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的第一個寒假在寒流中到來。
冰冷的北風與細雨將她和所有院童關在大屋裡,院童們在客廳裡吵吵鬧鬧地看
著卡通,阿華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對著窗外的雨皺眉。她覺得自己都快發霉了,原
本打算去聚水坪上去曬曬太陽,天公卻是不做美。
蒼白的臉透著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她的眼睛卻是水淋淋的又大又亮,阿華悶悶
地咳嗽著,頭也有些昏暗沉重。每到冬天,阿華總要習慣性地感上風寒,疲倦地睡
上好一陣子。
睡了幾天,她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將一整個學期累積的塵埃都排了出去,這才
終於輕鬆許多。
雖然無法如往常般自然的閱讀思緒,但她對於人們的情緒仍是敏感,她很容易
被情緒感染,就像無意中吃進灰塵,她無法抗拒也無法拒絕,於是一放假所有強壓
精神的疲倦便湧了上來,她就這麼病了數日。
這時剛睡醒,她昏昏沉沉地摸向桌上的水杯,手腕一輕,原本睡前還有半杯的
水就莫名地蒸發了,阿華無奈地看著滿室的小精小魅熱鬧地擠在小小的空間中,旁
若無人地又翻又滾又跳舞。
雨水本就有清淨的力量。
這些小精魅都畏懼綿綿無止盡的冬雨,一下雨便一股腦兒躲進她的房間,隴
的結界只會將有惡意且較強大的靈擋在房外,這些細小無害的精魅便一個勁地擠了
進來,微量瘴氣加重阿華的風寒。
害怕雨水的小精魅卻都喜歡阿華倒出的水,房間裡的食物都是牠們的供品,這
些智力低下的小精魅就這樣厚臉皮地呆了下來。
房間裡很昏暗,她迷迷糊糊地將原本拉起的厚重布幔拉開,她平時也不喜歡將
窗簾拉起,但一到冬天若不將窗簾拉上夜晚的冰冷潮氣便會灌入,讓她冷得睡不著
覺。
窗簾一開光便長驅而入,大批影子掠過阿華猶朦朧的視線,阿華知道,那是隱
藏於暗影中的小塵魅。她看過一齣叫「龍貓」的卡通,裡面的黑點點和這種弱小的
塵魅出奇的相像。牠們的數量很多,一到夜晚便在房間外捕食灰塵,白天則總是大
群大群的躲在無光的角落裡竊竊私語,一面排洩出掃也掃不完的灰塵,牠們是種無
害的小精魅。
另一種也是多到不行的小精魅,有著細細的翅膀,大群移動時會發出嗡嗡聲,
就像是獨自在沒有聲音的房間裡時,耳朵裡會聽到的那種聲音。牠們是那樣的細小
,移動時又是那樣的隱密,人們似乎都看不到牠們,但阿華卻很討厭這種小蟲般的
小精魅。牠們總是大群、大群地附在人們的影子上吸食生氣,趁著虛弱的時候會成
群地撲到人的身上不肯離開。牠們非常的貪婪,吸血蟲般固執地附在人身上,遠遠
看去像是傳說中蟑螂身上看不見的病菌般毀壞人的健康,大量發出一種令人不舒服
的味道,阿華總是小心的不讓牠們近身。
她房間卻還有許多更加奇異的小精魅,有的以小塵魅為食,有的以那種小蟲子
般的小精魅為食,更多的則是靠著她溢出的生氣而存。
其中有種能自由變換形體的小精魅,看上去像是一絲旋轉的霧氣,牠們似乎比
其他小精魅還要有能力,也聽得懂人語。牠們卻是那樣的淘氣,阿華可說是被牠們
嚇到大的。
試想,當孩子睡的朦朦朧朧,一張開眼卻對上一只紅通通的舌頭或一只圓睜的
紅色眼睛,誰能不被嚇得心臟噗通噗通的亂跳呢?牠們就是喜歡整人,總是玩笑地
變換成怪異的形體嚇人,牠們尤其喜歡嚇可以看到牠們的小孩子,一嚇到人便會興
奮地加速旋轉,再伸著舌頭舔去孩子臉上的淚水。
和牠們相處久了,阿華也能將幾乎快貼到她臉上的小精魅啪啦地壓到牆上,讓
淺藍的電流將牠們電到半暈。實在很煩人,阿華拖著昏沉的腦袋往外走去,拿著空
水杯去裝了杯水,慢吞吞地將有點苦澀的水喝下。
喝了點水,阿華這才感到好多了,桌上還留有早上剩下的麵包,阿華拿了塊土
司便推門而出,站在長廊下看著冬雨。
冰冷的風撲到臉上,阿華伸手接了幾滴雨水,朔風中淡淡的海水味讓她頓然頭
腦輕鬆許多。
隔著窗子,大廳裡很熱鬧,院童們吵吵鬧鬧地追打玩鬧,院裡的小男生總是喜
歡惹的女孩子生氣追趕,熱絡的氣氛將冬季的灰色氣息都趕到門外。阿華有些出神
地看著窗內的景象一會兒,這才又進屋拿了小雨衣和小雨鞋悄悄地走出院子。
這種雨叫做毛毛雨,穿梭在雨中,阿華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若是所有的雨
都變成了毛毛蟲,天空下起毛毛蟲雨,那該有多可怕?這麼一想,阿華就是覺得很
有趣。
她就這樣將馬路邊小水窪的水踩得四處亂濺,步伐輕快地往土地廟走去,天空
灰灰的低壓在樹林上頭,但阿華卻決定要感到很愉快,她才不會被冬天打敗呢!
