也可以,你給我負全責!」店長說完不給阿德反駁機會,跑去倉庫進
行最愛的盤點行為。
哇哩咧──再次阿德驚險地控制住拿兇器打爆店長那顆光禿禿綠腦袋的衝動。
「跟我走就是了。」侜張神神秘秘地把阿德拖出夢想交易所,他帶阿德出門到達的地方,
讓店員啞口無言。
※※※
整條街道上狂風暴雨,不時傳來掉落物被颳飛撞擊到其他東西上的噪音,但光是咻咻的風
聲已經讓阿德耳朵發痛,他來不及帶傘就被潑灑得一身濕,連眼睛都張不太開。
小藍龍鑽進衣服裡在阿德手臂保護下勉強可說安全,但阿德感到自己就像風中危燭。
努力抹掉臉上的水流,眨掉眼睫毛和眼眶邊滿滿的雨水,阿德卻看見侜張身上乾淨清爽,
不知施放何種法術,連根頭髮都沒濕,帶著人神共憤的風度飄然走在暴風雨中。
然後也不忘拖著阿德。
「幹!這是哪裡?」阿德忍不住罵出髒話怒吼,不這樣的話他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南大路呀!」侜張用阿德身為人類理所當然應該清楚的語氣道。
「我忍你夠久了喔,侜張,你再不說清楚我要回去了!不管你和哥布林搞什麼飛機,林北
要回去弄乾身體睡覺!」今天沒放到颱風假已經夠嘔了,還被拉到颱風現場,阿德抓狂道
。
「新竹市啦,真是的,這點小風雨就唉唉叫。」
阿德半點都不覺得快把自己給吹走的颱風很『小』,新聞報導這可是好幾年來才登陸一次
的強颱。
「這種天氣很多異族都會出來散步喔,因為人類不太會注意他們,對我們來說這才是好天
氣。」侜張理所當然地說,但他相對於阿德的和煦語氣中似乎潛藏了一絲極難察覺的言外
之音。
「好啦好啦,走過去就到了。」狐仙指著斜對街的某間店面,表示那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阿德憤怒地拖著吸滿雨水的褲管和皮鞋,跋涉過快淹上小腿的水流,總算驚險地來到對街
騎樓,那面在狂風中宛若陀螺般旋轉的招牌鐵片,終於在阿德面前斷裂,被掃到鐵捲門邊
發出『噹』的一聲。
寫字的那面以橫倒之姿朝向阿德,上面用紅漆寫上界於隸書和楷書之間,充滿超現實感的
七個字──『百元紳士理髮店』。
「你今天來新竹幹啥?」阿德渾身發抖,不只是因為著涼的緣故。
「剪頭髮。」侜張優雅的揪起一縷髮尾說。
「……」
「先進去吧,之後我會跟你解釋。」
「這家店沒開張。」覺得狐狸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阿德已經放棄掙扎,總之只要讓他有個
屋頂可以擋風遮雨,阿德別無他求。
「只要掀開牆壁上那個小鐵蓋子,按下開關鐵門就會自己打開了。」
「不是那個問題,普通人都會連開關一起鎖吧,普通!」
阿德喘著氣說,這是非法入侵。
「問題老闆不是普通『人』啊……」侜張托著下巴好像拿阿德很沒辦法。
「妖怪嗎?」阿德去啟動鐵捲門同時無力地問。
「嗯,比妖怪再高級一點。」鐵捲門才開到一半,侜張就率先彎腰進去,阿德也跟著鑽入
,店裡一片昏暗,但藉由微弱的外光勉強可以看出大概是長方形打通一樓的格局,離他們
幾步遠處即有阿德小時候跟著母親去做頭髮時常常看到的傳統理髮台、靠椅,和活像古老
科幻小說洗腦裝備的燙髮器,總共有三套設備。
阿德完全無法想像侜張像婆婆媽媽或歐吉桑那般坐在上頭的樣子。
「老闆……」侜張輕喚。
