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16
鳥仔婆的雙眼像是暗夜裡的寒星一般。
給那幾隻鳥仔婆瞧上一眼，婦人便覺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恐懼地
顫抖了起來，渾身泛起雞皮疙瘩──從小村裡大人就常提起哪一戶人家的小孩又
被鳥仔婆勾走了三魂七魄，或者被吃得死無全屍，只剩下一顆死不瞑目的殘破頭
顱，乾涸的腦漿半露──在傳言的耳濡目染之下，她一見到傳說中的凶鳥在自己
眼前現身，雙腿立時酸軟無力，險些站不穩腳步。
平時鳥仔婆連一隻都很難見到的，在這座樹林中竟出現了整整一排！
婦人有種絕望的感覺，她現在才知道為何村長等老一輩人都告誡自己不得靠
近這座兇林，這裡可是有整整一排的鳥仔婆呀！
她駭得上下排牙齒不住碰撞，發出「喀喀喀」的聲音。
搖啊搖，搖啊搖……
搖啊搖，搖啊搖……
環顧四周，頭頂上的鳥仔婆不發一語，只是冷冷看著自己，那首簡單的搖籃
曲繼續響個沒完。啪啪──振翅聲持續不停，只見一隻又一隻鳥仔婆翩翩落下，
一對利爪勾在樹梢上，猶如惡魔降世。夜裡黯淡無光，只能依稀看到牠們頸脖上
的一點白毛而已，傳說中，那一圈白色的頸毛正是被牠們害死的魂魄所環繞形成
的，只要一接觸到，便能感覺到陣陣冷若冰霜的凍氣。
自己的頭頂上全是這樣的凶鳥。天空還有更多隻鳥仔婆持續降落，又是一陣
振翅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牠們想做什麼？
婦人平時的性格本就順從，除了家務與管教小孩外，其他的決定都是丈夫或
長輩說什麼就做什麼，說得難聽點，就是個軟弱、心裡拿不住主意的人，沒辦法
靜下心來思考，一下就慌了。她只得努力壓抑想要尖叫的衝動，心跳急速加劇、
噗通作響，聲音大得嚇人，好似有人在用力擊鼓一般。她也不敢亂動手電筒的位
置，生怕燈光的變換會引來對方的注意力。
難道牠們是要對自己不利？可是，她記得在自己聽過的傳說中，鳥仔婆的目
標只有小孩子──等下、孩子！她的孩子不就正在這個方向嗎？婦人呆了半秒，
才反應過來，剛才的恐懼早被忘得一乾二淨，她顧不得會不會被鳥仔婆聽到，立
時大喊起小女孩的姓名，要小女孩快點跑出這片樹林；另一方面，她心裡也隱隱
期待這群鳥仔婆可以全將注意力放自己身上，如此小女孩就更可能平安無事，只
要她能夠一切安好，即使自己犧牲了生命也沒關係。
但鳥仔婆完全不理會她，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掃向樹林的更深處。這個動作不
啻為一個給婦人的提示，也許小女孩就在那裡。
雙腿忽然湧出了力量，她一邊大喊，一邊奔向鳥仔婆望著的方向，覺得自己
彷彿聽到了小女孩輕笑的聲音。那笑聲使她更加振奮。什麼恐懼、什麼床仔坑村
的沒落、什麼鳥仔婆取子的傳說、什麼可怕邪異的搖籃曲，全被她遠遠給拋在腦
後，她的眼裡只有那個小女孩玲瓏可愛的身影，耳中只聽得見小女孩嗲聲嗲氣呼
喚自己的童音。
一路穿越了數不清的暗綠色樹林，小女孩的笑聲離她越來越近，鳥仔婆唱著
的搖籃曲也越來越模糊，與寒風的呼嘯融為一體。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首搖籃曲
帶著的悲傷感覺益發濃厚，叫人心傷。
一個奇怪的念頭突地油然而生，婦人想到自己以前也是抱著不到週歲的小女
孩，一邊輕輕搖著，一邊輕聲哼唱曲子哄她入睡。
囝仔囝囝睏，一眠大一寸。
囝仔囝囝惜，一眠大一尺。
當時小女嬰聽著歌聲，瞇起圓滾滾的一雙眼，紅通通的臉蛋上浮現幸福的笑