然而,她的好心情卻很快地凋謝,土地廟前的大老虎不在家。
有些遲疑地,她用手掌按著發燙的額頭,沒有多想便繞進土地廟裡。土地公廟
原本就不大,但她一踏進門檻卻眼前一花,她發現自己站在有著白牆黑瓦的古樸院
子裡,空氣中充滿濃郁的檀香味。
沒有雨,連院子裡的花草上也是一點露水也無,天空是淡淡的珍珠粉白,阿華
試探地往前走了幾步,隱隱人聲牽動她的腳步。
「小地方,水粗茶劣,還請您將就一下。」
男聲一,有氣無力地吞吐著尾音,一聽就知道是土地公公。
「這茶是挺劣的,但水還不差,頗甘,尚可入口。」
男聲二,討人厭的自大,阿華覺得很耳熟。
「這水是從大樹頭的水源地打來的,還好能入九九殿的口。」
女聲一,大嗓門,尾音飄著無可忽略的暗諷味道,定是土地婆婆。
「不過,配這茶就浪費了,我這有青地的春茶,雖是放了有些時日,但還是可
以試試。」男聲二驕傲地笑了起來,那種熟悉的狂傲,阿華幾乎知道那人是誰了。
「這……太感謝了,覺仁覺愛,去內室取我那把紫砂壺來,再搖瓢水來。」
男聲一,土地公連忙喚掃地婆婆幫忙。
「好討厭,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來見隴公,隴公卻不在,又下起這樣的雨,還
好有大叔大嬸的地方可以躲雨,你們真是好人。」
女聲二,從沒聽過的聲音,稚嫩中有很有活力,就是抱怨的話語也不讓人感到
討厭。
阿華轉過一叢月桂,圍著圓桌喝茶的四人張著嘴看著她,均被她出現嚇了一跳
。
面白氣弱的土地公嗆咳起來,原本兇巴巴的土地婆婆撲了上去替他拍胸順氣,
白袍的俊逸青年和一位陌生的美麗少女愣愣地瞪著她看,像是看到了從兔洞中跳出
來的愛麗斯兔般一臉的不可思議。
那位少女穿著艷黃的衣裙,裙不及膝,小腿套著長長的泡沫襪,她的打扮卻是
和眾人不相合的現代。她一頭豐美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間,少女像個有活力的普通高
中女生,身上也異樣地缺乏非人氣質。
「我……走錯了。」阿華突然覺得很不自在,向後退了一步,原本趴在院子一
角的大老虎也站了起來,張嘴打了個哈欠。
「我帶她出去,你們繼續喝茶。」虎爺抖了抖身子,若無其事地走到她身旁,
用眼神示意她跟著出去。
但那位美麗的少女卻捧著臉叫了出聲。
「好可愛喔!」
她輕快地揚起一陣香風,笑吟吟地站在阿華的面前,一雙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在
她身上打轉。
「這就是渥萊君的小女孩嗎?果然很可愛呢!」她的嘴邊出現可愛的小酒窩,
白袍青年還不及阻止下便伸手在阿華的肩上一抓:「這是姐姐的見面禮喔。」
阿華原有些沉重的腦袋一輕,她看見那位少女姐姐的手中抓住一團蠕動的黑氣
,她用力拍手將黑影拍散,落下的灰燼卻將她的黃裙染上暗色灰點,裙腳像是被火
灼傷的花瓣般染上枯黃顏色。
「衣服髒了。」她有些傷腦筋地埋怨著,皺著眉頭拍拍去不了的汙漬。
「你呀,明明能力就不夠,老是愛自找麻煩。」白袍青年將她拉到身邊,伸手
環著她的纖腰,寵溺地整整她的鬢髮:「你看,人類的病氣哪裡是你沾惹得起的,
小笨蛋。」
「我是小笨蛋的話你就是大笨蛋了,」少女對他做個可愛的鬼臉:「怎麼辦,
陪我去買衣服吧,不過你也要換個打扮才行,我帶你去逛逛人類的百貨公司,很有
趣的喔……嗯,之後再去喝咖啡,你沒喝過漂浮冰咖啡吧?」
阿華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對旁若無人地放著電,衣角一緊,卻是大老虎咬著她
的衣角要她跟著出去。
臨走前,她看到土地公公猛吞頭痛藥,阿華只希望她不是他頭痛的元兇。
■ ■
過去幾天生病了,阿華便沒出現在荒原上,這日她的風邪剛退,她便很自然地
回到荒原。
只不過,這實在是個奇怪的一天。
剛進入荒原,手中有奇妙的觸感,阿華發現自己正拿著一本陌生的書,書皮比
她的手掌還大,約莫是成人手掌的大小,皮面古舊,整體透著歲月痕跡。
