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story 看板]
作者: ikumisa (尾巴) 看板: story
標題: [中短篇] 樓下的張媽媽-上
時間: Tue Apr 27 15:54:00 2010
「媽！不要！對不起…啊！！」
「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不聽話？」
我們一家四口在客廳靜靜的看著電視。
「夭壽喔！每天這樣打，欸西郎啦！」爸爸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別人家務事不要管啦！」媽媽連忙拉著爸爸。
「小孩哪能打？」爸爸無奈的搖頭。
「對啊，她小孩多小？跟阿弟一樣嗎？」哥哥吃著水果看著我。
我搖搖頭，「小我兩個年級，二年級。」
「好痛！我下次不敢了！媽，對不起！」
「上次你也說不敢，我今天一定要打得你記住！」
我們客廳又一陣沉默。
爸爸站起身來走向電話，「我可以打113吧？」
媽媽點點頭。
「也不知道打第幾次113了。」爸爸邊說邊按著那不知道打過第幾遍的號碼。
我眼睛盯著週六晚間的綜藝節目，但耳朵卻聽著從樓下傳來的陣陣打罵與哭嚎
我們家住在老舊公寓的五樓加蓋裡，隔音非常不好，加上鄉下夜晚寧靜，樓下打小孩的
聲音總是格外清楚。
我看過樓下阿華的長相，瘦瘦小小，比一般二年級的小孩還要營養不良，而張媽媽漂亮
的眼睛下有著大大的眼袋和黑眼圈，每天天還沒亮她便開始發報紙、收資源回收，有時
候會在學校附近的垃圾場看見張媽媽在那撿垃圾，把還可以用的東西帶回家。
阿華有一台破爛的腳踏車，坐墊上有著貼補好幾次的膠帶，那也是張媽媽在垃圾場撿到
的。
張媽媽家就她和阿華，阿華爸爸不知道為什麼不在，爸媽總說小孩子不要知道這麼多。
隔天早上，爸爸說要去菜市場看一下，於是和我一起出門上學，到四樓的我們與正發完
報紙，手裡拿著一疊紙箱的張媽媽差點撞到。
「對不起。」小小又昏暗的樓梯裡我退後了一步，讓張媽媽先上來。
「早安。」張媽媽憔悴的臉上露出笑容，她拿出鑰匙開啟她家的油漆都掉的看不出是紅色
的鐵門。
「張太太，」爸爸突然開口，「哩打鋼…妳每天這樣打小孩不行啦，小孩是要用教的，113
都沒有跟妳講清楚嗎？」
雞婆的爸爸邊說邊嘆氣，張媽媽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隨後露出凌厲的眼神。
「原來電話就是你打的，我怎麼教小孩是我的事情，你管得著啊？」張媽媽生氣的咆嘯著
。
「話不是這樣說的啊…這樣孩子有天會被妳打死，他才國小而已，比我們阿弟還小，我們
家可從來沒打過他。」爸爸指了指我。
「不要把我們家和你們家相提並論！我的孩子我自己會管。」張媽媽依舊大聲的說著。
聽到爸和張媽媽大聲對話的媽媽從樓上跑了下來。
「欉下啦！哎唷！歹勢喔！張太太。」媽媽邊說邊拉著爸爸往上走。
爸爸不開心衝出來妨礙他講道理的媽媽，於是更大聲的對著張媽媽說，「打113妳不怕
，那拎背就打119，叫警察抓妳啦！」
「有本事你就打打看啊！這麼有空不會去多賺一些錢？讓一家人都住違建裡，看警察來了
抓誰。」
爸爸被張媽媽的話激的滿臉通紅，口無遮攔的回罵。
「妳就是這麼潑辣，一天到晚嫌棄老公不給你們好日子，老公才會去搶銀行殺人啦，搞得
現在妳家暴小孩生活又不好！」
爸爸此話一出，張媽媽的臉隨即僵掉，而爸爸也馬上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但媽媽此時卻
馬上打了爸爸一巴掌。
「啪！」的一聲劃破了清晨寧靜的天空。
「一大早你就發酒瘋喔？什麼話能講什麼話不能，你這麼大的人會不知道？」我第一次看
見媽媽這麼生氣。
「歹勢啦…張太太。」爸爸自知理虧，對張媽媽鞠躬道歉，張媽媽沒有理會爸爸，進入鐵
門內砰的一聲關起大門。
剛剛張媽媽的眼角似乎有眼淚，原來是這樣的原因，他們家才沒有張爸爸。
雖然每天張媽媽都在打阿華，但是我知道，其實張媽媽很愛阿華。
兩個禮拜前我下去樓下拿羊奶時，看見張媽媽拿著膠帶在幫阿華的腳踏車座墊黏起來，
她一邊黏、一邊哭。
因為那坐墊很明顯是被人用美工刀刮破的，阿華在學校總是被欺負，我會聽到他們叫阿
