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M不停地奔逃著。
--不能被追到、不能被追到……
汗水滑落,急迫的喘息聲,他不停不停地、不停地奮力向前奔跑,不能被後方的那些
……追到……
**
那是片原野。
少年M仰頭看著眼前的巨大建築物,突兀聳立的塔就在眼前,晶藍色的蔓狀物綿密編
織、纏繞著白色塔身。
少年M抿嘴盯著入口,那是座巨大的拱型門扉,他稍稍遲疑了幾秒。
--要進去嗎……?
然而,厚重的岩質塔門就在此時緩緩地在少年M面前、如同張開雙臂歡迎一般地開啟
。
少年M知道,這是逃脫的唯一路徑。
他聽見了後方的追趕聲,隨著風傳過來,他毅然跑進塔內。
**
一開始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接著如同舞台般,環狀的昏黃燈光一盞一盞啪地打開,少年M才看清周圍。
是一片森林,腳下也確實傳來溼熱柔軟的泥土和微刺的青草觸感,用手去觸碰最近的
一棵樹,指尖傳來的是樹幹粗糙、沙沙的感覺。除此之外,這裡也被塔外那種晶藍色的藤
蔓悄悄地纏繞著。
但就是少了點什麼。
少年M彎腰輕輕拈起一朵藤蔓上長出的晶藍色小花,才發現少的是什麼。
他沒聽見任何一點聲音,沒有鳥的鳴叫、昆蟲移動時會發出的聲響,或是風帶過來的
訊息。
少年M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樹林,直到一個小小的聲響才將他拉回現實,提醒他繼續奔
逃。
他循著聲音找去,終於看到了在這裡唯一像是有生命的物體。
就在樹林的正中央,矗立了一棵巨大的古木,而一張臉孔鑲嵌在高聳的樹幹上,那臉
孔蒼老得令人懷疑能否從那皺紋滿佈的臉龐中看到任何表情,他(就姑且稱之為「他」吧
)的枝幹交雜著延展出去,連接著每一株樹木,盤根錯節的根部也在地上交錯出綿密的網
,串連著這片森林,他的雙目緊閉,似乎是沉睡著,樹身就緩緩地、如同呼吸般起伏著。
少年M才理解剛剛的聲響是樹微微的鼾聲,然而,就在他還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叫醒那
棵樹時,古樹狹長的雙眼不知何時已張開一條狹窄的縫,向下審視著眼前的少年。
少年M努力的抬起頭望著古樹的雙眼,思考著該說些什麼。
沉默了半晌,少年M開口。
「你能告訴我,該怎麼逃離這裏嗎?」
蒼老的臉孔絲紋不動,傲慢的視線仍然釘在少年M身上,過了如同一世紀那麼久的時
間,位於臉孔偏下方,少年M原本以為是樹幹紋路的一條縫,緩緩裂開,從裡頭吐出的聲
音低沉沙啞而蒼老,迴盪在整座森林。
「為何?」
「後面有人在追我,我必須逃離這裏,你知道出口在哪裡嗎?」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老樹慢慢地反問。
「為何我必須幫助你?」
少年M愣愣的看著老樹,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片森林,」老樹的枝幹微微晃動著,做出了如同人類大張雙臂的動作:「這片森
林都是我的一部分,他們能提供我養分,所以我不能讓它們衰敗。」老樹停頓了一下。
「至於其他的,那些吵雜的生物,和其他不屬於我的雜草野花,都不關我的事,所以
我任由它們滅亡。」
老樹做出微微俯下腰的動作,視線更加傲慢地釘進少年M的雙眼。
「而你,我又為何需要幫助你?」
少年M回望老樹的雙眼,好像感受到一絲絲的熟悉。
老樹的這種態度……就叫做什麼?是……「冷漠」對吧?
