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沒問題，我立刻幫你查，有優先需要的資料嗎？」
「嗯……有住址或是學校最好。」
「好的。」
徵信社員工掛上電話，湘祝繼續吃早餐，在他快吃完的時候，信件寄進了他的電話當中。
湘祝打開郵件一看，心想，這還蠻好查的樣子嘛？沒有照片，但不意外。他唸的國中和住
家地址都在桃園，離陳祇言的家並沒有很遠。
可是仔細一看，資料上有註明，石晴在二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在自家死於火災。
那他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石晴是……死而復生？
湘祝開車，直接前往當年的舊址參訪，但眼前卻沒有燒燬的舊公寓遺址之類的東西，原地
點已經重蓋成一間氣派的公寓大樓。
新公寓似乎有經過高人指點風水，只見燈明几亮，氣息乾淨到連小孩子半夜跑進去都不會
怕，更別說會留下當年火災時的資料了。想必就算有鬼，也超渡得乾乾淨淨了吧。
湘祝向巷子口賣麵的哈啦過二句，證實了這間嶄新的公寓大樓，的確是拆掉火災遺址後建
起來的。
賣麵的阿伯似乎覺得提這種事不大好，只敢小小聲的說出口：「是有燒死人啦，不過喔，
建了這麼多年都沒事，沒有什麼髒東西啦！」
看也知道什麼髒東西都沒有，就是沒有才不好。
「燒死……」湘祝拿起手機裡的新郵件翻看，徵信社又很適時的增加了火災的新聞報導，
裡面有罹難者的名單。
其中有一個死者也姓石，叫石天明，五十歲。
雖然報導裡沒有寫，但湘祝的直覺告訴他，看男人的年紀，這個人應該是石晴的父親之類
的。
在這裡似乎查不到什麼，他又發了個簡訊請徵信社的人特別幫他找石天明的資料後，開車
前往學校。
石晴唸過的國中很小，也很老舊，現在是平日的上課時間，湘祝隨便胡芻了一些謊言，讓
門口的警衛放他進去。然後他直接找到國中的圖書館，進去翻最古老也最有用的線索──
畢業紀念冊。
國中很小，畢業的班級數也相對的少，石晴那一年級只有五個班，他在三班，湘祝隨便翻
一下就找著了。班級大頭照上的孩子的確是他沒錯，長得一臉乖乖巧巧，照片擺放在不起
眼的角落。
「生活照呢……？」
湘祝沒見到他的生活照，於是又翻了幾回，他覺得一定還有線索，只是自己沒找到。終於
在他把畢業紀念冊從頭細看到尾後，他找到了一張在五班的團體合照，合照的一角裡竟然
有石晴的影子。
除了髮型以外，他的模樣和現在看起來沒有差得太多。
為什麼他所在的三班沒有他的照片，反而在五班才有？湘祝翻到前幾頁，上頭有五班導師
的照片和姓名，五班的導師姓吳，看他的照片還很年輕，目前還在這個學校任教的機會很
大。
果然，湘祝去導師辦公室繞了一圈，很快的找到擺著他名字的桌子。
等到下課鐘響，吳老師也回來了，他是個戴著黑框眼鏡，樣貌不突出，甚至還有點禿，但
講話非常溫和的男人。
湘祝開門見山的和他說明來意：我想問有關一個叫石晴的學生的事情。
「請問您是？」吳老師問道。
「嗯……是最近的工作，有處理到和這個學生相關的事情。我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
吳老師看著湘祝誠懇的笑容，有點懷疑，但還是坐了下來，從辦公桌抽屜的底層，拉出一
本小本的相簿：「如果是談一些他的事情，我想沒有關係。」
他將相簿打開，翻到其中一頁，上頭正是湘祝在畢業紀念冊上看見的照片。
「他已經過世了。」
「我知道。」
「我對他認識的不多，可能要找他的導師聊比較好。你怎麼知道我認識他？」
「我有看過這張照片。」
「原來如此。」他感慨。「這張照片，是校外教學的時候拍的。」
他緩緩說道。
校外教學一般都在二年級的時候舉辦，與三年級的畢業旅行錯開。吳老師緩緩的說起他當
年對石晴的認識。
□□□
那年的他是五班的班導，也是新任的老師。雖然他帶的班級是五班，不過學校的老師人數
和學生人數一樣的少，他也同時是一到五班所有人的數學老師。
那個時候石晴就是個很突出的人，也可以說是個很不起眼的人。
