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鏡頭切換回主播台,以為叫人不忍睹的畫面終於劃下句點,更叫人鼻酸的事接踵而來。
羊群錄下的遺言也被上傳到網路,為了搶先播出,電視台絲毫不做處理,剪輯後,少年們
的臉孔以原貌呈現在螢光幕前。
「要說什麼?」
一個清瘦,兩頰凹陷,雙眼無神的少女,慌亂地拉著頭上的瀏海,低頭,畏縮地地說。
「反正是最後一次說話,想說什麼就儘管說。」
忠全從另一頭對少女說。
「我叫做謝欣妮,今年七年級,我在教室被倪福德、林銘易、金勤來、沈士彬強暴了,對
不起,我說錯了,是倪福德強姦我,林銘易、金勤來、沈士彬他們是押住我的手和腳。我
不想被強姦,好痛,痛死了,可是我沒辦法反抗,我一直叫救命,可是其他同學都圍在旁
邊看,幫倪福德加油,他們還拿照相機拍我,然後,老師來了,老師說,學校會把倪福德
他們抓住法院關起來,你們知道嗎?法官判了一個叫做保護管束的東西,叫倪福德的媽媽
,以後好好管他,他在學校抽煙被生活輔導組長捉到,還會被罰半蹲,強姦我,卻沒被處
罰。」
謝欣妮哽咽地語塞,沈默了一會兒才說,一改先前的羞怯,這次憤怒無比衝著鏡頭大叫。
「判決之後,沒有多久,五個九年級的學長把我拉到他們教室去,又強姦了我一次,你知
道他們怎麼說嗎?盡量幹,不用怕,幹她不會有事,結果,我又被幹了七次,七次耶,跟
上次一樣一堆人站在旁邊看,拍下來觀賞,學校男生們都在傳,媽媽罵一罵,爽爽幹一幹
,我不敢去上學,因為大家都有可能突然跑來強暴我,我寧願死,我也不願意再被強暴了
,臨死之前,我要詛咒強暴我的人,那個法官不得好死,還有那些看著我被強姦的人,你
們通通會下地獄。」
終於能夠釋放心中的怨念,這股怨念將一位文靜的女孩,活生生變成了恐怖的女夜叉。
下一個被編輯台選中,登上新聞畫面的男孩,尷尬地面對鏡頭自報姓名。
「我是李思康。」
接著轉身,動手逐一解開長袖襯衫鈕釦,露出的一大片背部,被刺了男女性的生殖器官,
以及滿滿不堪入目,像是『幹』、『我是賤人』、『欠操』、『幹您娘』之類的髒話,他
捲起袖子,左手臂上刺有一個象徵納粹黨的符號,右手臂是個歪七扭八的十字架,等在鏡
頭前秀完所有的刺青後,李思康轉回正面,用力嚥了一口口水才說。
「醫生說刺青可以除掉,但會留下永久性的疤痕,雷射可以燒掉那些當著我的面,和在背
後嘲笑我的人的臉嗎?不行吧?他們比在我身上刺青的人,更讓我害怕,我想要去一個沒
有人會嘲笑我的地方,這世界沒有,我就去別的世界。」
在李思康之後上場,是個雙頰紅潤圓滾的矮胖男孩,無憂無慮的模樣,在死氣沈沈的羊群
中格外顯眼。
「我是八年級的袁時庭,我們班上兩個同學脫掉我的內褲,總共三次,我丟臉地回家自殺
,我真的割的很大力,但是沒死成,聽到我說要殺死那兩位同學,學校才找他們家長出來
談判,他,就是唐志龍,唐志龍的阿嬤跟我媽嗆聲,說六千還是一萬二元讓我們家選,我
媽沒說要告,只是要求轉班,結果沒有一個老師肯收我,主任把他們每一個人記二支小過
,就當作沒事了。我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才回學校,復學第一天,唐志龍就找人脫光我的衣
服,逼我站在講台上,一個早上不准我上廁所,每個來上課的老師都當作沒看見。」
天生一張笑臉的袁時庭,連悲傷時的嘴角依然上揚著,落下淚,像是化著濃妝,卻哭喪臉
的小丑,詭異恐怖叫人不敢直視。
「六千還是一萬二元?活下去或是死?他們跟我說,拿著錢,繼續活下去才是人,人無論
過的有多苦都要想辦法生存下來,我卻想死,當那種人和死,我要死。」
不同於先前畫面悲情激憤,一名瘦高神態懶散的男孩,意興闌珊自動伸手調整鏡頭,將頭
擠到前方淡淡地說。
