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滄月之東(chenyutn)
30
「今名床仔坑社之蕃人,實則源自三族。或曰,宇宙洪荒未生,有一樹生在
其中,隨天地開闢而交感,逢氣萌芽,如是千萬歲,蕃祖愛翁氏應樹而生。」
──森丑之助《台灣蕃族志‧卷三‧殘卷》
「雨水從樹梢緩緩滑落,鳥鳴聲起,那是一棵幾乎無法想像的壯闊大樹,映
入我的眼簾,我閉上眼,想到人從樹走出的床仔坑社創始神話,竟有人樹交織的
傳說,不禁為那聖潔而醉。
如果我能如走出樹那般重新走進它,心會回歸到它的最源頭去吧。」
──鹿野忠雄《山、雲與番人:台灣高山紀行‧未收錄手記》
事後分析起來,能夠迅速結束戰鬥,大部分應歸功於墓埔坑社的巫師團時值
祭典,因而無法在村裡坐鎮的關係──當聽到床仔坑地區巫術最強的神婆不在時,
幾個部落頭目竟都不由鬆了口氣,一齊發出「呼」的聲響,接著又擦了擦額頭的
汗,彷彿聽到敵方少了數百名勇士般,可知神婆在他們心中的震懾力。
自然,巫師團的戰力實則無法與數百名勇士比擬,但握有詛咒他人的能力,
對這些部落造成極大的心理威脅。
後來的計畫得以順利開展,也是拜神婆的缺席所賜。
待神婆得到消息、率巫師團從外地趕回後,看到的已是一排又一排的族人首
級被擱在平台的情景,頭顱上還有幾滴未乾的酒珠,兩個黑色窟窿透出了無言的
抗議和怨氣,彷彿在說,不甘心哪,不甘心自己的性命就這麼結束了。但在那些
部落的觀念裡,墓埔坑社的族人早已加入他們的祖靈,一同守護他們。
緊接著,出來迎接的幾名頭目以墓埔坑社僅剩的數十名餘辜為人質,要求神
婆與巫師團解除武裝,神婆無奈,顫巍巍地放下了手裡的乾荊葉片,和一個裝著
浸過柚葉的泉水小瓶,小瓶上還刻了他們所信仰的「九頭蛇」圖騰,看起來活靈
活現。在狠狠瞪了那幾名頭目一眼後,她又將塗上動物鮮血的獸牙從耳洞取出,
施放巫術的媒介皆已不在。其他巫師看到她的動作,遲疑片刻也依著做了。
其中三個頭目站在最前頭,其他人則退居其後,看來這三人的地位明顯最高。
他們先是互望一眼,略感鎮定,又用眼神彼此示意,才由其中一個微禿、留著白
色長鬚的頭目說:「墓埔坑社的人唷,我們幾個部落從遠方來,已集結成一個大
部落,我們的名是『床仔坑聯合社』,並已佔領此地。」
三名頭目穿著差不多的服飾,開右襟的白短上衣,靛藍長袖,雙腿纏了一圈
又一圈的護腳布,同樣看來是這個「床仔坑聯合社」的戰服,只是裝飾略有區隔。
神婆又給逼得跪在地上,她這輩子大概從沒受過如此羞辱的對待,氣得渾身
發抖,看起來像是想跳起來用雙手掐死眼前的三名頭目。戰士們手握佩刀,輕輕
一劃就可卸下神婆的首級,儘管如此,他們仍對這個老嫗戒備非常,彷彿她是條
隨時會咬人一口的毒蛇一般。
接著,那個白色長鬚的頭目又出面了,他問了神婆一個問題。
一個他們最重視的問題,那同時也是幾個大部落願意花費這些代價,聯合進
攻墓埔坑社的主要原因。
(聽到這裡,張玉不禁問道:「什麼問題?」
村長搖了搖頭,沒直接回答張玉,而是先說:「囝仔,我曾有段時間對相關