--怎麼樣才能離開這裡?看起來只有這棵樹知道……可是他又不肯幫忙……
少年M皺著眉,問:「要怎麼做,你才肯幫助我?」
老樹的視線從少年M的臉龐緩緩下移,最後定格在少年M胸前。
少年M低頭一看,才訝異地發現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時捧著一個略比足球小一點的心狀
物品,有點沉沉的,但也沒很重,表面很光滑,顏色是比抹茶再黯沉一點的濃綠色,中央
有一條隱約的縫,似乎可以打開的樣子。
少年M不知道這是什麼,但不管是什麼,似乎老樹要的是這個。
「你要……這個嗎?」他試探地詢問,輕輕向前遞。
「那個,可以打開來。」老樹用細細的樹枝輕輕戳了一下心狀物上的隙縫。
少年M捏住心,小心翼翼的往兩旁一掰,濃綠色的殼就輕脆地分開了,少年M失望的
看見下面是一顆一模一樣的心,只是小了一點,而且顏色變成了漂亮的金黃,反射著燈光
閃爍著。少年M再次把濃綠色的殼合起來,它又完美地合成了一顆心。
「我要那個殼。」老樹直接說。
少年M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殼,疑惑地望向老樹。
「這個,到底是什麼?」
「是原本就屬於我的東西……還給我吧。」老樹半閉著雙目回答,枝枒漸漸纏上濃綠
色的殼,從少年M的手上輕輕捧起。
「你可以走了。」
少年M回頭,後方的樹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往兩旁退開,露出後方斑駁的樓梯。
少年M向老樹道謝,隨即慌忙地奔上樓梯,繼續他的奔逃。
在他的身後,老樹輕輕地把綠色的心按近自己的胸膛,心整個融入的剎那,老樹像是
木偶斷了線般地陷入沉睡,晶藍色的藤蔓卻迅速的蔓延、生長,周圍的燈光開始一盞接著
一盞地微弱、熄滅,陷入黑暗之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藤蔓即將淹沒老樹蒼老的臉龐,如
水晶般的藤體映著最後一絲燈光閃爍了一下。
**
少年M沿著樓梯氣喘吁吁的跑著,腳步聲在塔內迴盪著。
突然間,樓梯到了盡頭,他又踏進了一片黑暗。
--又是另一片森林嗎?
然而這次的燈光亮起,卻是由很遠很遠的高空,啪地一聲灑下如同月光般柔和的銀色
光線。
少年M驚訝地發現,他踩在鬆軟的雪地裡。
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地上仍然爬滿了晶藍色的藤蔓,少年M微微瑟縮了一下,感受到
一股寒意。
「你是誰?在我的地方做什麼?」尖銳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迅速回頭。
發出不友善提問的,是一隻略顯肥胖的白貓,這樣說好像也不全然正確,更正一下,
是一隻跟人等高的、肥胖又不友善的白貓。
少年M的眼睛就在一回頭時直接近距離對上一雙帶著敵意的黃色巨大眼珠,他感到自
己的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大小。
「請問你知道往上的樓梯在哪嗎?」屏住氣幾秒,少年M還是鼓起勇氣問了。
「你不是想來偷我的金幣的嗎?我沒有任何任何金幣哦我告訴你!你是偽裝的對吧?
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給任何人我的東西的!」白貓對著少年M齜牙咧嘴。
少年M有點想笑,在這片雪地裡哪來的金幣?
白貓瞪著少年M洩露出笑意的眼睛,憤怒地瞇起黃色大眼。
「你不相信我嗎?你不相信我有很多金幣對吧?我告訴你那些金幣都是我的!你就看
著那些屬於我的金幣羨慕到死吧!我不管怎麼樣都不會分一點金幣給你的!」
隨著白貓尖銳的吼叫,牠身上原本短而柔順的毛全都豎立起來,少年M先是驚訝地看
著白貓的變化,然後他突然發現腳下的整片雪地都漸漸變得透明,露出厚厚一層冰層下面
藏著的東西。
透過藤蔓編織的網隙間看下去,是一整片的黃金,金幣、金湯匙、金項鍊……全都是
黃金,最多的就是金幣,就這樣埋在冰層底下,閃著美麗的光輝。
白貓揚起下巴:「知道了吧?這些金幣通通都是我的!金幣本來就是我的!很久以前
就是會有莫名奇妙的人把我放在家裡要我帶財富給他們,莫名奇妙莫名奇妙莫名奇妙!金
幣是我的!為什麼我要把我的金幣給他們呢!所以我用雪把它們都埋起來了!把那些叫我
帶給他們財富的笨蛋都趕走了!我的金幣埋在雪裡就不會有人看見了!那是我的金幣!我
不會給他們的!」
--哪來的神經質又自私得要命的貓啊?
少年M搔搔臉,低頭看見自己手上還拿著那顆金黃色的心,偏著頭想了想。
--如果那隻貓那麼愛黃金的話……
少年M試著一掰,果然金黃色的殼又輕輕裂開,露出下面又小了一點的、五彩斑斕的
美麗心型,但少年M現在的注意力不在它身上。
「那麼,如果我給你這個,你可以告訴我樓梯在哪嗎?」少年M試探地往前遞了遞金
黃色的殼。
白貓的黃色大眼在看見那顆空殼時瞬間瞪大了三倍。
--成功了嗎?