容，兩隻小巧的指頭捏著她的手，咯咯笑了起來，然後慢慢地睡著了。
現在耳邊傳來的不正是同樣的笑聲嗎？
嘻嘻……
婦人尋著笑聲的來源奔去，心裡稍微鬆了一口氣，如果此時還能聽到小女孩
如此歡笑，想必一定是發生沒什麼事情才是，但腳步仍不敢停歇。走過一棵看起
來像是快要枯死的樹旁，她瞥見了一道熟悉的嬌小黑影，心中一喜，想著只要再
幾步，自己就能抱住孩子了。她喊了一聲，然後踏往黑影所在的方向去。
撥開垂下的枝梢，婦人從小女孩身後伸手握住她的手，甫握到手，身軀卻劇
震了一下，接著開始不住顫抖。
嘻嘻，嘻……
抬起頭，小女孩正面看著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滴。
滴。
婦人聽見了液體滴落地面的聲音，一道紅色的濃稠液體汩汩流到她腳邊，一
雙磨損的白色鞋子給染成殷紅色。她恍若不覺，只是仰望小女孩的那張臉蛋發愣
──小女孩睜大了眼睛，向婦人的方向俯瞰，她的兩頰浮上兩點紅暈，笑得很開
很開，那一張小嘴顯得格外鮮紅豔麗。
滴答，滴答……
隨著水聲不斷，婦人感覺手中握著的那雙小手逐漸失卻溫度。直到這一刻，
她才回過神來，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眼眶漸漸泛出淚水，張開嘴，雙唇卻抖個
不停，只是斷斷續續抽著氣，連個字都說不出來──
小女孩的頭顱給遠遠釘在一棵異常高聳的老樹上，頸脖處不停滴著血，落在
地上形成一攤又一攤的紅色池子。
至於那具被自己握著的無頭屍身，正一陣隱隱抽搐，還有一群蒼蠅嗡嗡地在
旁飛舞盤旋。
「呵，不想今日進食，卻給妹子妳瞧見了。」
婦人聽見一道魅惑的女聲傳來，緊接著一團瘴氣爆開，從中悄然浮現一道身
影。只見一名全身裹著黑斗篷的女子飄在空中，她閉著雙眼，雙手捧起小女孩不
停滴血的頭顱，修長如青蔥的玉指不時在小女孩臉上劃過，神情似醉似迷。過了
半晌，那黑衣女子才彷彿響起了什麼般，偏過頭來朝婦人瞅了一眼。
她呵呵笑了幾聲，那雙鳳眼流離，本應充滿誘惑力，卻只讓婦人感覺如入冰
窖一般，全身冰冷。
黑衣女子就近小女孩的一張臉，作勢嗅了幾口，伸舌舔了幾下淌淌流出的鮮
血，看起來非常享受，然後又像是不好意思似的伸手遮在唇邊擦拭一番。
是床母！床母討命來了！
這段話剛閃入腦海，婦人便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一時萬念俱灰，精神再也
支持不住，跪倒在地，小女孩的屍身也給她的力量帶得仆倒在枯葉堆上，發出「噗」
的聲響。婦人全然無法思考，臉靠在泥地上，到這時倒也不覺害怕了。
「這女孩長得真是水靈靈呢，仔細一看，跟妹子彷彿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莫
非是妹子的女兒？嘖嘖，那溫熱的血液香噴噴的，還真誘人哪，一嚐就停不了口！」
黑衣女子的語氣親切，彷彿想跟婦人套近關係，但說出來的話卻殘酷得嚇人。「就
不知道她的魂魄是不是同樣美味？」
老天爺呀，如果這只是一場惡夢，就讓自己早點醒來吧。婦人腦中只有這個
念頭，空洞的眼神不知看著哪裡，眼裡沒有半絲恨意，什麼情緒、什麼溫度都沒
有。小女孩的無頭屍身橫倒在地上，斷頸繼續噴出大灘血來，不過看樣子已逐漸
變得乾涸，地面只剩下一片褐黑色的血跡。
黑衣女子見對方沒有反應，也不惱怒，嫣然一笑，側臉表情接著忽然浮上一
層詭譎的森氣。她仰天長嘯，聲音嘶啞如鳥鳴，雙手一擺，手掌浮現黑霧。
「媽媽……媽媽……」
小女孩熟悉的哭聲讓婦人回過了神，緊接著欣喜若狂。
這怎麼可能？難道自己的孩子竟然沒死？可是……不，一定是的，一定是這