華小偷，雖然我不懂那是為什麼，但我和阿華根本不算認識，所以我也總是無視的走過
。
可是每天夜裡，阿華迴盪在公寓中的慘叫聲總是讓我起雞皮疙瘩，老師說愛之深責之切
，可是會痛耶，被打好痛的，雖然我沒被打過，但是聽阿華的聲音我就知道，一定好痛
好痛。
「你多關心阿華吧，在學校被欺負，回到家裡又被打，唉。」在我告訴媽媽這件事情時她
這樣說著。
「對不起！對不起！」突然樓下又傳來阿華的叫喊聲。
「你要我說幾次！把東西還給別人！」張媽媽吼著並且用藤條類的物品打著阿華，咻咻的
聲音連我們都聽得到。
媽媽嘆氣著搖頭。
我們無能為力。
「又再打了又再打了！」爸爸抓著他圓滾滾肚的皮進來廚房，順手拿了桌上的花枝球吃。
「十塊、二十塊對別人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我們來說卻很重要！我也不是偷，只是我沒提
醒他掉錢了！」阿華哭喊著，這是他第一次反擊，聽到這句話時，我不知怎麼有點難過
。
爸媽面面相覷，就連客廳的哥哥也把電視音量調小了。
「這也是偷！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我們更要嚴己自律，爸爸也是為了我們去搶，但那
是對的嗎？」張媽媽哭了出來，「別人會因為爸爸的事情不斷來譴責我們，你要我怎麼
教你你才會懂？」
後來就都沒有聲音了。
我們家也一片寧靜，今晚除了阿華的哭聲讓人難過外，還多了另一種辛酸。
我覺得胸口好悲傷。
「你知道你說的話對別人傷害有多重了吧？」媽媽冷冷的看了爸爸一眼。
爸爸把那顆花枝球丟回盤內，搖著頭離開廚房，說出去的話收不回，即便爸爸現在多後
悔，那傷痕也已經存在。
隔天我要去上學時，在樓梯看見阿華正要出門。
穿著短褲的他腳上滿是傷痕，臉上黯淡無光，空洞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早…早安。」我對阿華打招呼。
他似乎嚇了一跳，慢慢的對我露出笑容。
「早安。」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華的聲音，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不是哭的。
當下我有點開心卻又難過，原來只要這麼簡單的對他說話，他就會這麼開心。
「你有吃早餐嗎？我們去吃早餐好嗎？」
「我不餓。」阿華搖著頭，但他看著早餐店的眼神卻是那麼憧憬。
「我請你啊，我最近零用錢拿比較多。」我拉著阿華的手準備進去，但阿華卻甩開。
「不用！」他驚恐的拒絕我，但隨即又露出抱歉的眼神。
我想到昨天張媽媽說的話，我從書包拿出羊奶。
「那這給你喝。」
阿華驚訝的又想拒絕我。
「我最討厭喝羊奶了啦，我偷偷告訴你，到學校我也都倒掉，你幫我喝就當幫了我，好嗎
？」
阿華猶豫的接過羊奶，但他卻露出一個非常可愛的笑容，是啊，這才是二年級該有的天
真。
我真是做了件好事，即便我其實非常喜歡喝羊奶。
阿華往他一樓的二年級教室走，而我往四樓的四年級教室走，一路上大家對我打招呼，
我們討論昨天的卡通還有等等要默寫的國文。
我每天都很快樂，所以我想把我的快樂分一點給阿華。
中午時間看見營養午餐附送的養樂多我才突然想到。
「忘記跟阿華說羊奶瓶要還給我回收。」
於是我往二年級教室跑去。
我探頭探腦的，就是沒看見阿華。
「阿華去哪裡？」我問著走出教室的二年級女生們，她們竊竊私語的笑著。
「他又偷東西了，現在被大牛他們追著跑，哈哈。」語畢一團女的又大聲笑了。
我對她們的笑聲感到刺耳。
「為什麼說他又偷東西？」
「剛剛體育課就他沒來，大牛他們於是提早回到教室，結果發現阿華正從他抽屜偷拿錢啦
！」她們又笑成一團。
正打算叫她們閉嘴時，砰的一聲，有東西掉到我身後的樓梯上。
我還在疑惑有什麼聲音是這樣沉悶的，那幾個二年級女生卻一臉驚恐，放聲尖叫。
一瞬間圍觀的人很多，大家都從教室跑出來，一樓教室都是低年級生，有的臉色慘白，
有的放聲大哭，有的人嚇到暈倒。
等到老師和主任們趕過來，我才慢慢的轉身，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為什麼阿華會躺在那裡？