歷史很是熱衷,希望能藉此推動床仔坑村的歷史地位,可能是找考古的人來發掘、
或是砌幾間文化紀念館為景點,讓咱這個村子讓更多人知……因這是咱床仔坑村
最重大的歷史事件,除了文獻外,還有古早時代祖先流傳下來的歌曲,但無論什
麼記載,都無法幫助我理解他們到底在講啥。」
「嗯,那他們問了什麼?」
「我也曾去問過一些專門研究日據時代的歷史學者,還有一些研究咱床仔坑
村祖先歌曲的學者,但他們都沒給我一個滿意的解答。所以彼段話,我只知他們
大概在說些什麼,卻無法瞭解彼段話的意思。」說到這裡,他的眼裡也帶了一絲
茫然。「實在是──真正不知在講啥。」
張玉總算瞭解眼前這個老人為何遲遲不切入正題,而要繞來彎去的原因,因
這也是他內心深藏的一個大疑問。
「村長,你就先說吧,說不定我能想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真的嗎……有可能嗎?」
張玉受不了對方拖拖拉拉的個性,大吼道:「先說就對了,兩個人想總比一
個人想來得快!」
村長給她嚇了一跳,只得點一點頭,繼續說下去──)
那頭目問的是:「那具棺,在哪裡?」
神婆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還不快
放了我的族人。」
一個頭戴百合花帽的頭目看起來性子較急,喝叱道:「別裝蒜,我們早就知
道那具棺的存在了,勸妳最好說出來它在哪,不然……哼哼!」他一面說,還一
面碰了碰腰間的環刀,比了一個用刀劈砍的手勢,那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
(「等下,什麼叫『那具棺』?他們要找的是一具棺材,是這意思嗎?」
「囝仔,我不是早就講了,我到此時也不清楚彼是啥意思。但妳應該知,古
早時陣的字較少,而且歌曲內的詞也較不清楚,我不知當時是不是講『棺』,但
大概就是在講棺材吧,差不多同款意思。」
張玉點點頭表示同意,古時的詞彙欠缺,且受當時住民的生活環境限制,因
而比較難從現代找到適當的詞彙替換,例如,愛斯基摩人的語言中可能就不會有
形容土石流的詞語,這類對人類語言的假說雖然招致爭議,但也有邏輯上合理的
地方。總之,村長說的已是經過翻譯的描述,很難探究其本源了。)
聽那個頭戴百合花帽的頭目一說,神婆表情越顯陰沉:「你們打算用那具棺
做什麼?那是我們墓埔坑社祖靈的安眠之所,絕不容任何人打擾,連同我在內的
巫師團眾人都已發下毒誓,不會透露任何消息。」
另一個眼周紋滿蟲鳥圖飾的頭目忙打哈哈道:「唉,我們只是想要參拜一下
那具棺,絕無對貴社祖靈不敬之意。」他的皮膚黝黑,身材粗短,一咧一笑間可
看到缺了門牙跟犬齒,因而話聲很不標準,與其文謅謅的用詞搭配起來,給人一
種十分可笑的感覺,頗似小丑。「墓埔坑社的神婆呀,妳仔細思索便知輕重,那
只不過是一具無生命的石棺罷了,不值得賠上整個部落。」
神婆嘲笑似的吐了口痰,不再說話。
頭戴百合花帽的頭目臉色青紅不定,不顧他人攔阻,拍了一下腰刀,發出一
道虎豹的嘯聲;一名戰士聽到這聲音,毫不猶豫,立刻揮下手裡的佩刀!