還在這樣猜測的同時,白貓的身體突然劇烈顫抖了起來,然後,白貓發出了淒厲的尖
叫。
「那是我的金幣!在這裡的金幣都是我的!快點還給我啊啊啊啊啊!」
少年M嚇了一大跳,手中的金殼抖了一下後掉到地上,就在落地的瞬間,白貓向前一
縱,把金殼緊緊摟在懷中。
但少年M的眼光已經不在金殼上了,他看見白貓離開的剎那,白貓後方的空間晃動了
一下,露出了一座樓梯,他沒再停留,立刻往前奔向樓梯。
「我就知道你想來這裡分一杯羹!我不給我不給我不給!金幣都是我的!」
白貓的尖銳叫喊仍在身後,只是隨著少年M越往上跑就越變越微弱。
白貓直到看不見少年M的背影才住了嘴,牠愛憐地撫摸著金色的殼,撥開雪地將金殼
埋入冰層下方,然後牠伸個懶腰,慵懶地在雪地上趴著,靜靜地睡著了。
晶藍色的藤蔓像是復活般地爬行,悄悄爬上白貓的身軀,悄悄蓋滿了雪地,銀色的燈
光慢慢地、慢慢地熄滅了。
*****
【Interlude】Three months ago--TV live report.
三、二、一、嗶!
「好的,記者現在所在的位置是醫院的前方!警方今早六點五十分在嫌犯藏身的旅社
進行攻堅,雖然在長達三個小時的對峙及零星槍戰後成功逮捕到了莫姓嫌犯,但也導致了
一名警員殉職、三名警員各受輕重傷的情況,至於嫌犯則是陷入昏迷的狀況,攻堅行動結
束後先是被送往某知名市立醫院,後來以設備不足為由改送往記者身後的這家私立醫院!
據目前了解莫姓嫌犯今年四十五歲,是犯下最近連續兩起凶殺案的頭號嫌犯,莫姓嫌
犯的手法兇殘,兩起案件的受害者皆是受盡折磨才喪命,而他冷血犯案後不停更換藏匿地
點想躲避警方追捕,直到前天晚上才由線報得知莫嫌藏匿的地點是位於台北縣的某家小型
旅社。
至於詳細情形及犯案動機都要等到莫姓嫌犯清醒之後由警方進行訊問和偵察才有辦
法做一個進一步的了解!院方則表示莫姓嫌犯因為和警方扭打時腦部受到重擊而導致昏迷
,目前正在進行搶救的動作。如果有最新消息本台記者會隨時進行插播,帶給觀眾最新的
報導,現在我們將畫面還給主播。」
*****
少年M在黑暗中喘息,想釐清混亂腦袋中的思緒。
--所以,就像闖關遊戲那樣嗎?把殼一層一層給每一樓的關主,就過關了?
--希望真的那麼簡單就好了。
少年M苦笑,直視眼前的黑暗,等待光明。
這次出現的景象未免太過美麗。
少年M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
那是一座目測約有足球場大小的地下洞穴,光明來自於岩壁上鑲嵌的一種神祕的石頭
,像是鑽石般璀璨,發出微微的光輝,但因為數量實在太多了,整個洞穴都燈火通明。
而岩壁上除了那些美麗的石頭、已經見怪不怪的晶藍色藤蔓,還有五彩繽紛的、各個
形狀和花紋的大塊糖果卡在裡頭。
少年M之所以會認定那是糖果,是因為從燈光亮起的剎那,就有一股糖果的甜香竄進
他鼻內,很香,有太妃糖、水果軟糖、汽水糖和他也分辨不太出來的一堆糖果的味道,少
年M用手指輕摳就在他眼前的一塊籃球大的橘黃色硬質糖果,放入口中,橘子口味的。
光線在各色的糖果間反射又反射,因此整座巖穴像是仙境般閃爍著七彩的光輝。
然後少年M聽見刺耳的鈴響,遠遠前方那座小山有了騷動,一大片黑影隨著鈴聲像潮
水一樣快速漫了出來,少年M瞇眼努力想辨識那是什麼,十秒後他就發現那是什麼……
一大片如少年M小腿粗的螞蟻!
那群螞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有個入侵者,逕自往岩壁上湧去,少年M好奇地觀察,
發現牠們分成一小組一小組,似乎努力地嘗試著挖下岩壁上的大塊糖果。少年M也發現岩
壁上有許多空洞,大概是牠們挖下糖果後所遺留的吧?
