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者之殤
１
陽光燦爛刺眼，峽谷間，野草被往來的馬匹與行人踏出一條原先沒有的小徑，這樣的
道路，被人們稱為「朝聖者的足跡」。
自從第一次十字軍東征後，已過了三十年，來自西方、前往聖城耶路撒冷的信徒與商
隊絡繹不絕，在經歷當年的戰火摧殘後，統治者和居民雖然換了一批人，但無庸置疑的，
生命的活力正在耶路撒冷城中漸漸復甦。
所謂的歷史，就是不斷的重複著替代動作──學校課本會取代教堂訓誡，人會殺死上
帝，這些會摧毀那些。
三十年前，是基督教被壓迫，而現在輪到了伊斯蘭教徒被驅逐，也沒有什麼對錯，風
水輪流轉爾。
烈日下，一行商旅打扮的人，騎著馬馱著車，木輪卡卡作響的來到了這處峽谷間的窄
路。
隊伍最前頭，領隊者有兩名，各騎著一匹瘦馬，盔甲佈滿汙跡，一點金屬光芒都沒有
，也沒有家徽，一看就知道是兩名不得領主青睞的窮酸流浪騎士。
「所以嘛，我說，這件事上沒有人是絕對正確的，論過錯，大家應該要一起承擔。」
馬背上，帕英比手畫腳，大放厥詞：「當年伊斯蘭教的人對我們殘忍，難道我們就一定要
打回去？這樣下去，仇恨要到何時才會完結？這下好了，耶路撒冷是收復了，可是你看，
朝聖之路還是佈滿荊棘。」
「小聲點，要是被後面的修士聽到，小心又要開始跑路。」和他並肩而騎的格佛雷瞪
了他一眼。
兩人是多年的知交好友，帕英身材精瘦結實，格佛雷高大粗勇，兩人樣貌氣質天差地
遠。
稻草色頭髮，濃眉大眼的帕英，臉上總是帶著陽光般的開朗微笑，令他比實際年齡看
起來還年輕許多；格佛雷恰恰相反，幾乎從來不笑，一頭深色棕髮，眼神深邃，眉目間似
乎永遠蹙著化不開的愁，讓他有著超齡的成熟可靠感。
「哼，隔了那麼一大團傭兵，他們怎麼可能聽得到……」帕英轉頭，對著後頭近五十
人左右的傭兵團喊道：「是不是啊！兄弟們？」
兩人身後的傭兵們穿著破爛，拿著各式武器，幾名和帕英及格佛雷一樣騎著營養不良
的瘦馬，但大部分的人都是步行，有的人甚至連鞋子都沒穿，赤著腳走在滾燙的路面上。
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
沒有比跟隨這兩個老大更令人開心的事情了。
傭兵們聽到帕英的話，紛紛舉起武器，同聲歡呼：「是的，老大！」
「白痴，叫我團長。」帕英罵道。
「是的，團長！」傭兵們重喊了一次。
「這還差不多。」帕英滿意的轉頭，對著格佛雷挑眉，一臉「你看老子多會帶兵」的
表情，「怎麼樣啊，睿智的格佛雷副團長？」
格佛雷轉過頭，懶得理滿臉痞樣的帕英，逕自背誦起聖經來。
「唉。」帕英身子一仰，整個人躺在馬背上，「神的旨意、神的旨意，上帝要是知道
我們老是仗著祂的名號殺人，一定會很不高興。」
「帕英！」格佛雷低喝，向後瞥了一眼，那些腦滿腸肥的修士們正安穩的在馬車裡打
著盹，並沒有聽到帕英的話。
「本來就是嘛。神愛世人，所有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不是嗎？我們殺了祂那麼多孩子，
祂一定有夠不爽的。」帕英繼續胡說八道，口無遮攔。
格佛雷嘆了一口氣，他明白帕英心裡的不滿，自己又何嘗沒有這樣想過？
只是在這個舉著宗教之名殺人吃人的年代，說真話的永遠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想要袒
