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無名
容萱皺著眉頭，快速掃過螢幕上一張張圖片，一邊猛按滑鼠左鍵。
身上還包著浴巾，濕潤的長髮還來不及吹乾。就這樣瞪在電腦桌前，
隨著動作變大有走光的風險，幸好是一個人居住沒有太大問題。
此時的她也不可能在意這小小問題。
「找不到，怎麼辦，怎麼都沒有呢。不是明天才要關嗎？氣死我了，哎呀，
不可能呀。快來不及了。」
她捎開垂在眼前的劉海，滿臉焦急。
天空小站要關了，這是她剛剛才收到的訊息。
是的，現在大家都在使用FACEBOOK、微博、推特了。
自然容萱也一大段時間沒有上天空了，從朋友聽到這個訊息，
才和大家一樣趕快搶救青春的回憶。
連帳號密碼都想了半天才登入帳號，上面最後一篇文章還是三年前的事情。
她打開了相簿這個選項，上面密密麻麻出現許多分類夾。
有國一、校外教學、聚會、生日等等的標題。
開始一張一張的尋找，她還記得那張照片是和外公的合照。
雖然老家還是有很多外公的照片，但外公生前不苟言笑，那張照片，
外公因為自己難得露出燦爛的笑容。雖然老家的表兄弟對外公的印象都是嚴厲，
退休軍人的他，甚至要求小時後的他們，吃飯板凳坐三分，腰挺直，不可以說話。
打掃、做家事要認真，每個人動不動就會被外公罵，但是她知道外公還是很照顧大家的。
本來以為那是獨一無二，屬於自己的寶物，當初以為放在網路上就像是永恆的存在，
所以沒有沖洗出來。
「啊啊啊，怎麼又是這個傢伙啊。」容萱厭惡地關閉視窗。
就像很久以前不喜歡某個人一樣，但過了一段時間，再次看到之後，反而變得熟悉。
當初討厭的原因，可能只是簡單的小事，或是各自的價值觀不同。
對自己來說，都是一種記憶、人生的軌跡，容萱並不會刻意刪除討厭的相片。
那個爛人，容萱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心平氣和地回憶那段往事。
不過看到那人的照片，表示距離外公的照片應該不會很遠。畢竟雖然有做分類，
同一時期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放一起的。
距離四年前，還是年少輕狂的時代。容萱還沒成為每日規律上下班的白領魚干女之前，
雖然輝煌卻又墮落的大學時期──以現在來說。
因某次修機車，而在機車店認識正在做學徒的他。或許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
壞壞屌屌的態度，又能專業的把機車弄好，容萱才答應給對方電話，
後來進一步約會，吃飯，交往。
那種大男人態度，和學校斯文軟弱的男生不一樣，雖然抽菸對身體不好，
但他騎改裝車在校門口吞雲吐霧地等自己，旁邊男生都會繞道而行，
那種獨一無二的感覺令容萱更加動心
。
好景不長，當蜜月期過了之後，眼前的神秘感不在。
自己認為的大男人只是他強烈控制欲的附屬品。
她失去了自由，不能和朋友出遊，即使只是一群男女生出去，
他都會把別人抓起來威脅一頓。還以為的愛情，只不過是面子兩個字。
整天和朋友飆車、打屁、喝酒。
他才明白自己不過是他的「馬子」。
這時才想要抽身，已經晚了。
雖然仍有開心甜蜜的時候，但激烈的吵架，爭執，在那段感情中才佔主軸。
當容萱提出分手那刻，已經傷痕累累的真心，隨著他給的耳光更加破碎。
她開始逃離，但他總是神出鬼沒的出現在眼前。有時淚眼汪汪地跪下請求原諒，
有時則是充滿酒氣的來到她宿舍樓下大聲叫罵。
容萱曾經心軟，但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迴圈。
直到某一天，他突然消失了。或許是交了新的馬子放棄了？容萱甚至不敢去想，
才有時間慢慢舔舐自己傷口，那段時間，容軒覺得自己好傻、好笨，
卻也沒有和家人提起過，依舊一人在外地讀書。
二十二歲生日，容萱回到宿舍。才發現外公一個人在門口等著自己，
手上還拎著85度C的蛋糕。
「妳好久沒有回家了，今天是妳的生日。所以阿公來看妳。」
容萱撲在外公懷裡大哭。
外公沒有責罵容萱那滿目瘡痍分手後根本無心整理的宿舍，只是靜靜地拍著她背心。
「阿公不知道妳怎麼了，阿公也不知道怎麼幫妳。但是今天是容萱的生日，
阿公希望能看到妳開心一點。」
點起蠟燭，外公說道：「妳是阿公唯一的孫女，如果有人欺負妳，告訴阿公。」
雖然外公不尚言語，容萱卻能感覺到最真誠的關懷。
看著那充滿歲月痕跡和花白短髮的外公面容，容萱不忍心再看到阿公為自己擔心。
事實上，當知道有人仍這麼愛著自己，讓容萱釋懷不少。