接著是地板微微的震動。
--地震嗎?
這個想法馬上被推翻了,震動的來源從小山中緩緩爬出,直直來到少年M面前。
火車頭那麼大隻的螞蟻。
「陌生人,來到我的王國有什麼事嗎?」
這麼說來,是蟻王了。
少年M從看到那麼大隻螞蟻的驚嚇中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被蟻王拉進那座小山裡了,
據牠說,他要帶少年M參觀這座宮殿。
「你看!很美吧?」蟻王自豪地說。
「……」遲疑了幾秒,少年M小心翼翼地問:「都是糖果,而已吧?」
的確,從進來到現在晃了十多分鐘了吧?少年M除了五彩繽紛的糖果之外就沒看見其
他事物了,他甚至有種這座小山就要被糖果塞爆的錯覺。
「當然啊,這些糖果可是我命令那些部下日以繼夜的去挖,才能儲存那麼多呢!」
「可是,那麼多糖果,你們也吃不完吧?為什麼還要一直挖回來?」少年M不解。
「你問為什麼?」蟻王瞪大了本來就很巨大的眼睛:「當然是因為,我要越多越好啊
!等到這邊的糖果挖完了,我還要叫部下再去尋找,再挖更多更多的糖果回來,我要更多
更多,越多越好!最好把全世界的糖果都給我!」
「那你的宮殿裝不下喔。」少年M好心地提出實際的建議。
「有什麼關係?到時候再蓋一棟嘛,總之,我就是要所有所有的糖果!」
少年M聳聳肩,不予置評。
「好吧,那你可以告訴我,往上的樓梯在哪嗎?」
「哦!原來你想上樓啊,可以啊。」蟻王爽快地指了個方向,少年M轉頭看去,在糖
果的層層遮掩下,的確是露出了樓梯的一角。
「謝謝你!」少年M感激地把視線帶回蟻王臉上,卻發現蟻王的眼光已經不是在自己
身上,而是在他手上捧著的東西。
少年M看著蟻王的眼睛,慢慢地、警戒地將手上那顆,色彩斑斕的心抓得更緊了一點
。
「那是……糖果嗎?」蟻王的口氣還是很平靜,但眼神卻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不是。」少年M馬上否認,下一秒,他轉身往外拔腿就跑。
他知道蟻王在後頭追趕著,地板隨著蟻王的步伐不停震動,少年M跑到門口,發現原
本散佈在岩壁上的螞蟻都已經爬回地面,虎視眈眈的看著少年M手中的彩色心。
「糖果……是糖果嗎?」
「國王說要挖回去給他的糖果……」
少年M看著滿山滿谷的黑色浪潮,壓迫感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
一群一群的螞蟻貪婪的眼神,蓄勢待發的姿態,還有後方逐漸逼近的震動聲。
少年M咬著下唇,手微微顫抖著,他知道蟻王已經在身後不遠處了,只要一個命令,
前面這波黑浪就會往身上襲來。
他聽見蟻王深深吸氣的聲音。
少年M屏住呼吸。
「糖果!!!!!!!!!」蟻王大吼,滿山谷的蟻浪立刻向少年M衝來,幾乎在同
時,少年M打開彩色的殼,使勁向遠方扔了出去。
每一隻螞蟻都停下了動作。
每一隻螞蟻的視線都跟著彩色的殼劃過高空。
下一秒,每一隻螞蟻,包括蟻王,都轟然衝向彩色的殼落下的方向。
少年M沒有停下來看彩色的殼發生什麼事,他在螞蟻群轉移注意力的瞬間就往宮殿衝
去,手上緊緊抓著彩色的殼內所取出的、鐵灰色的心。
**
燈光是從少年M的遠遠的後方亮起的,他下意識地想往後轉。
「不要轉過來!」一個聲音阻止了他。
少年M只好把微側的頭又轉回正前方,赫然發現前面是一整面如紙的光滑白色石壁,
上面爬著幾條藍色藤蔓,和一個黑色人影,少年M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
身後傳來一點小小的腳步聲,然後他看見自己前方的石壁上多出了一個四、五個人高
的陰影,因為有藤蔓的關係,巨大陰影扭曲變形,壓迫著少年M。
「你不知道走進來這裡只有死路一條嗎?」剛剛的聲音陰森森地說。
少年M不敢轉過去也不知道要不要逃走,他就這樣全身僵硬的站在那裡。
「……嘻嘻嘻嘻,騙你的!」聲音嘻嘻笑著,小小的腳步聲又響起,這次是往少年M
走近,少年M驚訝的發現壁上的陰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只有少年M半身高的大小。
少年M低頭,在腳邊的是隻再也正常不過的狐狸,正仰頭瞇眼看著他,狹長的眼中閃
爍著狡詐。
「嘻嘻,我猜猜,你要問我往上的樓梯在哪,對吧?」狐狸開始繞著少年M走來走去
。
「嗯,你可以告訴我嗎?」少年M看著甩來甩去的狐狸尾巴,覺得抱起來應該很舒服
。
「有點為難呢?」狐狸側著頭:「如果幫助你的話,我會被懲罰。」
--這樣的話,好像對狐狸不公平?