水泥磁磚樓梯傳來下樓腳步聲,阿德屏氣凝神。
然後看到一個約六十歲,穿著吊嘎一頭灰色亂髮貌似剛睡醒還滿臉起床氣的老人夾著藍白
拖啪搭啪搭地走過來。
「哦呀,我道是誰,狐主大人,遠駕光臨,歡迎歡迎!」老人一點都不意外。
「又到了這時節啦!」
「有勞您了,暗雪先生。」侜張朝老人一揖,對方恭敬地還禮,還是那副台樣使阿德看得
出神。
「您來得比往年早些,老朽先行入內預備,勞駕足下與陪客在此稍候。」
老人說完就消失了。
「咦?」阿德本能反應驚疑一聲。
店員又看向侜張,他佇立在擁擠俗氣的店面中,白衣懸垂指地,整個身影站姿莊重古雅,
卻又不會給人呆板的感覺,不像阿德顧盼不安。
「為什麼要剪頭髮?」
「改變心情啦!換新造型之類。」侜張只是轉過半邊臉回答阿德的話。
「可是……好不容易留那麼長……」阿德盯著侜張都蓋到大腿根的頭髮,很自然地覺得可
惜。
侜張露出可見一點玉齒的微笑,阿德立刻覺得寒毛直豎,下一秒他就攬著阿德肩膀在耳邊
說:
「原來你屬於這種口味呀?剛好我也是耶。」長髮派。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哦!你要剪就剪,不要想些五四三的東西!」
阿德連忙澄清。
狐仙嘆了口氣,倒也沒繼續逗弄,反而接續之前的話題。
「人類不是可以從頭髮檢驗使用藥物的痕跡和時間嗎?原理和那個差不多,我大概每二十
年會來暗雪這裡一次,大都是秋天,因可與金氣呼應,這是暗雪最敏銳,手藝最好的季節
。」
那是『祓禊』的一部分,古代去除不潔的儀式。
侜張這樣告訴阿德。
就算身為真人與天狐,哪怕他一輩子閉關靈修,都難免會積蓄一點塵埃,何況侜張喜愛四
處遊玩,多少難免沾染許多妖魔鬼怪的汙穢力量與氣息,就算他淨化功夫再怎麼好,都會
剩下一點無法清除的部分。
如果用神仙的話形容,就是『凡心』,但侜張對阿德說,其實那樣說還不夠精準,但大致
放任不管的後果是接近的,像侜張這種程度的異族都得二十年頻繁清理一次,倘若是滿於
現狀的神仙,就可能心生不滿,重墜凡塵,而天人五衰,佛生魔障,都是類似的結果。
「比如說一些惡『緣』,你身上的『業』,方道存的死人肉都有非常微小的一點影響殘留
在我身上,加上我的毛髮也會長長,不修剪自己也不方便,但又不能隨便動手,因為那還
是我的一部分。鯉魚得之,頓躍龍門;凡人取之,也可成散仙小魔。加上本來就有不好的
東西附在上頭,萬一外流可就麻煩了。對一般人來說,那比鴆羽之毒更可怕。題外話是,
鴆也是暗雪的客人唷,你看誰敢幫羽毛有毒的妖鳥剪頭髮呀?」
「厚……」阿德張口結舌難以想像,侜張連剪下來的頭髮都這麼恐怖。
「連我的徒子徒孫都難免這種誘惑,你想我敢在家裡自己修剪嗎?也不可能剪下來的頭髮
還帶在身上吧?麻煩死了。」侜張輕柔地說。
「那個暗雪到底是什麼妖怪,可以幫你理髮?」阿德剛剛看那吊嘎老伯,想破腦袋也猜不
出來。
「呵呵,稱他妖怪也太小看他了,暗雪是刀的名字,是遠古時代某個仙人的配刀,但在戰
鬥中折斷了,斷刃遺落在某界,吸收日月精華後化為刀靈,以人類的標準,稱他是神也毫
不過分,畢竟比他渺小不知凡幾的存在你們就拜得不亦樂乎了。」
侜張似乎心情很好,連話也比平常多了一倍。
阿德不禁猜想,也許侜張其實根本不喜歡留長髮,期待把頭髮剪掉很久了。
「那他很強嗎?暗雪。」那個品味實在有待研究啊!
