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溼陰冷得逼人，鏡蕾暈晃晃的醒來發覺自己身處一片黑暗，空氣裡的濕意濃重，幾
乎讓人發霉的陰寒。
攪成漿糊的腦子猛地想起自己是被寒雅一口吞了，這才後知後覺的慌張憤慨起來。
「他媽的！飛頭蠻妳有沒有人性啊？最好是從台南把我運來高雄一口吃掉啦！」嘴裡
怒吼著，在黑暗裡顫巍巍的站直，全身都因為這四度空間般的懸浮而發抖著。
雙手向四面探去，毫無碰觸到實體的感受，整個空間除了地板、任何邊界都不存在─
─鏡蕾甚至覺得，其實地板也不存在。
受不了這種懸空的不安感，睜眼閉眼都是相同的黑暗，鏡蕾整個人縮在地上，難受得
胡亂大吼大叫。
吼了一陣，連任何回音都沒傳來，聲音彷彿被空氣吸收了，吼累了的鏡蕾總算停止鬼
叫，氣喘吁吁的暈著腦袋思考。
寒雅吞了她，所以她現在是在寒雅體內？沒天理啊，飛頭蠻不就一顆頭那麼大，不然
叫飛頭蠻做什麼……一顆頭的大小裝進一整個我，不爆炸才怪。
這裡是另外被創造出來的空間，以寒雅的口當門、把我傳送過來？不、也有可能這個
空間本身就建構在寒雅體內…如果現在已經天亮，她回到希同身上，那我破壞這個空間希
同豈不是……
腦袋裡浮現某個人被爆腦而亡的畫面，自己還血淋淋的從對方腦袋炸出來，他媽的感
覺就超噁。
抖了抖、發覺環境的陰寒更甚，鏡蕾摸索出包包裡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一連披了兩
三件才稍覺暖意。
在這個空間裡，毫無時間流逝的感受，連白天黑夜都無法分辨的不安感襲捲了鏡蕾，
她就這樣窩在那裡無所知覺的靜靜等待。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也許才一個小時、也許已經一個禮拜甚至一個月了，這個與剛進
來時一模一樣的環境終於產生了異變。
鈴響般的聲音，由遠至近的低吟著。
「動吧、為何不動？妳便是為此而來──」重複著相同的話語，話語圍繞在鏡蕾的四
面八方，彷彿3D立體環繞音響一樣，但此刻鏡蕾只是握緊手上的黃符，站起身。
「…總算說話了。」氣極的捏緊黃符，藍焰焰的火從她手心裡炸出，瞬間符被燒盡。
「追！」被燒盡後並未化灰，而是融成一道光流往某個方向急衝，鏡蕾忍著眼睛久未見光
的疼痛，追著符光奔跑。
符光在黑融融的空間裡胡亂飛，黑暗像是吸取光線般毫無反射四周的模樣，包含地板
也是。鏡蕾催眠自己不去看其實不存在的地板，眼見為憑、如果眼見與身受不同，那也許
就不是墜落那麼簡單了。
追著符光奔跑許久，那脆鈴噹似的聲音早已消失，但是光符卻找到了源頭。向前飛去
的符光、直直的插入一團黑暗中，再也不見。
視野再度回歸黑暗，鏡蕾知道這裡就是陣眼，卻遲遲不動手。
……她真的不太想從別人腦袋裡炸出來。
伸手碰了碰面前吞掉符光的一團黑暗，慰藉的感受到實體，鏡蕾就這麼手抵著那團黑
，心裡恢復了少許安全感。
破是不破？
抵在陣眼上的手裡揪緊剛剛趁有光時翻找出來的破陣符，鏡蕾在心底糾結著如果這一
破下去、希同真被自己弄炸了，那就太糗了。但是若不破就這樣一直困著，也不是辦法…
感覺身上都開始繁殖蕈類了。
而且過了多久？毫無時間概念、肚子也不餓，若不是還有意識，鏡蕾幾乎以為自己死
了。
……如果一直躲在這裡，也不用回去當狐主了呢。
不對。鏡蕾搖搖頭，她逃出繼承者的身分是為了過自己的生活，不被狐王位束縛，而