她困惑地掂了惦那本書的重量,看似厚重的古書拿起來卻是輕如鵝毛,一點重
量也不感。
阿華聳聳肩,不知道是不是從之前的夢境中得到的?
她努力地想了想,最後只能頹然地垂肩放棄。她一點也沒有印象,這本書是從
哪裡來的,連最細小的夢境反光也沒有。
她爬上懸崖上遠望,人流在遠方運走如永不停止的機械,她的領行員卻不在視
線裡。阿華吐吐舌頭,若被鳴木知道她又亂撿東西回來,鳴木大概又會露出無奈的
神情,畢竟撿了銀蛇還只是不久前的事情。但她實在管不了太多,好奇的小惡魔在
耳邊細語綿綿,她找了個隱密處坐下仔細地研究起這本古書。
厚實的咖啡色書皮,看上去像是由某種動物真皮硝制而成,但摸起來卻又像光
滑的樹皮,皮面的四個角因經常使用而有些起毛。書皮的邊緣工整圓滑,看不出絲
毫匠氣。她摸摸書皮與書頁交接處,不像人類的書那樣裝訂,書頁就像從書皮中長
出一般自然,或許因為內頁紙張也是和書皮相同的深咖啡色,阿華怎麼也找不到接
縫。
書皮中央有一拇指大的浮水印,阿華卻看不真切,只覺得浮水印的線條很複雜
、優美。她小心地翻開看起來頗有年歲的書,宛如將要打開所羅門的寶藏似的鄭重
,但一翻開上頭卻是無字也無痕。
薄如蟬翼的紙上空白無字,阿華小心翼翼地一頁翻過一頁,脆弱的紙簌簌抖著
,直到最後一頁阿華一個字都找不到。
她微感失望地將書頁闔上,對著書皮發愣。
這本書看起來實在很老很老了,為什麼這麼老的書卻沒人書寫?雖然沒有內容
,但阿華仍是很喜歡這本古書,她珍惜地摩娑著厚實書皮,猜想它的原主人是怎樣
的人。
她想得入神,便沒注意到她的領行員安靜地上了懸崖,在她身旁坐下。
「阿華,」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著書面,溫聲問:「我能看看嗎?」
阿華這才回神,愣愣地將手中的書遞出,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的側臉。
鳴木接過古書卻不打開,只是輕撫著書皮上的印記,銀藍色的大眼中有著懷念
的情緒,悠遠而緩慢地在眼底發酵,彷彿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老友似的,阿華也有些
出神地看著他少見的外露情緒。
「既然你找到了這本書,它也承認你,那就要好好保管。」
阿華終於放下擔憂,看來鳴木並沒有因為她學不會教訓地又亂撿東西而生氣。
她從他手中接回古書,奇問:「鳴木,你知道這本書?」
鳴木微微頷首,卻不願多加解釋。
「走吧。」
阿華忙跟了上去,將古書緊緊抱在懷裡。
■ ■
這幾天,鳴木很安靜,除了帶著她遠遠地跟著人群注意著人群的動向,其他時
間都獨自坐在大石上望進荒原深處,似乎在想著某個難解的習題,又像在做著某種
困難的決定。
阿華也不打擾他,一閒下來總會有熟悉的領行員來找她,看到她手中的古書也
總是感到有趣地和她一起研究古書,雖然他們什麼都不說,但阿華就是知道他們知
道這本書的來源。
阿華很珍惜這本古書,她總覺得這本書是那樣的熟悉,彷彿她已經很多次閱讀
過這本書的內容了。只要撫摸著書皮,她的心裡就會升起無法言喻的寧靜和一種微
妙的喜悅,寧靜宛如灑在海面的月光,喜悅宛如微風圍繞著初開的雛菊,輕柔而自
然地升起於心湖。
她知道,這份寧靜與喜悅屬於這本書的前任主人,她只不過透過這雙手碰觸了
書主人的情感,於是她便被這份強大溫柔的情緒所感染。
這種情感是那樣的熟悉、親切,就算書中一個字也沒有,她卻覺得自己能夠透
過時間之流,感受到原書主人嘴邊那抹月光般的微笑。甚至,阿華覺得自己和古書
的原主人很親近,彷彿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一起曬過相同的月光。
阿華搖搖頭,這怎麼可能呢?她一定只是覺得古書上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這
本書那麼老了,或許是某個家族一代傳一代的珍藏,她怎麼可能會認識書的主人呢
?