「看你把『強』定義在什麼領域。以資歷和特性來說,倘若暗雪有心修煉,連我也打不過
他。」侜張聳肩。
「但他這段漫長的歲月以來,只對理髮有興趣,不管什麼物種,只要身上有毛的都會想剪
看看,這種傢伙手夠賤吧?我們會認識,也是我剛好遇見他亂剪一頭孔雀大妖的冠羽,被
追殺到抱頭鼠竄差點沒被啄成篩子,我可憐他才伸出援手。一個太古刀靈居然是這樣,嘖
嘖……」侜張搖頭道。
阿德除了滿臉囧意外沒有第二種表情。
這些非人是怎麼回事,能不能正經一點?
但阿德還沒反應過來,暗雪能突破防禦剪到比他強大的存在本體,也是一種耐人尋味的才
能。
「可是,暗雪是非常強的,『專一』就是通往最強的道路,認為刀只能用來斬殺是人類的
小見,當初曾經擁有過暗雪的仙人已經不知道變成什麼,但暗雪的靈力卻愈來愈銳利,他
的理髮技術連天界的頭頭玉皇大帝都曾想把他聘回去擔任御用仙官,還有傳說玉皇之上的
三清也曾找他設計化身的造型呢!」
「喔。」阿德只能說出這個字。
「神仙也有這種需要啊?」
「不是身體,而是形相,沒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暗雪有使那種變化趨於好的方向的特殊
能力,所以不分階級種類的異族都會想找他幫忙,簡單地說,他是一種吉祥物。」侜張伸
手拉過一縷阿德垂在臉邊,溼答答還在滴水的頭髮,直到髮尾從指間溜出。
「要不要我也介紹你讓他剪一下?上面也沾了些不好的意念呢!」他把指尖送到阿德眼前
,一團泛青發黑的霧環繞著侜張的手指,一會兒又散了。
侜張一提議,阿德就心動了,但馬上說好感覺很沒個性。
可是機會難得,管他的!
「好!」
但是侜張沒說出口的是,刀靈剪失敗的比例遠超過成功,到了近乎萬中才得一的戲劇性比
例,這也是堂堂的刀靈卻縮在小店裡避風頭,用廉價剪髮價格吸引人類給暗雪自己玩的原
因。
不是暗雪技術不好,正因為他技術太好了,所以不能接受客戶違反他美學的指定,當兩方
產生意見上的碰撞,客戶又是非常存在時,往往一時忘情爭執的下場就會反映在髮型上,
當然順應暗雪的心願結果通常也不太良好就是。
真正的藝術家往往很孤獨,根本原因是,天才和變態還有一線之隔,但藝術家其實也就等
於變態了。
因此暗雪的口頭禪便是『等到花開』,意思是心花不開不是他的問題,而是客人氣度狹小
,由此可見刀靈的性格特色,暗雪之所以沒被秒殺掉,還是許多大人物為了自己的面子隱
忍下來,甚至客戶還因此大幅增加。(看來大家都深諳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真諦。)
「一言為定囉!看來今天過後我們都會煥然一新呢!哈哈!」
※※※
看著眼前束帶錦衣,玉樹臨風,烏紗高冠配著兩支黑得發亮的長簪,放下些許長髮垂在胸
前,星霜灰髮顯得睿智清雅,一雙鳳眼亮如秋水,小唇上鬍子俊俏迷人,帥氣度大約是《
神機妙算劉伯溫》裏的『胡相爺』兩倍,面如美玉,年約四十來歲的壯年男子。
誰啊!
阿德目瞪口呆。
「請移步,小築便在前方。」男子身後景象變得模糊不清,四處升起裊裊白煙,侜張率先
答應,順著男子袖襬指揮方向邁步,阿德自然亦步亦趨,就怕侜張放他鴿子。
額頭傳來被珠簾打到的微痛,阿德不作二想低頭閃避,再張開眼睛時已經來到一處四面垂
著流蘇紅幕的方廳,沒有桌椅,只有必須盤坐使用的矮几、火爐茶具、燃著某種調香的龍
騰雲峰雕金博山爐,侜張低語了一聲『荷葉』。
「那個……你是暗雪先生沒錯吧?」落差之大阿德簡直會揉爆自己的眼睛。
「沒錯。」對方倒也回得爽快。
暗雪不知從哪拉出一條刺繡的黑色大絲巾走到阿德前方罩在他身上,然後後退了兩步。
「請陪客在此稍候。」
於是就走了。
「對了,阿德,千萬、千萬不要亂跑喔。」侜張回頭叮囑,然後掀開朱幕不等店員回話,
就這樣刷啦一聲消失在阿德眼前。
由於簾幕既沉且厚,又兩片重疊相當寬大,雖然暗雪和侜張一前一後走出去,阿德對於他
們前往的地方還是難窺堂奧,想要看看自己到底從哪個入口進來,哪裡還有珠簾的蹤影?