不是被困在一個時光靜止的空間。
手裡的硃砂黃紙霎時燦爛如煙花，炸開。
這次的光芒不再被暗潮吸收，而是在那團有實體的黑塊裡爆開，鏡蕾一使勁、將手更
插入黑團裡幾分，觸感很怪異、又軟如煙卻是固態的，怎麼也沒辦法再刺得更深入了。
亮燦燦的火光暫時弄瞎了鏡蕾，她緊緊閉上眼、感覺到光耀仍在眼皮外燦烈烈的閃熾
著，頓時手上緊抵的團塊消失了，鏡蕾失去重心的向前傾倒。
『……對不起。』
細小的話語、連同一股熟悉的氣味，飄進鏡蕾的耳鼻，不是寒雅那鈴鐺般的響脆，而
是柔弱纖細的微聲，傳進她耳中時彷彿細弱的將要被拆散。
鏡蕾朝聲音飄來的方位虛空亂抓，暫瞎的現在根本什麼也見不著，只能雙手胡亂揮、
試圖在倒下的勢頭上抓住東西好安心。
在虛空裡亂抓的手竟真的碰上了實體觸感，鏡蕾連忙扯住那說不上來是哪個部位的東
西，在陣眼將破要被傳送出去的吸力裡，連同對方一起被吸進陣破的虛位。
持續的墜落裡，鏡蕾將對方扯進自己懷裡緊緊抱住，不讓其逃跑。毛亂的觸感似是鳥
禽羽枝，突然鏡蕾明白了為什麼這味道像是聞過。
是鶼。
『真的、很對不起…』直入腦門的聲音怯怯的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擋不住
寒雅……』在腦中清晰迴盪的微音嬌弱楚楚，鏡蕾感覺到鶼的身子微微顫抖。
『發生什麼事？』鏡蕾沒試過心音對話，只是自然浮現這個問句，對方便回答了。
鶼在鏡蕾的腦中示相了一切的過程，宛如幻燈片播放的一幕幕，在鏡蕾腦子裡動了起
來。
影像裡，有個很小的男孩，鏡蕾看得見他體內糾纏廝殺的兩股血脈，男孩也因此總是
不得人緣。從小就被過嚴的家規管制，父母模糊的感覺兒子身上有異象，卻無法可治，只
得用嚴厲的規範縛著他。
直到男孩長成了少年，少年變成了青年，那兩股互不相讓的血緣在青年上了大學、搬
離家後徹底失控。
長年以來的排斥，造成飛頭蠻從人類血脈裡獨立出來，在外地居住時幾乎是天天揪著
鬧，導致青年在兩種心性之間擺盪，陷入自我矛盾。
『他…他的人類血緣，太惡。』鶼輕輕的說，『寒雅放不下他，不斷試圖拉回他的惡
念、壓抑他的人類血脈，但是……』
鏡蕾腦中灌入種種糾結又矛盾的感情，既想成為一個無良、到處玩女人的玩咖，卻又
揪著一顆太軟的心，看見別人受傷都不忍了，何況是自己弄傷的。
既想墮落、又想無暇；既愛著她、又不肯承認；既想死、又怕死，一個有潔癖的人，
卻陷在骯髒之中，苦苦掙扎。
『…停、快停！』鏡蕾痛苦的在心裡大吼，鶼停止了情感的傳輸，苦痛的餘韻仍然一
波波侵蝕著鏡蕾。『…那妳、又是誰…？』還未從鬱結的情緒裡脫逃，鏡蕾斷斷續續的問
。
鶼傳來一陣悲哀的沉默，輕到不能再輕的說：『我是他體內、很稀薄的比翼鳥血脈，
可是與我比翼的連理枝，死了。』
霎時腦中快轉似的衝過零碎記憶，鏡蕾勉強分辨出那是青年的人類面，在夜店喝到爛
醉後、酒駕撞上電線桿，右肩骨斷裂及腦震盪，在救護車急忙將人檯上擔架時，角落裡一
具小小的、小小的妖屍，沒有人理會。
『從那一刻，我才從人類血脈裡覺醒，夾在寒雅和希同之間。』鶼的聲音飄忽得像隨
時會散去，零碎閃過的片段消失得一乾二淨，被鶼收起了。
『其實、請妳過來的並不是寒雅，是我。』墜落的力量漸漸減輕，轉為一種半空漂浮
的怪異感，鏡蕾眨了眨眼、視力漸漸恢復。
『…我討厭人類面的他，可是寒雅……寒雅放不開他。』傳輸過來的不只是語言，還