少年M皺著眉。
看著少年M困擾的樣子,狐狸又咧開嘴:「嘻嘻嘻嘻,騙你的!」
少年M呆呆的看著狐狸,又讓狐狸嘻嘻嘻笑了很久。
「跟你交換條件吧?我在這裡很無聊,不如跟我玩個遊戲吧?你來追我,追到的話,
我就告訴你樓梯在哪。」狐狸提出交換條件。
--唔,這邊是牠比較熟悉,而且除了那盞小小的燈,其他沒有光線的地方根本什麼
都看不見……何況狐狸跑得一定比較快吧?再說,就算追到了,牠說不定又會惡劣地用一
句『騙你的!』帶過……
少年M的腦中閃過一堆念頭,最後結論是,這種交換條件也太吃虧了。
看著面露難色的少年M,狐狸轉轉眼珠,嘻嘻笑了:「喂喂,沒有你拒絕的餘地哦,
快點追上我吧。」
然後一溜煙地,狐狸就竄進黑暗裡了,留下一串的嘻嘻笑聲。
少年M徬徨的看進黑暗,根本看不見狐狸的身影,連腳步聲或是惱人的笑聲也不見了
。
少年M完全不打算跟進黑暗中,他知道他是絕對追不上狐狸的。
--只能,用騙的讓牠出來嗎?
少年M心中突然漾起了對「騙」這個字眼的反感;那不就和狐貍一樣了嗎?
--可是只能這樣了。
狐狸在黑暗中悠然自得的跑了好久,沒有聽見後方追趕的聲音。
「不會還在原地不肯來追吧?」牠轉轉眼珠想了想,輕輕踏著腳步跑向光線。
牠沒在剛剛的地方看見少年M的身影,卻在地板看見了一顆鐵灰色的心。
幾乎是本能地,狐狸瞪大眼睛,大腦還來不及下達指令,身體就已經撲向那顆心。
就在狐狸撲出去的同時,少年M也從上方的黑暗用力往狐狸撲去,將來不及反應的狐
狸桎梏在身下,雙手立刻抓緊狐狸的尾巴。
狐狸瞥見少年M的腳掌微微滲著血,看來是攀著籐蔓躲在上面時被藤蔓劃傷的。
「這次不准再騙我了!你不告訴我樓梯在哪,我是不會放開你的!」少年M搶在狐狸
開口前就大喊。
狐狸瞇著眼看著少年M緊緊抓著自己尾巴的手,再看看自己抱在懷裡的鐵灰色心狀物
。
「原來在你這裏啊。」狐狸舔了舔懷裡的心。
「你要那個東西的話,我可以給你,但是你要先跟我說樓梯在哪!」少年M仍然緊抓
著狐狸蓬軟的尾巴不放。
「嘻嘻,」狐狸笑了笑:「既然拿了你的東西,我就必須跟你講樓梯在哪裡,這是規
定。」
--什麼規定?
少年M還來不及提出疑問,狐狸又嘻嘻嘻嘻笑得直打跌:「嘻嘻嘻,騙你的啦!沒有
這種規定。」
好不容易等狐狸笑夠了,牠微微側起身看著少年M:「但是我還蠻喜歡你的啦,我也
的確要拿回這個東西沒錯,」牠用鼻子拱了拱那顆心:「所以,就讓你過去吧。」
狐狸語音剛落,那片石壁就轟地往後一倒,露出後面的樓梯。
少年M遲疑地看向狐狸,不確定這是不是又一個謊言,於是他還是捉著狐狸的尾巴,
走到樓梯口才放開狐狸。
「謝謝你,對不起抓痛你了。」少年M帶著歉意地看著狐狸揉弄著毛被壓太久變形了
的尾巴,然後迅速跑上樓梯。
狐狸側頭看著少年的背影,回頭舔舐著鐵灰的心,冷眼望向蠢蠢欲動的晶藍色藤蔓。
「嘻嘻嘻,他一定會成功逃出去哦。」狐狸盯著遠方喃喃念著。
藤蔓覆蓋的剎那,牠輕輕吐出最後一句話。
「騙你的。」
又恢復到黑暗。
*****
【Interlude】Three months ago--conversation.