阿德轉得有點頭暈,只好坐回地毯上,四面空間都被暗紅阻擋了,抬頭看天花板居然很深
,挑高起碼有三層樓,布幔像是瀑布一樣垂掛下來,盡頭有著類似去廟裏拜拜會看到的那
種華麗複雜的彩繪。
他想拿開暗雪丟給自己的大絲巾,因為這也不怎麼吸水,但某種奇妙直覺告訴他,不可輕
易讓這條絲巾離身,阿德說不上為什麼,但全身被颱風雨颳得濕透,也沒其他保暖的東西
,起碼給他吹風機也好啊!
小藍龍大概是不怕水的,牠貼著阿德讓店員更寒冷了,但是在妖怪的地盤讓小藍龍溜掉或
被抓走,想也知道自己的下場會很慘,因此阿德不但不敢抱怨小藍龍冰得自己很難過,還
必須祈禱牠夠喜歡自己的身體。
但這樣下去不行,還是得自力救濟。
阿德還是披著那條大絲巾,顫抖著抓住水勺,把水甕裏的水舀進鐵壺,放到爐子上加熱,
這真是太原始了。
一晃眼,整個小時就無聲無息過去。
「有沒有搞錯!」這句怒吼聲只是阿德的錯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句古諺始
終很中肯,而且阿德不只在屋簷下而已,他整個人都進去啦!
因此阿德一邊與麻痺大腦和身體的冷意抵抗著,維持昏昏欲睡的意識,盤坐著一口又一口
喝著最後也沒能沸騰的半溫熱水,反正是招待客人用的東西,總歸是沒毒吧?但爐子裏的
炭火雖然紅豔豔,卻彷彿燃燒了很久,這處迎賓休息的空間也沒看見其他燃料,一切好像
從來就是這樣保存著。
自從跟了哥布林以後,耐性和抗壓性好了不只一個檔次,但某種意味上,感覺脾氣卻比以
前壞了,阿德悚然一驚。
難道是哥布林的影響?
這真是太可怕了!
阿德抓了抓臉,猛力搖頭。
不會的,自古勞資不兩立是不變真理,他一定是感冒了!
果然頭開始有點暈……
不能睡!他還得看牢藍先生!
不過藍先生要是能陪他聊天,阿德也不會這麼難熬了,但剛才試探性地問了幾回,小藍龍
硬是不理。
既然侜張都要阿德千萬別亂跑,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用狐狸廢話,阿德也學乖不敢亂動
,反正他在店裡沒生意的時候也是樣耗著,離開哥布林的視線已經該偷笑了。
阿德打個了呵欠,打算起來走動一下時,某面朱幕後傳來沙沙腳步,還有像是布料拖曳在
地板發出的拖曳聲,由於四周極端安靜,能夠很清楚地聽見平常聽不到的細小聲響。
侜張時常也會穿著這種下擺很長的衣服,反正他有辦法拖在地上走也不弄髒,因此阿德誤
以為侜張回來了,輕喊狐仙的名字,這一喊卻壞了事。
布幕被粗暴地扯開,阿德甚至被飛甩的幔角流蘇尾鞭打到了臉頰,他本能往後縮,方廳闖
入一個穿著厚重的黑紅交錯華服,頭上挽著蝴蝶髻並插滿了寶石花飾的年輕美女,每一朵
花飾都從蕊心垂下細細的墜珠串,有的珠串甚至垂到了腰下,本來應該很重又累贅的打扮
,但她闖進來時的動作卻感覺不出任何妨礙,比阿德更靈活。
她望著阿德,表情既吃驚又失望,很快轉為怒火四逸。
而那名女性在掀開布幔與阿德對眼的瞬間,還曾經是桃腮帶笑,顯然是認錯人了。
「你是什麼來歷?竟敢直呼狐閣主人的名字?」
她竟不知自己是人類?阿德不禁把黑絲巾抓得更緊了,這也不是普通的絲巾。
總之用哥布林的禿頭發誓,眼前這名美得妖氣一看就覺得和侜張有關係的古代正妹,知道
他是人類鐵定不會比現在還友善,話說現在的表情就夠不友善了。
雖然一樣是美得充滿攻擊性,那大大的讓人會誤以為是小孩子的明亮眼睛,挺直得像外國
人的鼻子,和抹著口紅的小嘴,上眼皮刷著淡紅眼影,眉毛如彎月,看起來就像是骨董娃
娃般,而她那身讓人聯想到藝妓又明顯不太一樣的古裝,更強調了這種神秘的氣質。
但她是誰?一樣住在狐閣的狐狸?侜張的愛人?小老婆?侍妾?紅粉知己?還是什麼都不
是,只是個單戀的小女生?