護伊斯蘭國家的人，更是自找罪受。
帕英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格佛雷和帕英從小就是好友，不同於格佛雷出身於沒落的貴族家庭，帕英可是名門豪
族的長子。
嚴格說起來，格佛雷應該算是帕英的家臣才對。六年前，在帕英二十一歲的生日宴會
上，有人送了一對美貌的阿拉伯奴隸給他慶賀，看著那對雙胞胎女子身上單薄到僅能遮住
重點部位的猥褻衣服、厚重的手腳鐐銬、佈滿鞭痕的咖啡色肌膚、還有被硬生生割去半截
的舌頭，帕英笑了笑，將兩名女子的鐵銬解開，抱了起來，塞到了坐在末席、一臉尷尬的
格佛雷懷裡。
「帕英，你……」格佛雷的臉漲得通紅。
兩名奴隸雖然限制被解開了，卻一點掙扎逃跑的意思也沒有，眼神呆滯，瞳仁中完全
沒有半點生氣──那是長期被心理和生理雙重虐待造成的。
「欸嘿，格佛雷，豔福不淺喔，你得到了兩枚黑鑽石呢，可要好好保護她們唷。」
滿場賓客都因為帕英的「幽默」和「慷慨」而發笑，氣氛歡愉，人們舉杯慶祝，搶著
討好未來的領主帕英大人。
只有格佛雷一人沒有笑，他太了解帕英了。
「把『保護』兩個字加了重音啊……」格佛雷自言自語。
格佛雷知道帕英接下來要做什麼，雖然清楚帕英這樣做會帶來很嚴重的後果，但格佛
雷並沒有選擇阻止他，只是默默的抱起兩名女子，走出了宴會場。
格佛雷前腳剛踏出會場，怒火中燒的帕英就拔劍斬下了送禮者的痴肥腦袋。
本來像帕英這種身分，就算當街砍死了十來個平民，也不會有人敢多嘴半句。
可是呢，他砍的不是別人，正是現任的領主大人──他的老爸。
「反正我從來沒喜歡過他，那頭豬從我有記憶時開始，就騎遍了全城堡的女人。剛剛
那一劍是為了所有被他欺負的女人報仇。」帕英在騎馬衝過大街時還不忘轉頭跟格佛雷說
話。
「這一下呢，則是為了我媽和小表姐。」
帕英說著，把手中拎著的領主腦袋往後一砸，追兵腳步登時大亂。
帕英的小表姐在十歲時忽然染上急病過世，當然，那只是對外界的說法……。
「專心。」格佛雷沒有附和他的話題，拉起馬韁，越過了好幾個攔路追兵的的頭頂，
和帕英一同衝出了城門口。
就這樣，帕英和格佛雷展開了長達五年的逃亡。
謀殺領主的罪名讓他們被整城通緝，由於帕英的動機是為了袒護兩名異教徒女子，追
殺他們的通牒經由宗教的勢力，更是傳遍了各個大國，讓他們走到哪都睡不安穩。
歷經幾番凶險，最後他們終於在國家的邊界上擺脫了所有追緝，換了個身分，當起了
傭兵，還在短短時間內收羅不少部下，當起傭兵頭子。
這次帕英和格佛雷的傭兵團，接受幾個修士的委託，要將他們及一些貴重貨物一齊送
去耶路撒冷。
自十字軍收復耶路撒冷雖然已有三十餘載，但從歐洲各國到耶路撒冷的路上還是充滿
了危險，伊斯蘭教的勢力隨時可能伏擊，連路上的人民都有可能在閒話家常後突然捅你一
刀。
但這些都不是最令人感到害怕的。
聽說，在十字軍屠城後，耶路撒冷的死者們陰魂不散，還一直留在這個世上，不斷在
耶路撒冷附近徘徊，見到伊斯蘭教徒會施與祝福，遇見基督教的朝聖者則會送他們去見上
帝。
這個傳說帕英和格佛雷當然也有耳聞。
「對了，格佛雷，你不覺得冤魂的傳說有破綻嗎？」帕英悠悠哉哉的晃著腿，騎了一
整天的馬，他的屁股都快坐麻了。
「你怕了？」
「哇喔，真難得，原來你也會說笑話啊。」帕英咧嘴笑道。
「呵。」格佛雷想起了帕英曾因為夢到被鬼追而尿床，慌慌張張的跑來找自己求助的