「那麼,莫太太,您已經做出決定了嗎?」
「是……是的……我願意讓他接受實驗。」
「請容我再一次提醒您,這個實驗並不是合法、也就是完全沒有經過相關部門同意,
純粹是私人性質的實驗。會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不能保證,所以我們必須確定您的意願
,以及確保您事後不會因為實驗的結果而做出對我們不利的言行,例如舉發或者提告。」
「醫生……我現在還剩什麼呢?就剩這個不孝子而已……就算他現在清醒了,也還是
會被丟進牢裡對吧?就算可以假釋或者什麼的,要我面對這樣的他……我真的做不到,我
只會一直被提醒:妳沒有做好一個為人母親的責任!妳的兒子會變成這樣妳該負責!……
事情都變成這樣了,就算只是渺茫的機會,照你們說的,能夠把他的那些……邪惡清除對
吧?那就試試看吧,就算是昏迷不醒也好過醒過來繼續作姦犯科、毀了他自己啊……」
「那麼,莫太太,我再解釋一遍,我們的實驗內容是在莫先生的意識中植入一個虛擬
的環境-我們稱做意識塔-塔裡面的一切都會是莫先生人格特質的反映,再藉由一些外界
的刺激和調整,促使莫先生的意識自動做出『捨棄』的反應,最後我們會將莫先生拉出意
識塔外,理論上,莫先生將會捨棄所有一切負面的人格特質。」
「呵,你們講這些我也不懂,但現在恐怕也只有你們可以幫他、也幫我逃離這場惡夢
了吧……一切都拜託你們了……」
「好的,那麼莫太太,請在這幾份文件上簽名蓋章。」
*****
在樓梯上跑著的腳步聲逐漸變得沉重,少年M先前被藤蔓劃傷的腳掌在隱隱痛著。
這道樓梯好像特別漫長。
終於踏上最後一階樓梯,少年M吁出長長的一口氣。
燈光終於亮起了,慘白的光線照在少年M臉上,少年M的眼前卻看見了一片血紅。
是一間偌大的牢房,斑駁的牆壁上濺滿了一點一點的紅色血跡,連天花板上都是,地
板的血紅甚至聚集成一攤一攤的小水窪。
斜前方是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上面坐了一個蒼白削瘦的男人,正低頭專心研究著膝上
的東西,少年M仔細一看,枕在男人膝上的是一具嬰兒模樣的洋娃娃。
男人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嬰兒的臉頰,然後溫柔地從身旁拿起一把花剪,輕輕劃過
嬰兒的臉頰,出乎少年M意料的是,一條血痕居然冒了出來,血絲滑下洋娃娃蒼白的臉頰
,男人側頭注視著傷口,然後笑了。少年M還來不及思考他要做什麼之前,男人把嬰兒的
右手輕輕放進花剪的刃口……
『咖擦!』小小的聲音,少年M瞪大眼睛看著牆壁上新濺上的血跡,身體不自主的顫
抖著,然後他看見男人笑得更燦爛地把嬰兒的左手也抬起來,放進花剪中。
「住手!!!!!!!!!!」少年M這才喊出聲音,聲音嘶啞得聽起來不像是他的
。
男人抬起蒼白的臉龐,像是現在才發現少年M的存在似的,冷漠的雙眼上下打量著少
年M。
「哦?你來了。」男人像是看到熟人地輕笑。
少年M的腦中混亂一片完全不能思考,而且看著男人的笑容讓他開始有種想吐的衝動
。
「怎麼了?不是該趕快找到樓梯嗎?不怕追兵追上來嗎?」男人漫不經心地把視線拉
回嬰兒身上,把玩著剩下的左臂,少年M看著嬰兒原本該有右臂的缺口仍在滴著鮮紅的血
,在地板聚成小血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少年M無法把自己的眼光移開那具洋娃娃和男人瘦骨嶙
峋的手,那種想吐的感覺又更明顯了。
男人聽到後露出奇妙的表情,他輕柔地將洋娃娃放在床上,站起身來俯視著少年M,
他看見少年M不自主的往後退,不禁又笑了。
「什麼理由呢?這只是人性中的一部分,被刻意放大又放大罷了。」男人輕聲說。
少年M看著站在眼前的男人,不停不停地發抖著,恐懼感從心裡深處冒出來充斥了全
身,他打從心底畏懼眼前這個男人,卻無法逃開。
「為了什麼害怕呢?這也是你本性中的一部分啊,就在這裡。」男人染了血的蒼白手
指往少年M的心口輕輕戳了戳,在上面留下小小的血印。
少年M在男人手上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他猛然蹲下身子,開始乾嘔。
男人也跟著蹲低,手輕撫著少年M的後腦杓,傾身在少年M的耳邊低喃:「你和我,