但,阿華實在無法抑止越來越高漲的好奇心,這本書的原主人,究竟是怎樣的
人?
看出她的這份珍愛,一位雙手靈巧的領行員幫她用小樹叢的藤蔓編織出一個翠
綠的背包,上頭還用蝴蝶花的花瓣染出可愛的圖形,那是一株小草在月亮下跳舞的
圖樣。
阿華很喜歡這個小背包,背包看似不大卻在放進古書後還有空間可以置物,書
袋泛發著親切的青草香氣混著淡淡的蝴蝶花香,她歡喜地謝了幫她編織背包的領行
員。
「為什麼上面只有我在跳舞呢?」
阿華忍不住指了指上頭的圖案問:「你們呢?」
領行員微笑,漂亮如鹿眼的眸子中有種她看不清的情緒。
「阿華,我們只能陪你一段,最終你只能在世界獨行,你要去的地方,沒有人
能伴隨。到時候,我們也只能在很遙遠的地方,偶爾看著你在水面上打撈著自己的
影子。」
阿華不悅地動動小鼻子,看吧,領行員們要嘛不說話,要嘛就是打著啞謎,說
些比土地公廟的籤還難解的字句。
她不再追問,只是將書袋斜背上身,她在荒原上的步伐越發輕巧愉快。
這時的她,很喜歡荒原也很喜歡這些領行員們,只有在荒原上她才會感到如是
自由,才會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小孩子。她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心與恐懼,可以自在
的奔跑大笑,只有在這裡才會被平等的對待。
這是她的歸屬地,她彷彿身處在她真正的族人之間,無恐也無怖,她喜歡荒原上
的安定寧靜、也喜歡領行員們身上的淡定無躁及暖和溫柔的人氣。
她像是被分成兩半。在她的世界裡,她淡定冷靜得不像同齡的孩子,目光淡漠
地觀看著世界快速的變遷,心底卻裝滿了困惑。她恐懼自己的族人,他們的思想讓
她一面感到困惑一面又覺得恐怖,既複雜又矛盾,又吵又自私。即使她的能力被封
了已有半年,但長年累積下來的恐懼卻遲遲不退,反而無法得知人們想法的時候,
她的恐懼更深了,她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人們總要互相猜疑互相試探,因為她也成
了他們其中一員。
她不要,她不要長成他們的樣子,她不要猜疑互忌,她不要被複雜的情緒所感
染。
於是她更恐懼了,和同齡的孩子也隔了幾重山的遙遠,她小心且謹慎,在自己
的世界裡如履薄冰。
只有在荒原上,她才能像個真正的孩子,她可以放下所有的心防,可以和領行
員一起大笑打鬧。
雖然和領行員們的心念亦是無法相通,但她就是知道,領行員從不說謊,他們
的心思明淨地宛如荒原上頭的晴空,廣闊地宛如無止盡的荒原。
他們的世界很單純,他們的情緒也如無風之燭的明亮。他們都愛這片大地,阿
華知道他們有多珍惜這片荒原,於是阿華也愛上荒原,愛上這片既安靜又神祕的大
地。
行走在無垠的荒原之上,看著即將圓滿的月亮,蝴蝶花在樹叢裡綻著芳香,阿
華跟隨著領行員的腳步,沒有什麼是需要她擔心恐懼的。
月光,荒原,月下行走的人群。
一切都是這樣永恆的簡單。