他會突出是因為他長得很漂亮，曾經有星探一路跟他跟到學校，只為了問他的名字。
長得漂亮的孩子通常很受歡迎，還會收到不少小女生的情書。但石晴的情況卻正好相反，
他不只不受到同學們的喜愛，還成為被排擠欺負的首要對象。
石晴很乖，他一直都是個很乖的孩子，老師想不出他之所以被排擠的理由，可是小孩子排
擠同儕，很多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石晴被排擠得很慘很慘，班上沒有一個人，願意和他
說話。
為了不讓自己被欺負的太慘，他很努力的讓自己變得不起眼。
雖然老師們認為不應該把被欺負這件事怪罪在受害的學生身上，可是石晴對自己被欺負這
件事，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麼反抗。
被欺負，他就更退縮，他不會發脾氣，也不會哭，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就隨便的讓那些
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
後來導師才知道，石晴出生在一個很糟糕的家庭裡頭。比之於在家裡受到的對待，學校裡
的霸凌對他來說，根本像是小孩子在玩扮家家酒。
他的父親是個脾氣很差、很會打人的警察，沒有人敢嫁他，好不容易花錢娶了一個鄉下來
的美女，才剛新婚就把對方揍成豬頭，於是母親在石晴還在襁褓時，便和人跑了，沒再回
來。
石晴當然也沒看過父親的好臉色，三餐被照著打，可是因為他爸是警察，再怎麼報案都會
被他爸吃案，聽說以前有位家長很熱心，硬是要幫石晴報案，結果連續一個星期，警車開
著亮亮的燈，堵在他們家的巷口恐嚇他，簡直比黑道還要兇。
真的很可憐，但就像很多遭受家暴的孩子一樣，他還是維護他爸爸，說喜歡回家。
石晴就一直很不起眼的坐在教室的一角，過著他極其低調的生活，他身上穿的制服都是鄰
居太太給的二手衣，他爸從來沒給他買過一件衣服，沒給過他一毛零花，下了課就命令他
回家，有次導師問他，他在家都在做什麼？看電視？打電動？
他們家沒有這種東西。他也不能看電視，可是他有一臺舊收音機，他爸不在的時候可以開
小小聲的聽，還可以和貓玩。
貓？家裡養的貓嗎？老師問道。石晴搖搖頭，說是他們家外面的流浪貓，會從窗戶躦進來
，陪他講話。
吳老師對貓講話這個故事，感到印象深刻，他們那時都覺得，貓咪應該是石晴幻想出來的
朋友。因為不可能有貓咪真的會講話。
湘祝對此抱持著另一個觀點的看法，繼續聽下去。
「後來到了校外教學的時間……前二個星期我去做行程的最後確認，結果出車禍了，一隻
腳斷了。」吳老師苦笑。
他沒辦法帶自己的班級去校外教學了，只好和原本要留在學校顧學生的老師調換。每年校
外教學，都一定會有不參加的學生，可能是生病感冒，可能是家庭因素，石晴一如意料的
，也在不參加的名單當中。
所有不參加的學生們，都被集中到五班的教室裡活動。吳老師那時心想，不如就花點小錢
，買點零食，讓這些學生們在學校開二天的同樂會玩，大家都比較開心一點。他真的這樣
做了，買了很多零食，大家玩撲克牌、大富翁，玩了二天，那次是他第一看見石晴在笑。
別班的同學不認識石晴的，對他沒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大家玩在一塊兒，很開心，在同樂
會結束前，吳老師為大家拍照，做為紀念。
就是那張放在畢業紀念冊裡的團體照。
「他還沒有畢業就過世了……家裡失火，我們有補發畢業證書給他，希望他地下有知，會
快樂一些。」吳老師感概的說著。
雖然還沒畢業就過世了，但學校仍然將他的照片放進畢業紀念冊裡。
湘祝看著吳老師將相簿闔上，重新壓回抽屜箱底。
彷彿在埋葬著某些不及挽回的時光。
□□□
比之於成熟的大人，未經世事的孩子們，對於非現實的事物總是有比較強烈的感知力。
他們在學習，學習怎麼面對這個世界，同時也學習不要去面對某些世界。
在這樣的過程中，人會產生所謂叫做敵意的東西。