阿德往後挪動屁股,方廳雖然不小,但他卻覺得無處可逃,亂說話不曉得會有什麼影響?
一時間他也編不出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
「哇嗯栽梨滴共啥啦!麥桂來!」
店員大聲用台語回應,對方果然愣住。
這招有效!
阿德趁機站起退到了某面朱幕邊,恰巧是華服女子闖入的對面帳幔,但他的安心持續不到
三秒,因為對方忽然飛起來衝向他,阿德根本嚇傻了,右邊肩膀一痛,才意識到她連著絲
巾抓住肩膀,指甲很尖還扎了進來。
她不像侜張,現在才知道侜張和其他妖怪的差別,狐狸對自己還是很好的,被人惡意地盯
著就會不舒服了,何況是被一個存在與力量都遠遠超過自己的非人類,用這種距離,這種
力氣抓著,而她對自己毫無善意可言。
阿德不想連右手都沒了!
像是感應到阿德的害怕,她邪氣地彎起嘴角。
「放……放開!」跑馬燈出現後,店員感概地發現,對方還是沒有自家的店長可怕。
因此阿德直視著那名妖怪女子的眼睛,努力讓自己別顯得那麼弱勢,這就像遇到野狗的道
理一樣,愈是害怕狗愈可能追上來又吠又咬。
把美女比喻成野狗很沒品,但阿德現在是真心想拔腿就跑。
「何物小子,敢對朕如此無禮?」美女瞇細雙眼,冷酷地說。
抓住店員的手指更用力,阿德頓覺後肩似乎有些溫熱的液體混進濕冷的襯衫裡,然後一瞬
加大的痛覺,他才知道可能流血了。
自己會被拆成碎片!
※※※
小藍龍的特寫在阿德眼前流星般一閃而逝,咬上華服女子抓著他的手背,對方反射抽手低
頭,應是檢查有無毒性,阿德一把抓住小藍龍,本能反應掀開布幔狂奔。
眼前一暗,出現兩旁排列格子門的狹長走廊,走廊不曾點燈,但憑透過格紙透光還是可看
見昏暗的方向,阿德怎敢暫留,他必須趕在那可怕的女妖追上自己之前逃命才是,此時阿
德早已把侜張叮囑拋到九天之外。
他不亂跑難道等著被幹掉嗎?
每次跟侜張出門不是好事就是衰事,難道沒有比較正常的時候嗎?