阿華頭朝下，手和腳呈現不協調的彎曲，右手微張的手掌裡有一張紅紅的紙，那是一百
塊錢。
我看不清楚阿華的臉，他的頭都壓平了，腦裡的東西全噴灑在綠油油的草皮上。
我緩緩的走過去。
「阿華，我跟你說喔，羊奶瓶要回收，你回家記得帶。」我搖晃著他的手，但卻摸不到溫
度，也摸不到骨頭似的。
老師們連忙拉開我，我搞不清楚狀況，怎麼回事？
為什麼大家臉色都這麼難看？
「阿華，要記得喔！」我對阿華喊著，他再也聽不到了。
樓下的張媽媽臉色慘白，她就像是死了一樣，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穿著黑衣服，手上抱著阿華照片，呆呆的坐在客廳中央。
爸媽原本不准我下去，他們怕我年紀太小煞到。
「他都看過現場了，沒有差參加葬禮吧？」哥哥說著。
於是我們一家四口來到了張媽媽家。
我第一次進去她們家，斑駁的鐵門後都是成堆的紙箱和寶特瓶。
她們家空蕩蕩的，獨子阿華死了，但親友都沒來。
只有阿華的簡單靈堂，和張媽媽頹廢的跪坐在地上發呆。
「張太太，妳振作點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媽媽拍著張媽媽的背，一臉心疼。
張媽媽沒有反應，她空洞的眼神看著前方，一點都沒聽進去。
突然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小孩的哭聲。
幾個媽媽帶著自己的小孩過來，其中一個胖胖壯壯的男生眼淚流了滿臉，我想他是大牛
。
「張太太，抱歉，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大牛的媽媽怯生生地開口，但她的臉一點歉
意也沒有。
「我們家小孩也不是故意的啦，怎麼會想到他就自己跳下去。」另一個媽媽應聲，張媽媽
連看都沒看她們。
「小孩子看到那種畫面也都嚇到啦，聽說血流滿地耶，會不會有後遺症啊？」令一個媽媽
疼惜的摸著自己小孩的頭。
「哎唷，我家小孩每天作惡夢，一直喊對不起耶，真是善良。」
媽媽們此起彼落，她們在說些什麼？
張媽媽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就只是看著。
「說這些話是怎樣？這樣是來道歉的嗎？」媽媽反駁，眾多媽媽們沒想到會有人幫張媽媽
說話。
「我們是來道歉的啊…」大牛媽媽為難的開口。
「這樣哪是道歉，妳們都回去啦！這裡不歡迎妳們。」爸爸也開口。
「我家阿弟說，你們的小孩都在欺負阿華。」哥哥突然這麼說，張媽媽聽到這句話，空洞
的眼神轉變為憤怒，她站了起來，緩緩走向大牛他們。
張媽媽靠近一步，他們就退後一步。
「道歉。」張媽媽將手上阿華的遺照放到大牛面前。
「跟我家阿華道歉！」張媽媽吼著，眼淚從她的眼角流出。
大牛被阿華的照片和張媽媽的聲音嚇到，哭得更是大聲。
「張太太妳做什麼？嚇到小孩了！」大牛媽媽連忙將大牛往後拉。
「我要他對阿華道歉！」張媽媽再度拿著照片逼近大牛。
「張太太！是妳家小孩偷我家小孩的東西，不能怪我們的孩子，他們只是想問問看為什麼
他要這樣做，沒想到他心虛就跳下去了。」大牛媽媽理直氣壯的大喊著。
「就是啊，他手裡還握著大牛的一百塊，聽說他平常就常偷東西。」另一個媽媽又講著。
「道歉！我要你們道歉！我要你們為欺負阿華道歉！」張媽媽繼續哭喊，媽媽攙扶住張媽
媽。
爸爸則是一步上前將那群媽媽趕出去。
「搞什麼，我們還沒道歉。」
「這叫做道歉？全部滾，這裡不歡迎妳們這些沒血沒淚的人！」爸爸大吼，一個大男人的
聲音壓過了一群女生，媽媽群們自討沒趣的離開。
「聽說她老公還在坐牢耶。」
「哎唷，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我還聽我在113工作的朋友說過，她常虐打小孩。」
「這麼說他小孩總有一天也會被她打死。」
媽媽們的冷嘲熱諷在樓梯間裡迴盪。
張媽媽頹廢的坐在地上，不斷的叫著他們道歉，連她手中阿華的照片看起來也像是在哭
。
我忍住眼淚，我知道阿華不會偷東西，就算他曾經偷過，但我相信他不會再偷。
因為張媽媽那段話，還有那天他不吃我請的早餐，我知道他不會偷。
可是為什麼我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