比之於大人們，石晴的同學們明顯的在他的身上感覺到了些什麼。他們也不清楚究竟是「
什麼東西」。但總而言之，石晴的存在讓他們不自覺的產生敵意。
他是不可以靠近的那一類。
石晴是他們學習著不該去靠近的那一類事物。他身處的世界，一開始就和其他人不相同。
水面之下。
在石晴的眼中，世界是閃閃發光的巨大三稜鏡。
另一個世界就像在水面之下。從水面上往下看，閃閃發光，光線七彩折射，扭曲著現世從
未見過的型態，活生生的存在著，存在在深水的黑暗裡。
自古來以來，傳說水連結陰陽二界。
只要穿過水，進入水中，就能一窺世界的真實樣貌。
離開這個世界的表象，真實、自由，生命如呼吸一般順暢，風似水流過。心跳不歇、平靜
與騷動同現，光照耀一切，透明的世界。
頭一次發覺自己與他人的不同時，石晴的心裡悄悄的問自己，「我」是什麼？
我，叫做石晴，是爸爸的兒子。雖然不曉得媽媽是誰，但是有鄰居的阿姨說我長得和媽媽
很像。我喜歡爸爸，但是爸爸似乎很怕我。我是學校裡的學生，班上同學中的一員，可是
他們偶爾也會露出很害怕我的眼神。
那眼神表示著什麼意義，其實他模糊的知道。
有一次放學的時候，班上的女生在路上看見一隻被撞死的貓，頭被車輪碾過，剩一攤血肉
模糊的肉在原地。有女生哭了，那時他們看見那隻貓的眼神，一瞬間很像在看著自己。
無助，憤怒，夾雜著對死亡的恐懼。
我到底是什麼，我是誰？為什麼會和別人都不一樣？很久以前在路上遇過的黑影說，你是
我們的同伴。
黑影自水面下伸出黑色的手，憐惜的輕觸過石晴的臉頰。
今天爸很早就回家了，冰箱沒有菜，不能煮飯。他買了二個便當回家，可是他看起來好像
很餓，一連把二個便當都吃掉了，石晴嚥了嚥口水，肚子好餓，他聞到酒味，電視機的聲
音很大聲，他倚在自己的房門後偷偷的聽著。
爸在看新聞，他又喝酒了，千萬不能出去，會換得一頓打。
小小的房間裡，全是在石晴出生前便放在此的傢俱。一張單人床，書桌和衣櫃，外加一扇
裝了鎖死鐵窗的窗戶。
石晴想要寫作業，可是他沒有筆，他的筆今天被同學借走了。今天下課的時候，同學湊上
來看他的書桌，哈哈哈哈，不停的笑，你沒有鉛筆盒嗎？哈哈哈哈，同學現出他媽媽幫他
買的豪華雙層鉛筆盒，日本進口的，一個要四百多塊。
哈哈哈哈，他的鉛筆盒才貴好不好。哈哈哈哈，你就用這種筆啊？哇，沒見過這麼爛的筆
耶，好舊喔，借我用用，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拿去射射看，看能飛多遠！哈哈哈哈──
你說借我的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改天再還你啊，飛得真遠哩。喂，飛到馬路上去了
。
上課鐘聲響了，同學們一哄而散。
作業本的封面被踩得爛爛的，上面有好多腳印。石晴小心把它摺平，有點害怕封面會掉下
來。
他不生氣，他習慣了。或是應該說，除了這樣的生活，他沒有過過其他的日子，這樣的生
活磨滅掉許多他應該要有的情緒。
窗外一片漆黑，吹進了風，他呆呆的聽著模糊的電視聲，隔壁家在吵架，水面之下的影子
映著月光，淺淺的透進了現世的景色。巨大的魚遊過夜空，土中傳來巨大的鼾眠聲。
像是童話繪本裡出現的不可思議的光景。
然後魔女的貓出現了。
「喵。」
喵？
他站起來，往窗外望，他聽見了貓的聲音。
是錯覺嗎？
「是這裡嗎？」
「是這裡的啦喵。」
「的啦喵──」
「不要學我！」
石晴倒退了一步，不知所措的望向窗戶，三個影子越來越清楚，在空氣之中著色顯現：三
隻貓。
呼溜一聲，從窗戶的縫隙中，一隻一隻的迅速躦出。
「哇！」
大黑、小花、灰毛。
「驚喜！」
「新同伴！」
「真的……能成為我們同伴的傢伙呢。了不起啊。」「恭喜你！」
「還是個孩子呢。很好，可以當久一點的貓。」
「一起來當貓吧！」
「享受當貓的樂趣！」「貓的人生！」
「喵嗚──」三貓咆哮。
石晴看著他們，目瞪口呆。
水面下的同伴，在這一天正式來訪。
卻來不及阻止註定會發生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