阿德有點想哭。
他不敢回頭,但很能夠感覺那個恐怖的美女就在他身後追趕,只要腳下稍微一慢對方就能
抓到自己。
然後,他穩死無疑。
走廊彎彎曲曲,阿德索性悶頭亂跑,腳下一個踉蹌,才發現不知何實換成鋪著茶色地毯的
木造樓梯,樓梯又長又緩,狹窄挑高的感覺讓他聯想到到夢想交易所的走廊,牆上掛著水
墨畫,但那些畫不太一樣。
阿德哪有閒情逸致看清楚,事後他努力回想,才意識是水墨畫會動,那些墨痕表現的生物
竟連小小的蚱蜢,細細撇出的蘆葦都會隨風搖曳,各自具有生命的緣故。
但店員現在只能拼命的逃。
阿德喘氣不止,頭也暈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到底是自己爬上樓梯,還是這永遠爬不完的樓
梯帶他移動,阿德已經分不出來,幸好他在死於心臟爆裂之前又看見熟悉的紅帳幕。
店員衝過紅幕瞬間聽到一聲『閉上眼睛』的命令,阿德想都不想照做,但極大的熾白亮光
還是透過眼皮嚇了一跳,阿德再次張開有些發痛的眼睛時,已經感覺不到『她』有跟上來
。
阿德戒慎恐懼地轉身,發現身後紅幕遮得嚴密妥當,他當然不敢再去掀開,回望眼前到底
是怎樣的光景,方才一瞬聽見的好像是侜張的聲音?
然而,正式看見眼前景象,半點都高興不起來。
那是一座很大很大的浴池,大到阿德貧乏的腦袋裡,只能想出『國王專用』的詞彙,總之
他已經放棄理解這個地方的平面圖了,但這座圓形浴池池水被濃郁得像是乾冰特效的白煙
遮蓋,腳下是馬賽克拼貼出百花撩亂巨型圖騰的磁磚,狐仙就趴在阿得不遠處雙臂搭著池
緣,臉蛋枕在手臂上一副理所當然很享受的樣子。
他沒穿衣服。
「怎麼了?失魂落魄的。」侜張說是要去剪頭髮,結果居然在洗澡?還放阿德一個人傻傻
的等,光是這點就讓店員沸騰了。
「我被人──不對!妖怪襲擊了啦!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他跑得快,後果不堪設想,阿
德氣急敗壞問罪起來。
「啊啊……」侜張擺出一副怪臉,平常都會找機會色誘欺負阿德的傢伙,此時似乎顯得懶
散又漫不經心,這樣子更像是他的真面目。
「所以我叫你不要亂跑嘛,差點把麻煩的角色引過來了。不用擔心,她是來找我的,只是
利用你帶路而已。」否則一個普通人類怎麼可能跑過異族?此說未免貽笑大方。
所以狐仙說『千萬不要亂跑』,完整解讀應該是『千萬不要亂跑到侜張這邊來害到他』,
不是看重阿德的生命安全,而是擔心自己被麻煩纏上?
阿德伸出雙手,十分之想要把侜張的頭像蘿蔔一樣從浴池邊拔起來,再一腳踢進垃圾桶裡
。
「她是誰?一聽到你的名字就抓狂!」
「下來一起泡我就告訴你。」侜張露出慵懶的笑容。
阿德的表情百分之百傳遞了他不信侜張鬼話的誠實反應。
「來吧,這池子很棒的。要給暗雪剪髮也非泡過這池不可。」
「你再唬爛啊!」阿德用鼻孔哼氣。
「我不是說過祓禊嗎?要先把自己盡量弄乾淨,不然暗雪是不會想碰你的,他是吉祥物自
然不會想用本體碰到不吉祥的存在,而且不脫光要怎麼剪?」侜張的問題發言彈指就轉移
阿德對女妖的注意力。
「老子不剪『那裏』的毛喔!」阿德死命強調。
「你不剪我可是要剪,只有人類才會穿衣服遮羞,我的真身穿衣服剪起來還能看嗎?」侜
張快速地頂回去,阿德想想也有道理,畢竟人家都說自己是天狐了。
狐狸嘛,不管什麼品種總是全身毛茸茸的。
「你要自己一個人泡我也不介意,我等等在旁邊看……」
「我下來了。」不知為何覺得被衣冠整齊的侜張在旁邊看自己消毒的景象異常屈辱的阿德
,決定趁當下大家都做一樣的事情比較自在,還可以得到剛剛被襲擊的解釋。
「制服不脫可以吧?」阿德學聰明了,祓禊要除的應該都是抽象意味的存在,邪氣或霉運
之類。
「噢,可以。」