和你遇過的一切,都是一樣的,都是假的哦。」
少年M覺得刺骨的寒意從耳邊一路刺進腦中,他的頭像是被利刃狠狠戳進戳出般劇痛
了起來。
「嗚!」
--好痛……
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又坐回木板床上把玩著洋娃娃。
「把該給我的東西給我,你走吧。」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男人淡淡的說。
少年M甩甩頭,因還未完全消散的劇痛導致他眼前模糊一片,但已經可以看見本來光
禿禿的牆上多出了一道樓梯。
少年M低頭凝視著手上那剩下蘋果大小,黑色的心,低聲問了男人一個問題。
「到底我會怎麼樣呢?」
「把該給我的東西給我,你快走吧。」男人拿著花剪在洋娃娃身上戳戳剪剪(少年M
已經試著不要看向他的動作),漫不經心地重覆上一句話。
少年M還想追問,卻聽見後方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他們追上來了!
他一咬牙,將黑色的心快速取下扔向男人,迅速衝上樓梯。
男人的口裡哼著歌,把洋娃娃僅存的左腳『咖擦』地剪下,然後冷漠地看著前方空無
一人的樓梯,嘈雜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卻沒有半個人影。
「太天真了。」男人把殘破的洋娃娃攫緊,站直了身子,然後閉上眼任由藤蔓兇猛撲
上。
**
少年M跑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的雙腿已經感覺麻木,但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一定要逃出去!
然後,他在樓梯的頂端看見了光亮。
少年M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他從體內深處擠出力量,跨出最大的步伐,連腳底的疼
痛都忽略了。
終於他到達了塔的頂端,踏上最後一階的同時,他看見低矮的屋頂上有個直徑兩公尺
的開口,或許也是這座塔唯一的出口。
少年M緊緊抓著手上那脆弱的,水晶般透明的心,奮力奔跑後在到達洞口下方時用力
躍起!
他的手指將要觸到頂端的剎那--
洞口在他眼前急速縮小、縮小、不見了。
出口不見了。
少年M跌到地上,茫然地看著上方完全沒有缺口的堅固天花板。
剛剛確實有個出口的,就這樣不見了。
他微踮起腳尖用力搥打天花板,耳裡聽見的是厚實的『咚咚』聲,表示剛剛的洞口是
真的已經不存在了。
--怎麼會這樣?會被追上……該怎麼辦?怎麼會這樣?
少年M心中亂成一團,他覺得體內的力量好像瞬間全部被吸走了,無力得很想哭。隱
約間似乎又聽見後面傳來的腳步聲,壓迫著他的胸口。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然後,他聽見了一個聲音問他……
「你為什麼被追呢?」
聲音溫溫軟軟的,不知怎地讓少年M躁亂的心情舒緩不少,少年M覺得好像回到最初
嬰兒時、母親懷抱裡那種安全的感覺。
少年M找不到聲音的來源,但少年M有種感覺,是這座塔在和他說話,而且只有他聽
得見。
「你身上有什麼東西是他們想要拿的,是嗎。」不像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有什麼東西?我能有什麼東西?
「你說呢?」
少年M的腦中突然閃過什麼,他看向手中宛如藝術品、毫無雜質的心。
--是……這個嗎?
「你覺得呢?」
少年M想起一路跑上來的過程,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
--一定、一定是吧!不然為什麼大家都想要跟我要這個東西呢?
「那麼……要給他們嗎?」聲音好軟好軟,少年M覺得自己快沉入裡面了,他的腦袋
變得很沉重,有點不能思考。
--我不知道……
「他們要搶走你的東西呢,不可以給吧?」雖然是問句,卻好像沒有讓少年M有說不
的權利。
--不可以給他們啊……
「是啊,不能給的話,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呢……?