樣的，村裡算命的都說小女孩是個富貴命，怎麼可能就這般死了？是自己眼花看
錯了，倒在地上的屍體絕不是小女孩。婦人一邊思考，眼裡也恢復了原本的光輝，
豈知她心裡一放鬆，反覺疼痛感不住湧現，但小女孩仍不停哭著，那哭聲使她恢
復了更多力氣。
「好痛，嗚……媽媽……好痛好痛……」
過了一陣子，婦人才終於忍著痛苦爬了起來，好聲安慰道：「乖，不哭不哭
哦。媽媽在這裡，一切有媽媽在，什麼都不用怕。」
一爬起來，她便立即抬頭看向哭聲處，只見小女孩整個人完好無缺，身上沒
有半點血污，此刻正抽著鼻子哭呢。
但怪異的是，旁邊的黑衣女子卻一手按在一顆熟悉的頭顱上，另一手則拘著
掙扎不停的小女孩，見到婦人總算有反應，她嘻嘻一笑，話中充滿惡意道：「妹
子，這可真是對不住，畢竟我也好一陣子沒施法拘出魂魄了，手上不習慣，難免
會對這孩子的魂根有些傷害嘛，我這就道個歉，也請別見怪。」
婦人一聽這話，才發現眼前小女孩的身形竟有些黯淡，臉上也陰森森的，不
似活人，胸口處還冒著一股微弱的火苗。
這一看，婦人眼眶立刻又紅了。
她隱約感覺到小女孩是確確實實死了，現在看到的卻是她的魂魄。
另一頭的小女孩年幼，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早就死去了，只是不停哭叫著「媽
媽」、「好痛」之類的話。黑衣女子倒也沒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只是笑了一笑，掐
住小女孩的頸子，將這個可憐的魂魄高高舉起，抵在樹幹上。
小女孩哭得更加悽慘，不知道為何自己會遭到如此對待。婦人看得心裡驚惶，
連忙緊張地嘶喊出聲：「不、求求妳放了這孩子──」
「呵呵。」
黑衣女子毫不理會，手上一使力，小女孩的魂魄就此瓦解為瑩綠色的磷火，
接著她閉眼一嗅，一瞬間便將那團散開來的綠色磷火全部吸入鼻內。小女孩曾存
在於這世上的痕跡已完全消失，風輕輕一吹，半點都不剩。
碰！聽得沉聲響起，那顆頭顱跟著落下。婦人提著蹣跚的腳步，跑過去將那
顆頭顱抱入懷中，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高空處，黑衣女子的身軀突地一脹，衣袂飄飛，全身上下散發出的黑氣益發
濃厚，甚至靈動得像是生物一般。她抬起雙手，看著手掌心現出了一塊不起眼的
石片，那團黑氣似蛇一般纏繞於上，然後慢慢融入其中。
見狀，她的表情變得異常得意，歡笑出聲：「果然有用，我就知道童男童女
的魂魄有用！只要能夠持續下去，日後就算『那位』來了，我也不需害怕。」她
又望了婦人一眼，眼神逐漸變得冰冷，嘴邊卻仍噙著一抹笑：「今日真是多謝妹
子了，既然這孩子已經魂飛魄散，也請妹子跟她一同去了吧！」說完，便朝婦人
的方向探出一隻手，婦人立時感覺到全身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禁制住，無法動彈，
心知今日必死，抱著女兒的頭絕望地閉上了雙眼，默默流下淚來。
但過了一段時間，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還是說自己已經死了？婦人睜開眼，
緊接著她聽見鳥仔婆尖銳的叫聲此起彼落，卻聽得黑衣女子冷哼了一聲：「一群
畜生，若不是還沒回復元氣，就有你們好看的……」
大約是神經過度緊繃的關係，她還沒聽完這段話便昏厥過去。
昏迷前，隱約見到黑衣女子右手用力一揮，在空氣中微微顯出爪痕，狠狠撕
開出一道淡黑色的裂縫，接著身形竄入裡面，就這般破空而去，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