有更多的哀傷。『我所謂的勢態緊急，是因為寒雅快耗盡所有妖力、在護著他不讓他成惡
。』
『寒雅快死了，我想請妳救的是她…但是她發現我偷偷向妳求助的事，將我關進空間
裡，隨後、妳就進來陪我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妳掉入陷阱…』
『可是這個人類殺死了我的夫、甚至快害死寒雅，他不值得這樣的護。』
『請妳救救寒雅……』
滴水入湖心的柔響，鏡蕾猛地睜開眼、手上抱著的鶼已斷氣，僅剩一點殘破的妖力緩
緩從失去生命的軀體流逝。
……比翼鳥，在另一半死時也會隨之殞落的，可是她卻堅持了這麼久、只為了救寒雅
的一絲希望。
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懷裡闔上單目、收起單翼的墨藍羽鳥，緩緩的隨著力量消失化成沙，從鏡蕾的手裡消
失，連一點灰燼都沒有留下。
複雜的情緒侵蝕著她，長久以來鏡蕾都憑藉著遺傳的妖力和直覺行事，她從來沒經歷
過這般雜杳的關係。雖然吃是吃了很多甜點，但真的遇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痛苦得太鮮明，鏡蕾心裡悶得難受，一眼眶的淚哽著卻怎麼也掉不出。
為轉移情緒，鏡蕾轉頭搜視環境、卻險些被嚇昏過去。
「！！」一模一樣的臉就在左手邊、安詳的闔眼蜷伏著。
突來的衝擊讓鏡蕾愣了幾秒，隨後嚇得向後飆飛、穿過一層木板後，便看不見那與自
己相同的人了。
這時鏡蕾才驚覺這裡是個房間，左手邊一張雙人床，剛剛自己衝出來的是衣櫃。那另
一個自己、就這樣一直躺在衣櫃裡？
電腦在鏡蕾背後運轉得很大聲，仔細一看床上竟然有人睡著，鏡蕾忍不住上前探查、
卻發現自己足不點地。
──媽的我這是靈魂出竅？！嚇得低頭看自己的身子，鏡蕾毫不意外的透過肚子、看
見後方運轉的電腦。
寒雅竟然是吞了我的靈體、還把肉身扔在衣櫃裡！老天啊過了多久？我的肉身還活著
嗎？鏡蕾慌亂的衝進衣櫃裡端詳自己，幸好、還有極微弱極悠長的呼吸，龜息似的。但是
似乎過了不少天，肉體看來都有些消瘦了。
鏡蕾確認肉身無事後，忍不住一把火冒上來：最好是有個人塞在衣櫃好幾天了、還沒
有被發現啦！到底是誰神經這麼大條？從來不開衣櫃的嗎？！
飄出衣櫃後鏡蕾湊到床邊，想打量究竟是哪個王八蛋、有衣櫃卻完全沒在開的。
……沒有頭。
儘管搭過飛頭蠻專機、還親自靈體肉身面對面，鏡蕾還是承受不起太超現實的衝擊（
雖然本身就是超現實的存在）、驚得向後飆飛，穿進牆裡。
床上沒有頭的軀體，胸口還在兀自起伏宛如還在呼吸，看身材線條是個男人，卻是怎
麼看怎麼怪…頭呢？
半個身子嵌在牆裡，鏡蕾嚇得還被自己的呼吸嗆到（其實靈魂好像不用呼吸？），狼
狽咳了幾聲、又驚又疑的瞪著床上安睡的無頭男人。
這男人該不會是…希同？意識到這點時，鏡蕾將頭探入牆壁、往外頭瞧──果然、是
夜晚。
一顆頭輕盈的拍著耳朵，飛在鏡蕾探出牆的正面前。
「……妳出來啦？」
鈴聲脆脆的嗓，寒雅語帶笑意的將嘴巴拉扯擴張到恐怖的境界，咽喉深處是濃稠陰寒
的黑暗。
媽的又要被吃一次！
TBC.
寫到床上沒有頭的軀體那段時，約凌晨兩點
因為整個腦中架構是以我的房間為藍圖，所以我整個毛起來就躲去睡了
.......現在我還是不想開衣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