少年M傻傻的重覆。
突然一片寂靜,然後那個聲音壓低了。
「噓,聽見沒有?」
少年M的確聽見了,在死寂中的、急促的腳步聲,輕輕在樓梯間迴盪。
「他們追來了哦?」
--追來了……!
本來平靜無波的心又被一絲絲慌亂侵擾,少年M焦躁了起來。
「東西不能給他們。」聲音提醒。
--不能給他們……!
少年M的腦中也只剩這個念頭。
「所以……」停頓了一下:「就毀掉吧。」輕輕、但堅定的說著。
--就……毀掉吧!
幾乎在同時,少年M的腦海刻下了這段指令,他捏緊手上的心,用力往地上砸得粉碎
。
他似乎聽見了四週傳來遙遠又扭曲的詭異怒吼:「不!住手!!!!!」
但少年M已經頹倒在地。
*****
【Coda】--In the hospital.
木製的高級辦公桌後方,一名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十指交疊撐著額,以祈禱的姿勢低
頭望著桌面上散亂的文件,臉上顯露出深深的疲態。
「……還是失敗了嗎?」
辦公桌前方的小沙發坐著另一個嘻皮笑臉的年輕男人,散亂隨性的頭髮四翹、白袍邋
遢的披在身上,翹著二郎腿用輕鬆的語氣回答:「失敗啦!就和之前十二個Case一樣,構
築的意識塔越到頂層越不穩定,然後就像之前一樣,到了頂層,砰!(男人誇張地揮動雙
臂)……就直接進入重度昏迷。」
他繼續漫不在乎地說下去:「唯一有收穫的就是再次證實一開始的推測:類似防衛機
轉的否認作用、潛意識判斷表意識危險而強烈反應,直接迫使遭到入侵的表意識自我毀壞
、陷入深處的潛意識狀態……之類的。不得不說,人的潛意識會做到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
全的程度也真是太可怕了呢。真的不禁要感慨心理學這種東西果然是永無止盡哪……唉呀
離題了,總之雖然嘗試過很多次從各方面下手加強意識塔的穩定性,可是每次在最關鍵性
的部份都會晚一步將他們的意識拉回來……我猜,如果我們不能把意識塔建入更深層的潛
意識,或是找出不讓潛意識判斷為『危險』的入侵行為,這個實驗就不可能有成功的一天
吧。」
一陣沉默,然後中年男子深深嘆了口氣。
「原本以為……這次的實驗對象能夠帶來成功的,畢竟很難找到這麼完美的實驗對象
了……窮凶極惡、心理如此扭曲的罪犯……如果成功了一定是顯著的改善吧?而且目標越
是明顯,拔除就越是容易不是嗎?以這樣的想法不顧一切硬將對方轉進我們醫院,結果還
是……」
年輕男人嘲弄地笑了笑:「早上,你也接到通知了對吧?和院長好好談談……哼哼我
看我們的實驗恐怕是要被中止了吧?也對啦,始終沒有成果,那些高層也不可能願意繼續
掏錢下去。」
中年男子不語,只是臉上的神情更加頹敗。
年輕男人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欸?對了,那Case.M的家屬那邊要怎麼交代啊?直接
說被我們實驗搞成半個植物人嗎?」
「……不必全部說實話,就說莫先生在實驗剛開始不久就因為腦部的損傷突然惡化,
而陷入重度昏迷。一定要強調跟實驗沒太大關係,再跟她掰一些專業名詞,態度強硬一點
,頂多賠點錢當慰問,她不敢多事的,何況當初也說的明明白白,這不是合法實驗,本來
就會有危險,她也沒有意見啊不是?」
年輕男人聳聳肩,什麼話都沒說,起身往外走去。
只是實驗就要這樣被迫中止了啊……還真可惜呢。
他突然想起那些陷入重度昏迷的「實驗品」。
--究竟會怎麼樣呢?
他的臉上出現令人玩味的笑容。
--大概會被院方分批暗地轉入一般病房,從此被當成植物人照顧吧?真可憐哪。
他突然又出現一個念頭。
--真想知道,他們陷入深層潛意識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可惜沒機會了。
男人抓抓頭,推開候客室的門。
然後他收起臉上的表情,迎向面前憂心忡忡的老婦人。
*****
少年M在一片黑暗中逐漸清醒,發現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然後,他聽見了似曾相識的、軟軟的聲音對他輕輕呢喃著……
「現在,沒有人會再打擾你了……」
「就在這裡,重新開始構築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