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寫到這個段落時,獸人快死了,我只好擱下筆,暫時跟他講講話。
他躺在我背後,只剩下微弱的呻吟,我不想回頭看他現在的模樣,沒有什麼
好看的。
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早已經看過,而且我很快也會變成那樣,不需要看。
「我正在寫我們的故事。」我跟背後的獸人說。「我會把你寫得很好。」
我向他保證。
獸人咿咿唔唔,像是痛苦呻吟,又像是在說話,我只聽得清楚他說了一句。
「謝謝。」
我跟他說不客氣,如果需要幫忙的話,我還有力氣,可以拿棍子從他的後腦
用力打下去。
獸人沒有再說話、也沒再呻吟了。
或許已經不需要我的幫忙。
趁著天色還沒暗,我要繼續把故事說下去。
*
沒有電池的手機為什麼會響?
手機的電池為什麼會變成血?
為什麼我們會繞回原點?
還有,我們究竟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
為什麼是我們?
這些問題再接下來的日子裡,一直不停反覆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中,即便是安
靜下來,大家心裡所想的也是這問題。
當然,還有最關鍵的那個問題,我能活著離開嗎?
但那是後話了,此刻,在眾人一陣驚恐、絕望、慌亂的情緒中,獸人先開口
了。
「現在天快黑了,我們不可能在沒有照明設備的情況下找路下山,而且大家
也累了,我想今晚就暫時住在這裡。」
這次希爾在眾人贊同前搶先了一步。
「沒錯。我們今晚要忍耐一下了。」他用發號施令的口吻說。「趁現在天還
沒黑,凱子,你們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水或食物,我跟其他人先進去整理房子。」
凱子是我的網路暱稱,對希爾的命令的口氣雖感到不快,但也寧可在外面多
觀察環境,也不想進去讓他使喚。
依舊是三人小組,我、北斗跟獸人去執行任務,不過沒走多遠,那個臉色蒼
白的草田跟過來了。
「我跟你們去好了。」
草田的臉除了蒼白,現在多了粉紅色和紅色交錯的痕跡。
「你的臉是不是過敏了?」北斗關心地問他。「而且你看起來臉色不好,還
是回去休息吧?」
草田抓抓臉,很困擾地說。「我的臉一直癢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大概真的
過敏了,不過我是沒事。」
「那就好,在茶館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臉色不太好了,要是不舒服的話你可以
先回去休息。」北斗拍拍他。
「嗯。」草田抓抓臉應了一聲。
「這裡是能找到什麼水跟食物?」一邊往前走,我忍不住發牢騷。
其實剛才大家繞村莊的時候,我已經觀察過了,這裡除了枯草就是廢墟,連
樹木都很少,再遠的地方我們也走不出去,這荒郊野外是要上哪找東西吃、找水
喝?
「這裡好像除了雜草還是雜草。」北斗附和著。「沒有動物,好像連隻蟲子
都沒看到。」
北斗說到了重點。
那就是這個地方給我們的感覺,死寂。
除了偶爾流動的風以外,這裡安靜得嚇人,沒有蟲鳴鳥叫,沒有一絲生氣。
好像這個村莊裡唯一的活物,就是我們幾個人而已。
這種認知讓我感到非常噁心。
「我一點都不渴,你們會渴嗎?」始終安靜的獸人突然開口問。
「那倒是不會。」北斗搖搖頭。
「我也還好。」草田說。
輪到我時,我已經察覺獸人的想法。
「獸人你是想說情況很不合理對吧?」我苦笑著。「我們走路至少走了兩、
三個小時有吧?太陽這麼大,一路上我們居然沒出汗,也不覺得熱或渴,太不合
邏輯了。」
獸人點點頭,表情有點凝重。
「不過至少這樣我們就不用找水了。」北斗很樂觀地說。「要是我們也不覺
得餓,那連食物都不用找了。」
能這麼想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無論如何,我們什麼也沒找到,很快繞回原點。
屋子前的白色手機還在唱歌。
「青春一去 永不重逢 海角天涯 無影無蹤……」
那女聲好像死不了的幽魂緊緊糾纏著。
獸人看了手機半晌,說:「我們把手機都埋了吧。」
拿了粗棍子,我們在附近挖了個洞,不想直接觸碰到手機,我們四人脫了襪
子,北斗跟我拿襪子套在手上隔了幾層,小心翼翼地把手機丟到洞裡,再把土蓋
上去。
幽怨的歌聲慢慢消失在土堆之下。
*
對於我們的空手而歸,身為發號施令的希爾臉色不好看。
「真的沒有嗎?你們認真找過了?」
「沒有就沒有,難道會騙你嗎?」北斗顯然覺得莫名其妙。
希爾愣了一下,口氣很快和緩下來。
「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們也辛苦了,先進來坐下休息。」
由於大家似乎都沒有口渴或飢餓感,因此對我們任務失敗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我們四人跟著席地而坐。
屋內只剩下希爾是站著的,他環顧了一下眾人,沒有就坐的意思,清了清喉
嚨開口。.