手起刀落,一顆頭顱溜溜地滾到神婆腳邊,打了幾轉,用茫然的眼神望著神
婆,像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般。
「烏賓!」
「難過嗎?」頭戴百合花帽的頭目冷笑:「我父親當初也是被妳咒死的。」
神婆悲號不已。這時耳邊傳來白色長鬚頭目滄桑的話聲,朝她道:「神婆,
妳就別再隱瞞,眾所皆知,墓埔坑社的九頭蛇源於草叢和溪水,祂的祖靈怎會躺
在石棺裡呢?我們都已知道那具棺的功效,墓埔坑社若沒有它,恐怕也不會如此
壯大,那不是屬於墓埔坑社的東西,還是把它交給我們,換取妳族人的命吧。」
眼周紋蟲鳥的頭目也勸道:「聽說棺有很多具,或者墓埔坑社未來會再尋到
另一具也說不定……況且,墓埔坑社就是為了那具棺,才會奪走那麼多部族的生
命,少了它,你們也不會再與眾人為敵,妳說是否?」
神婆不發一語,半駝的身子看起來越顯矮小,半晌後,又聽得一聲慘叫,一
名巫師的無頭屍身跪倒在泥地上,發出「碰」的一聲,揚起灰塵。
「考慮好了嗎?我們的耐性不多,可以一個一個慢慢殺。」頭戴百合花帽的
頭目大吼:「交出那具棺!」
「好……」過了良久,死了十餘人後,神婆終於長長吁出了一口氣,似是已
想清楚了。三個頭目喜形於色,等她開口。
豈料她雙眼通紅,怒極反笑道:「呵呵……石棺已被我藏起來了,我把它藏
得很好,你們絕找不到的。」她的臉上刻著怨毒,滿是皺紋的手指著眾頭目,「你
們一個一個都得死!」眾頭目聽得她憎恨的語氣,都不寒而慄。神婆繼續咬牙切
齒道:「不只是你們,還有你們的後代……子子孫孫……都會因這具棺死,死得
悽慘無比,他們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就會詛咒自己的祖先──」
終於,那個頭戴百合花帽的頭目受不了她的語氣,大吼一聲,奪過旁邊戰士
手裡的那把刀,將神婆的首級給一刀割了下來。
那顆人頭落地時,還一邊發出令人顫慄無比的尖笑,稍後才完全止聲。
沉默片刻,白色長鬚的頭目搖了搖頭,閉目沉思,也不知是埋怨那頭目太衝
動,還是擔憂神婆死前的惡毒詛咒。
「你太衝動了,」眼周紋蟲鳥的頭目怪罪道:「本應先問出來那具棺的位置,
現在神婆已死,我們上哪尋去呢?」
「反正她也不會說實話,我們還不如自己找。」
「現在還能怎樣呢?」眼周紋蟲鳥的頭目嘆氣:「床仔坑這麼廣茂,不知要
花多少時間才能找齊,看來要在此定居一陣子了。你最好約束一下你底下的兒郎,
不要與其他族起衝突、免得壞了我們的大事,至於他們,你想怎麼處理──」他
望了墓埔坑社的眾人一眼。
頭戴百合花帽的頭目「哼」了一聲,作為回答,他手一揚,各戰士會意過來,
墓埔坑社最後的族人紛紛被割下頭顱,立時血濺當場。
白色長鬚的頭目睜開眼,緩緩道:「不管怎樣,墓埔坑社終於被殲滅了,我
們佔領了此處,等下召開『三頭目會議』,來商討一下我們該如何劃分地區,以
後怎麼去尋找那具石棺的事吧。」說完,他率先離開了此地,另外兩名頭目在吩
咐完底下人一些事情後,也隨著離去。
又過了幾天,三名頭目不顧族人的抗議,決定暫時定居床仔坑地區,引起很
是一番的爭端,許多小部落退出了床仔坑聯合社,回到原先的居住地。三個頭目
在會議上共同發表聲明,約束三個部落的族人不得彼此衝突,並以祖靈的名義起
誓,定下初步的法令條文。而為了消弭爭端和部族的歧見,更進一步規定三個部
落的族人於床仔坑地區時,都需身穿形式統一的戰服。
三名頭目本以為最多花費數年就可以找到神婆藏起來的密寶,但直到他們死
時,仍一無所獲。三頭目的繼承人承其遺志,花費大半輩子時間,派遣數名勇士
探索床仔坑地區。
三個部落漸漸鎔鑄為一,儼然床仔坑地區的一大部落。
在安逸歲月的打磨下,三頭目的血脈早已忘了先祖的初衷,安居此地,稱呼
他們的部落為「床仔坑社」,奉當地一種常見的鳥類為祖靈鳥,三個部落的語言、
服裝、神話、祭典、習俗徹底交融,數個世代後再也分不出彼此,也沒這個必要;
原先三頭目設下監視彼此舉動、專責繼承事務的祭司,也早已逐漸轉為引領部落
的聖女,負責主持祭典、教導敘事曲的傳唱。
後來,聽說來自外地的平地人越來越多了。
後來,床仔坑社開始跟漢人交易。
後來,他們學會了簡單的漢語,漢人的習俗也漸漸深入部族,影響眾人。
後來,當他們早已忘了墓埔坑社、早已忘了自己並非原居此地的某一日,部
落裡發生了一件事,一件讓部落人心惶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