「都要死了,我究竟是誰不重要了吧?比起他們,我遇到的事好像沒有那麼慘,只不過我
們班上有八個人對我拳打腳踢,用美工刀割爛我的鉛筆盒,午休的時候在我手臂寫了『吃
屎』,在便當盒內放了一個統一布丁,連同飯菜攪爛,吐了十二口痰,逼我全部吃下去,
再拍下來放在網路上,我們全班都看了,還有人專程轉寄跟我分享,我爸告他們傷害、毀
損、妨害自由、妨害名譽,法院判他們八個人週休去做生活輔導,下個禮拜輔導就結束了
,那些人已經放話,這次要我在大家面前吃大便、喝尿,連我爸都只會叫我忍的時候,我
就已經放棄報仇,我才不想死呢?只是更不想吃那些噁心東西而已。」
他匆匆說完,用手掌蓋住鏡頭,畫面從漆黑,再回到明亮時,一對年紀、身高相仿的少年
,比鄰站在一塊。
「連同上次,這是我們第二次上電視了,說不定你們還記得,我就那個被人家用刀子架在
脖子上,逼我打人,我不肯打,結果被圍毆送醫急救的張同學,他就是一邊打我,一邊
哭著跟我說對不起的葉同學,學校跟記者說,這是校園間學生的肢體衝突,是偶發事件,
不是霸凌,拜託我家人不要報警,校長一定會對那五個打我的學生,記過處分並輔導,還
會諮商輔導我們,我搞不清楚如果這個不是霸凌,什麼是霸凌?不過不重要,不要再有下
一批我們就好了。」
張姓少年堅強地微笑,向鏡頭深深鞠躬。
「對不起。」
在他之後,葉姓少年跟著折腰,滿臉的內究與驚恐,顯然仍無法從過去的陰影中逃脫。
「不要再說對不起了,又不是你的錯。」
張姓少年阻止葉姓少年繼續自責。
「可是除了對不起,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對不起。」
葉姓少年控制不住,不斷機械性點頭抱歉,彷彿還身處在暴力威脅之中,脖子依舊架著一
把利刃。
緊接在他們後頭是一位貌美、身材姣好,濃妝豔抹的少女,戴上角膜放大片,成熟嫵媚中
,流露出一股不該屬於這個年紀的風塵味,對著鏡頭連擺幾個可愛的表情。
「強姦、拍裸照、用照片、影片威脅我去援交,再逼我吸毒,等上癮了,就去接更多客人
賺錢買毒品,像我這樣的女生一堆的好不好,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喔,我早就報仇了,半年
前我被驗出得了愛滋病後,我開始跟他們大幹特幹,強暴我的那幾個人全中標了,但是他
們根本沒差,得病還是繼續到處幹,比以前還誇張,我想想,人還是不要太自私好了,既
然宜朗有辦法殺掉他們,我也不想一直被同學叫公車、妓女,乾脆一次解決掉那些垃圾,
造福人群。」
少女蠻不在乎說著。
「對了,有一件事情得跟你們說,昨天我接了一個客人,我看他不是什麼壞人,就跟他說
我得了病,他以為我不想做他的生意,跟我說和13歲的女生做愛是男人的浪漫,他不怕。
」
少女拿出手機找出客人留給她的手機號碼,轉動螢幕讓鏡頭拍攝。
「不知道會不會那麼準?一次就中,但是你們聯絡他一下,請他去驗個血。」
在鏡頭前重重嘆了一口氣。
「早知道就不該答應他無套中出。」
因為懊悔地扁著的小嘴,再開口是對家人的聲聲呼喚。
「媽,我是阿娟,我真的沒有自甘墮落,我是被逼的。」
濃厚的眼妝瞬間花成一沱。
「不要拍了,好醜。」
少女撥開鏡頭,畫面只剩陣陣抽泣聲。
畫面再度轉回,一張臉形偏長,病白、多痣,年紀稍長的少年,急切地對著鏡頭說話。
「換我?在拍了嗎?」
「對。」
忠全回答。
「劉麗美老師,是我,我是立陽,好久不見了,妳的腿還好嗎?東和打我的時候,妳用身
體保護我,被他打斷了一隻腿,聽說後來妳走路變得很不方便,都是我不好,害妳得去別
的學校教書,又沒有結成婚,我從來就沒有埋怨過妳逃跑,不用擔心,我會覺得妳丟下我
不管,晚上,我就可以幫妳報仇了,東和他說過,強怕狠,他夠狠,即便比他強的人也怕