童年往事。
「笑得真詭異。」帕英唸了一句，隨即又把話題拉了回來，「我說啊，關於那些冤魂
的傳說實在太不合理了。明明那些人當初是在城裡被殺掉的，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有人在
城裡被攻擊？傳出有人被冤魂襲擊的地點，反而都是在耶路撒冷周遭的村莊道路上。」
「搞不好城裡也有，只是你剛好沒聽說而已。畢竟我們都沒去過耶路撒冷。」
「欸欸。」帕英使了個眼色，「你覺得如果我把我的問題跟後頭的肥豬修士們講，他
們會怎麼說？」
「不用問了，反正他們來來去去就只會那句：『這都是上帝的恩惠。』」
「不盡然喔，我看修士裡頭有一個長得蠻兇的，我跟你賭，他一定是『旨意派』的。
」
「賭多少？」
「一個銀幣。」帕英。
「成交。」格佛雷。
兩人天南地北的聊著，太陽漸漸向西邊垂落，被貨物的重量摧殘的木車輪卡卡作響，
不知不覺，車隊來到了耶路撒冷的近郊。
透過丘陵起伏，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遠處耶路撒冷城牆的影子了。
到了這個地方，傭兵團的眾人都輕鬆了起來，帕英和格佛雷卻反而將武器提到了方便
抽出的位置。
看見帕英及格佛雷的動作，兩騎馬從傭兵隊伍中脫出。
兩匹馬背上坐著的人都穿著一領大斗篷，將樣貌身形完全掩蓋住，一左一右，靠到了
帕英及格佛雷的身邊。
「妳們倆怎麼了？」帕英問道。
「大概她們也感覺到不對勁了吧？」格佛雷說，眼睛盯著前方警戒。
穿著斗篷的兩人點點頭。
帕英抱怨道：「嘖，我還以為可以一路順遂到耶路撒冷咧。」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格佛雷搬出至理名言。
殘陽餘暉從背後斜照，將前方的路面暈染成一片豔紅，只要再穿過一段狹長的谷間道
路，耶路撒冷就在眼前了。
「咦！前面那是什麼？」傭兵團中忽然迸出了一聲驚呼。
眾人的注意力被吸引，紛紛將視線望遠，看向前頭。
「欸，格佛雷，你覺得我們的運氣好嗎？」帕英從馬背上抽出了一根被布包住的長形
棍狀物。
「從我們可以躲開好幾個國家的追緝來看，應該還不錯。」格佛雷取下了背上負著的
巨盾。
「那，希望我們的好運氣能持續下去啊……。」
帕英額角流下了一滴冷汗。
眼神，盯著來襲的不速之客。
道路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道浮離地面約半尺的白色身影。
那些白色的詭異身影沒有臉孔，只有粗略的四肢和頭的輪廓，背上，則掛著一雙耀眼
奪目的光翼──就和傳說中的天使一樣。
傭兵團騷動了起來。各自取出武器，充滿戒心的凝望著在前方飄浮的白影。
位在峽谷間，馬車貨物將回頭的路塞滿，前方又被突然出現的詭異影子堵死，地勢不
利，情況不妙。
「嗯？奇怪，他們好像暫時沒有要攻擊的意思。」帕英單手持劍，悄聲問格佛雷道：
「要不要叫吉兒探探對方的虛實？」
「先等等，我猜他們應該也在觀望。」格佛雷道：「貿然攻擊只會暴露我們武力不足
的事實。」
「同意。」帕英點點頭。
敵不動，我不動。雙方陷入了膠著。
「一群蠢材！」
一聲暴喝如平地驚雷打在眾人的耳窩裡。
回頭，看見車隊裡一名肥滿修士爬上了馬車頂，聲嘶力竭的大吼著：「你們這些流氓
在幹什麼？還不放下你們的武器！」
「啊？」帕英呆了一下。
「他瘋了嗎？」格佛雷皺眉。
