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有些小孩子在小的時候，由於天靈蓋尚未閉合，因此，能看到一些大人
看不到的「人」們。
孩子們長大後，往往也就忘了自起曾親眼看過或體驗過的事物。
然而，卻不全然是如此。
＊ ＊ ＊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便是家中被捧在手掌心的孩子，最疼愛我的，是我至今一直
思念著的曾祖父。
還記得，我總愛穿著小洋裝，在曾祖父面前繞著：「阿祖，我今天漂不漂亮？」
曾祖父總會笑着回答：「好漂亮。」
空閒之時，他總會抱著我，看著影片，帶我背《三字經》。
有時，昔日的同袍或是遠房親戚會來向他請安，當時，我們的透天厝很熱鬧，三
天兩頭便是有一堆老長輩來拜訪，人來人往地，才兩、三歲的我只記得住曾祖父的面
孔，記不得其他老長輩的模樣。
小時候，我總有許多玩伴，三不五十在家裡逡巡着，雖然我早已不記得他們的模
樣，只記得——爺爺、奶奶因為我是女生而嫌棄我，鮮少與我親近；姑姑、姑丈們也
只有在曾祖父面前對我好、疼我，其餘時間都對我愛理不理；姑姑家的表哥、表姐從
前會在家裡陪我玩，某天，卻突然不再理我了；唯有一群不知哪來的孩子，願意陪伴我。
我只記得，曾祖父過世以前的我，是很開心、很幸福的，當時家中的狀況很好，
父母時常會帶我出國遊玩。
總記得，曾祖父老交待父親，要帶我移民國外，別留在台灣；還答應我，要帶我一
起去澳洲住，天天看袋鼠、抱無尾熊，還要看我當新娘子。
曾祖父總會對我說：「我們打勾勾、蓋印章，誰也不能反悔，一定要實現！」
然而，那個承諾，從來沒有來得及實現過。
＊ ＊ ＊
1993年，那年我將滿三歲，我早已忘了是幾月，只記得家中進行大整修，為的是
讓行動不便的曾祖父能搬回來與我們同住。
長大後纔知道，之所以會做這個決定，是因為曾祖父的看護接二連三地辭職，他
們向父親哭訴，爺爺、奶奶、姑姑、姑丈為了遺產，對曾祖父一連串的忤逆，那種對
待至親的殘忍方式，使得外人都看不下去。
每天，我都會開心地奔跑，問工人：「什麼時候可以做好？你們快點做好，我的
阿祖就可以回來跟我一起住！」
每天，我盼望著疼愛我的曾祖父回來，不要住在中庄子。
父親天天會開車載母親與我去中庄子向曾祖父請安，曾祖父總會抱著我，說：
「很快，我就會回去了。」
我總以為，那是真的要回來與我們全家一起住。
有一天，不知怎的，父親飛回江蘇淮陰，說是要帶曾祖父的大太太與二太太來台
灣看他；才去沒兩天，我忽的，就被母親匆匆忙忙地攔了台計程車，往彰化基督教醫
院趕去。
我只記得，那天，醫院的調調是昏暗的。
走進病房，我看到我的曾祖父流著淚，向我看來。
大人們，只是圍在他旁邊；除了母親，沒有人有悲傷的神情。
我轉了一圈，看了整間病房，我見到曾祖父身旁，有兩名我不認識的叔叔。
我問：「媽媽，那兩個叔叔是誰？我沒看過。」
母親早已哭得跪在病床旁，沒有回答我。
那兩位叔叔，看了看我，其中一位示意我：「噓。」
突然，我不知道哪來的念頭，仿佛明白了那兩位叔叔是誰，突然大喊：「阿祖，
你不能死，你還沒回家跟我住，你還沒帶我去澳洲，我們有打勾勾的！」
曾祖父的淚，一直流，悲傷地看著我。
接著，那兩位叔叔不見了，護士開始對曾祖父急救。
我依舊哭喊著：「阿祖，你不能死......」，卻被奶奶拽着出病房，她用我聽
不懂的台語，罵着，但我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但，我突然安靜下來——因為，我看見曾祖父已經跟著那兩位陌生的叔叔離開
了；祂依依不捨地望著我，卻再也沒有回來人間。
回到家，母親打電話到江蘇老家找父親，哭著：「阿公已經走了，你快回來！」
我也哭著，卻怎也哭不回我的阿祖。
＊ ＊ ＊
曾祖父過世後，我時常與父母一同望著二樓那空房間，那為祂而改的房間，想著
祂，一同啜泣......
家中的小杜賓「黒番」（台語發音：ㄡ ㄏㄨㄢ）與土狗「多多」，那陣子特別
愛哭——曾祖父的靈堂，在家中擺了足足七七日十九天，牠們兩也哭了足足四十九天。
曾祖父離世後，祂從沒找過我；我只記得，最後一次見到祂的容貌，是在靈堂後
的冰櫃裡——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睡著了......
但，我心裡卻明白，祂不是睡著，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了。
＊ ＊ ＊
曾祖父的遺產，就在祂過世的那個下午，銀行、郵局的存款、股票賺來的錢，全
都被姑姑、姑丈們領光了；值錢的黃金、手錶、鑽石、房產地契，也被爺爺、奶奶拿
走了；唯獨沒被拿走的，只剩下現在彰化的家，以及曾祖父親手交給父親的一只手錶
與一袋龍銀。
然而，蒼天有眼，凡盜領曾祖父存款所買下的房子，皆發生火災而燒毀；股票，
可一夜之間，自股王成為「壁紙」。
我想，那便是所謂「報應」。
至今，我仍舊與我的爺爺、奶奶、姑姑、姑丈不熟悉，當年的臉龐，硬生生地烙
印在我的腦海裡。
而那兩位叔叔與曾祖父的淚，則是永遠地刻在我心底，從未因我長大而忘卻。
從那之後，漸漸地，我不再喜歡與那些孩子朋友們玩耍，我也漸漸地長大，漸漸
地不想再看到另一個世界的祂們。
矛盾的是......我卻無時無刻地希望——哪天，曾祖父能來找我，再陪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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