關閉電燈的宿舍內，搖曳著蠟光。容萱突然說道：「阿公可不可以笑一個給我看？」
「阿公不會笑。」
「這是我的生日願望啊！就這樣，嘻一一一。」
「這樣嗎？」外公皺起臉孔。
「等等，我設定一下數位相機。阿公，嘻一一一。」
喀嚓──那張照片還依稀停留在容萱腦海中，這時，手機鈴聲將容萱從回憶中緩醒。
因為訊號不佳的關係，容萱只能到另外一個房間接電話。
「喂？小晴嗎？等我一下下，我換個位置啊。」
容萱衝衝忙忙的離開電腦桌。這時，網頁上那雜亂的照片，突然又跳出一個視窗。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照片，密密麻麻看不清楚影像。
「怎麼啦？」容萱笑嘻嘻地說道：「對了，小晴提醒妳一下，
我們之前不是都有在用天空小站嗎？小美說過明天就要關閉了，
快點上去存妳的照片啊。」
電話另外一頭傳來小晴遲疑的聲音：「嗯，我現在就在備份阿。那個，容萱......」
「嗯？怎麼了呢？」
「妳還記得那個呃...好像是俊雄嗎？就是妳前男友啊。」
「喔，提起他幹嘛什呢？我早就和他斷了，現在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知道，那個，就是我在整理照面的時候啊，不是有我們之前出去玩的照片嗎？」
小晴吞吞吐吐的說：「全部都不見了。」
「什麼！？怎麼會這樣，不是還要幾天才會關閉嗎？趕快打電話給網站客服啊，
回憶無價啊。妳不是還是VIP嗎？」
「不是全部啦。我也問過小美她們了，不只是我，其它人的照片都在，
但只要裡面有俊雄的照片。全部都不見了。我們也是覺得很奇怪，剛剛才發現的。」
「怎麼可能？」容萱說道：「我的就還在啊。唉啊，看到就煩心啊。」
這時，手機抖動一下。是小美的插播。
「說到小美她就打過來了，可能是網站的問題吧，我和她確認看看，等等回撥給妳唷，
掰掰。」容萱按了按手機，隨即傳來小美急切的聲音：「容萱妳打開天空小站了嗎？」
「喔喔，正在用啊。怎麼了？」
「我LINE妳一個新聞網址，妳先看一下。」
那是一張新聞網頁，時間是三年前。少年酒醉駕車肇事死亡。死者陳俊雄〈二十六〉。
嗡的一聲，像是有甚麼東西在容萱腦袋炸開，他...他死了？容萱不敢相信。
「可是好奇怪，他的照片我們全部都不見了，有點詭異啊，到底到哪裡去了呢？」
「都在我這......」
容萱正望向房間內的電腦螢幕，發先一個又一個跳出來的視窗照片。
赫然出現像蘋果日報上那種打了馬賽克的鮮血照片。一張一張閃過又開啟。
容萱害怕的轉過頭。
「我等妳好久啊。」
殘缺的頭蓋骨就像撞爛的番茄，下面掛著扁塌的左眼，還有那撕爛得露出牙齦的臉頰。
俊雄正狠狠瞪著容萱。
呀──────
燈滅，容萱軟倒在地上。手臂碰觸到像是內臟那種軟爛的肉塊，觸電般地縮手。
「妳把我所有東西都丟了，我找不到妳。」
「走...走開。求求你了。」
「幸好還有照片啊，我等了，等了好久啊。當初不是說好要永遠在一起嗎？
這樣要我在兄弟面前丟面子。這全部都是妳的錯。」
「嗚...嗚...」
「現在我回來了，好不容易啊。我不會再讓妳跑掉的。」
「......為什麼？」
「妳是我的女人，到死都是我的女人。」
「不要...不要...走開！！！」
「不要怕，阿公救妳。」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傳來：「猴因仔，敢動我孫女試試。」
容萱感覺一下子脫離剛才那種濕黏軟爛的感覺，在那依稀熟悉的高大身影下，
她知道阿公正保護著自己。
「哼，原來就是你把我照片刪除，不過沒用的，我已經出來了，
我就不相信你能保護她多久。」
「不用很久...」容萱外公說道：「容萱啊，阿公雖然去了，但還是有一個願望，
就是希望妳永遠開心，要找到真正愛妳的，保護妳一輩子的男人啊。
以後，要自己加油。」
「阿公？！」
手機傳來LINE的通知鈴聲：「小美：時間到了，天空小站開始刪除資料了。」
「什麼？我的身體？？？越來越弱了。」俊雄這才絕望地大叫：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阿！！！」
「阿公！！！」容萱突然有很多話想要和外公傾訴，但漸漸的，外公的身體也越來越淡。
他轉過身，仍那樣靜靜地拍著容萱背心：「阿公要去了。」
兩道身影就這樣消失在空氣中，容萱掛著淚痕，望向電腦螢幕。
畫面上正顯示著容萱與表情不自然卻強硬微笑的外公的照片，
旁邊還有一個蛋糕，插著22歲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