胖修士扯開喉嚨大嚷：「你們這些垃圾沒看到他們聖潔的翅膀嗎？在你們眼前的是天
使！是上帝的恩惠！上帝為了獎勵祂最虔誠的子民，派祂的使者來迎接我了啊。」說著說
著，胖修士雙膝一屈，戲劇性的跪了下來，感動的淚水橫流滿面。
「咻！」
銳器破空聲。
帕英看向聲音來源，白影群的最前頭，一名白影正高舉著右臂。
「奇怪？他的手好像少了一截。」帕英揉揉眼睛，「到哪去了？」
格佛雷拍拍他，指著大吼大叫的胖修士說：「在那。」
胖修士此時已經沒辦法再大吼大叫了，他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因為一截如刀刃般的白色光影就插在他的喉嚨上。
「嗚……咳……。」
血如湧泉，胖修士摀著頸子，從馬車頂跌落。
「約翰！」一名長相凶惡的修士從馬車中鑽出，瞪大眼看著脖子被砍歪的胖修士，後
者在地上打滾了一會後，兩腿一伸，再也不動了。
長相凶惡的修士額角爆出青筋，對著幸災樂禍、偷偷竊笑的的眾傭兵們大吼：「奉上
帝的旨意，給我清掉這群該死的鬼魂！」
「嘖，真的是旨意派的。」看著凶惡修士鑽回馬車內，格佛雷從馬背上的行囊裡掏出
一枚銀幣，朝空中一彈。
「叮。」
緩緩旋轉的銀幣高高飛上半空，閃耀星芒。
同時，似乎是被凶惡修士的吼聲激怒，白色鬼影們兩手一伸，將臂化作了刀刃形狀，
發出尖利怪嘯，挾著令人驚懼的氣勢向傭兵們猛襲。
傭兵們戰戰慄慄，汗出如漿。可是沒有半個人拔腿就跑。
因為他們對於帕英與格佛雷的信任，大過於對鬼魂的恐懼。
他們都是被帕英與格佛雷從地獄般生活中救出來的社會邊緣人，對他們來說，兩人就
是活生生的奇蹟──光是看著兩人的背影，就讓傭兵們擁有能面對一切的勇氣。
被彈上空中的銀幣飛到了最高點，去勢已盡，開始漸漸往下落。
而鬼魅般的白色身影，也來到了帕英與格佛雷身前。
格佛雷舉起巨盾，巨靈神般擋在帕英身前。
白鐵打造的盾身光輝耀眼，那是他家傳的寶貴防具，當年在逃跑的時候雖然情況危急
，格佛雷仍不忘將它從家裡取了出來。這厚重到一般人根本無法使用的盾，代表了他守護
重要事物的堅決信念。
最前頭的白影速度飛快，在快撞上白鐵盾的時候忽然身子一偏，雙手利刃繞過盾身，
直攻格佛雷身側。
「磅！」如爆炸般的巨響。
格佛雷盾牌向旁邊一揮，應聲將白影撞的煙消雲散──也只有臂力超群的他，能將這
巨盾運用得靈活至斯。
可格佛雷這一下盾擊讓身前露出了極大破綻，幾道白影毫不留情的衝向他，眼看就要
取下他的首級。
「刷！」
一支鋒銳的長矛如流星般閃現，從側面貫穿了整排白影。
是帕英。
他的劍術固然不在話下，但當者披靡的槍術才是他真正的實力所在。
「當心點啊！」帕英燦笑，只見他手腕一轉，槍身橫掃，將白影們直貫了出去。
然後伸出手，在空中一探。
「啪。」
帕英一把握住了落下的銀幣，舉槍吶喊。
「兄弟們！我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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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段應該是紅字，但因為這次紅字的篇幅太長，怕影響閱讀，就用原本的字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