於是阿德坐在池緣邊試水溫,發現是目前渾身濕冷的自己最渴望的天堂,於是滑了下去,
卻發現踩不到底,不過阿德也會水,並沒有很擔心,畢竟游泳是阿德唯一不用顧忌左手也
能進行的運動了。
他正要放手時,小藍龍卻一溜煙竄回岸上,顯然不打算與阿德同樂,阿德下意識攀緊池邊
,用目光追逐小藍龍的動態。
小藍龍卻是停在阿德不遠處,靜靜向著這邊凝視。
忽然間,腳下某股不輕不重但範圍廣大的力量像是吸塵器把阿德往下拖,他大驚之下用力
摳緊磁磚縫隙不放,那股力量愈來愈強,到阿德快要支持不住後,忽然又消失了。
「侜張!」
「等等還會有喔,害怕的話就抱緊我吧!」狐狸終於露出險惡用心。
「哩企呷D賽啦!」阿德震怒之下口齒不清只能用台語罵人。
「嘖嘖嘖,好兇哦~人家不跟你玩了。」侜張飄離幾公尺遠厚,目睹阿德像掉進水裡的昆
蟲那樣掙扎著,頗具喜感。
阿德當然是不二話想要爬上去,但他赫然發現,池子裡的水缺乏一般浮力,似乎重力也比
正常小,他是半飄浮在池邊,類似以前侜張把自己丟進空中的感覺,可是卻沒辦法靠單手
把自己撐起來,因為那若有若無的吸力一直在扯後腿。
只有一件事阿德很確定,腳下可不是像游泳池成人池的水深,直覺告訴他,深不見底,而
且他只要一放手就會被吸下去,根本不可能像侜張那樣飄著。
「這池水到底有什麼問題?」
「沒有問題,會把塵垢帶到深淵,這水可是下通要流到『沃焦』的伏流。」
「沃焦是什麼?」
「那是古代傳說中,世界的盡頭,所有大海的水流洩蒸發的終末深淵,人類以為不存在,
因為地球是圓的,但一開始傳說的世界,就不是人類的世界呀!」狐仙笑了笑。
「沃焦實有之,就在神界下方,和其他世界都有接點,那裏大海並非平坦,山也不一定突
出地上,沃焦是一塊正方體的燃燒岩石,長厚有四萬里,海水沃之即焦,是那個地方被稱
呼沃焦的理由,只有這樣才能把汙穢徹底淨化,不然如果只是從這裡排放到那裏,那些汙
穢不久還會自動找到本尊。」侜張看著阿德說。
「有些屍體也會順著水流漂到沃焦去,不過這話又扯遠了。總之只有暗雪能鑿開這種通道
,他這邊必須要保持清淨,沒有別的方法比這樣更乾脆囉!這裡叫做『奈落池』,也有罪
孽深重的客人就這樣整尊沉下去過……」
「喂!」阿德二度抗議。
「你別以為我聽不懂奈落的意思,讓我上去!有人全身都是毒素構成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我不洗了!」
「安心,我不會真的讓你被沖下去的。」侜張搖搖手。
「再怎麼說,你總不會連這點都不信我吧?」
「……」阿德咬著牙齒,不知該怎麼回答,因為他的答案很想用拳頭來表達。
「你的左手,」狐仙驀然開口。
「過幾年會惡化得更嚴重,失去所有感覺。我說過,『業』是除不盡的。但是倘若你的左
手完全被侵蝕,多出來的業就會找向其他器官或部位,是哪裡我也不清楚。」
「奈落池治得好嗎?」阿德追問。
「你只要不讓其他業也附到左手上,多少能拖點時間。」
「為什麼?」其實阿德知道不該這麼問,因為不管是多麼冠冕堂皇的答案他都不想接受,
而且也不能改變已經注定會發生的事情。
「因為你是夢想交易所的員工,你比普通人類要曝露在高危險環境裡,人類的業,微量也
就算了,妖怪的,惡魔的,神……總之,是避免不了。雖然是別人的業,你也會被影響。
不用我說更多,你應該能理解。」
快樂,悲傷,憤怒,憐憫──七情六慾,相遇瞬間造下的因果。
想到這裡時,忽然失去了攀附的力氣,阿德沉了下去,卻沒有任何想要回到水面的念頭。
他又看到了,生命最末稍的空白。
從雪白的虛無中鑽出許多黑蛇般的細長怪物,阿德只想沉得更深,好躲避追著自己不放的
業,那些他在地球上輪迴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