他,校長、黑道、警察通通拿他沒辦法,但是宜朗說的對,再狠的人在不要命的瘋子面前
也得低頭,我要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瘋狂的驕傲,我再沒有用,也不能讓挺身保護我的人受
委屈。」
立陽重重捶著胸膛,宣示決心。
「再見了劉老師,記住,以後遇到這種事,不要再插手去管了,領那麼一點薪水而已,
不值得冒險,跟別人一樣不要理我,好好去過妳的幸福快樂日子。」
含淚向自己恩人揮別。
「因為妳瘸了就拋棄你的未婚夫,我已經替妳教訓過他了,妳一定會罵我,不可以使用暴
力解決問題,抱歉沒有聽妳的話,我一直都是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如果不是不得已,我也
不願意做壞事,犯下的錯誤,我會用死來懺悔,我就要死了,妳千萬保重。」
看到這裡,大漢仔再也看不去,手動關掉電視螢幕向宜朗雙親告辭,因為他無法繼續停留
在民眾質疑視線下太久,他已經羞愧到無地自容。
少年們的遭遇,不過是冰山一角,類似的情況,甚至更誇張的行徑,學校集體包庇,新聞
,他處理過的案子中屢見不鮮,這些遺言,只是將大家不願面對的黑暗面集體浮上呈現。
照理應該要麻木無感的小事,大漢仔始終耿耿於懷。
才下樓,便看見羅永德慌慌張張,穿著病人服騎著家人的摩托車趕來。
「你不待在醫院養病,到處亂跑做什麼?」
「看了新聞,誰還待的住,一聽說你人在這,我就趕來了。」
才看完宜朗的部分,羅永德整個人氣血沸騰,家人根本攔不住他。
「都忘了,你跟主冠是同期同學。」
方才離開的刑警,其中一位與羅永德交好,消息必然是由他那洩露出去。
「你不知道事情多的呢,主冠跟我說,他們去應義忠家中想要帶他兒子回去問話,他卻搶
先一步,主動帶著應凌和律師到我們隊上說明案情。」
羅永德告知大漢仔自己輾轉得知的最新發展。
「應凌他沒死?」
主要兩個復仇對象安然地健在,宜朗等同是枉死。
「活蹦亂跳,昨天他去參加讀書會,快十二點才回到家。」
大漢仔聞訊就要動身回警局,案重初供,應義忠特別找上少年隊,絕對不是因為應凌未成
年的緣故,隊長是能商量的人,他們必定私下談好了交易,輕易縱放應凌。
「學長帶我一起去。」
不願被留下,羅永德拋下機車,緊緊跟隨大漢仔。
命令羅永德去找件衣服換上,自個先回到隊上,在偵訊室裡尋找,果然看見外號石貓的同
事,正在偵訊一名衣冠楚楚,面貌端正的少年,少年身旁坐著一位常上電視的名律師。
隊上無人不知,石貓以高配合度著稱,體察上意,深獲長官喜愛,隊長想要左右案情,必
然會將案件交由他負責。
大漢仔瞄了一眼,走到死角打電話叫石貓出來。
「這個案子給我辦。」
「案子是隊長親自交辦,我要是偷偷轉給你,會吃不了兜著走。」
「如果我把你在酒店插股的事報給督察室,你猜,隊長會不會保住你?」
不惜抖出石貓的醜事,大漢仔勢在必得。
「幹,大家同事一場,有必要用威脅的嗎?想檢舉就去,反正死的不會只有我一個。」
石貓惱羞成怒,決定和大漢仔硬幹。
「同事那麼久,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嗎?我不是為了我自己,剛剛有看電視嗎?」
大漢仔動之以情。
石貓點了點頭,舉國轟動的大新聞,在進偵訊室前,他和大夥全守在電視機前,收看少年
們留下的臨終告別。
「裡面坐的那個人,可能就是造成這件慘案的關鍵人物,我不是叫你整死他,只要求你給
我個機會秉公處理,將案子查個水落石出,讓他們安息。」
隊長一定會做足面子給應義忠,第一線偵察機關願意掩護,應凌安全過關的機率極高。
必須是私下進行的事,大漢仔刻意壓低音量,但隊上同事似乎嗅出氣氛不尋常,從他一回