「這個房子一共有四個隔間,左邊是廚房,再來是正門進來正對的這間客廳
,右邊兩間一大一小的房間,因為女生們不敢單獨睡,所以今天晚上我們全部睡
在最大的那個隔間。」希爾停頓了一下。「不過安全起見,晚上男生必須在客廳
輪流守夜。」
這些話顯然是說給我們四個聽的。
「我們剛剛分配了一下守夜的班次,我跟孤狼第一班,長毛跟阿怪第二班,
再來是Sun跟草田。接下來……」希爾停頓下來,往我們這邊看。「因為男生是
單數,最後剩下三個人,沒辦法再分班次,所以凱子、獸人跟北斗輪最後一班到
天亮。大致上就這樣,大家有什麼意見?」
「大家」當然依舊是指剛沒機會參與決定的我們四人。
我是沒什麼意見,覺得我們三人能一起守夜再好不過,或許可以趁機討論些
事情。
北斗也無所謂的樣子,倒是獸人看著希爾,眼神很銳利,像是在質問他地開
口。
「現在沒有手機也沒有手錶可以計時,每一班守夜的長度該怎麼決定?」
他明確的不友善態度,讓希爾的權威受到公然挑戰,希爾不快地開口。
「『我們』剛剛討論過了。」他加重了「我們」兩個字。「因為不能計時,
所以大家盡力而為,到了真的疲倦的時候,就找下一組換班。」
「就是說,我們這組可能輪到最長的一班。」獸人沒有要退讓的意思,顯然
是對希爾的忍耐到了極限。
「你講話不用這麼酸吧。」孤狼跳出來幫腔。「你們也可能輪到最短的一班
,今天遇到這種事情,大家也很不願意,這種時候應該團結一點,不要計較
這些,再說希爾大的安排除了你,大家都沒有異議。」
孤狼的話一下子把獸人孤立於「大家」之外了。
我和北斗看不過去,想幫忙說話,獸人卻突然鳴金收兵。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會配合。」
*
經過半天的驚慌、疲累,天黑之後,大家很快有了睏意。
我們在舊式燒柴的窯竈旁,發現幾綑還沒爛的木頭,撿了幾根堆疊在客廳中
央,升起火來。
雖說在屋內生火不太安全,但人是怕黑的動物,山裡沒燈,入夜以後整個房
子就會被黑暗吞噬,無論是睡覺或守夜的人都會怕,因此寧可大開門窗,也要升
火。
第一梯次守夜的是希爾跟孤狼。
我躺在地上,無法入睡,腦海裡全都是今天發生的種種事情,其中有太多謎
團無法用常理解釋。
剛剛大家花了點時間交換過意見,卻沒有任何有建設性的答案。
希爾認為應該是在網路上得罪過的人搞得把戲。我不排斥他的想法,但是為
何不是針對單一個體,而是針對我們這群人呢?我們又做過什麼壞事讓人這樣惡
整我們呢?
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包括萬一我們如果真的出不去,要被困死在這裡
該怎麼辦?爸媽一定會傷心,還有學校的同學又會怎麼想呢?
我安靜地思索著,直到外頭一陣腳步聲輕響。
黑暗中傳來孤狼的聲音:「醒醒,換你們了。」
顯然希爾跟孤狼結束輪班,他們口中所說的「盡力而為」真是短得驚人。
第二梯次是長毛跟阿怪。
由於疲倦的緣故,在他們出去後,我翻了個身,逐漸睡去。
沒多久,黑暗中有人搖醒我。
儘管還是睏意濃厚,但還是跟著Sun輕聲離開了房間,一走到客廳,發現草
田、北斗跟獸人都在。
只不過情況有點奇怪。
北斗跟獸人臉色都很凝重,他們身上的外套全都蓋在草田身上。
草田坐離火堆很近,幾乎都快燒到頭髮,他的頭臉埋著膝蓋間,身體不住地
顫抖。
「草田怎麼了?」我壓低音量問。
「剛輪到我跟他守夜的時候,他就一直說很冷。」Sun解釋著。「身體好像
很不舒服,結果……」
Sun停住了。
順著他的視線,我才發現草田抬起臉。
火光之下,草田原本蒼白的臉轉為暗沉的黑紅色,臉頰出現了龜裂般的細小
傷口,像將剝落的面具。
「怎麼變這樣?」我嚇了一跳。「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只是有點過敏嗎?」
「看起來不像是過敏。」獸人憂心忡忡。
「會不會是今天走草叢的時候被毒蟲子咬到?」北斗臉色也好不到哪去。
「應該不是,草田說他之前就覺得臉怪怪的。」Sun搖搖頭。
「現在怎麼辦?沒有醫療用品,連水都沒有,沒辦法做清潔,萬一傷口變大
感染了怎麼辦?」我在草田身邊坐下,他又把埋回膝蓋中,顯然不願別人看見他
的樣子。
「明天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下山。」北斗忍不住提高音量。
那也要下得了山再說啊。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裡閃過。
獸人正想說什麼,草田突然抬起頭,驚嚇似地瞪大眼睛望向門外。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們不自覺跟著往門外看。
門外,是一片漆黑,什麼也沒有。
「草田,怎麼了?」我問。
「聽……」草田開口,我才發現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你們聽到了嗎?」
我們稟氣凝神,安靜下來。
幾秒之後,依舊是死寂,連蟲鳴都沒有的死寂。
「聽到什麼?」Sun問。
「聽!」草田突然激動地抓住我的手。「她在說什麼?」
「誰?誰在說什麼?」北斗被他講得發毛,往裡頭縮了一點。「沒有人在講
話。」
我瞥了一眼他緊抓我的手,才發現在火光映照下,他的手背竟也出現了早先
在他臉上看過的紅痕,不祥的感覺讓我的心一沉。
「草田,沒有什麼……」我正想安慰他,一股絲一樣的聲音,細細地,飄了
進來。
「花落水流 春去無蹤 只剩下遍地 醉人東風……」
由遠而近,最後,停在門口。
我們僵硬地看著門外。
白色的、流血的手機。
似乎在黑暗中凝視著我們,歌唱著。
「燕飛蝶舞 各分西東 滿眼是春色 酥人心胸
斷無信息 石榴殷紅 卻偏是昨夜 魂縈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