到隊上,便密切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操你媽的王吉祥,你買的什麼爛飯糰,害我肚子痛死了。」
察覺到四面八方而來的視線,衡量局勢,再問了良心,石貓忽然朝自己好友破口大罵。
「只有你中嗎?我也不舒服,算我倒楣交到你這朋友,幫你買早餐還得被你罵,走,我帶
你去看醫生,掛號費我出。」
王吉祥心領神會,假裝腹痛,抱著肚子,緩緩走近石貓。
「大漢仔,我去一趟醫院,麻煩你幫我代班。」
昭示眾人,將手上的卷宗正式移交給大漢仔。
「謝啦!」
大漢仔在石貓耳邊小聲致謝。
「在偵訊前,他們在隊長辦公室坐了半個小時,那個小鬼的回答跟套好招沒兩樣,八成隊
長先將證物拿給他們看過了,你自己看著辦。」
給予最後的提醒,石貓和王吉祥聯袂離開隊上,這時正好羅永德換上制服抵達。
大漢仔招手要他跟著入內。
和律師稍做寒暄,解釋臨時換人的因由,大漢仔直視著應凌,兩人進行第一次眼神接觸,
那雙深邃、冰冷的眼睛是他辦案多年來所僅見,無須交談,從絲毫感覺不到恐懼、慌張、
錯愕、不安等等情緒的表情,大漢仔便知道碰上了棘手的人物。
眼前的少年是個能眉頭不皺、眼睛不眨,便做出所有殘忍罪行,並以此為樂的惡魔,必須
小心、有技巧應對。
不急著問案,花時間詳讀卷宗裡的證據,一封宜朗親筆手寫,細述自己參與應凌、冰狗犯
罪經過的自白書,和數張應凌出現在冰狗藏毒地點的照片,想必這便是秦金德交給警方的
證據。
「我們重新開始吧!」
在大漢仔示意下,坐在電腦前的羅永德刪掉石貓做到一半的筆錄,重開新檔。
「這不合規矩,應該從石警員做好的部分延續下去。」
律師表示抗議。
「有什麼關係,一個事實不會有兩種說詞,除非你的當事人說謊。」
大漢仔給了律師一個軟釘子。
「先不要偵訊,我要去找你們隊長談。」
意識到截然不同的辦案氣氛,律師機警地喊停。
「我們隊長從不干涉員警辦案。」
先給隊長戴了一頂大帽子,事實上,在全程錄音錄影的偵辦程序中,他也不敢大剌剌對員
警下指導棋。
「顧叔叔,不用給人家添麻煩,我可以的。」
應凌自信能掌握眼前的狀況。
當事人沒意見,律師便打住。
「姓名?」
從基本人別訊問開始,大漢仔下定決心要徹底查辦。
「應凌,順天應人的應,凌雲壯志的凌。」
用詞與現今小孩明顯不同,刻意賣弄國文造詣,展現自己的優越。
「身份證字號?」
「A-125-145-225。」
這組號碼宛如閃電雷鳴在大漢仔耳邊爆發,印象太深刻了,因為這正是以秦俊緯屬名的領
頭羊,寄給他進入羊群自救會網站的密碼組合。
「讓我猜猜,你的網路ID是G-o-d-l-i-n-k-e-r,我的發音不標準,永德這要怎麼唸?」
愕然發現,宜朗用心良苦,早已經將罪人名字與追查線索昭示在他的眼前。
他能感覺到宜朗犯案時心中的沈重,多麼盼望有人能幫助他循正常管道討回公道,卻不可
得的沮喪心情。
「Godlinker,意思大概是神的連結器之類。」
羅永德英文好,流利說出,同時簡單翻譯中文意思。
再看應凌,那張平靜的臉變得緊繃,眼神不定,穩若泰山的心理逐漸鬆動,附在律師耳邊
說悄悄話。
「在石警員回來之前,我正式要求暫停偵訊,因為這對我當事人權益造成重大的損害。」
強行制止大漢仔的偵訊,顯盡他的心虛。
應凌閉起眼睛,想不透,警方從何得知,他只在國外網站使用的秘密ID,這個帳號他從未
對任何人提及,冰狗、背叛他的宜朗更是一無所知。
混亂的心跳,焦躁的思緒,被人捉住痛腳,可能會被打敗的恐懼,比起看見宜朗的自白書
,發現被狠狠擺了一道,更令他氣憤。
他慌了,在回復冷靜之前,不能讓外人看見自己因為緊張、懼怕而張大的瞳孔。
........................................
再爆的話,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